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務舞弊中“合謀性沉默”的倫理學解析

董紅星（副教授），李 丹

來自員工的舉報（whistle-blowing）具有作為一種揭露和控制組織舞弊行為機制的巨大潛力，由于其在預防和揭露舞弊方面具有信息和成本優(yōu)勢，在企業(yè)內控環(huán)境中扮演著一個重要角色[1]。財務舞弊具有隱蔽性、復雜性和動態(tài)性的特點，通過內部人舉報揭露舞弊所發(fā)生的成本更低，能夠提供外部人難以獲得的隱蔽信息或證據(jù)。長期以來，只有極少數(shù)人愿意舉報自己所在單位的錯誤行為，更為常見的是在行動上達成默契的“合謀性沉默”現(xiàn)象?！昂现\性沉默”造成對舞弊真相的集體否認，帶來了直接的惡性后果，在事實上助推了財務舞弊的發(fā)生。內部知情者會遇到哪些道德困境進而止步不前？為何舉報者寥寥而“合謀性沉默”卻是常態(tài)呢？

實施財務舞弊以及選擇保持沉默的主體都是組織中的個人，因此對個體行為的分析離不開其所處的組織。同時，文化具有一種潛移默化的惰性力量，在特定條件下傳統(tǒng)文化會影響會計舞弊發(fā)生的可能性，有時會縱容、強化會計舞弊行為的動機及經(jīng)濟后果[2]?！搬寪骸笔恰耙謵骸钡那疤幔疚脑噲D對財務舞弊中廣泛存在的集體沉默現(xiàn)象進行剖析，以求揭示其產(chǎn)生倫理和文化根源，為探索財務舞弊的預防和阻斷機制提供理論支持。

一、“合謀性沉默”的概念和本質

1.“合謀性沉默”的概念?！昂现\性沉默”是美國認知社會學教授澤魯巴維爾[3]提出的概念，他從社會學和心理學的角度剖析人們在私密生活和公共生活中，對于某些顯而易見的事實集體保持沉默的社會現(xiàn)象，并將之稱為“合謀性沉默”。道德視閾中的“合謀性沉默”指的是人們在進行道德選擇時不約而同地選擇沉默，不僅具有不說話、不作聲和沉寂的意思，更是一種行為，一種合謀的不作為[4]。國內文獻通常從激勵機制扭曲和行為約束機制的不完善來研究財務舞弊問題，譬如現(xiàn)實中各類利益相關者分配權力與分配能力之間的配對錯位和沖突，報酬契約與公司會計行為的不相關性，以及管理層權力強度與財務舞弊傾向的關系等都是引起財務報告舞弊的重要原因，但是財務舞弊中的知情者“沉默”卻鮮有學者進行深入探討。

與“合謀性沉默”相關的一個概念是“組織沉默”，是指員工因為擔心一些負面的效果或者是認為他們的觀點對于組織來說并不重要，而對組織潛在的問題保留個人觀點的集體現(xiàn)象[5]。鄭曉濤等[6]在我國情景下提出組織沉默行為的三個維度：漠視性沉默行為（主要描述員工對目前工作和組織依戀與認同不夠而保留消極觀點）、默許性沉默行為（主要描述員工無力改變現(xiàn)狀的消極順從）以及防御性沉默行為（主要描述員工避免人際隔閡和他人攻擊的自我保護）。組織沉默文獻多是從“進諫”出發(fā)，預設知悉組織問題員工的諫言或警示將有利于組織利益，這與針對財務舞弊的內部舉報在價值導向上有所不同，因為財務舞弊大多是組織舞弊，一旦被舉報有可能給組織帶來災難性的后果。財務舞弊中的“合謀性沉默”是一種特殊的組織沉默，更加強調的是一種行為，一種合謀的不作為，在其產(chǎn)生的倫理根源、影響因素及治理機制方面與一般意義上的組織沉默是不同的。

2.“合謀性沉默”的本質。如何對財務報告舞弊中的“合謀性沉默”進行道德評價？首先應予以明確的是，現(xiàn)實當中的財務舞弊是一種組織行為，是由工具理性所推動并由組織所實施的群體不道德行為；而且，對于沉默的大多數(shù)，應將之看作是組織背景下的員工而非自然人，因為在現(xiàn)代組織中，個人特質經(jīng)常被湮沒在組織目標實現(xiàn)的過程中，所以應基于組織背景來分析個體的道德決策。

“合謀性沉默”在本質上是一種平庸的惡?！捌接沟膼骸边@一概念是由哲學大師漢娜·阿倫特基于對納粹德國大屠殺和納粹高官阿道夫·艾希曼在以色列受審一案的哲學反思所提出，隨后引起思想界的巨大震動?！捌接沟膼骸敝傅氖遣]有直接的邪惡動機，卻因服從命令和官僚組織的程序和規(guī)則而產(chǎn)生了極大的惡果。這是“現(xiàn)代社會中一種常見的惡，是一種只有在現(xiàn)代性條件下、在現(xiàn)代組織機制中才能實現(xiàn)的惡”[7]，它在某種意義上宣示了現(xiàn)代組織非道德性神話的破滅，同時打開了洞察組織倫理問題的一扇窗口。“平庸的惡”這一概念為透視財務舞弊中的“合謀性沉默”行為提供了新的分析視角。“好人的沉默”就是對惡的縱容，本質上也是惡——平庸的惡。當組織而非組織個體成員成為財務舞弊的行為主體和道德責任主體時，個體成員的道德主體地位和責任意識會受到弱化，“合謀性沉默”所反映出的更可能是在組織道德“退場”條件下群體的“道德休眠”。

二、財務舞弊中“合謀性沉默”的現(xiàn)狀描述

組織內部人員最有可能是問題的最先發(fā)現(xiàn)者，因為他們對內部情況非常了解，擔負起舉報的職責具有先天有利條件，往往容易擊中要害，有利于有關部門的調查取證，促使問題及時得到解決。內部舉報不但具有信息成本優(yōu)勢，而且可以作為一種常態(tài)的舞弊監(jiān)督和預警機制發(fā)揮有效的事前預防、事中阻斷和事后偵查作用。

但是現(xiàn)實當中內部舉報行為太少了，在很多情況下，舉報自己所在單位不但得不到掌聲而且很可能意味著職業(yè)生涯的終結。如奧林巴斯公司員工邁克爾·伍德福德，2002年《時代》雜志年度新聞人物世界通信公司的辛西亞·庫伯，安然公司的雪倫·沃特金斯，以及聯(lián)邦調查局的柯琳·羅莉，這些發(fā)現(xiàn)自身所在組織的惡行而勇敢舉報者確是鳳毛麟角。在安然造假案中勇敢揭露的沃特金斯，當時也是處于孤立的境地，很多人不理解她。公司高管不希望東窗事發(fā)，而一些員工也將安然破產(chǎn)歸咎于她，認為她不應該把公司內幕公諸天下，在內部解決才是較好的選擇，最終沃特金斯在安然丑聞事發(fā)幾個月后黯然離開公司。

在國際范圍內，財務欺詐發(fā)生的頻次和帶來的成本一直在增加[8]。在眾多財務舞弊案中，除了會遭受打擊報復的威脅，即使存在可行的舉報渠道，有可利用的方式，在可以規(guī)避或降低自身風險的情況下，內部知情者通常也沒有顯示出令人滿意的道德責任感，沒有積極進行舉報，讓丑行在陽光下曝光，這說明個體決策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受到諸多因素的影響；“合謀性沉默”的廣泛存在，除了舉報者害怕遭受打擊報復、對職業(yè)生涯產(chǎn)生不利影響外，還有更深層的倫理和文化根源。

三、財務舞弊中“合謀性沉默”的倫理學分析

1.財務舞弊中“合謀性沉默”的組織倫理背景分析。費雷爾等[9]指出，企業(yè)在進行決策時，通常是組織價值觀而非個人價值觀發(fā)揮關鍵作用。財務舞弊是一種群體的不道德行為，它是具有組織性的?，F(xiàn)代組織的工具理性和道德冷漠是敗德行為產(chǎn)生的倫理根源[7]，也構成了合謀性沉默存在的組織倫理背景。樊浩等[10]進行的中國倫理道德狀況綜合調查顯示，當前組織決策中的去倫理化現(xiàn)象是較為嚴重的，大部分被調查者對單位在做出決策時是否考慮倫理問題沒有確切的認識。

組織中的個體行為會受到在整個組織的價值體系中居于核心位置的組織倫理文化的強烈影響，道德環(huán)境對員工價值判斷的影響已經(jīng)得到實證文獻的支持[11]，在組織決策去倫理化的背景下，個人難以就組織目標進行道德評價，更難以在道德評價的基礎上提出不利于組織利益的反對意見，由此，財務舞弊中的“合謀性沉默”成為一種異常的“常態(tài)”現(xiàn)象。組織實施的財務舞弊類似澤魯巴維爾所指的“房間中的大象”，雖是顯見的事實，參與者與知情者甚多，卻集體保持沉默；而且，“沉默的人數(shù)越多，打破沉默就越難”。財務舞弊的存在還說明了組織在道德發(fā)展方面尚處于前常規(guī)階段，在此階段的組織以獎懲作為判別行為正當性的基本尺度，當預期舞弊收益高于違規(guī)成本時，就會選擇財務舞弊。

2.組織角色和人格的分離導致道德冷漠。生活中每一個具有思維能力的個體都是獨特的和不可替代的，他的敏感性、能動性和反思性，他所處的環(huán)境以及情感體驗和生活經(jīng)歷，都塑造了他的人格自我。但是在組織當中，自我的特性慢慢消褪，代之以組織中的工作角色，這意味著：①職場行為要符合各種規(guī)定和條例要求，在很多企業(yè)中，對行為精確化和標準化的要求是突出的，這里不需要道德標準，不必在行動時思考道德意義。②在角色上作為個體，并非是不可替代的。人與角色之間存在著分離的可能，角色并不是自我角色，強調的是記住技術責任，執(zhí)行的是工具理性。③組織中的角色個體按照命令做事，不管最后會不會出現(xiàn)問題，他都會在自己的潛意識里把道德責任推卸給上級領導或組織規(guī)定，從而導致道德卸責。④組織活動按流程常被分解為各個環(huán)節(jié)，不同角色分布于不同的環(huán)節(jié)當中，這不僅拉遠了組織目標或者說組織想要實現(xiàn)的目的與各個環(huán)節(jié)間的距離，也拉遠了每個環(huán)節(jié)上的行動與行動結果間的距離，站在某一個位置上，角色個體已經(jīng)看不清行為接受方的面孔。財務人員運用自己的專業(yè)知識和能力為組織服務，他們還知道，其他部門和同一部門的其他人也同時在為公司的上市或融資而服務，而自己只是在實現(xiàn)這一目標過程中發(fā)揮部分作用，所以對自身行為負責與進行倫理反思的意識和能力受到削弱。

因為缺乏道德意識和道德敏感性，個體謹記技術責任而非道德責任，以及行為和行為結果間的時空分離，最終導致組織中的個體失去了作為舉報者應該具備的基本道德素質，對于財務舞弊也失去了正常的道德判斷能力，逐漸缺乏舉報的道德沖動，道德自我已經(jīng)被隱藏。在萬福生科造假案中，一位參與造假的財務人員小心翼翼地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在準備出中報那段時間里，近二十名財務人員每天都要在辦公室和會議室里挑燈夜戰(zhàn)。“天天編假資料、做假賬，自己都弄迷糊了，連跟家人講話的時候都分不清自己說的是假話還是真話。”在這里，作為角色個體的責任是把“假賬做好”，以實現(xiàn)萬福生科的上市目標。對于進行財務舞弊的組織來說，“合謀性沉默”成為最有效的管理方式，這也正是組織所希望的，“暫時撇開個體的價值目標差別或根本上改變個體的價值目標，使它們最大限度地從屬于組織的價值目標，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組織的生存”[12]。

在實踐中，對于重大財務舞弊，知曉情況的部門和個人并不在少數(shù)，不單財務部門知曉企業(yè)經(jīng)營的實際情況，生產(chǎn)部門、倉管部門、銷售部門、統(tǒng)計部門等都會或多或少地了解，尤其是在IPO上市時。知悉情況者還可能包括企業(yè)的供貨商和客戶，以及在IPO的過程中起到中介作用的機構，這些機構甚至可能直接參與了財務舞弊的合謀。

四、財務舞弊中“合謀性沉默”的文化透視

1.霍夫斯泰德國家文化框架下對“合謀性沉默”現(xiàn)象的分析。國家文化維度的提煉其實是對所有社會處理共同面臨基本問題處理方式的歸類和總結。霍夫斯泰德于1968年和1972年在IBM員工中做了兩次研究，調查了11.6萬名員工，將國家文化歸結為權力距離、個人主義/集體主義、高/低不確定性規(guī)避、陽剛氣質/陰柔氣質四個維度，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大陸文化具有高權力距離、低個體主義（高集體主義）、陽剛氣質和低不確定性規(guī)避四個方面的特征。基于研究主題，本文主要從權力距離和集體主義兩個維度來分析國家文化對舉報行為的影響。

（1）權力距離。根據(jù)霍夫斯泰德得到的權力距離得分，在74個國家和地區(qū)的權力距離指數(shù)中，我國達到80分，排第12～14名，說明我國是一個高權力距離的國家。高權力距離的國家文化特征強化了科層制企業(yè)中命令和規(guī)則在配置資源和協(xié)調行動中的作用，員工按照規(guī)則和指示行事，其行動自主性和道德思考能力受到削弱，進一步催化了合謀性沉默的出現(xiàn)。樊浩等[10]的問卷調查顯示，當被問及“您對本企業(yè)違法牟利的行為，往往會采取什么行動”時，被調查者中認為會明確指出的占總數(shù)的16.8%，認為會向有關部門舉報的占總數(shù)的10%，自認為會向媒體舉報的占總數(shù)的6.8%，認為會和其他同事說的占總數(shù)的21%，認為會和家人說的占總數(shù)的26.6%，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裝作看不見的占總數(shù)的22.5%?？梢钥吹?，“想舉報”者是少數(shù)，而“想舉報”到“要舉報”還需要一個過程。費雷爾等[9]認為，2002年美國的多個財務丑聞恰恰說明美國社會在向高權力距離方向移動。

（2）集體主義。在霍夫斯泰德的文化框架中，中國文化的集體主義特征明顯。集體主義文化模式的一個特征就是“內外有別”，即對待自己的朋友要比對待其他人更好，對待“內群體”中的人要比對待其他群體中的人更好。集體的利益、面子、形象對于集體成員是如此重要，即使所在集體做了違規(guī)的事情，也被視為是為了集體的利益，一個勇敢的舉報者會被視為一個危險的人和道德上有瑕疵的人，他會成為集體的敵人。一個從工作角度來看無可厚非的內部舉報者，即使為了集體利益而舉報高管，他也會因為對原本穩(wěn)定的人際關系的破壞而難以在組織中立足。在集體主義文化氛圍中，財務舞弊內部舉報者可能會更少，而“合謀性沉默”現(xiàn)象可能會更多。

2.“差序格局”的社會文化特征對內部舉報的影響。費孝通先生[13]提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結構是一種差序格局，“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fā)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他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紋所推及的就發(fā)生聯(lián)系。每個人在某一時間某一地點所動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這種社會格局決定了道德體系的特點，在以自我為中心的差序格局中，道德和法律依照行為所施的對象和自己關系的遠近而有所伸縮。

在這里，從舉報者自身的角度來看，如果是和自己關系親近的領導，那么他的過錯或許是可以原諒的。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如果舉報者與自己關系較近，或許就會評價他大公無私、伸張正義；如果舉報者與自己的關系很遠，那么就會評價他無事生非，或是對領導不忠。這種道德評價的差序格局，往往混淆是非、善惡，給有舉報意向的人帶來道德顧忌。

馬丁·路德金曾說過，“歷史將記取的社會轉變的最大悲劇，不是壞人的喧囂，而是好人的沉默?！碧骄控攧瘴璞字小昂现\性沉默”存在的組織倫理根源和文化根源，有助于借此確定與正式制度產(chǎn)生合力的倫理治理機制。美國《薩班斯—奧克斯利法案》第404條款規(guī)定，會計方面不僅要進行變更，更需要文化上的變革。通過倫理治理，不僅要推動組織的道德水平，而且組織成員的道德敏感性和道德推理能力也要得到相應提高；不僅組織決策兼具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而且組織成員道德主體地位和道德責任意識弱化的現(xiàn)狀也會得到緩解，從而為防范財務舞弊以及知情者的沉默在組織層面和個體層面都能夠構筑起堅實的道德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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