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嘉
(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牛漢詩歌的主題歸納起來主要有抗爭命運、關注生命、直面苦難、追求自由這四點。牛漢詩歌創(chuàng)作格局較大,在他的詩歌中很難看到其個人情緒的傾述,“1941年至1943年我寫了大量高昂的、追求理想境界的詩,表現(xiàn)了一個熱血青年的壯志,個人的悲傷寫得極少。高中時,我狂熱地愛戀一個女同學,卻沒有寫一首情詩?!盵1]176學界將牛漢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高峰劃分為兩個時段:1940年到1942年,1972年到1975年。
牛漢認為自己詩歌的創(chuàng)作是一脈相承的,他一生詩歌恒定不變的主旨是對自由的渴望、對命運的反抗,他最突出的形象為倔強的詩人、苦難的歌者?!岸嗄陙?,我寫的詩,全部都是反抗命運的,基調悲壯,不悲傷,不消沉,不僅僅是個人的小情緒小天地。這與我早年的理想主義還是一脈相通的。”[2]96將牛漢前后兩個高峰時段的詩歌作以對比,其同中有異。兩個時期詩歌的不同點,首先體現(xiàn)在詩人在后期有明顯的孤獨感,前期雖然也有孤獨時刻,但牛漢還是有著強烈的歸宿感,他的孤獨感可以被一起戰(zhàn)斗著的伙伴們的共同理想消解,他內心設想未來的時候多數(shù)是從“我們”出發(fā),后期在創(chuàng)作詩歌書寫困境時,因為當時禁言的歷史環(huán)境,他的詩多從“我”的角度出發(fā)。
前期流亡西北時,感受到了戰(zhàn)亂中國破家亡的民族大悲劇,作為一名血性男兒,將詩歌作為參與民族革命的武器,主動承擔了一個吹號者的角色,希望加入這場戰(zhàn)斗實現(xiàn)民族獨立、國富民強的理想。在這一時期的代表作《鄂爾多斯草原》中,“我”以一個歌頌者的形象出現(xiàn),“我”歌頌生命的乳汁、戰(zhàn)斗的旗子、牧民的血、草原復活的笑,“我”和草原上的人民與亙古未變的生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對革命和現(xiàn)實充滿積極參與性的牛漢,前期所寫的詩歌主要圍繞著革命主題開展,一類是反映人民生活苦難,一類是面對苦難現(xiàn)實號召勇敢斗爭。同這一時期七月派的其他詩人一樣,他們的詩歌都自覺地與時代政治、國家民族結合在一起,因為真摯的愛國情感發(fā)自于內心,他們的詩歌不會讓人有圖解政治、空喊口號的蒼白感。在牛漢的詩中,土地所象征的人民、春所象征的希望,與他個人和民族大眾都緊密相聯(lián),“我”是“小我”同時也是“大我”。這一時期時代的鼓手很多,個人的性格寓于救國救民、打造民族未來的洪流之中,牛漢的詩歌并沒占據(jù)出類拔萃的位置。
第二個高峰期,牛漢自被劃為胡風反革命分子后在生活上遭遇了巨大的苦難,這一時期的詩歌“我”與“我們”便不再如同之前的詩歌那樣水乳交融,而是出現(xiàn)了明顯的分離,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被迫從“民眾”中分離出來,在被改造的痛苦中艱難跋涉的經(jīng)歷?!独杳髑啊罚?947)“是我焦急地/期待著遠行,/一個渡海去/找尋新大地的夢!”[3]48在這首詩里,海的彼岸是一個新的世界,在那里必然有新的人,“我”是有歸宿的,“我”要加入“他們”,潛意識中詩人明顯有著“我們”的概念存在。但在1985年發(fā)表的《遠去的帆影》中,“我”發(fā)現(xiàn)了靠岸的艱難,“在我的背后/遙遠的岸上/人們在閃電中瞥見我/我小小的/一閃一閃的身影/人們說/雷電多么絢麗啊/霹靂多么柔和啊//人們說/我這遠遠的帆影姿態(tài)翩翩/我多么飄逸多么神秘多么魅人/人們哪里能看得清楚/我的嗚嗚叫的創(chuàng)洞/我在浪濤上/怎樣匍匐前進”[3]192,那種永遠無法消失的孤獨感極度強烈,“人們”即除了“我”之外的在岸上的人類,都成為了不懂“我”的異己,“我”在一個世界,“人們”在另一個世界。再例如1972年創(chuàng)作的《半棵樹》中,“像一個人/為了避開迎面的風暴/側著身子挺立著”[3]56,根深扎在土地深處,“春天來到的時候/半棵樹仍然直直挺立著/長滿了青青的枝葉”,即使“人們說/雷電還要來劈它/因為它還是那么直那么高/雷電從遠遠的天邊就盯住了它”[3]56,在這首詩中“半棵樹”的處境是孤立無援的,沒有花草樹木,沒有藍天白云,唯一與之相伴的只是長在它身上的綠葉也就是它自己,“人們”只是充當旁觀者的角色。從“我們”到“我”,是詩人處于磨難中孤寂卻不屈的體現(xiàn),從前期對未來簡單明朗樂觀主義的憧憬,轉變?yōu)樵谄D難困境中對理想主義的堅守,這一轉變也是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第二次高峰比第一次高峰更有“個性”的體現(xiàn)。
“‘文革’后的這種自在和單純,與40年代的單純和簡單差不了多少,是近似原生態(tài)的那種單純的充滿夢幻的生命狀態(tài)。經(jīng)過三十年的苦練,對人生、歷史、世界以及詩,有了比較透徹的理解和感悟,獲得凈化之后的透明般的單純。如果回避人生苦難,不是經(jīng)受人生,絕達不到這個境界?!盵1]187從意象的塑造上看,后期他的許多代表作中的意象多是帶有傷痕的、處于困境之中的,如《華南虎》中被囚禁、被虐待滿身傷痕、指爪流血的華南虎,《麂子》中,被正被獵人用槍口對準的麂子,《悼念一顆楓樹》中被伐倒的楓樹等等,寫出了文革時期知識分子的艱難處境和悲劇命運,但牛漢并沒有因為所受的冤屈就放棄了文學之路和生命生活,而是在詩歌中更堅定更純粹地堅守精神家園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仡櫸迤吒尚5纳睿h認為那是他和他的詩的一次命運的“再生”,咸寧被他看作三大故鄉(xiāng)之一。
在咸寧的歲月里,他的詩歌更富有獨屬于牛漢的個性特點,他從母親那里繼承來的勇敢頑強、從父親那遺傳來的對美的追尋都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在了他的詩歌里,經(jīng)受磨難卻仍能夠用最純真的態(tài)度和感情去寫作詩歌。“我與每一首詩相依為命。沒有讀者,也沒有上帝,既不想發(fā)表,更不想討好誰,自己寫自己讀?!盵1]187詩歌從來不會放棄任何人,但在歷史中有多少人因為命運的作弄主動放棄了詩歌創(chuàng)作呢?在咸寧的歲月里,詩歌創(chuàng)作被牛漢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他通過詩歌擁有了一個嶄新的精神世界,詩歌不是達成任何目的的工具,詩歌是人生、是生命,牛漢用詩歌記錄了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軌跡,用詩歌追尋命運的意義。他的詩歌在繼承一貫精神氣質的同時,無論是藝術水平還是思想內蘊上都有了極大的進步,讓他超越了曾經(jīng)作為七月派詩人的自己,有了飛躍性的提高。
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來說,雖然牛漢認為兩者的相似處明顯,如都身陷危境、內心苦悶、精神純凈等,但兩者還是有明顯的區(qū)別,在40年代,七月派以及有其他創(chuàng)作傾向的詩人,他們能在自己的詩歌中暢快地抒發(fā)自己的所思所感,并將這些文字公開發(fā)表出來。而從批判胡風集團開始,許多詩人都放棄了在詩歌中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在不能說真話的世界里,堅持自我繼續(xù)說真話,沒有決然的勇氣是無法做到的。文革時期文壇創(chuàng)作的荒蕪,對于牛漢來說這種孤單和寂寞與40年代來說不可能完全相似,如果說在40年代,牛漢能夠與戰(zhàn)友們一起去戰(zhàn)斗著寫詩,并不缺少同路之人,融入“大我”之中搖旗吶喊,那么在62年后,牛漢就是以個人的角度去面對曾經(jīng)信賴的組織對自己所造成的委屈,一個人繼續(xù)高昂地歌唱著,歌唱著那些在困苦時期不屈的靈魂、對自由的向往和對光明不滅的希望。從而牛漢的詩歌有了不同于其他詩人的顯著特點,在孤獨和寂寞的歲月里,記錄了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展示了他從魯迅那里傳承的“絕望的反抗”。
“我是跟著一些詩人寫起詩來的,從來不是按什么理論寫詩的?!盵1]140牛漢不主張刻意使用任何理論來進行創(chuàng)作,“詩或許是最難以分解、定性的,我指的是真正的詩。概念化的、非詩的有韻文字,那是很容易分析和圖解的?!娫u家當然可以寫這樣那樣的評論,但他們絕不會要求寫詩的人和讀詩的人被動地就范。詩是最不聽話的抓不住的精靈?!盵4]256但從牛漢的詩歌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創(chuàng)作明顯地運用了一些詩歌技巧。
牛漢的詩用中國傳統(tǒng)的詩藝來研究,屬于“言志”派,詩歌中有很明顯的人生態(tài)度及情感脈動,如在描述苦難的詩歌中,總會倡導人在困境中應該堅持絕不屈服永遠反抗的精神,但牛漢態(tài)度與情感的表達較少使用直抒胸臆的方式,多蘊含在象征性的意象之中。詩歌中的鷹、華南虎、汗血馬、半棵樹等形象,都具有很強的象征性,可以說象征了牛漢自己,也可以說是象征與牛漢有共同訴求的知識分子們,甚至象征了整個人類。
牛漢詩歌中象征手法的運用持續(xù)了一生,例如詩歌中多次出現(xiàn)的鷹,《山城和鷹》(1942)“鷹旋飛著,歌唱著:/‘自由飛翔才是生活啊……’//山城在渾濁的霧中匍匐著/敘述著遠古的悲哀//山城在鷹的歌聲的哺育下/復活了,鷹成為它的前哨”[3]5,《鷹的誕生》(1970)“鷹群在云層上面飛翔,/當人間沉在昏黑之中,/它們那黑亮的翅膀上,/鍍著金色的陽光”[3]53,《鷹的歸宿》(1981)“當隆隆的雷/在天地之間馳騁/仔細諦聽吧/在風聲雨聲雷聲中/有一陣一陣的/凄厲而悲壯的嘯聲/那就是鷹/向太陽/向大地/永遠地告別……”[3]326,他筆下的鷹隨著他的經(jīng)歷,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象,有光輝的、充滿力量的,又有悲壯的、充滿苦難的,同樣是鷹卻是不一樣的鷹,這些鷹象征了不同時期的詩人人生狀態(tài)和精神追求。象征手法讓詩人人格、詩歌主題與筆下形象生動地結合在一起,這些形象使詩人關于人生的思考探索、精神堅守都變得具體可感。
牛漢對古典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還體現(xiàn)在對詩歌情境的重視。牛漢有兩本詩話書籍《學詩手記》、《夢游人說詩》,雖然牛漢的詩歌對他來說是抗爭命運的武器,但是到了第二個創(chuàng)作高峰時,他對詩歌藝術性的重視,使得其詩歌在藝術水平上有了跨越式的提升?!霸诤荛L時間中,我喜歡并追求的是那種情境與意象相融合形成的詩。這種詩,對現(xiàn)實、歷史、自然等的感受經(jīng)沉淀或升華具有可觸性。我的欣賞范圍一般尚較廣闊,但使我摯愛的是艾青的《礁石》、《魚化石》,舒婷的《致橡樹》,綠原的《重讀<圣經(jīng)>》,曾卓的《懸崖邊的樹》,蔡其矯的《波浪》等詩所顯示的那樣明晰、完整的情境和意象?!盵4]257
以他的代表作《半棵樹》(1972)、《華南虎》(1973)、《汗血馬》(1986)為例,他就特別重視對情境的營造?!栋肟脴洹分性诨臎龅纳角鹕?,被雷電劈成半棵的樹傲然矗立,春來發(fā)芽,這種情境的設置,將那半棵樹不懼悲劇命運、活在當下、珍惜生命的樂觀堅強勇敢的性格特點刻畫得淋漓盡致?!度A南虎》中,嘰嘰喳喳的人群,人們對籠里老虎砸石塊、厲聲呵喝、苦苦勸誘,墻壁上一道道血淋淋的溝壑,寫出了人們對華南虎各種各樣的暴虐和華南虎頑強不屈的精神。《汗血馬》中戈壁、荒漠、無風的七月八月天、火、悶熱的浮塵、沁出的一粒一粒的血珠等詞語的運用,將汗血馬奔騰之路的艱險導致汗血馬一路上流血流汗直至死亡的悲劇,以及汗血馬在痛苦中不懈前行的勇毅水到渠成地展現(xiàn)在了讀者的面前。這些作品主題一致,都是用勇敢不屈的精神去面對命運的不公、去反抗悲劇的命運,但能夠在同一主題下塑造生動鮮活的形象,一次次感動讀者,不讓讀者感覺到雷同和重復,便得力于牛漢將他們置于雖相似卻各有特色真實可感的情境之中。
牛漢提倡用心寫詩,用詩歌持續(xù)著與自己內心的對話,同時作為一位勤于思考的詩人,在思想上一直都沒有停止過對這個世界的探尋、對人生的探索。此外,特別是在第二次高峰創(chuàng)作中,當他觀察到在苦難面前人們展現(xiàn)出來的不同舉動時,他簡略卻不吝筆墨地將那些人的消極、反面的形象暴露在詩歌中。他的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對話的場景,主人公與自己的對話、與他人的對話、與讀者的對話,通過特定場景中不同立場思想語言的對話,表現(xiàn)詩人紛繁的思緒、心智的堅毅,社會生活的黯淡、環(huán)境的困苦,人們思想的困頓等等。
例如在《鄂爾多斯草原》的長詩中,“我”與“親愛的讀者”直接對話,《半棵樹》中的“人們說”,《遠去的帆影》中的“人們說”,《華南虎》中“我”心中的自我對話等等。牛漢在寫詩的時候不僅僅是言自己之志,還用對話場景中各色人等的語言寫出了與“我”完全不同的現(xiàn)實中的“人們”的各種面目,如袖手旁觀、幸災樂禍、麻木無情等,因此他的詩還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和批判力量。無論是言志還是反映現(xiàn)實,這些都源自牛漢對生命、對現(xiàn)實社會從未停止的哲學性思考,表現(xiàn)了他對世界、生活、人性以及人類命運持續(xù)一生的關注。
牛漢對自由體詩歌發(fā)展的貢獻,有很多并未被學界觸及,“人們談論我的詩,最初總是歸入現(xiàn)實主義的大類。后來覺得不適合,說我有超現(xiàn)實主義的情調,還帶著某些象征主義的色彩。后來又覺得我這個人太野,拒絕定型,無法規(guī)范我。是的,我不屬于任何‘主義’,我不在什么圈子里。我永遠不依賴文化知識和理論導向寫詩或其他文體的作品。我是以生命的體驗和對人生感悟構思詩的?!盵4]247對牛漢的研究還有許多空白空間等待深入。
牛漢的詩歌是富有生命火力的詩歌,他不拘于形式但并不代表他不重視詩歌內核外的語言藝術;他不追求用典押韻、美妙與新奇詞匯的使用、寫作套路的創(chuàng)建,卻極其重視詩歌與生命體驗、情感脈動的結合。他用詩歌證明詩是生命的語言形式,是靈魂深處流出的字符。即使牛漢自己認為他的詩歌與國內外最一流的詩人有很大的距離,但他對自由體詩歌持續(xù)一生的熱愛、充沛的創(chuàng)作熱情、眾多的佳作,證明了只要人心中有詩的種子,詩就不會滅亡?!霸姴活澏丁保ā兑埂罚3]233,詩不死。
[1] 牛漢. 何啟治,李晉西 編.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339.
[2] 劉紅偉,張洪波,林莽,等.牛漢先生關于人生與詩歌的答問[J].詩探索,1999,(2):89-96.
[3] 牛漢.牛漢詩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469.
[4] 牛漢.牛漢散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2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