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生
漢代佛教入華初傳之跡,杳渺迷離,艱澀難求。史官依從儒生傳統(tǒng),對胡人之教難免摒斥,所記寥寥。研究顯示,西漢末已出現(xiàn)漢譯佛經(jīng)《浮屠經(jīng)》,以浮屠等同黃老,“老子化胡”說行世*方廣锠:《〈浮屠經(jīng)〉考》,《法音》1998年第6期。。山東、江蘇、安徽、陜西、山西等地區(qū)出土的東漢畫像石及漢墓壁畫中,都出現(xiàn)了不同形式的佛教內(nèi)容*如朱滸:《山東滕州新發(fā)現(xiàn)佛教內(nèi)容漢畫像石的初步研究》,《中原文物》2015年第5期。更多內(nèi)容,將于另文探討。。較突出者皆出東漢墓葬,如四川樂山麻浩1號東漢崖墓石壁所刻施無畏印佛像,樂山城郊西湖塘出土東漢施無畏印陶佛像,彭山東漢崖墓M166陶搖錢樹座施無畏印佛像,綿陽出土東漢墓搖錢樹干上的施無畏印佛像,以及湖北襄陽東漢墓出土的浮屠祠陶樓明器。
許理和(Erik Zürcher)的研究表明,約公元1世紀(jì)中期,佛教已經(jīng)滲入淮北地區(qū)、河南東部、山東南部和江蘇北部的廣袤區(qū)域*[荷]許理和:《佛教征服中國:佛教在中國中古早期的傳播與適應(yīng)》,李四龍、裴勇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8頁。。正是在這個區(qū)域,明帝時楚王劉英“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至漢桓帝則“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三十下《襄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082頁。。但有關(guān)黃老浮屠并祠、老子化胡說、佛教的地獄信仰進而佛教在東漢的“接受史”樣態(tài)的研究,則向無所聞。
近年來,筆者在山東南部和陜北漢墓畫像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反映東漢時期黃老浮屠信仰的歷史遺存,特別是迄今所知最早表現(xiàn)“老子化胡”信仰邏輯的“黃老浮屠”組合圖像和已知中國最早的佛教地獄圖,茲略為考證。
《三國志》裴松之注引《魏略·西戎傳》描述的浮屠,與“黃老”一樣“身服色黃”:
臨兒國,《浮屠經(jīng)》云其國王生浮屠。浮屠,太子也。父曰屑頭邪,母云莫邪。浮屠身服色黃,發(fā)青如青絲,乳青毛,蛉(朎)*謹(jǐn)按:“蛉”或為“朎”之誤,此處應(yīng)指乳暈。赤如銅。始莫邪夢白象而孕,及生,從母左脅出,生而有結(jié),墮地能行七步。此國在天竺城中。天竺又有神人,名沙律。昔漢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景盧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經(jīng)》,曰“復(fù)立”*“復(fù)立”,《世說新語》等均作“復(fù)豆”。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二:“老君西越流沙,歷八十一國,烏戈、身毒為浮屠,化被三千國,有九萬品戒經(jīng),漢所獲大月氏《復(fù)立經(jīng)》是也。”均可證“立”乃“豆”字之形誤?!皬?fù)立”即“復(fù)豆”,亦即“浮屠”、“佛陀”;《復(fù)立經(jīng)》即《浮屠經(jīng)》。見方廣锠:《〈浮屠經(jīng)〉考》,《法音》1998年第6期。者其人也。《浮屠》所載臨蒲塞、桑門、伯聞、疏問、白疏間、比丘、晨門,皆弟子號也。*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三十《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裴松之注引魚豢《魏略·西戎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59頁。標(biāo)點略有修訂。
圖1 印度博帕爾附近的桑奇一號塔,約公元前250年
圖2 襄陽市菜越墓地M1出土東漢陶樓“浮屠祠”。采自湖北省博物館:《荊楚英華——湖北全省博物館館藏文物精品聯(lián)展圖錄》,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59頁
延熹九年(166)襄楷上漢桓帝的疏中,言及:
又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虛,貴尚無為,好生惡殺,省欲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殺罰過理,既乖其道,豈獲其祚哉!或言老子入夷狄為浮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精之至也。*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三十下《襄楷傳》,第1082頁。
學(xué)界亦因此認(rèn)定東漢已有“老子化胡說”的傳播,但向無考古實證。又《后漢書》記漢明帝永平年間楚王劉英奉黃老浮屠事:
英少時好游俠,交通賓客,晚節(jié)更喜黃老,學(xué)為浮屠齋戒祭祀。八年,詔令天下死罪皆入縑贖。英遣郎中令奉黃縑白紈三十匹,詣相國曰:“托在蕃輔,過惡累積。歡喜大恩,奉送縑帛,以贖愆罪?!眹嘁月?。詔報曰:“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絜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dāng)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四十二《楚王英傳》,第1428頁。
最足以確證這一歷史事實的,是筆者在山東南部漢墓文物中發(fā)現(xiàn)的兩種畫像資料。
1.費縣潘家疃漢墓墓門上的鳥喙老子+胡人浮屠+窣堵坡組合畫像(圖3)。山東省博物館和費縣博物館正在對該墓資料進行清理,擇日公布。
潘家疃漢墓墓門朝西,實測墓向275°;墓門以中間立柱隔為兩門,北柱外(西)側(cè),從上至下圖像配置為老君(上)+浮圖(中)+覆缽形圖案(下)。這種構(gòu)圖邏輯,應(yīng)為表示“老子入夷狄為浮屠”,西去“化伏胡王”(《三天內(nèi)解經(jīng)》卷上)。
關(guān)于老君形象,《抱樸子內(nèi)篇·雜應(yīng)》引《仙經(jīng)》云:
老君真形者,思之,姓李名聃,字伯陽,身長九尺,黃色,鳥喙,隆鼻,秀眉長五寸,耳長七寸,額有三理上下徹,足有八卦……*王明:《抱樸子內(nèi)篇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73頁。
圖3 費縣潘家疃漢墓墓門北柱外(西)面所刻老子+浮屠+窣堵坡拓片
西入胡,授以道法,其禁至重,無陰陽之施,不殺生飲食。胡人不能信道,遂乃變?yōu)檎嫦?,仙人交與天人浮游青云之間,故翔弱水之濱。胡人叩頭數(shù)萬,真鏡照天,髡頭剔須,愿信真人,于是真道興焉。*《道藏》第18冊,第236頁。
2.蘭陵縣九女墩漢墓辟邪石獸立柱上“黃老”信仰與胡人浮屠渾融一體的造像(圖4)。
圖4 蘭陵九女墩漢墓辟邪石獸立柱原石。2017年10月12日攝于蘭陵縣博物館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辟邪石柱右側(cè)下部的胡人,為單膝跪姿,頭昂向上,戴尖帽,左手坦開,臂直垂向下;右手坦開上舉,掌心朝前45°向上。據(jù)此手姿,可判斷此胡人為“浮屠”:左手作施愿印,右手作施無畏印。經(jīng)現(xiàn)場原石觀察分析,在這套“多龍盤結(jié)”畫像中,原石雖已殘缺,但仍可看出其實為龍虎交媾畫像(部分原石和拓片局部放大見圖5左),反映在拓片,即上部中間一對較寬大的虎頭造型明顯,且雙虎張口露齒,親吻相接(唇吻和牙齒之間僅刻一縫),右側(cè)則刻雙龍吟鳴向天。龍虎之軀則盤結(jié)交織在一起,龍虎“合氣”之意甚明;其自身方位為左龍右虎,合乎東龍西虎交于中宮的漢代信仰;而龍虎交媾合氣圖用于漢墓,則可知其于墓主“太陰煉形”成仙信仰內(nèi)涵甚深。此可謂該石柱所蘊含黃老浮屠信仰中的“黃老”部分*相關(guān)研究見姜生:《漢墓龍虎交媾圖考:〈參同契〉和丹田說在漢代的形成》,《歷史研究》2016年第4期。。
與此相似的東漢“黃老浮屠”文物,見于彭山東漢崖墓M166:14出土的一個帶有造像的陶插座(圖6)。在胡人佛像下方的圓形陶座周圍,刻畫龍虎交于圓璧,龍虎分別位于佛自身的左右方,符合漢代四象和龍虎交媾圖的方位分布。漢人在這種明器制作中對黃老浮屠信仰的真切表達,使我們得以從中再次讀出其黃老浮屠混一的信仰形態(tài)。
除了上引《魏略·西戎傳》引《浮屠經(jīng)》關(guān)于浮屠“乳青毛,蛉(朎)赤如銅”的描述,《優(yōu)婆塞戒經(jīng)·修三十二相業(yè)品第六》對浮屠三十二相的描繪中尚有:“齒白齊密相”,謂“得是相已,次得三相:一四十齒,二白凈相,三齊密相”;“次得四牙白相”*《優(yōu)婆塞戒經(jīng)》卷一《修三十二相業(yè)品第六》,《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24冊,第1039頁。,謂四牙最白而大,瑩潔鮮凈?!栋闳艚?jīng)》關(guān)于浮屠八十種隨行好之中有“世尊諸齒方整鮮白,是三十四。世尊諸牙圓白光潔漸次鋒利,是三十五”。柞城故城西南側(cè)出土石雕(圖8左)對牙齒的特別刻畫應(yīng)即突出浮屠牙齒齊白之相。又云“世尊鼻高修而且直,其孔不現(xiàn),是三十三”。柞城故城所出石雕形象,即高鼻而無孔。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卷三八一《初分諸功德相品第六十八之三》:“世尊臍深右旋,圓妙清凈光澤,是二十三。世尊臍厚不窊不凸周匝妙好,是二十四?!?《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卷三八一,《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6冊,第968頁。上述九女墩漢墓辟邪石獸立柱上的浮屠臍部刻畫即是如此(放大圖見圖8右),柞城故城出土石雕對臍部的特別刻畫,正顯示浮屠肚臍之好,尤其明顯的是其右旋的臍相刻法。東漢時期《般若經(jīng)》在中國已有傳播,即東漢竺佛朔與支婁迦讖譯《般若道行品經(jīng)》(后題《道行般若經(jīng)》)十卷(所謂小品般若經(jīng))*呂澂指出:“支讖譯籍里比較重要的《般若道行經(jīng)》和《般舟三昧經(jīng)》,原本都由竺朔佛傳來,而支讖為之口譯。以支讖學(xué)問之博,這兩種也應(yīng)該是他所熟悉的,因而譯功專歸于他,并無不可。但從僧祐以來,經(jīng)錄家都說竺朔佛也有這兩種的翻譯,這就未免重復(fù)了。”見《呂澂佛學(xué)論著選集》,濟南:齊魯書社,1991年,第2874頁。。與此同時,從這些圖像可知,東漢《般若經(jīng)》譯本已包括諸功德相品的內(nèi)容,而《優(yōu)婆塞戒經(jīng)》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在漢代亦已傳播,北涼時代只是重譯而已。
圖5 蘭陵漢墓辟邪石柱上的胡人浮屠和龍虎交媾畫像。采自金愛民、王樹棟編著:《蘭陵漢畫像石》,2017年,第69頁
圖6 彭山漢崖墓M166:14佛像插座線圖和照片。采自南京博物院編:《四川彭山漢代崖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彩色圖版1(右)和圖44(左:1.佛像插座整體線圖;2.右脅持手??;3.佛右手??;4.佛左手手印)
圖7 費縣潘家疃(右)、蘭陵九女墩(左)漢墓浮屠像的頭部放大圖
圖8 蘭陵的東漢浮屠像。右:九女墩漢墓辟邪石獸立柱;左:柞城故城西南側(cè)出土東漢石像。(2017年10月12日攝于蘭陵縣博物館)
山東微山縣文管所收藏的一方東漢石槨畫像石,系2006年3月由微山縣付村鎮(zhèn)運回保存。該石已破碎,僅存三塊殘件(圖9),拼合后殘長約142cm,寬85cm,厚19cm,所余約當(dāng)同類石槨側(cè)板大半。該石雕刻方式為減地淺浮雕,畫面刻制精美,內(nèi)容豐富。筆者發(fā)現(xiàn),該石所畫實乃佛教地獄圖,對于中國初期佛教史研究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圖9 微山縣文管所藏付村鎮(zhèn)出土東漢石槨側(cè)面殘石畫像拓片及左欄放大摹本(朱華制圖)
殘石左欄,由下向上分為上下四格,所刻應(yīng)為地獄情景。最下第一格刻鳳凰相對而立。第二格右邊,正面刻一頭上長有雙牛角手持鋼叉的巨人,當(dāng)為牛頭阿傍。圖中牛頭阿傍雙手持叉刺向右邊一側(cè)立者的腹部。東晉西域沙門竺曇無蘭譯《五苦章句經(jīng)》:“獄卒名傍,牛頭人手,兩腳牛蹄,力壯排山,持鋼鐵叉。”*《五苦章句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7冊,第547頁。東漢安世高譯《佛說罪業(yè)應(yīng)報教化地獄經(jīng)》:
復(fù)有眾生,常在鑊湯中,為牛頭阿傍以三股鐵叉,叉人內(nèi)著鑊湯中,煮之令爛,還復(fù)吹活,而復(fù)煮之。何罪所致?佛言:以前世時信邪倒見,祠祀鬼神,屠殺眾生,湯灌搣毛,鑊湯煎煮,不可限量,故獲斯罪。*《佛說罪業(yè)應(yīng)報教化地獄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7冊,第451頁。
牛頭阿傍的左邊,一人牽大小兩犬,大犬前一人跪地求饒。南朝陳西印度三藏真諦譯《佛說立世阿毘曇論》卷八《地獄品·第九外園隔地獄品》稱“糞屎獄”外有“可愛樹林”:
如是林中有老烏白頸鴉鷹鶚鷲鳥等,是地復(fù)有豺狗野干虎狼師子等,身皆長大。是諸禽獸,嚙罪人,如倒生樹,食啖其肉,皮血肉盡,唯余骨在。時諸罪人受此啄害,上上品苦難可堪忍,極堅極強最為痛劇,當(dāng)時悶絕,冷風(fēng)復(fù)吹,皮肉更生,復(fù)受啖食,乃至受報未盡求死不得。*《佛說立世阿毘曇論》,《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32冊,第212頁。
是知此所描繪,屬于八地獄外四方圍繞的四重圍隔地獄,其中有豺狗猛烈啖噬罪人肉體,反復(fù)無期,使其飽受苦難。
更上第三格,中間地上一大鼎內(nèi)蒸汽騰騰(蒸汽圖案的類似刻法,見于微山縣微山島鄉(xiāng)溝南村西漢石槨側(cè)面左欄,一人正在灶前用皮囊向爐中鼓風(fēng)*馬漢國:《微山漢畫像石選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71頁。),鼎左跪一守鼎獄吏,鼎右一人被一獄卒押來,正被推向鼎里,施以鑊湯之刑。右端有一獄卒手持鋼叉,將一作揖之人叉住,欲將其投入沸鼎。這里描繪的應(yīng)是“鑊湯地獄”。
本層格內(nèi),左有一獄吏攜一兒童把守著高高架起的兩耳大鼎,架子右側(cè)支出一杈,頂部安有一個四腳朝天的大狗。這組高架畫面應(yīng)表示此處為“燒炙地獄”?!斗鹫f立世阿毘曇論》卷八《地獄品》稱地獄之六為“燒炙地獄”:
其相猶如陶灶,一切皆鐵,晝夜燒然,恒發(fā)光炎,廣長無數(shù)由旬。是中罪人,無數(shù)千萬,閉塞燒炙,熟已內(nèi)外焦燥,虛脆易脫,譬如肉脯。是時獄門自然開,其門外邊有無數(shù)狗,或烏或駁,身高長大,伺待門開,爭入獄里,牽出罪人,咋其身,如倒生樹,恣意啖食。既被食已,皮肉皆盡,唯余骨聚,困苦難處,當(dāng)時悶絕。冷風(fēng)來吹,皮肉更復(fù),是時獄卒復(fù)驅(qū)令入,還受先苦,燒炙食啖。*《佛說立世阿毘曇論》,《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32冊,第210頁。
畫面中,仰面朝上的大狗恰與火鼎向上的開口一致,隨時準(zhǔn)備啖噬罪人之肉。此外,與狗相關(guān)的地獄,尚有唐代實叉難陀譯《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所言“火狗地獄”:
無間獄者,其獄城周匝八萬余里,其城純鐵,高一萬里,城上火聚,少有空缺。其獄城中,諸獄相連,名號各別。獨有一獄,名曰無間。其獄周匝萬八千里,獄墻高一千里,悉是鐵為,上火徹下,下火徹上。鐵蛇鐵狗,吐火馳逐,獄墻之上,東西而走。*《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卷上《觀眾生業(yè)緣品第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3冊,第780頁。
謂“無間獄”的鐵圍之內(nèi)還有“火狗地獄”?!独銍?yán)經(jīng)》亦稱:
亡者神識,見大鐵城,火蛇火狗虎狼獅子,牛頭獄卒馬頭羅剎,手執(zhí)槍矟驅(qū)入城門,向無間獄。*《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yán)經(jīng)》卷八,《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9冊,第144頁。
《佛說立世阿毘曇論》卷六稱地獄曰“泥梨耶”(niraya):
云何地獄名泥犁耶?無戲樂故,無憘樂故,無行出故,無福德故,因不除離業(yè)故于中生。復(fù)說此道于欲界中最為下劣,名曰非道。因是事故,故說地獄名泥犁耶。*《佛說立世阿毘曇論》,《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32冊,第197頁。
最上第四格,中間偏左處,一大人物憑幾而坐,右上方有榜題“大王”。大王左邊一人跽坐,雙手持笏,并提一袋?!按笸酢庇疫叄p手捧書簡正面跽坐的胡冠侍者,應(yīng)為大王的下屬;其右有三人匍匐在地,應(yīng)是前來地獄“大王”報到的死者們;侍者手捧的書簡應(yīng)是記錄死者生前德行的命簿*東漢《老子中經(jīng)》:“司命絕去之人,魂魄會于北極?!毕嚓P(guān)研究見姜生:《漢墓“老子把持仙箓”圖考》,《人文雜志》2017年第11期。。地獄中這個“大王”應(yīng)即“無間神”。
筆者同時發(fā)現(xiàn),陜西綏德四十鋪出土的東漢墓門橫額*李貴龍、王建勤:《綏德漢代畫像石》,西安: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1年,第129頁。上,亦刻畫有地獄圖(圖10);以其人物皆作尖帽高鼻胡人形象,姑謂之胡人地獄圖。圖中左端亦刻一大人物,旁有胡人為其撐華蓋;其前有9人前來報到,右邊兩列27個背弓箭騎馬的胡人獄卒在后押送而來。前到者正在跪拜,一男子手牽膽怯之婦前來,正如《老子化胡經(jīng)·太上皇老君哀歌七首》所言:“兩兩共相牽,遂至死滅門。皆由不敬道,神明考擿人?!?《老子化胡經(jīng)》卷十,《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4冊,第1269頁。圖中的大人物應(yīng)即地獄神“大王”;其旁刻一胡人平躺在地,被兩名胡人獄卒捉住雙臂雙腳,將其控制,旁邊則刻畫有一狗形大鍘刀,表示地獄里正在進行“斬身”的懲處?!斗鹫f罪業(yè)應(yīng)報教化地獄經(jīng)》:
圖10 綏德縣博物館藏東漢墓門橫額上的胡人地獄圖,上為全圖,下為左端放大摹本(朱華制圖)。采自李貴龍、王建勤:《綏德漢代畫像石》,第129頁
佛教地獄非獨為人所設(shè);事實上它收取所有生物的生命,上自鳳凰、龍,中及人類,下至一切小蟲,無所不包。東漢安世高譯《佛說十八泥犁經(jīng)》:“佛言十八泥犁。鳳凰龍下至小蟲,凡十八泥犁。人行善多行惡少,出泥犁疾;行惡多行善少,出泥犁遲。佛言,是安得鬼守,十八泥犁居處冥?!?《佛說十八泥犁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7冊,第530頁。也就是說,在整個生物世界,從最低賤的小蟲到最高貴的鳳凰,所謂有情眾生,死后都有鬼卒把守的冥界十八地獄等待他們。這可以解釋何以鳳凰出現(xiàn)在左欄地獄圖景的最下一格。相對于漢畫常見的鳳凰居頂圖像空間結(jié)構(gòu),此處與牛頭阿傍相鄰的,應(yīng)即“最為下劣”的“十八泥犁”中的鳳凰*然而鳳凰本來是上古神鳥?!渡胶=?jīng)·南山經(jīng)》卷一說,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第19頁)。東漢時期有關(guān)地獄信仰的經(jīng)典,尚有安世高譯《佛說鬼問目連經(jīng)》論述因緣果報。。
圖11 滕州西戶口漢墓出土“太山君”畫像石。采自山東省博物館、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山東漢畫像石選集》,濟南:齊魯書社,1982年,圖230
漢代的黃老浮屠之祀及老子化胡說具體情形究竟如何?佛教地獄信仰在漢代是否已有傳播?這些有關(guān)佛教入華初傳形態(tài)及與漢文化之關(guān)系問題,是長期制約早期道教史和早期中國佛教史認(rèn)知的核心問題。
圖12 滕州西戶口“泰山君出行圖”畫像石。采自山東省博物館、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山東漢畫像石選集》,圖226-227
歷史上關(guān)于老子棄周西行、出函谷關(guān)而去的傳說,最早見載于《史記》卷六十三《老子韓非列傳》:
老子修道德,其學(xué)以自隱無名為務(wù)。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guān),關(guān)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庇谑抢献幽酥鴷舷缕缘赖轮馕迩в嘌远?,莫知其所終。*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六十三《老子韓非列傳》,第2141頁。
所謂“舉右手指天而吟”,正是各地所出東漢佛像最為常見的施無畏印手姿,而被道經(jīng)描繪為老子化胡、變身為佛的表現(xiàn);有關(guān)白象與佛陀孕育的說法,同樣來自佛教關(guān)于佛陀的母親摩耶夫人夢見白象而受孕的故事。早期漢地佛教與黃老道之間在信仰上黃老浮屠不分的這種特殊狀態(tài),既有利于早期道教的信仰擴張,又有利于佛教在漢地的傳播;蘭陵所見,蓋屬此類。當(dāng)佛教在華獲得長足發(fā)展,則掙脫胞衣,強烈排斥道教及漢代以來佛道共用的老子化胡說*南宋沙門志磐撰《佛祖統(tǒng)紀(jì)》卷四十《法運通塞志第十七之七中宗》:“《列仙傳》云,老子、尹子俱之流沙(原注:古本無化胡字)。漢《襄楷傳》云,老子入夷狄為浮圖之化。晉《高士傳》、魏《典略·西戎傳》,皆言老子化戎俗為浮圖?!苿t天時,沙門慧澄乞毀《化胡經(jīng)》,敕劉如睿八學(xué)士各為議狀;皆言漢隋諸書所載,化胡是實,不當(dāng)除削?!?《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9冊,第372頁)。
同樣,初傳佛教的地獄信仰與漢人的冥界六天信仰混淆共存,乃因漢儒主導(dǎo)的本地鬼神與冥界傳統(tǒng)觀念勢力強大,使其不至于即刻對漢人信仰構(gòu)成重大改變。然而隨著佛教譯經(jīng)的發(fā)展和傳播的深入,尤其是東漢末期儒生夢碎并喪失思想主導(dǎo)地位,漢人原本“死而為鬼”、“鬼者歸也”的死亡觀和以尸解變仙為終極理想的冥界信仰,遭遇日益劇烈的挑戰(zhàn);印度佛教地獄對人性之惡的構(gòu)想與描繪,遠超漢人之樸素,導(dǎo)致漢傳統(tǒng)冥界信仰發(fā)生異化,原本人死所歸的泰山冥府,變成了懲罰性的空間,“太山地獄,燒煮萬毒”。山東微山縣所出東漢地獄圖像,蓋屬其類。這種傳播所造成的文化“征服”和價值觀變化,對傳統(tǒng)善惡概念、行為觀念之基底結(jié)構(gòu)的改變,仍待反思研究。
基于對漢墓所存反映老子化胡說的黃老浮屠組合畫像及地獄圖的研究,可以獲得對東漢佛教接受史的一些具體認(rèn)知;從中可以看出,東漢信仰結(jié)構(gòu)中,浮屠已占有一定比重;尤其是佛教地獄圖像令人驚異地發(fā)現(xiàn)其東漢傳播之“保真度”,超出后人依傳世文獻對佛教傳播所作的種種模糊推斷。費縣和蘭陵兩種漢畫像石所刻浮屠的冠式,頗似藏傳佛教僧侶所戴的雞冠帽(卓孜瑪和卓魯);其所刻牛王眼相等內(nèi)容亦透露出,《優(yōu)婆塞戒經(jīng)》的內(nèi)容在東漢已有傳播。這些代表浮屠特征的符號的忠實傳達特征,再次提醒我們東漢佛教傳播對黃老的“依附”,看來主要是在形式上,而其內(nèi)容則相當(dāng)獨立且保真地得到了傳播。黃老浮屠并提并祀,其主要原因應(yīng)是老子化胡說使二氏歸于一身,成為老子“化形”的表現(xiàn);換言之,黃老浮屠像的相聯(lián)刻畫,實乃老子化胡說之繪畫呈現(xiàn)。
漢人將佛教引入墓葬,其信仰的根源,與作為死者“太陰煉形”之所“煉形之宮”的墓葬信仰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在此前的研究中,筆者嘗試發(fā)掘漢墓信仰結(jié)構(gòu)中的“黃老”*有關(guān)漢墓之為“煉形之宮”及死者在其中的“太陰煉形”儀式與尸解信仰,參見姜生:《漢帝國的遺產(chǎn):漢鬼考》。;現(xiàn)在可以看到,其中包含的佛教信仰,需要得到更多的關(guān)注。這些漢墓保存的佛教地獄信仰表明,傳統(tǒng)的冥界信仰在東漢已經(jīng)受到佛教地獄信仰的沖擊;有些漢墓出現(xiàn)了與泰山獄相混的地獄,有些則顯現(xiàn)出佛教地獄信仰獨立原態(tài)傳播的特征。
總的說來,從新發(fā)現(xiàn)的山東微山東漢畫像石槨殘石和陜北漢墓畫像石所刻地獄畫像等漢墓資料來看,佛教的地獄信仰在東漢已有譯介傳播;山東費縣潘家疃東漢墓門上鳥喙老子與胡人浮屠與窣堵坡組合畫像、山東蘭陵九女墩漢墓辟邪石獸立柱畫像所呈現(xiàn)的“黃老”信仰與胡人浮屠組合表明,史籍所述東漢時期以浮屠等同黃老因而黃老浮屠同祀的現(xiàn)象,應(yīng)是老子化胡說流行之表現(xiàn)。黃老浮屠同祀說不為后人所解,其中原因除了儒生史家語焉不詳,更多是由于,時人所信老子化胡說,乃以老子浮屠為同一人在不同時空之“化形”,因而將老子浮屠等同且一同祭祀。以潘家疃為代表的某些漢墓中黃老浮屠畫像一同出現(xiàn),正是中國思想史和宗教史上這種奇特信仰的圖像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