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芝玲
摘 要:元好問是金代文學(xué)大家,《鷓鴣天》是他最常用的一個詞牌名,共有三十七闕之多。在《鷓鴣天》詞中,酒的意象被廣泛運用,并被賦予了豐富的內(nèi)涵如借酒消黍離之悲,以及追求隱居生活,對人生坎坷的哀嘆。從《鷓鴣天》詞的酒意象中,也可以看到元好問對于蘇辛詞風(fēng)的繼承,也是自己身世際遇的曲折呈現(xiàn)。
關(guān)鍵詞:元好問 《鷓鴣天》 酒意象
元好問(1190 —1257),字裕之,號遺山,金代文學(xué)大家。元人脫脫主修的《金史·元好問傳》評價其“蔚為一代宗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遺山集》謂“好問才雄學(xué)贍,金元之際屹然為文章大宗”,評價皆不可謂不高。元好問一生創(chuàng)作詞近四百首,其中《鷓鴣天》是其中數(shù)量最多的一個詞牌名,一共有三十七闋?!耳p鴣天》詞大多為遺山晚年的作品,蘊含著其后半生的人生境遇與內(nèi)心情感,酒的意象在其中被廣泛運用。本文即以元好問《鷓鴣天》詞中的酒意象為研究對象,希望能為元好問研究、宋金詞研究添磚加瓦。
一、元好問《鷓鴣天》詞中酒意象的內(nèi)涵
在不同的語境、時期、歷史背景下,元好問《鷓鴣天》詞中的酒意象被賦予了各自不同的內(nèi)涵。下面分而述之。
1.借酒消黍離之悲
尼采的酒神論提出,酒可以使得“主觀的一切都化入了混然忘我之境”。詞人作為對時代最為敏感的一個群體,其痛苦往往來自清醒的主觀意識。在金亡的前幾年,元好問對時局已經(jīng)有了深深的憂慮。他的詩作對于金末的亂世多有抒寫,“百二關(guān)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岐陽》三首),滿懷悲憤的筆觸在記錄慘烈戰(zhàn)爭的同時,也飽含著元好問對家國的憂慮。金亡后,這種清醒使得詞人的黍離之悲變得愈發(fā)濃烈,于是酒就成為了詞人心中慰藉精神的良藥。酒的存在使得山河破碎的痛苦暫時模糊,元好問對此有著清醒的認(rèn)識。在《鷓鴣天·只近浮名不近情》中,他對這種借酒消愁的心理有了更加詳細(xì)的闡發(fā):
只近浮名不近情,且看不飲更何成。三杯漸覺紛華遠(yuǎn),一斗都澆磊塊平。醒復(fù)醉, 醉還醒。靈均憔悴可憐生?!峨x騷》讀殺渾無味,好個詩家阮步兵。
這首詞作于元好問僑居時期,剛剛結(jié)束了三年被羈管的生活,對故國的思念變得更加強烈?!叭眱删?,是醉后的真實情態(tài),世事遠(yuǎn)離,郁結(jié)消散,這種心靈上的輕松與愉悅正是詞人所要尋找的。下闋中的屈原與阮籍,分別象征著兩種亂世中的人生態(tài)度:屈原是醒,阮籍是醉。屈原因醒而“憔悴”,詞人在激憤中對此顯然是不認(rèn)同的,所以選擇了阮籍的道路,試圖在昏昏沉沉的醉酒中消解亡國之痛。
2.追求隱居生活
在中國傳統(tǒng)語境中,飲酒象征著一種灑脫豪放的生活態(tài)度,再進(jìn)一步,便是對出世的渴望。元好問的一生長期在出仕與隱居之間徘徊,在《鷓鴣天》詞中,他由酒而生發(fā)出的隱逸思想大致可分為兩種。
一是因金亡前的仕途不順。元好問少有才名,但是在科舉場上卻屢經(jīng)挫折。十六年科舉生涯對元好問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即使在得中博學(xué)宏詞科后,元好問得到的也只是諸如國史館編修之類的低級職務(wù),這明顯與詩人“射虎南山”的理想是不符的。入世的道路受阻,詞人便自然萌生了出世的想法。他自云“身外虛名一羽輕”,將功名視為身外之物,追求“詩酒風(fēng)流屬老成”(《鷓鴣天·身外虛名一羽輕》)般閑適的田園生活。但作為一名儒生,元好問心中入世的思想始終還是占據(jù)上風(fēng)的?!盎h邊老卻陶潛菊,一夜西風(fēng)一夜寒”(《鷓鴣天·短發(fā)如霜久已拚》),字里行間難免流露出孤臣的凄清之意。這也就解釋了元好問在出世與入世中搖擺不定的原因。
二是因金亡后的遺民思想。元好問對金有著強烈的歸屬感,在流亡途中編纂《中州集》,表現(xiàn)出詞人這一時期對金朝中原正統(tǒng)地位的認(rèn)可。正因為如此,他金亡后便不再出仕。他自云:“墓頭不要征西字,元是中原一布衣?!保ā耳p鴣天·華表歸來老令威》),將青年時代的目標(biāo)全盤否定,甘愿做平民百姓,由此可見遺民思想對元好問的巨大影響。他將自己的隱居生活描寫為“山院靜,草堂寬。一壺濁酒兩蒲團(tuán)”(《鷓鴣天·拋卻浮名恰到閑》),酒的意象在詞中成為詞人田園生活的調(diào)劑品,同時也成為詞人曠達(dá)自任的象征。
3.對人生坎坷的哀嘆
元好問歷經(jīng)金元兩代,一生歷經(jīng)波折。他年少時曾跟隨陵川大儒郝天挺學(xué)習(xí),詞句中常有“匹馬明年西去,看君射虎南山”(《朝中措·醉來長鋏為誰彈》)的豪情。然而詞人科舉失利,仕途也屢經(jīng)挫折。金亡后,詞人在山東聊城被羈管數(shù)年,生死掌握于他人之手。晚年的元好問歷經(jīng)多地輾轉(zhuǎn),五十歲那年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秀榮(今山西忻州)。前半生的經(jīng)歷使得詞人心灰意冷,懶于宦情,自此不再出仕。
元好問一生歷經(jīng)坎坷,尤其是后半生四處漂泊的經(jīng)歷,使得詞人在他晚年作品《鷓鴣天》詞中提到的酒意象往往凝結(jié)著苦痛?!傲懵錀t感興多。酒杯直欲卷銀河”(《鷓鴣天·零落棲遲感興多》),“宿酒消來睡思清。夢中身世可憐生”(《鷓鴣天·宿酒消來睡思清》),這些“苦酒”代表著詞人對自己坎坷一生的哀嘆。雖然他自言“一斗都澆磊塊平”,但是這種深切的身世之悲,大都是“無計可消除”的。
二、從《鷓鴣天》詞看元好問對蘇、辛詞風(fēng)的繼承
“酒”“醉”是蘇、辛詞中常見的一個抒情意象,常常用以抒發(fā)詞人的政治悲苦或豪情壯志。作為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后裔,元好問瓣香蘇、辛,對豪放詞風(fēng)有所繼承。
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描寫的是詞人酒后的壯志豪情,雖不再年少,但是“又何妨”的反問依舊洋溢著“少年狂”的銳氣。辛棄疾《賀新郎·拄杖重來約》“老我傷懷登臨際,問何方、可以平哀樂。唯酒是,萬金藥”充滿了對人生的感嘆,人生苦短,世事紛繁,老來也只得將酒作為暫時逃避現(xiàn)實無窮煩惱的“萬金藥”。然而,酒醒時分又當(dāng)如何,思及此處更添悲涼。
“樂府以來,東坡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軒,此論亦然”,這是元好問對蘇辛的評價,由此可見他對蘇、辛詞的接受程度。他崇尚“東坡體”,因而在意象上對東坡詞也多有學(xué)習(xí)。他詞中常見的意象,如“酒”“醉”“長安”“青山”等等,與蘇、辛詞是極為相近的。由于《鷓鴣天》詞多為他晚年所作,所以“酒”意象更多地還是用于抒發(fā)心中的苦悶。如下面的這首《鷓鴣天·飲量平常發(fā)興偏》:
飲量平常發(fā)興偏,留連光景惜歡緣。悲慨慷人爭和,醉墨淋漓自笑顛。
麟閣畫,祖生鞭,拍浮多負(fù)酒家錢。老來事事消磨盡,只有尊前似少年。
詞人晚年回望自己的一生,抒發(fā)了年華虛度、壯志未酬的感嘆。上闋主要描寫了詞人現(xiàn)在的生活:飲酒、寫詩、作文,看起來雖逍遙自在,然而末句“自笑顛”三字卻不自覺地流露出自嘲之意。下闋的“麟閣畫”與“祖生鞭”象征著元好問青年時建立功業(yè)的理想。然而當(dāng)詞人兩鬢斑白之時,仍寸功未立,最終只得在酒中尋覓幾分少年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蕙風(fēng)詞話》曾評價元好問晚年詞“蕃艷其外,醇至其內(nèi),極往復(fù)低徊、掩抑零亂之致。而其苦衷之萬不得已,大都流露于不自知”,從這首詞中可見一斑。
雖然《鷓鴣天》詞少了幾分元好問少年時的銳氣,但是從零星的幾句中還是可以窺得他生性中的豪氣?!白韥愍毧缟n鸞去,太華峰高玉井寒”(《鷓鴣天·月窟秋清桂葉丹》),蒼鸞、太華峰都與仙人有關(guān)。詞人幻想自己醉后騎上神鳥,飛到仙人的處所。從現(xiàn)實寫到虛幻,將神話與想象融為一體,形成了一個奇幻的境界。酒意象的加入使得詞的意境更添豪放開闊。
三、對于元好問《鷓鴣天》詞中酒意象頻出成因的探討
元好問一生坎坷,曲折的經(jīng)歷使得他常常會在先賢的經(jīng)歷中尋找人生的借鑒。在《鷓鴣天》詞中,詞人便以酒的意象,串起了一連串與自己遭遇相近的歷史人物:
總道狙公不易量,朝三暮四盡無妨。舊時鄴下劉公干,今日家中白侍郎。
歌浩蕩,酒淋浪,浮云身世兩相忘。孤峰頂上青天闊,獨對春風(fēng)舞一場。(《鷓鴣天·總道狙公不易量》)
詞中的劉楨、白居易兩人,可以說代表了元好問人生的兩個階段。劉楨是東漢時期的名士,少有文才,此后被曹操所器重,得居鄴下,官至尚書令。劉楨的一生顯然與元好問前半生的奮斗目標(biāo)高度重合。而白居易晚年閑居香山,飲酒狎妓,過著“棲心釋氏”的閑適生活。顯然,白氏象征著拋卻青年時的雄心壯志,以詩酒度余生的人生選擇。
元好問的《鷓鴣天》詞在寫到酒時,還往往會選擇在詩句中嵌入前人的詩句或典故。如“詩酒風(fēng)流屬老成”(《鷓鴣天·身外虛名一羽輕》)取自李白;“殷勤昨夜三更雨,勝醉東城一日”(《鷓鴣天·效東坡體》)取自蘇軾;“時情天意酒杯干?;h邊老卻陶潛菊”(《鷓鴣天·短發(fā)如霜久已拚》)則提到了陶潛的菊意象等等。
上述這些歷史人物或少年成名,或科舉失意,或生逢亂世,或淡泊名利,其經(jīng)歷多多少少都與元好問的某一人生階段有著相似之處。他們最后的選擇基本都是回歸山野,在詩酒中尋找精神慰藉,這一點對元好問的后半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曾提出“情往似贈,興來如答”的觀點,認(rèn)為主客體之間有雙向作用。元好問對這些歷史人物的引用,首先是基于相似的遭遇與心境。相應(yīng)地,詞人也從這些歷史人物的經(jīng)歷中找到了現(xiàn)實關(guān)照。這些從中得出的啟示,使得詞人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思考。他之后選擇的人生道路,或多或少的都能看出這些歷史人物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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