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叢
2017年12月30日下午3時, 96歲的老父親突然辭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父親生于1922年,當算教育世家出身:他的外祖父、父親及兩個哥哥都是當?shù)赜忻麣獾嫩訋煛?/p>
父親的外祖父,是進京趕過考的。據(jù)《敖漢旗志》記載,我們家祖上是晚清時從山東遷居過來的,跟闖關(guān)東、走西口差不多。后經(jīng)幾代人辛勤的勞作,才成為中農(nóng)的。我的祖父從小邊耕邊讀,他的老師,就是我的太姥爺。當時出行騎著一頭黑驢,配有鞍子鈴鐺。父在田里干農(nóng)活,每聽到鈴鐺響,就知道是老師來了,必定跑去,拽住他的驢韁繩,非得讓他給講一段書才放行。大概正是因為看中了祖父的勤奮好學(xué)吧,太姥爺就從祖父的老師變成了祖父的岳父。
祖父在當?shù)孛麣鈽O大,儒家典籍熟極如流自不必說,其他如醫(yī)卜星相,陰陽堪輿,也都有所涉獵且造詣匪淺。我看到過他留下來的手抄《三字經(jīng)》和對聯(lián),書法精妙,允稱大家,我對書法的興趣,就是從觀摩他的墨跡開始的。甚至,蓋房搭屋,榨油漏粉,這些勞動技能他也都不陌生,耕田種地,自然更不在話下。更難得的是,他洞察世事,人情練達。他有五個兒子:我的大伯父、三伯父,還有我父親,都讀了書,做了老師。二伯父、四伯父沒有讀書,做了工匠。這教育體制還是雙軌的。分家時,油坊給了二伯父,粉坊給了四伯父,以作為他們沒能讀書的補償。土改時,我家先被劃成地主,浮財被分,后來又復(fù)評為中農(nóng),被分的浮財應(yīng)該退還,但祖父說,浮財不用退還了,成分劃回來就好。當時,沒人知道家庭成分意味著什么,但他卻能敏銳地感覺到其中必定大有干系。果然,他的這個舉措贏得了貧下中農(nóng)的好感,使整個家族后來受惠無窮。
我記事時,祖父已病臥有年,不能再教我什么,但他因我愛讀書而非常喜歡我。某次父親來接我,他囑咐父親:“別因為他看書訓(xùn)斥他!”平時對我很嚴厲讓我畏懼的父親低頭回答:“嗯?!毕褚粋€乖孩子,比我在他面前都聽話。
父親在兄弟中排行最小,哥哥們心疼他,不讓他干活,只讓他讀書,在勞作著的哥哥們面前,他搖頭晃腦地尤其讀得起勁兒。到他晚年時,哥哥們早都去世了,我想他一定懷念他們,但是他從來不說,只有一次,他嘆氣說了一句:“唉!我十五歲了鋤鐮未入手……”
我覺得,祖父的一生真的是很成功,在他的治理下,我們的家族達到了舊時家庭的理想標準:耕讀傳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我又覺得,傳統(tǒng)教育的目標: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真的是系統(tǒng)、完整、有層次的教育目標?!案裎镏轮笨梢暈橹怯?,“誠意正心”是德育,這是教育的過程,是內(nèi)在的;“修齊治平”,是教育的結(jié)果或目標,是外在的。從格物致知到平天下,由低到高,升冪排列。前半部分是學(xué),后半部分是用。就普通人而言,最高的目標就是修身齊家,而這個目標,我的祖父是達成了。
父親就是成長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中,身上也就深深地打上了這種家庭教育的烙印。
父親舊學(xué)的功底是很扎實的。
小時候聽他讀唐詩,就是 “吟誦”吧?調(diào)子很好聽。有讀起來輕松,有興趣,方便記憶之功效。我就想,今天一味否定“唱讀”,是不是也值得商榷呢?為此,我曾經(jīng)以《朗讀、誦讀與唱讀》為題,寫過一文,發(fā)表在2003年第4期《閱讀與寫作》上。我的長子也是中學(xué)語文教師,曾問我吟誦的事,我就用從父親那里學(xué)來的調(diào)子吟誦給他聽,他學(xué)會了又讀給學(xué)生,學(xué)生都很有興趣。父親無意間的舉動,竟惠及兩代人。
有一次父親背《詩經(jīng)》,我問他,你都能背下來?他抬頭看看我,好像很奇怪我怎么會問這么幼稚的問題,然后用一種很平淡的語氣說:“啊,我們那時候,四書五經(jīng)都得背下來?!笔畮讱q的孩子,能背四書五經(jīng),這教育成果,不能算差吧?
1942年,19歲的父親開始教私塾,直到1948年,他從一個私塾先生,變成了一個“人民教師”。
父親一生只是一名普通的小學(xué)教師,且主要活動在上世紀五十、六十、七十年代,正是鄉(xiāng)村教育事業(yè)最簡陋的時候。從教以后,他先后輾轉(zhuǎn)于燒鍋營子、賀杖子、馬架子、山嘴兒等自然村的教學(xué)點,且教的都是復(fù)式班,甚至很多時都是四級復(fù)式。學(xué)生雖然不算太多,但工作卻十分繁重。因為需要一個老師在一節(jié)課中給三四個年級上課。
小時夜夢中醒來,總看見父親還在燈下備課或批改作業(yè)。他的教案,板書,作業(yè)的批語,都是工工整整的楷書,沒有一筆潦草。我參加教育工作后,雖然也沒有什么驕人的成績,但自問還是認真的,這多少是受了父親的影響。
除了在燒鍋營子教學(xué)點把家搬去以外,其他的教學(xué)點離家都很遠,父親要住在學(xué)校,自己做飯吃。在賀杖子村教學(xué)時,離家最遠,大約有五六十里山路,交通不便,只能徒步行走,回趟家要走五個多小時。父親最多一個月回家一次,星期六貪黑回來,星期日起早就返校,不管天氣好壞。
我母親很聰慧,但她不曾有讀書的機會。她很喜歡文藝,愛看戲、看驢皮影、聽大鼓書,但是這機會實在太少,于是,就渴望我們給她讀小說。我上學(xué)后不久,大概是二三年級的時候吧,就可以給她讀小說了。某次我給她讀一本雕版印刷的舊通俗小說,讀到一個詞“然也”,父親問我:“然也”是什么意思?我一愣,因為讀時根本沒想。于是看上文,回答父親說就是“是啊”的意思。父親高興得哈哈大笑(他是極少這樣笑的)。
我讀書時沒有注意“然也”的意思,母親聽書時自然也不會注意,“然也”如此,還有一些詞大概也如此。但是她還是要聽,看來書的主要意思她是聽懂了的。這似乎說明,不論是聽和讀,都是以句為單位,而不是以詞為單位,一個句子中一兩個詞不明白,一般不會影響對句子意思的理解。那么,我們的語文教學(xué)把詞語解釋作為重要內(nèi)容之一,是否就值得討論了?
父親和我都喜歡默讀,不愿朗讀給母親聽,實在躲不過去才給母親讀一會兒。母親有時就生氣,罵我們是啞巴。后來,我參軍、工作,不常在母親身邊了;再后來,母親的耳朵聾了;再后來,母親去世了。我想讀,讀給誰聽呢?
因為我語文好,于是父親便以為他這個兒子是天才,一年級后,讓我跳級讀三年。他忽略了,雖然我語文不錯,但數(shù)學(xué)是弱項,更何況隔了一個年級,數(shù)學(xué)怎么可能聽得懂?所以,一個學(xué)期下來,我又被打回原地,繼續(xù)讀二年級。
從燒鍋營子搬回老家,我的一個本家哥哥會拉二胡,這引起了我對音樂的極大興趣。我也學(xué)著拉二胡吹笛子,到處抄歌曲,跟著二胡笛子唱簡譜,只是不知道自己唱得對不對。那年,父親訂了《吉林教育》,有一期封三有一首歌曲,父親說,你整天呵呵咧咧地唱,把這首歌給我排排我聽聽(我們這里把識簡譜稱為“排歌”)。我就唱了一句譜子,他大為驚奇:“嗯?唱得還挺準?”于是我才知道,我于不知不覺間能識簡譜了。
父親離休前,我們曾是同事,我在村校,他在教學(xué)點。有一次教研活動,聽我的課,是作文指導(dǎo)。我那時其實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教學(xué),只是本能地感到語文的讀和寫應(yīng)該結(jié)合起來。于是,在學(xué)完《松樹的風(fēng)格》后,我讓學(xué)生把課文中描寫松樹的部分選出來,重新組織整合,以“松樹”為題寫一篇說明文。這一課我自我感覺不錯,評課時老師們都給了很高的評價,唯獨父親沒有表揚,而是提了一些不足。但我看得出來,他心里其實也是很滿意的。
父親一生老實忠厚,謙虛謹慎,不圖名利,與世無爭。從未做過一件對不起他人的事。這一點,為所有接觸他了解他的人所稱道。
父親晚年也罹患了阿爾茨海默病,不過程度不算重,只是話少,記憶力衰退,出去散步,經(jīng)常迷路而不能回家??捎袝r,他卻又表現(xiàn)得很明白。即使疾病侵蝕了父親的智力,但在他身上有兩件事沒有發(fā)生變化:一是讀書,二是對兒孫們的喜愛。
父親愛書。1947年東北解放戰(zhàn)爭中,父親參加了擔(dān)架隊,曾住在一家大地主家,主人都跑了,屋子里散亂地堆著許多沒有帶走的書,他就挑了一些背在身上,隨著部隊輾轉(zhuǎn)各地。這一背就是大半年,直到1948年戰(zhàn)爭結(jié)束。這些書,我看到的,有《字匯》十二卷,《左傳句解》四卷,還有什么,我記不得了。現(xiàn)在,想象父親背著沉重的書,在槍聲炮火中冒著生命危險抬傷員的身影,就想,這對書得愛到什么程度,才會做到這樣?
父親微薄的工資,養(yǎng)家糊口之外,所剩無幾。這“所?!贝蟾哦急凰I書了。這樣做的壞處,是家里沒有積蓄,到處都是書;好處,則是讓我在書堆中長大?!拔母铩笔刮以谛W(xué)畢業(yè)后失去了讀中學(xué)的機會,但是,那些書,卻讓我成了教師,考上了函大,還能夠發(fā)表文章。這證明,存書,比存錢強。
父親一輩子都在讀書。他讀書,是純粹地讀書,沒有功利目的,不為結(jié)果,只為過程。即使他已經(jīng)記不得所讀的內(nèi)容了,他仍然讀書;即使他的生命已走到盡頭了,逝世的前一天上午,他還在讀書。書,陪伴了他一生。這使我對讀書有了一個新的認識:讀書這事,不僅屬于語文,更是屬于生命。
大概是人的年齡愈大,就愈重親情,晚輩們來看他,他雖然多已叫不出名字,但臉上總是堆滿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對第三代、第四代尤其如此。2015年中考結(jié)束,我接了哥哥的孫子來家里住了幾天,父親高興至極,生命涌現(xiàn)出了幾年來未曾有過的活力,竟然指導(dǎo)這個大孫子讀起了《三字經(jīng)》。我妹妹的孫子、我的兩個孫子回家,父親也都極為開心,甚至?xí)飨录拥臏I水。
但是,在這個寒冷的冬天,父親走了,永遠地走了!從今以后,我們再也看不到他讀書的背影;再也看不到他看見兒孫時的笑容了。父親是個普通教師,做的只是普通的事。但是,普通人才是社會的主體,普通人做好普通的事,是一個社會繁榮穩(wěn)定的基礎(chǔ)。所以,我感恩、懷念我的父親,愿他身下的大地,永安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