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人對古文傳記“小說氣”之批評

王慶華

(華東師范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062 )

清人從“辨體”出發(fā)強調(diào)古文傳記自身的文體規(guī)范和純潔性，批評其中的“小說氣”、“以小說為古文詞”等，實際上形成了古文傳記理論批評史暨小說理論批評史上一個獨特的個案現(xiàn)象。在清代散文和小說研究的相關(guān)論著中，前人對此已或多或少有所涉及，也有個別論文專門進行論述。①如陳平原：《中國散文小說史》之《第一章 緒論：中國散文與中國小說》，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李金松：《論明末清初的“以小說為古文”》，《廣東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2期；鄧心強：《桐城派古文創(chuàng)作對小說筆法的吸納與運用》，《中國文學(xué)研究》2016年第1期。但是，總體看來，前人研究尚未將此理論批評個案現(xiàn)象獨立出來，作一全面系統(tǒng)地專門探討，更未對其所涉及的古文傳記與“小說”關(guān)系進行綜合融通研究。本文擬以回歸古人原生思想觀念為旨歸，全面梳理相關(guān)史料，深入揭示此個案現(xiàn)象蘊含的豐富理論內(nèi)涵，從古文傳記與“小說”文體之辨的角度探討其話語背景，并進而揭示其對理解古文傳記與“小說”之文體分野與混雜的啟示。

一、 清人批評古文傳記“小說氣”的理論蘊含

古人特別注重文體之辨。“詞人之作也，先看文之大體”②[日]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5年，第151～152頁。，“論詩文，當以文體為先”③[宋]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9頁。。作為最早之文章選本，摯虞《文章流別集》“又撰古文章，類聚區(qū)分”④[唐]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27頁。，其《文章流別論》論述每一種文體的源流、功能、特征，體現(xiàn)出鮮明的辨體意識，其后《昭明文選》《文苑英華》《宋文鑒》《元文類》等歷代文章選本或總集，一貫以辨體為先。同時，陸機《文賦》、任昉《文章緣起》、劉勰《文心雕龍》、陳骙《文則》、陳繹曾《文筌》等歷代文章學(xué)理論批評論著，明確各類文體之規(guī)范、特色，亦多辨體之論。降至明清，文章辨體之風尤盛，“文莫先于辯體，體正而后意以經(jīng)之，氣以貫之，辭以飾之。體者，文之干也”⑤[明]徐師曾著，羅根澤校點：《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80頁。，出現(xiàn)了吳訥《文章辨體》、徐師曾《文體明辨》、賀復(fù)征《文章辨體匯選》等一批專門著述。古人辨析古文傳記與“小說”之文體分野，批評古文傳記的“小說氣”最早可追溯至宋代。方苞《古文約選評文》指出：“范文正公《岳陽樓記》，歐公病其詞氣近小說家，與尹師魯所議不約而同?！?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四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3977頁。所謂“詞氣近小說家”，即陳師道《后山詩話》所言：“范文正公為《岳陽樓記》，用對語說時景，世以為奇。尹師魯讀之，曰：‘《傳奇》體爾!’《傳奇》，唐裴铏所著小說也。”*[宋]陳師道：《后山居士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頁。批評《岳陽樓記》為“《傳奇》體”，意即強調(diào)文各有體，古文敘事不宜多用《傳奇》等“小說”慣用之駢儷語句和鋪陳形容筆法。明人也有此類辨析之論，不過較為零散而難成體系，如于慎行《谷山筆麈》卷八:“先年士風淳雅，學(xué)務(wù)本根，文義源流皆出經(jīng)典，是以粹然統(tǒng)一，可示章程也。近年以來，厭常喜新，慕奇好異，《六經(jīng)》之訓(xùn)目為陳言，刊落芟夷，惟恐不力。陳言既不可用，勢必歸極于清空; 清空既不可常，勢必求助于子史; 子史又厭，則宕而之佛經(jīng); 佛經(jīng)又同，則旁而及小說?！?[明]于慎行: 《谷山筆麈》，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86 頁。方應(yīng)祥《青來閣初集》卷九“雜著”《與子將論文》：“一切稗官小說之言無所不闌入，而文之壞極矣?！?[明]方應(yīng)祥：《青來閣初集》，《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40》，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691頁。費元祿《甲秀園集》卷三十九文部“胡永嘉”條：“今海內(nèi)方以詭文、稗史、小說、短記、偏部無不入義，柄文者不得不取盈之，遂用以成風。足下標然大義，一統(tǒng)以醇正，可為中流之砥柱矣?！?[明]費元祿《甲秀園集》，《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62》，第585頁。

清人于古文辨體，主要針對明代以來古文創(chuàng)作中的諸多弊病而發(fā)，從凸顯古文地位、維護古文規(guī)范和純潔性等角度，區(qū)分古文與多種相近或相關(guān)文體之界限分野，“小說”即為其中重要文體，如李紱《古文辭禁八條》：“有明嘉靖以來，古文中絕非獨體要失也，其辭亦已弊矣?！唤萌逑日Z錄。……一禁用佛老唾余?！唤糜?xùn)詁講章。……一禁用時文評語。……一禁用四六駢語。……一禁用頌揚套語。……一禁用傳奇小說?！唤檬芯裳浴！?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四冊)，第4007～4009頁?！斗桨犯缴蛲⒎肌稌酵壬鷤骱蟆罚骸肮盼闹胁豢扇胝Z錄中語，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雋語，《南北史》佻巧語。”*[清]方苞著，劉季高校點：《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890頁。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三十五《與孫俌之秀才書》：“因此體最嚴，一切綺語、駢語、理學(xué)語、二氏語、尺牘詞賦語、注疏考據(jù)語，俱不可以相侵。”*[清]袁枚著，王英志主編：《袁枚全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642頁。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古文之體，忌小說，忌語錄，忌詩話，忌時文，忌尺犢。此五者不去，非古文也?！?[清]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19頁。吳鋌《文翼》：“作古文當先辨體制，有不可不戒者：一曰語錄氣，二曰尺牘氣，三曰詞賦氣，四曰小說氣，五曰詩話氣，六曰時文氣。去此諸病，然后可以作古文。”*余祖坤編：《歷代文話續(xù)編(中)》，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第595頁?？傮w看來，清人對古文辨體涉及的禁戒文體，集中于“小說”、“語錄”、“時文”、“尺牘”“詩話”“詞賦”等。雖然古人既注重區(qū)分文體界限的“辨體”，也可包容不同文體間相互吸納融合的“破體”，既倡導(dǎo)文體謹嚴規(guī)范的“正體”，也可寬容文體創(chuàng)新之“變體”，但是其中的尊卑之別、雅俗之辨、高下之分還是不容混淆的?！叭艄盼膭t經(jīng)國之大業(yè)也，小說豈容闌入！明嘉、隆以后，輕雋小生，自詡為才人者，皆小說家耳，未暇數(shù)而責之。”*[清]李紱:《古文辭禁八條》，轉(zhuǎn)引自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四冊)，第4009頁。

清人批評古文之“小說氣”主要就傳記文而言，所列舉典型作品也多以侯方域、王猷定等明末清初文人創(chuàng)作之傳文為例，如黃宗羲《陳令升先生傳》載其言：“又言侯朝宗、王于一，其文之佳者，尚不能出小說家伎倆，豈足名家。”*[清]黃宗羲著，平善惠校點：《黃宗羲全集(第10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99頁。汪琬《跋王于一遺集》：“夫以小說為古文辭，其得謂之雅馴乎？……夜與武曾論朝宗《馬伶?zhèn)鳌贰⒂谝弧稖脗鳌?，不勝嘆息，遂書此語于后?！?[清]汪琬著，李圣華箋校：《汪琬全集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907頁。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侯朝宗天資雅近大蘇，惜其文不講法度，且多唐人小說氣?！?[清]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30頁。李祖陶《國朝文錄》之《四照堂集文錄引》：“四照堂集者，南昌王于一先生之所著也。……他家又有譏先生文為不脫小說家習氣者?！?[清]李祖陶輯：《國朝文錄》，《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86、428頁?！秹鸦谔眉匿浶颉罚骸皦鸦谔梦募?，商邱侯朝宗先生著?！谔熵摦惙A，……然而，后之譏之者則亦多矣。有謂其本領(lǐng)淺薄者，有謂其是非失情實者，有謂其火色未老尚不脫小說家習氣者，其言皆切中其病，非文士相輕之可比?！雹踇清]李祖陶輯：《國朝文錄》，《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86、428頁。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評論《壯悔堂集》時講道：“王(王于一)太近小說?！?[清]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727、730頁。評論《西河合集》稱毛奇齡：“西河文筆警秀，而時墮小說家言?！雹輀清]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727、730頁。李祖陶《國朝文錄》評點《湯琵琶傳》時特別指出：“近人譏侯朝宗、王于一文為不脫小說家習氣，殆指此等文而言?！?[清]李祖陶輯：《國朝文錄》，《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05、451頁。對于“奏議”等治國理政之文，則一般不會沾染“小說家習氣”。李祖陶評點侯朝宗《代司徒公屯田奏議》稱：“近人譏朝宗者，謂根抵淺薄，謂不脫小說家習氣，若見此等文，吾知其必免于議矣?！雹遊清]李祖陶輯：《國朝文錄》，《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05、451頁。

清人批評古文傳記之“小說氣”，主要集中于有違古文“雅潔”風格規(guī)范而沾染了“小說”俗鄙之氣，有違古文敘事尚簡原則而運用了“小說”之“筆法”，有違古文語言典雅標準而摻入“小說”詞句等。

唐宋古文創(chuàng)作就已標舉“雅潔”之風格，如柳宗元以“峻潔”稱贊《史記》， “太史公甚峻潔”*[唐]柳宗元著：《柳河?xùn)|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47、543頁。，“參之太史以著其潔”⑨[唐]柳宗元著：《柳河?xùn)|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47、543頁。。柳開《河?xùn)|先生集》卷一《應(yīng)責》:“古文者, 非在辭澀言苦，使人難讀誦之, 在于古其理,高其意, 隨言短長, 應(yīng)變作制, 同古人之行事, 是謂古文也?！?[宋]柳開：《應(yīng)責》，《河?xùn)|先生集》(一)卷一，《四部叢刊》本，上海涵芬樓景印舊抄本。清人更是將“雅潔”作為古文的核心文體規(guī)范或理想風格。一方面，統(tǒng)治者積極倡導(dǎo)醇正、古雅之正統(tǒng)文論，如康熙在《古文淵鑒序》中提出“精純”、“古雅”的文章準則。方苞《欽定四書文》之“凡例”稱：“故凡所錄取，皆以發(fā)明義理、清真古雅、言必有物為宗?！薄拔闹逭嬲?惟其理之是而已,即翱所謂‘創(chuàng)意’也。文之古雅者,惟其辭之是而已,即翱所謂‘造言’也?！?[清]方苞編，王同舟、李瀾校注：《欽定四書文校注》，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1頁。另一方面，古文大家多推崇“雅潔”之風格，如方苞《望溪集》之《書蕭相國世家后》：“柳子厚稱太史公書曰潔，非謂辭無蕪累也，蓋明于體要，而所載之事不雜，其氣體最為潔耳?！?[清]方苞著，劉季高校點：《方苞集》，第56、890頁。羅汝懷《綠漪草堂集》文集卷十八《讀東方朔傳》：“望溪文以雅潔為宗?！?[清]羅汝懷撰：《羅汝懷集》，長沙：岳麓書社，2013年，第269頁。此外，古文選家亦鼓吹“雅潔”之文章標準，如姚椿輯《國朝文錄》之《自序》稱其選文：“其意以正大為宗,其辭以雅潔為主。”*鄭振鐸編：《中華傳世文選 晚晴文選》，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32頁。

“小說氣”的古文傳記則違背了“雅潔”之原則，汪婉《跋王于一遺集》：“小說家與史家異。古文辭之有傳也，記事也，此即史家之體也。前代之文有近于小說者，蓋自柳子厚始，如《河間》《李赤》二傳、《謫龍說》之屬皆然。然子厚文氣高潔，故猶未覺其流宕也。至于今日，則遂以小說為古文辭矣。太史公曰：‘其文不雅馴，縉紳先生難言之。’夫以小說為古文詞，其得謂之雅馴乎？”*[清]汪琬著：《汪琬全集箋?！罚本喝嗣裎膶W(xué)出版社，2010年，第907頁。沈廷芳《書方望溪先生傳后》援引方苞語：“南宋、元、明以來，古文義法不講久矣。吳、越間遺老尤放恣，或雜小說，或沿翰林舊體，無雅潔者?！惫糯捏w學(xué)講究文體品位秩序，主張不同類型文體之間的雅俗、尊卑、高下之區(qū)分，古文崇“雅”，特別注重與“野”、“鄙”、“俗”之辨，如沈德潛《卓雅集序》：“唐殷璠論詩,謂詩有野體、鄙體、俗體,唯文亦然。文之野體,橫馳議論,不嫻律令者也；文之鄙體,發(fā)言庸偎,鄰于佞諛者也；文之俗體,荒棄經(jīng)籍,略同里巷者也。三者雖殊,受弊則一，一言蔽之，曰傷于雅而已?！?[清]沈德潛著，潘務(wù)正、李言校點，《沈德潛詩文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578頁。姚鼐《惜抱先生尺牘》卷六《與陳碩士》：“大抵作詩、古文，皆急須先辨雅俗，俗氣不除盡，則無由入門，況求妙絕之境乎？”*[清]姚鼐撰，盧坡點校：《情抱軒尺牘》，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96頁。在古代文類、文體體系中，“古文”與“小說”之品位存在著明顯的古雅與俗野之別，“小說”特別是容易與古文傳記相混之傳奇小說，多被定位為“鄙淺”、“鄙俚”之作，如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稱《青瑣高議》：“載皇朝雜事及名士所撰記傳，然其所書辭意頗鄙淺?！?[清]阮元編輯：《宛委別藏衢本郡齋讀書志》(第二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89頁。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八《文人浮薄》稱：“唐士大夫多浮薄輕佻，所作小說，無非奇詭妖艷之事，任意編造，誑惑后輩?！?[清]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94頁。《四庫全書總目》之《海山記、迷樓記、開河記》提要：“《開河記》述麻叔謀開汴河事，詞尤鄙俚?！?[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889頁。古文尚“潔”，實際上強調(diào)其恪守古文“義法”，保持文體規(guī)范之純粹性。所謂“多唐人小說氣”、“不脫小說家習氣” 、“或雜小說”，即指其在作文旨趣、敘事筆法、語言詞句等方面摻雜了“小說”之文體特征。

從具體批評指向來看，清人指責古文傳記之“小說氣”集中于敘事筆法和語言詞句，如張謙宜《齋論文》卷五：“《書戚三郎事》，純用瑣細事描寫情狀，是史法，卻不入史品。正當于結(jié)構(gòu)疏密處辨之。此只如古小說之雋者耳?！?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四冊)，第3935頁。王昶《春融堂集》卷三十一《與陸耳山侍講書》：“漁洋之負重望，……惟古文間纂入唐宋間小說語?！?[清]王昶：《春融堂集》，《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頁。羅汝懷《綠漪草堂集》文集卷二十二《與馬岱青書》：“近世《小倉山集》紀述多誣，而描寫每近于小說，出語又多習氣，篤實者弗尚也。”*[清]羅汝懷：《羅汝懷集》，長沙：岳麓書社，2013年，第338頁。

從敘事筆法來看，古文敘事尚簡，歐陽修《尹師魯墓志銘》稱贊其文“簡而有法”*[宋]歐陽修著，黃公渚選注：《歐陽修文》，武漢：崇文書局，2014年，第52頁。，范仲淹推崇尹洙之文“其文謹嚴，辭約而理精”*[宋]范仲淹著，李勇先、王蓉貴校點：《范仲淹全集》，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183頁。，王安石作文主張“詞簡而精，義深而明”*[宋]王安石撰：《臨川先生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98頁。，陳骙《文則》：“事以簡為上，言以簡為當。言以載事，文以著言，則文貴其簡也?！?[宋]陳骙著：《文則》，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頁。張謙宜《齋論文》卷三：“敘事以簡古為難?！?[清]張謙宜撰：《齋論文》，《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43頁。劉大魁《論文偶記》：“文貴簡。凡文筆老則簡，意真則簡，辭切則簡，理當則簡，味淡則簡，氣蘊則簡，品貴則簡，神遠而含藏不盡則簡，故簡為文章盡境?！?[清]劉大魁著：《論文偶記》，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8頁。然而，“小說”特別是傳奇小說文筆精細而講究鋪敘描摹，桃源居士《唐人小說序》：“唐人于小說摛詞布景，有翻空造微之趣。”*[明]桃源居士：《唐人小說序》，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影印本，第1頁。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類稿·柳毅》稱：“唐人傳奇小說，如《柳毅》、《陶峴》、《紅線》、《虬髯客》諸篇，撰述濃至，有范曄、李延壽之所不及?！?引自汪辟疆：《唐人小說·〈柳毅〉序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3頁。因此，古文傳記描摹較多，就容易混同于“小說”之敘事筆法，如張謙宜《齋論文》卷四：“王彥章畫像記，表其大節(jié)，凜凜如生，此畫所難傳之神也。若詳其面之長短黑白、眉目髪之稀密、頰紋瘢黡之有無，便是小說手段?！?[清]張謙宜撰：《齋論文》，《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47頁。平步青《霞外攈屑》卷七“小說不可用”：“古文寫生逼肖處，最易涉小說家數(shù)，宜深避之?！?[清]平步清：《霞外攟屑》(下)，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559頁。當然，清人并非一概反對古文敘事描摹之細節(jié)描寫和場景鋪陳，而是強調(diào)要簡潔傳神，如黃宗曦《論文管見》：“敘事須有風韻，不可擔板。今人見此，以為小說家伎倆。不觀《晉書》《南北史》列傳，每寫一二無關(guān)系之事，使其人之精神生動，此頰上三毫也。”*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第二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71頁。方苞《書歸震川文集后》評論歸有光書寫親人日常生活之文：“至事關(guān)天屬，其尤善者，不俟修飾，而情辭并得，使覽者惻然有隱，其氣韻蓋得之子長?！?[清]方苞著，劉季高校點：《方苞集》，第117頁。李祖陶《國朝文錄》評點彭端淑《陳烈女傳》：“此等題，今人作之者多矣。然往往有議論而無神味，又或過于描畫未能恰如其人，惟此文寫其嫂之微笑，寫其母之痛訶，寫其女之驟聞而神奪、久郁而志堅，如燈取影，毫發(fā)畢肖而又筆筆高簡，無小說家渲染習氣技也，而入于神且進于道矣?！?[清]李祖陶輯：《國朝文錄》，《續(xù)修四庫全書》，第375頁。從語言詞句來看，古文語言以典雅為則，自然禁入“小說”之詞句，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國初如汪堯峰文，非同時諸家所及，然詩話、尺牘氣尚未去凈，至方望溪乃盡凈耳。詩賦字雖不可有，但當分別言之：如漢賦字句，何嘗不可用？六朝綺靡，乃不可也。正史字句，亦自可用；如《世說新語》等太雋者，則近乎小說矣。公牘字句，亦不可闌入者。此等處，辨之須細須審。”*[清]吳德旋著：《初月樓古文緒論》，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19、25頁。

此外，清人批評古文傳記之“小說氣”，亦有從文章立意角度指責其“用意纖刻”，如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史記》未嘗不罵世，卻無一字纖刻。柳文如《宋清傳》、《蝜蝂傳》等篇，未免小說氣，故姚惜抱于諸傳中只選《郭橐駝》一篇也。所謂小說氣，不專在字句。有字句古雅，而用意太纖、太刻，則亦近小說。看昌黎《毛穎傳》，直是大文章?！雹踇清]吳德旋著：《初月樓古文緒論》，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19、25頁。這應(yīng)與古文特別注重“立意”之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密切相關(guān)。杜牧《樊川文集》卷十三《答莊充書》: “凡為文以意為主，氣為輔，以辭彩章句為兵衛(wèi)?！?[唐]杜牧著，羅時講編選：《杜牧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298頁。釋智圓《送庶幾序》:“夫所謂古文者, 宗古道而立言, 言必明乎古道也?！?“今其辭而宗于儒, 謂之古文可也;古其辭而倍于儒, 謂之古文不可也?！?轉(zhuǎn)引自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中)》，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1、12頁。陳骙《文則》：“文之作也，以載事為難：事之載也，以蓄意為工?！?[宋]陳骙著：《文則》，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頁。張謙宜《齋論文》卷一：“古文不在字句而在立意?！?[清]張謙宜撰：《齋論文》，《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27頁。

從上述理論批評的作者來看，清人批評古文傳記之“小說氣”既有一批桐城派古文家如方苞、劉大魁、吳德旋、吳鋌等，也包括桐城派之外的其他古文家如汪琬、張謙宜、李紱、王昶、李祖陶等，實際上應(yīng)看作清代古文家比較普遍的認識判斷。從批評者相關(guān)言論的時間分布來看，清人批評古文傳記“小說氣”貫穿于整個清代，如清初之汪琬、張謙宜，清中期之方苞、李紱、劉大魁、王昶，清后期之吳德旋、李祖陶、吳鋌。

以頗具“小說氣”的王猷定《四照堂詩文集》文集卷四“傳”“記”、侯方域《侯方域集》卷五“傳”、毛奇齡《西河集》卷七十三至八十三“傳”中的有關(guān)作品為例，可見古文傳記之“小說氣”在具體作品中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傳主和事跡以身份低微之“奇人”“怪人”“異事”為旨趣，如王猷定《李一足傳》《樗叟傳》《孝賊傳》《湯琵琶傳》《義虎記》、侯方域《李姬傳》《馬伶?zhèn)鳌贰⒚纨g《陳老蓮別傳》《桑山人傳》《魯顛傳》《尼演傳》《湖中二客傳》，人物故事的傳奇色彩濃厚；有的還事涉神怪，多有失“雅馴”，如《湯琵琶傳》：“偶泛洞庭，風濤大作，舟人惶擾失措。應(yīng)曾匡坐，彈《洞庭秋思》。稍定，舟泊岸。見一老猿，須眉甚古，自叢箐中跳入蓬窗，哀號中夜。天明，忽報琵琶躍水中，不知所在。自失故物，輒惆悵不復(fù)彈。已歸省母，母尚健，而婦已亡，惟居旁土抷在焉。母告以婦亡之夕，有猿啼戶外，啟戶不見?！?[清]張潮輯：《虞初新志》，北京：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1954年，第14、917頁。同時，在敘事方面，寫生描摹，筆法細膩、瑣屑，語言口語化，有失“瑣碎”，如周亮工《書戚三郎事》：“戚心獨朗朗，念虔事帝，得死楹下足矣。然度難死，帝顯赫，或有以援我。日且暮，覺祠中有異,糾臂帶忽裂，裂聲如弓弦作霹靂鳴。戚臂左受創(chuàng)，糾縛既斷，因得以右扶首，首將墮，喉固未絕，因宛轉(zhuǎn)正之?！雹醄清]張潮輯：《虞初新志》，北京：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1954年，第14、917頁。

二、 清人對“小說氣”古文傳記之文類文體定位

清人對古文“小說氣”的批評，主要集中于《馬伶?zhèn)鳌贰稖脗鳌返纫慌韵聦尤耸恐嫒水愂聻橹細w的傳文。從明清文人別集、文章總集和小說選本的選文收錄以及公私書目相關(guān)著錄情況來看，對此類作品的文類、文體的定位，實際上也介于集部之傳文和子部之“小說”之間。

明清之文人別集、文集頗多載錄奇人異事而具有“小說氣”的古文傳記，此類作品首先歸屬于集部之文。例如，袁中道《珂雪齋集》前集卷十六“文”收錄《關(guān)木匠傳》《一瓢道士傳》《回君傳》、汪道昆《太函集》卷二十七傳至卷四十“傳”類收錄《庖人傳》《江山人傳》《陳宜人傳》《卻姬傳》、周亮工《賴古堂集》卷十八“傳”類收錄《盛此公傳》《書戚三郎事》。同時，還存在個別作品同時載入文集和小說集的跨類現(xiàn)象。例如，王士禛《帶經(jīng)堂集》卷四十四“漁洋文”六《書劍俠二事》，同時也收入了王士禛《池北偶談》卷二十三“劍俠”條、卷二十六“女俠”條。而且，個別文人別集甚至在著述體例上出現(xiàn)了“小說集化”的現(xiàn)象，如宋懋澄《九籥別集》，《明史》將其著錄于集部，但卷二至卷四題名為“稗”，既有《呂翁事》《飛虎》《俠客》等筆記雜記，也有《耿三郞》《珠衫》《吳中孝子》《劉東山》等傳記，全類“小說”，這些作品也被同時收入《九籥集》。王士禎《池北偶談》卷二十二“宋孝廉數(shù)學(xué)”稱其：“如稗官家劉東山、杜十娘等事，皆集中所載也?！?[清]王士禛撰，靳斯仁點校：《池北偶談》，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520、521頁。徐芳《懸榻編》，雖屬文人別集，如文德翼《求是堂文集》卷二《懸榻編序》：“因評選其文集以行，曰《懸榻編》云?！毙旄蓪W(xué)《傳是樓書目》將《懸榻編》著錄于集部之別集類，但卷三至卷六收錄《太行虎記》《化虎記》《怪病記》等雜記或《奇女子傳》《乞者王翁傳》《月峰山人傳》《柳夫人小傳》等傳，與其小說集《諾皋廣志》著述體例非常接近。

清人選編之明代文章總集或選本，以黃宗羲《明文案》《明文?！贰睹魑氖谧x》和薛熙《明文在》、顧有孝《明文英華》最具代表性。黃宗羲所編明代文章總集《明文?！芬员４嬉淮墨I為旨歸，故“小說氣”之古文亦收錄無遺，卷三八七至卷四二八“傳”類，分為名臣、功臣、能臣、文苑、儒林、忠烈、義士、奇士、名將、名士、隱逸、氣節(jié)、獨行、循吏、孝子、列女、方技、仙釋、詭異、物類、雜傳等二十一類子目，其中，“方技”“奇士”“獨行”“詭異”“隱逸”“物類”“雜傳”等，多以下層人士中的異人、奇人、怪人為傳主，載錄之事也多求奇嗜異趣味，如袁中道《回君傳》、袁宏道《醉叟傳》、陳鶴《乞市者傳》、汪道昆《庖人傳》、侯一《鮑奕士小傳》、何白《方湯夫傳》、車大任《潘屠傳》、侯方域《馬伶?zhèn)鳌贰⑼鯇櫋稄埱賻焸鳌?、何偉然《馬又如傳》、汪道昆《查八十傳》、王猷定《湯琵琶傳》《李一足傳》、丘云霄《楚人傳》、沈一貫《摶者張松溪傳》、戴良《袁廷玉傳》、陳謨《乘槎客傳》、劉伯燮《日者蔣訓(xùn)傳》、朱右《滑攖寧傳》、戴良《呂鍑傳》、祝允明《韓公傳》、慎蒙《漢章凌先生傳》、徐顯卿《盛少和先生傳》、黃鞏《拙修小傳》、丘云霄《山人操舟傳》、徐敬《朱山人傳》、徐芳《太行虎記》《柳夫人小傳》等。《四庫全書總目》評黃宗羲《明文?！? “又欲使一代典章人物俱藉以考見大凡,故雖游戲小說家言亦為兼收并采,不免失之泛濫?！?[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661頁。當然，嚴謹?shù)墓盼倪x本多有所甄別，黜而不錄“小說氣”古文，如《明文在》“傳”類僅收文二十篇，全無此類作品。

清代編纂之清人古文選本，主要有陸熠《切問齋文鈔》、徐斐然《國朝二十四家文鈔》、王昶《湖海文傳》、姚椿《國朝文錄》、吳翌鳳《國朝文征》、朱躊《國朝古文匯鈔》、李祖陶《國朝文錄》及《續(xù)編》等，一般很少收錄“小說氣”之古文。例如《湖海文傳》其編選宗旨則是以講求實學(xué),兼顧詞章之美為主，卷六十一至卷六十六“傳”類，未收錄異人奇事之作。《國朝文錄》及《續(xù)編》選文以醇雅為尚，“有明道之文而近膚者不錄，有論事之文而大橫者不錄，有紀功述德之文而過諛者不錄，有言情寫景之文而涉浮者不錄”。*[清]李祖陶輯：《國朝文錄》，《續(xù)修四庫全書》，第300頁。其中，《四照堂文錄》僅選《湯琵琶傳》，《壯悔堂文錄》選《賈生傳》、《徐作霖張渭傳》，而未收《馬伶?zhèn)鳌贰独罴鳌返取Ｇ宕幾胫迦斯盼倪x本極少收錄“小說氣”的古文傳記，一方面應(yīng)與清代古文批評強調(diào)古文與小說的文類文體區(qū)分相關(guān)，另一方面，也應(yīng)與“虞初”系列小說選本的流行密不可分。

張潮《虞初新志》以“事奇而核,文雋而工”、“任誕矜奇,率皆實事”、“表彰軼事,傳布奇文”*[清]張潮輯：《虞初新志》“自敘”、“凡例十則”，第1頁。為旨趣，從明末清初文人之別集、文集以及總集中選錄了一批頗具“小說氣”的傳文，“其事多近代也,其文多時賢也”*[清]張潮輯：《虞初新志》“自敘”，第1頁。，如魏禧《姜貞毅先生傳》《大鐵椎傳》《賣酒者傳》《吳孝子傳》、侯方域《馬伶?zhèn)鳌贰独罴鳌贰⑼蹰喽ā稖脗鳌贰独钜蛔銈鳌贰缎①\傳》、周亮工《盛此公傳》《書戚三郎事》、吳偉業(yè)《柳敬亭傳》《張南垣傳》、毛奇齡《陳老蓮別傳》《桑山人傳》、顧彩《焚琴子傳》《髯樵傳》、秦松齡《過百齡傳》、毛際可《李丐傳》、方亨咸《武風子傳》、李清《鬼母傳》、宗元鼎《賣花老人傳》等。顯然，其中許多作品亦曾被《明文?！肥珍洝Ｍ瑫r，《虞初新志》有部分傳記文源自子部之“小說”，如《人觚》《事觚》《物觚》《燕觚》《豫觚》《秦觚》《吳觚》源自鈕琇《觚?！?，《唐仲言傳》《李公起傳》源自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卷三“唐仲言”條、《李公起》條。此外，《虞初新志》也有部分傳記可看作史部之“傳記”，如陳鼎《八大山人傳》《活死人傳》《狗皮道士傳》《薜衣道人傳》《彭望祖?zhèn)鳌贰洞拼苾簜鳌贰睹畟鳌贰锻趿x士傳》《愛鐵道人傳》，亦被陳鼎編入《留溪外傳》。而此書被歸入史部之“傳記”，如《四庫全書總目》著錄于“傳記類總錄之屬”：“是書凡分十三部：曰忠義、曰孝友、曰理學(xué)、曰隱逸、曰廉能、曰義俠、曰游藝、曰苦節(jié)、曰節(jié)烈、曰貞孝、曰閫德、曰神仙、曰緇流，所紀皆明末國初之事，其間畸節(jié)卓行，頗足以闡揚幽隱。……其間怪異諸事，尤近于小說家言，不足道也?！?[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第877頁?！队莩跣轮尽穼ⅰ靶≌f氣”之古文傳記、“小說”、史部之“傳記”并列收錄，將其看做性質(zhì)相同或相類之作，混淆了三者之文類界限。

在清人看來，《虞初新志》整體上還是歸屬于子部之“小說家”。張潮明確提出《虞初新志》接踵《虞初志》而作，其《自敘》稱: “此《虞初》一書,湯臨川稱為小說家之珍珠船,點校之以傳世,洵有取爾也。獨是原本所撰述,盡摭唐人軼事,唐以后無聞焉, ……予是以慨然有《虞初后志》之輯。需之歲月,始可成書,先以《虞初新志》授梓問世。”*[清]張潮輯：《虞初新志》“自敘”，第1頁?！斗怖芬喾Q:“茲集效虞初之選輯,效若士之點評?！?[清]張潮輯：《虞初新志》“凡例十則”，第1頁?！队莩踔尽窞椤靶≌f家之珍珠船”，《虞初新志》自然也同屬“小說家”。田秫《如意君傳序》亦將《虞初新志》與《聊齋志異》等并列稱為“稗官小說”：“降而稗官小說，如《三國志》、《西游》、《水滸》、《西廂》、《聊齋》、《紅樓》、《虞初新志》，齊諧志怪種種，不可勝數(shù)者?！?丁錫根編：《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 (下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1581頁。清人對《虞初新志》的著錄主要見于方志，也多將其歸入“小說”，如趙宏恩《(乾隆)江南通志》著錄于“雜說類”，“雜說”相當于“雜家”、“小說家”。何紹基《(光緒)重修安徽通志》著錄于“小說類”。當然，也有《八千卷樓書目》將其著錄于史部之“傳記類總錄之屬”?！队莩跣轮尽凤L靡一時，“幾于家有其書矣”，仿之體例而繼續(xù)輯錄明末至清代文人文集中載錄奇人異事之傳文，有鄭澍若所編《虞初續(xù)志》、黃承增所輯《廣虞初新志》、朱承鉽所編《虞初續(xù)新志》等，“取國朝各名家文集暨說部等書”*[清]鄭醒愚輯：《虞初續(xù)志》“序”，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1頁。，形成了一個“虞初”系列。《虞初新志》以及“虞初”系列被整體歸屬定位于“小說家”，實際上進一步凸顯了載錄奇人異事之古文傳記的“小說”性。

三、 清代古文傳記“小說氣”溯源

從明清文體學(xué)來看，時人實際上將“正史”列傳、史部“傳記”、集部“傳體文”看作相聯(lián)相通的文類、文體譜系。吳訥《文章辨體序說》：“太史公創(chuàng)史紀列傳，蓋以載一人之事，而為體亦多不同。迨前后兩漢書、三國、晉、唐諸史，則第祖襲而已。厥后世之學(xué)士大夫，或值忠孝才徳之事，慮其湮沒弗白；或事跡雖微而卓然可為法戒者，因為立傳，以垂于世：此小傳、家傳、外傳之例也?！?[明]吳訥著，羅根澤校點：《文章辨體序說》，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49頁。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自漢司馬遷作《史記》，創(chuàng)為‘列傳’，以紀一人之始終，而后世史家卒莫能易。嗣是山林里巷，或有隱德而弗彰，或有細人而可法，則皆為之作傳以傳其事，寓其意，而馳騁文墨者，間以滑稽之術(shù)雜焉，皆傳體也。故今辨而列之，其品有四：一曰史傳(有正、變二體)，二曰家傳，三曰托傳，四曰假傳?！?[明]徐師曾著，羅根澤校點：《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153頁。自唐代古文運動至清代桐城派，古文家多以《史記》等史傳文為學(xué)習、師法對象，然而《史記》等史傳文之“文筆”本身蘊含了諸多“小說”筆法。因此，古文傳記之“小說氣”自可看作源于《史記》之“文筆”。

《昭明文選》不錄《左傳》《史記》等“正史”記事之文，蕭統(tǒng)《文選序》: “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頁。唐代古文運動，韓愈、柳宗元等就已倡導(dǎo)學(xué)習《左傳》《史記》記事之法，韓愈《進學(xué)解》：“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薄跋麓f、騷，太史所錄?！?[唐]韓愈著，吳小林選注：《韓愈選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265頁。降至宋代，古文家已將《左傳》《史記》作為“作文之式”，如真德秀《文章正宗》“敘事類”選錄《左傳》《史記》《漢書》敘事之文，并在“敘事類序”稱：“又有紀一人之始終者，則先秦蓋未之有，而昉于漢司馬氏，后之碑志、事狀之屬似之。今于《書》之諸篇，與《史》之紀傳，皆不復(fù)錄，獨取《左氏》、《史》、《漢》敘事之尤可喜者，與后世記序、傳志之典則簡嚴者，以為作文之式?！?曾棗莊著：《中國古代文體學(xué)卷1 先秦至元代文體資料集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01頁。明代一大批古文家如唐順之、歸有光、茅坤、王慎中、陳繼儒等，極其推崇《史記》敘事之法，將其奉為文章之經(jīng)典范本。茅坤《史記鈔·讀史記法》云：“屈、宋以來， 渾渾噩噩， 如長川大谷， 探之不窮， 攬之不竭， 蘊藉百家， 包括萬代者， 司馬子長之文也。”*張大可、丁德科主編：《史記論著集成》第6卷，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第171頁。清代桐城派倡導(dǎo)古文“義法”，也都從《春秋》、《史記》而來，如方苞《又書貨殖傳后》:“《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fā)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清]方苞著，劉季高校點：《方苞集》，第58、165、64頁?！洞鹕曛t居書》:“若夫《左》、《史》以來相承之義法。”⑥[清]方苞著，劉季高校點：《方苞集》，第58、165、64頁?！稌宕钒仓卣d傳后》：“記事之文，唯《左傳》、《史記》各有義法?！雹遊清]方苞著，劉季高校點：《方苞集》，第58、165、64頁。明清諸多文章總集或古文選本，如吳訥《文章辨體》、徐師曾《文體明辨》、賀復(fù)征《文章辨體匯選》、林云銘《古文析義》、徐干學(xué)《古文淵鑒》，蔡世遠《古文雅正》、余誠《重訂古文釋義》等皆將《史記》等史傳之文與集部之傳體文并列收錄。

然而，作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史記》是史筆、文筆相結(jié)合的典范之作。從敘事方式上來說，其文筆主要表現(xiàn)為：歷史敘述中摻加了諸多描摹形容成分，包括細節(jié)描寫、心理描寫、場面描繪、氛圍渲染、軼事傳神、筆補造化等，不僅注重敘事，也注重寫人，鮮明生動地刻畫人物性情品格。“太史公敘事，必摹寫盡情。如萬石君孝謹，將其處家、處鄉(xiāng)、處朝，筆筆形容，如化工之畫須眉，毫發(fā)皆備?！?王治嗥：《史記榷參》評論《萬石張叔列傳》。楊燕起、陳可青等編：《歷代名家評〈史記〉》,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6年,第658頁?！笆枪蜀R遷之為文也，吾見其有事之巨者而括焉，又見其有事之細者而張皇焉，或見其有事之闕者而附會焉，又見其有事之全者而軼去焉，無非為文計，不為事計也?！?[明]施耐庵著，[明]金圣嘆評點：《金圣嘆批評第五才子書水滸傳》，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44頁?！妒酚洝分墓P中就蘊含了諸多后世之“小說”筆法，如吳見思《史記論文》評《司馬相如列傳》: “史公寫文君一段，濃纖宛轉(zhuǎn)，為唐人傳奇小說之祖。”*[清]吳見思著：《史記論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0頁。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三十四評《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之“于是王氣怨結(jié)而不揚，涕滿匡而橫流，即起，歷階而去”；“案《漢書》作‘被因流涕而起’，是也。劉辰翁曰：‘《史記》游談如賦，近乎小說矣。’王若虛亦譏其失史體?！?[清]梁玉繩撰，賀次君點校：《史記志疑》，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429頁。馮鎮(zhèn)巒《讀聊齋雜說》：“《聊齋》以傳記體敘小說之事，仿《史》、《漢》遺法。”*朱一玄編：《〈聊齋志異〉資料匯編》，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485頁。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史記》等史傳文之“文筆”實際上可看作古文傳記“小說氣”之淵源。

清代具有“小說氣”的古文傳記實際上也是承繼唐宋以來的古文傳統(tǒng)而來的。古代文集中的傳體文勃興于唐代。*參見羅寧、郝麗霞：《論古代文傳的產(chǎn)生與演變》，《新國學(xué)》第六卷，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笆穼W(xué)衰，而傳記多雜出，若東京以降，《先賢》、《耆舊》諸傳，《拾遺》、《搜神》諸記，皆是也。史學(xué)廢，而文集入傳記，若唐、宋以還，韓、柳志銘，歐、曾序述，皆是也?！?[清]章學(xué)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29頁。至宋而走向繁盛，明清則蔚為大觀?！凹八卧詠?，文人之集，傳記漸多，史學(xué)文才，混而為一?！?[清]章學(xué)誠：《論修史籍考要略》, 《校讎通義》,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第80頁。在唐代古文傳記興起之初，就已出現(xiàn)了一批以載錄異人奇事、體近“小說”之文，如唐代之沈亞之《歌者葉記》《李紳傳》、長孫巨澤《盧陲妻傳》、溫造《瞿童述》、皮日休《何武傳》等。個別傳記如沈亞之《秦夢記》《馮燕傳》等甚至跟傳奇小說相混雜。王士禎《池北偶談》卷十六“沈下賢集”條：“唐吳興沈亞之《下賢集》十二卷，古賦詩一卷,雜文、雜著如《湘中怨》《秦夢記》《馮燕傳》之類三卷, ……《下賢》文大抵近小說家,如記弄玉、邢鳳等事?！?[清]王士禛撰，靳斯仁點校：《池北偶談》，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91頁。宋代，此類傳記進一步發(fā)展，涌現(xiàn)出石介《趙延嗣傳》、王禹偁《瘖髡傳》《唐河店嫗傳》、歐陽修《桑懌傳》、蘇軾《方山子傳》《子姑神記》《天篆記》、蘇轍《巢谷傳》《孟德傳》《丐者趙生傳》、曾鞏《洪渥傳》《禿禿記》、沈遼《任社娘傳》、蘇舜欽《愛愛傳》、秦觀《眇倡傳》《魏景傳》《錄龍井辯才事》、張耒《任青傳》、韋驤《向拱傳》、謝逸《匠者周藝多傳》等一大批作品。其中，《愛愛傳》、《任社娘傳》等個別作品甚至與傳奇小說旨趣相近而相互混雜。此類古文傳記被明代多種小說選集《古今說?！?、《五朝小說》、《虞初志》等選入，亦被看作“準小說”，在文類文體定位上介于古文傳記和傳奇小說之間。因此，部分古文傳記帶有“小說氣”本身就是唐宋以來古文創(chuàng)作自身的一種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