陳磊
摘 要:電影《老炮兒》通過六爺為代表的老炮兒與年輕一代間的沖突與斗爭,呈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沖撞與融合。在社會價值觀轉向多元的當下,導演引領我們在影片中探索一條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平衡與融合的中間道路。
關鍵詞:《老炮兒》 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 沖撞與融
2015年9月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舉行全球第一場公映,12月在國內首映的電影《老炮兒》,以其植根傳統(tǒng)、反觀當下的深度敘事和藝術表現(xiàn)的豐富性和深刻性獲國內外媒體高度贊揚,獲得不錯的票房佳績,為國產(chǎn)電影注入了一股新能量,刷新了新口碑。
《老炮兒》帶給我們的沖擊力在于影片提出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價值觀沖撞與融合的命題。社會轉型及全球化浪潮的背景下,傳統(tǒng)文化日益遭遇現(xiàn)代文明的侵蝕和碾壓,倫理、道義、功利等價值觀產(chǎn)生激烈碰撞,在社會價值觀轉向多元的今天,我們該何去何從?是固守傳統(tǒng)還是擁抱現(xiàn)代文明?導演管虎對此作了深刻而理性的反思,引領我們在影片中探索一條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平衡與融合的中間道路。
一、六爺——傳統(tǒng)的化身
卡西爾比在《人論》認為,人是符號的動物,人類的活動就是符號活動,即用符號去創(chuàng)造文化的動物?!坝捎谌耸欠杽游铮虼巳祟愃鶆?chuàng)造的文化是符號文化。人類文化的各種形式包括神話、語言、藝術和科學等無不是符號的不同形式。人生活于其中的文化世界,無不是人的符號世界?!雹儆捌x擇了最能代表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地點——民俗、民風、民情濃厚的北京四合院,人物京味兒十足的方言,這些均帶有傳統(tǒng)文化符碼性質。六爺、燈罩兒、悶三兒、洋火兒、霞姨等老炮兒無疑是老北京的符號,代表了重義輕利和忠孝禮信的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以曉波、小飛為代表的年輕一代則背離甚至拋棄傳統(tǒng),代表著現(xiàn)代文明和秩序?!斑@部電影的主題,首先是涉及人的尊嚴問題。就敘事而言,最外層的一種矛盾是兩個世界、兩個江湖、兩種秩序的對撞?!雹诋攤鹘y(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和西方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在同一時空遭遇時,它們之間的沖突與對抗自然無可避免。
“老炮兒”,北京俚語,北京人又叫“老泡兒”,“意指在監(jiān)獄中不停進出、當成日常生活的一類社會階層,過去老百姓口中的老泡兒,常指性格暴烈、行為混蛋的混混……今天引申的老炮兒,更多的指向是在某一行業(yè)曾經(jīng)輝煌過的中老年人,至今仍然保持著自尊和技藝,受人尊重”③。
傳統(tǒng)文化中的價值觀以儒道互補為內核,以儒家思想為主體。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即“仁者愛人”,注重忠孝仁愛、禮義恕信。“樊遲問仁。子曰:‘愛人?!保ā墩撜Z·顏淵》)就是在處理人際關系時要求“泛愛眾”,愛一切人,做到與一切人友善。當心中有愛,并將之擴大到父母、親人乃至天下人時,由此便生發(fā)出了“忠”“孝”“禮”“義”“信”“悌”等價值規(guī)范?!袄吓趦骸绷鶢敶碇鴤鹘y(tǒng),他有一班兄弟,不乏販夫走卒、成功商人、地痞流氓等三教九流之徒。六爺過著吃油條煎餅,住四合院,提籠遛鳥,勸架講和的悠閑生活。胡同是他的江湖,連城管也要禮讓三分。更重要的是六爺身上體現(xiàn)出堅守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尤其是儒家的核心思想——仁義精神?!氨I亦有道”,六爺講規(guī)矩、重情義,有著做人的底線和信仰,這些久已缺失的傳統(tǒng)價值和道德規(guī)范構成了六爺?shù)纳钚艞l與準則——理或規(guī)矩。換言之,在“六爺”眼里,小到問路、兄弟義氣、父子關系,大到正義節(jié)操、“茬架”、反腐,一切皆有規(guī)矩?!袄怼被颉耙?guī)矩”在“六爺”這兒其實正是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和化身。
首先,六爺講“禮”?!安粚W禮,無以立?!保ā墩撜Z·季氏篇》)六爺?shù)纳砩象w現(xiàn)了“上下有別、尊卑有序”的禮的思想。影片開頭一對騎自行車情侶無禮問路遭六爺拒絕,還質問他們:出門前,家里大人沒教你怎么叫人吶?情侶道歉后六爺才告訴他們正確的路線。他每次出門都會主動為胡同口老前輩二爺點煙。赴小飛之約的那個清晨,六爺還不忘最后一次為二爺點煙,因為風大點不著,他自己先點上后再送到二爺嘴里,這是晚輩對長輩的敬畏,也是尊重和禮節(jié)。正基于此,和曉波喝酒時他會訓導兒子:“杯子低點,沒大沒小?!?/p>
其次,六爺講“義”?!熬佑饔诹x,小人喻于利?!保ā墩撜Z·里仁》)愛打抱不平,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俠肝義膽、仗義執(zhí)言的重義輕利思想在六爺身上同樣體現(xiàn)得較為典型?!盁粽謨骸睙o照經(jīng)營遭城管暴力執(zhí)法,車輛被扣又打了耳光,“六爺”據(jù)理力爭、慷慨解囊為他討回了公道,掙得了顏面,并親自動手為“燈罩兒”攢一新車;“悶三兒”代駕打人被拘,他寧可向霞姨借錢也要交罰款贖人;向洋火籌借救兒子的贖金時,發(fā)現(xiàn)洋火渾身散發(fā)出暴發(fā)戶般的金錢味和優(yōu)越感,他拒絕接受援助:“有勁嗎?你。你要這樣咱以后就別見了。……別給哥幾個這點情分全都給弄擰巴了?!?/p>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鶢敵鲇谡x,明知自己“就是一小老百姓”,有危險,卻決然將那張小飛父親在瑞士銀行的巨額對賬單寄給了中紀委。影片結尾,六爺為不連累兄弟慷慨赴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擔當精神是對儒家舍生取義的最好詮釋。
第三,六爺講“仁”。六爺古道熱腸,處處講“仁”,為別人考慮,也樂于助人?!凹核挥?,勿施于人?!保ā墩撜Z·顏淵》)在規(guī)矩上,看見小偷將錢包丟棄進垃圾桶里,他堅持要小偷將身份證件寄還失主?!板X也拿了,那身份證兒你給人寄回去行嗎?舉手之勞,誰都不容易。”在自己囊中羞澀、處境艱難的境況下寧愿信其有,捐助200元路費錢給街頭求助的建工學院學生鄭虹。讓人備感溫暖的是鄭虹后來守約寄還200元錢給六爺,仁愛之心和正能量因此得以傳遞。輕生者跳樓,他怒斥圍觀、慫恿的人:“看熱鬧的不怕事兒大,是吧?當他媽真人秀在這兒看呢!”曉波被打,悶三兒帶一幫年輕人怒砸車行準備與小飛他們血拼的時候,被六爺及時攔阻了?!拔也挥酥又T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保ā墩撜Z·公治長》)因為他知道一旦矛盾激化后將讓更多無辜的人卷入并釀成流血慘案。
第四,六爺守信?!白釉唬骸硕鵁o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 ,小車無 ,其何以行之哉?”(《論語·為政》)小飛的愛車被曉波劃了一個長口,索賠10萬元。六爺東拼西湊,將房子抵押給霞姨,三天后如約將10萬元交給小飛。冰湖上六爺身著軍大衣,手握軍刀拖著殘軀在藍色天空的背景下奔跑的場面令人動容?!把员匦?,行必果。”(《論語·子路》)明知一去不復回,依然遵守江湖規(guī)矩和道義,只身赴約,視死如歸。
二、傳統(tǒng)——沉淪與涅
在日益提速的現(xiàn)代化和城市化的進程下,傳統(tǒng)崩塌、道德失衡,積淀幾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呈現(xiàn)其保守、狹隘和不合時宜的一面?!袄吓趦骸眰冊?jīng)生活在一個動亂無序、逞勇斗狠特殊年代,他們的舊觀念在新時代的背景下顯得格格不入,體現(xiàn)在六爺身上是:恪守“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的信條,不相信科學(西醫(yī)),怕動手術;瞧不起女人,大男子主義;重江湖義氣……
莫里斯用“能指”與所指指代符號與它所代表的意義,“皮爾斯把符號的所指分解為‘對象(符號指出的直接意義)和‘解釋項(符號的引申意義),解釋項可以無限延展”④?!绊n禮德把‘隱喻解釋為‘一個能指有幾個所指,也就是說,用一個能指(一個隱喻)能說明幾個在意義上有聯(lián)系的事物?!雹萘鶢斉c霞姨做愛時力不從心,茬架時頤和園冰湖上的覆舟和裂紋,心臟病反復發(fā)作直至冰湖上猝死……這些如同詩歌意象般隱喻鏡頭無不喻示著傳統(tǒng)文化及其代表的禮儀觀、道義觀在現(xiàn)代文明面前呈現(xiàn)出動力不足與悲壯遺憾。
傳統(tǒng)在與現(xiàn)代文明的沖撞中出路在何方?張子恩根據(jù)馮驥才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神鞭》重心落在傳統(tǒng)的與時俱進、革故鼎新上。傻二的老祖宗原先練的是傳自佛門的回心拳,像和尚一樣光頭??汕灞腙P,非留辮子不可,于是創(chuàng)出了獨異氣絕的辮子功。傻二因辮子功而名噪津門,被尊稱為“神辮”。大清朝改中華,時興剪辮子,傻二意識到個人無法與社會的變革和進步抗爭,并沒有抱殘守缺,而是主動順應時代潮流,練就了百步穿楊的絕活?!稗p剪了,神留著。祖宗的東西再好,該割的時候就得割?!?/p>
與《神鞭》不同,管虎為我們提供了傳統(tǒng)文化出路上的另一種選擇:激活傳統(tǒng),批判繼承,或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伴隨六爺離去的也許是他們那一代人的個人英雄主義、江湖文化和俠義精神,反之,六爺竭力維護著傳統(tǒng)的價值觀代表——理和規(guī)矩并未隨之終結。鴕鳥的喻象反復出現(xiàn),代表了六爺,影射著傳統(tǒng)的困窘和無奈。鴕鳥由囚禁到逃亡、自由盡情地奔跑在大街上,喻示著被禁錮和拋棄的傳統(tǒng)一種渴望突變的情感表達。正如話匣子霞姨對曉波說的:“只不過這會兒該著他們有點兒背,但是擱誰誰都不甘心是不?”當燈罩兒、悶三兒、洋火兒等一批“老炮兒”們潮水般涌向湖面,又意氣風發(fā)、無怨無悔地橫著膀子從看守所里大步邁出時,我們不難推斷雙方之間曾進行過一場惡戰(zhàn),個人對抗轉向集體對峙,也是新舊價值觀的較量和博弈,觀眾欣慰地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精神此刻涅 重生了,煥發(fā)出新的活力和光彩。
三、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沖撞和融合
“社會轉型是一個矛盾運動的過程,表現(xiàn)在價值觀念系統(tǒng)的轉變中,則是新生的價值觀念體系不斷挑戰(zhàn)、質疑和撼動著原有的價值觀念體系?!雹抻捌允贾两K貫穿著六爺和曉波、六爺和小飛之間老北京與新北京、兩種世界、兩個江湖的對峙和博弈。六爺秉承傳統(tǒng)價值觀,而年輕一代則以自我為中心,玩感情游戲,缺乏責任感,藐視顛覆傳統(tǒng),代際鴻溝自然不可避免。六爺被打住院,洋火承擔了全部的住院費用,六爺平日里的義氣,“悶三兒”為朋友兩肋插刀,霞姨的雪中送炭、不離不棄等老一輩價值觀與曉波、小飛、出租屋的小伙等年輕人自私、無情和懦弱形成鮮明的對比。
首先,六爺與曉波的父子關系?!傲鶢斁茸印边@一主要情節(jié)和線索串聯(lián)起影片中的一粒粒珍珠,代表著傳統(tǒng)和象征父權的六爺一直在找尋找著他的兒子,傳統(tǒng)的繼承人——曉波。曉波作為傳統(tǒng)的叛逆和現(xiàn)代文明的代表出場,他一開始對六爺不是仰慕和屈從,而是逃離和藐視。
曉波回家后父子對飲的那場戲非常精彩,新舊兩種文化發(fā)生激烈沖撞,經(jīng)歷失控、坍塌與重塑,彼此矛盾激化到高潮、頂峰后逐漸趨于坦誠交流和溫情融合。
六爺和曉波之間有如下一段對話:
六爺:我說你們這幫孩子,成天都想什么呢?除了圖錢,圖女人,還圖什么?
曉波:圖個樂唄。高興就好。
六爺:你們高興了,那別人難受啊。
曉波:那就沒我什么事了。
影片結尾呼應開頭,重現(xiàn)了問路的情景。“怎么說話呢,不會叫人啊?!睆椙蚰7铝鶢?shù)目谖蔷芙^無禮問路的游客時被曉波阻止,客氣而禮貌地為他指路,背景是六爺生前憧憬的“聚義廳酒吧”,胡同、鳥籠、老舊的自行車……“傳統(tǒng)精神需要揚棄,只有符合現(xiàn)代精神,老理才值得傳承,缺乏現(xiàn)代精神,老理將變得無理?!雹邥圆◤呐涯妗⒊鲎叩秸J同和回歸,從互不理解到子承父志,批判地承續(xù)了六爺遺留下來的傳統(tǒng)精神和人生態(tài)度,完成了從“老炮兒”到“小炮兒”的時代蛻變和自我救贖。
其次,“官二代”小飛作為六爺?shù)膶α⒚?,一開始與六爺兵戎相見,張狂、囂張、不靠譜。那輛象征現(xiàn)代文明的高端跑車成為橫亙在六爺和小飛之間的一道溝壑,兩個世界,兩個江湖,兩種秩序。然而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深入,信奉“新規(guī)矩”的小飛逐漸被這個瞧不上的“老頭”改變了。因為六爺讓他明白了什么是規(guī)矩、道義和擔當:“沒碰上您之前,我以為這樣的人都是書里寫的。碰上您,我信了?!彼麄冎g的關系由敵友關系向亦敵亦友的方向發(fā)生著微妙的轉變。影片結尾小飛白發(fā)變回黑發(fā),稱呼由“老頭”變成“六爺”,尤其是“冰湖之戰(zhàn)”時,站在敵對和嘲諷者陣營中的小飛凝望著六爺舉刀慢慢蜷縮、倒在冰面上,不禁流下兩行眼淚。至此,小飛也完成了從嘲弄到尊崇、傳承六爺?shù)男叛龊腿松^、義利觀過程。六爺舉刀在冰湖上奔跑更像是一個文化上的儀式,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在此刻達成了共融共通。
現(xiàn)代化的進程往往以犧牲傳統(tǒng)為代價,陷入一種道德的悖論。世風日下、禮崩樂壞下我們終將淪落為孤篷漂泊、喧囂浮躁的一代。如何傳承且堅守傳統(tǒng),讓精神文化之根融入當代人的血液中,是使命,更是一份擔當。也許這正是電影《老炮兒》的存在價值與引起觀眾廣泛共鳴之所在吧。
{1}⑤ 郭鴻:《現(xiàn)代西方符號學綱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
② 趙斌:《一部電影的誕生——管虎《老炮兒》創(chuàng)作訪談》,《創(chuàng)作札記》2015年第6期,第36頁。
③ 老炮兒:百度百科[DB/OL]。https://baike.baidu.com/item/
%E8%80%81%E7%82%AE%E5%84%BF/16766572。
④ 馬睿、吳迎君:《電影符號學教程》,重慶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頁。
⑥ 王光偉:電影《〈老炮兒〉的價值困頓》,《電影文學》2016年第19期,第74頁。
⑦ 張吉山:《〈老炮兒〉的主題與表達》《文學教育》2016年第6期,第146頁。
基金項目:安徽省級質量工程項目“高職語文教學團隊”(課題編號:2015jxtd057)和“信息化背景下大學語文教學模式改革研究”(課題編號:2016jyxm1017)
作 者:陳 磊,馬鞍山職業(yè)技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