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烤，或一串羊肉

竹劍飛，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草原》《綠洲》《安徽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等。曾獲梁斌小說獎。

講好了夜里九點集合，邱木林八點五十分到達指定地點卻一個人都沒有，心里想是不是搞錯了？他朝四周看了一眼，沒人，也沒有任何車子，一點都看不出來這里將要有一次行動，大的行動，似乎一切都照舊，靜悄悄的。集合地點就在一個加油站附近，一座大橋的東側(cè)。這里剛好有一幢廢棄的爛尾樓。地點很明顯，不會弄錯。這幢樓原來打算造寫字樓出租，現(xiàn)在卻破產(chǎn)了，據(jù)說主人欠了一屁股的債逃跑了，無影無蹤。

應(yīng)該沒問題，不會弄錯的，邱木林安慰自己，在原地跺了跺腳，自己還是急了一點。邱木林再次看了看時間，沒弄錯。加油站里也只有一兩輛小車在加油，顯得十分空曠，這里倒可以停好多輛車子。馬路上車輛已經(jīng)稀少，行人則更少，不像白天車水馬龍，還要堵車，時不時地要出一場車禍。這是一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情況有點復(fù)雜，也有點亂，是兩個街道的結(jié)合點，橋東橋西分屬兩個行政區(qū)街道管理。

天上有星星，還有一輪明月，微風(fēng)吹拂，感覺很舒服。邱木林打量起這座城市的夜景，似乎比白天還要美麗，恬靜，朦朦朧朧，給人一絲遐想，有一種文人墨客游覽風(fēng)景后的感覺。平日里，邱木林不會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并且站在一棵樹下胡思亂想。這里有點鬧中取靜的感覺，十分安逸，沒有什么大的商業(yè)，特別是娛樂場所，或者餐飲行業(yè)。燈光暗淡，連路燈似乎都比其它的地方暗淡了許多，顯得十分乏力。只有兩三家小商店還在營業(yè)，堅守陣地。看得出沒有顧客，老板也顯得沒精打采，瞇著眼睛看電視節(jié)目消磨時光，有點像姜太公釣魚。遠處大橋的西邊則完全不同，是鬧市區(qū)，不夜城。高樓大廈燈火通明，霓虹燈閃耀，時不時地還有各種音樂襲來，像挑逗，像揮舞著五彩的裙邊撩過你的臉面，撩過你的心坎。好像正向邱木林招手，呼喊，充滿著各種誘惑和曖昧。過一會兒，邱木林就要去那里執(zhí)行任務(wù)。

今天臨下班，邱木林的上司王組長對他說，晚上一起去行動，有好多部門都參加，我們?nèi)ヅ浜弦幌?。邱木林還在忙，在電腦上輸入各種數(shù)據(jù)。雖然有些人已經(jīng)下班回家了，但他不能，還有事。白天處理了幾起投訴事件，回來后馬上就要答復(fù)。這種事很急，要考核的。王組長說完話后又拍了拍邱木林的肩膀，似乎鼓勵他大膽地工作，也有晚上辛苦的意思。邱木林懂得，叫你干啥就干啥，馬上就回答說好。心想，反正也沒啥急事，年輕人就多干一點。

邱木林第一次參加這種綜合執(zhí)法，心里沒底，畢竟剛參加工作，心里很興奮?，F(xiàn)在王組長卻還沒有到達，其他人也沒有到達，似乎邱木林第一個來。是否真的有行動就吃不準(zhǔn)了，不大好說，邱木林想，有點懷疑自己，當(dāng)然時間還差幾分鐘，再等等吧。

邱木林在家里，他父親邱子根卻催促他快點去，甭讓人等著，即使不是第一個到達也不能落在最后一位，年輕人嘛工作應(yīng)該主動一點。邱子根喝著茶說。似乎他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過來人，也確實如此。父母都在看電視節(jié)目，母親還嗑著瓜子，旁邊已經(jīng)有了一大堆瓜子殼。邱木林的母親卻關(guān)照邱木林要小心，那些人都不大好惹，別傻樣，出去靈活一點。

父親笑著對母親說，不要緊的，讓他鍛煉鍛煉，我們都是這么過來的。父親眼睛仍然盯著電視屏幕。好像節(jié)目很精彩，有他感興趣的內(nèi)容。

邱木林的母親也笑了，眼睛離開了電視，說，你忘了你當(dāng)初怎么吃的虧了？情況不同，現(xiàn)在的人更加蠻橫，不講理，他表姐和這些人打過交道，沒用。邱木林的母親搖了搖頭，收拾起那些瓜子，不吃了，將瓜子殼全部都丟進垃圾桶內(nèi)。

邱子根說，他表姐跟他是兩碼事，要有信心。突然，邱子根感覺牙齒有一絲疼痛，似乎被點到了，不再說話。他起身，走進廚房倒了一杯開水，喝了一口。

平日里，夫妻兩人經(jīng)?？措娨曅侣?，尤其是社會焦點，知道一些這方面的最新情況，新的發(fā)展?，F(xiàn)在越來越難管理，好像都有一股子的怨氣，全沖著管理者而來，說不好談不攏就要拔出刀子，動手動腳，以武力來解決，干嘛呢？

邱木林匆匆從電腦上下線，準(zhǔn)備出發(fā)，臨出門還照了照鏡子，感覺不錯，對父母說，不用等，你們早點睡吧，沒事的。好像很坦然，也許還有點興奮。邱木林對什么事都有一種渴望，這一點像他的父親，希望事情能夠做好，做得完美。

邱木林的母親又叮囑了幾句，說，路上小心，有事多聯(lián)系。她走到陽臺上，看了看外面，空氣十分清新，似乎還有股清香味，只是氣溫下降了一點。

父親笑母親，好像兒子長不大似的。

邱木林也太急了，也許是新手，總想提早一點，穩(wěn)妥一點，寧愿自己等別人。在單位里他就是這樣，所以大家都愿意叫上他，和他在一起。邱木林拿出手機再次看了看時間，他怕自己弄錯了，心想如果過了九點整還沒人來怎么辦？是不是自己可以回去了？后來，邱木林才知道這次行動單位里沒人愿意去，最后才點到了他。

八點五十五分，有人騎電瓶車過來了，有人開私家車過來了，車子都停在人行道上，或者停在那幢爛尾樓的旁邊。這里剛好成了一個臨時停車點，夠這些人停放各種車子，有私家車，也有公車。到達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看了看這幢爛尾樓，似乎參觀學(xué)習(xí)，評頭論足，一個鋼筋混凝土空架子。雖然結(jié)了頂，但四周都沒有門窗玻璃，透著風(fēng)，也沒有任何粉飾，像人的骨架擺在那里，供人們參觀學(xué)習(xí)——要吸取教訓(xùn)，不能學(xué)這樣子。到達的人有的還和邱木林打了招呼，說聲早，也有人說辛苦了。邱木林也應(yīng)和著和這些人說聲早，辛苦了，好像那顆懸空的心放下了，今天不會白跑一趟，不會白辛苦，行動馬上就開始。其實邱木林并不認(rèn)識他們，他們也不認(rèn)識邱木林，沒幾個能叫得上名字，唯一能確定的是大家都穿著制服，戴著大蓋帽，幾乎都一個模樣，區(qū)別的就是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人。

八點五十七分，有好多執(zhí)法車來了，最先到達是城管執(zhí)法車，然后是公安執(zhí)法車，等等。邱木林就是沒有看見自己的王組長。他在哪兒？是他通知的，他說他也會來，應(yīng)該沒問題。

邱木林再次遠眺，眼睛瞪得大大的，向四周掃射，看見橋上有個人影像王組長，正慢悠悠地從西面方向走了過來，不急不慢，好像散步經(jīng)過這里將晚飯多余的營養(yǎng)全部消耗掉。王組長怎么從橋西面走過來？他家不在那個方向，邱木林想。九點整，好家伙，人一下子都到齊了，周圍都停滿了車子，好像都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像鬼魂似的在這個黑夜里緊急向一個地方集結(jié)，向這次行動的組織者靠攏，集結(jié)。

大家都聚集在一起，相互之間打著招呼，遞著香煙，說說笑笑，很輕松。夜里比白天好，容易讓人興奮，激動，充滿遐想，充滿著許多不確定因素。好像要出去旅游心里特別興奮，奔上躥下，等會兒一起上大巴車，一起上高速，等等。這時，小商店的老板似乎也驚醒了，一下子精神了許多，從電視情節(jié)中溜了出來，探頭探腦，還以為有什么大生意，是不是有人要過來交易一兩筆。他不看電視節(jié)目了，站起身來瞪大了眼睛朝這些人張望，很驚訝，卻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組織者臉微胖，中等身材，沒有穿制服，大概是街道上的人。他簡單地說了幾句，交待了任務(wù)，然后大家一起出發(fā)，沿著人行道向橋西方向走去。兩輛城管執(zhí)法車、一輛公安執(zhí)法車緊緊跟著，好像保駕護航。本次執(zhí)法行動正式開始。王組長向邱木林也交待過，今夜要整頓大店外設(shè)攤大排檔等餐飲行業(yè)，由政府牽頭集中了城管、工商、食品藥品管理、環(huán)保、交警、派出所、創(chuàng)衛(wèi)等部門。邱木林跟著隊伍走，走在隊伍中間比較靠后的位置，不敢太往前沖在第一個。有人會走在前面的，自己不用著急。今天不是主力，也不是主角，王組長告誡過他，只要跟著隊伍走就行了，注意自身安全。

執(zhí)法時自身安全也很重要，來不得半點馬虎，粗枝大葉。邱木林走到門口剛要出去，父親還是走了過來叮囑了幾句，似乎不放心，也許想到了什么，牙齒有點刺痛。這半夜的，心不由地揪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

邱子根的門牙少了一小片，張開嘴巴就能看見，是他當(dāng)年管理市場時被一個殺牛賣牛肉的家伙打的。那個賣牛肉的叫張三橫，態(tài)度蠻橫，常常要多占攤位占好攤位，不服任何管理，誰也說不上話。其他做生意的很有意見，但都怕他，當(dāng)面都不敢對他說，只好暗地里告狀到邱子根那里，希望他能管一管，給大家一個公平的環(huán)境。

邱子根認(rèn)為這是自己的責(zé)任，義不容辭，就行動了。那次，邱子根剛好沖在第一個，指著張三橫必須移動他的攤位，到自己的攤位上去，把侵占別人的攤位讓出來。邱子根態(tài)度很堅決，容不得張三橫多想，并且想幫他收拾。張三橫瞪著一雙牛眼，反而指著他說，關(guān)你什么事？又不占你的攤位，也沒少你們的錢。好像他的冤情比誰的都還要大，不找你們的麻煩就已經(jīng)恭喜了，還想怎么樣？并且揮舞著那把殺牛刀，似乎停不下來。

圍觀的人很多，有經(jīng)營戶，也有顧客，但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觀看，等待事態(tài)的發(fā)展。

邱子根并不怕他，和他也打過交道，知道他的脾氣。但是，像撞在槍口上似的，邱子根的臉重重地吃了一拳頭。很突然就打過來了，張三橫搞了突然襲擊。邱子根還想勸說幾句，心里一點防備都沒有，像遭遇了一場冰雹，冰雹打在臉上。即使有準(zhǔn)備，邱子根也不能還手，和他對著打，那不像話。圍觀的群眾好像驚醒了，紛紛指責(zé)張三橫，必須讓出多占的攤位，市場又不是你一個人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有人還報了警。當(dāng)然，那家伙肯定受到了法律制裁，后來還向邱子根道歉，說自己昏了頭，一時沖動，跟邱子根沒有仇。也有經(jīng)營戶給邱子根送來了雞蛋，表示慰問。只是邱子根心里總有一層陰影，雖然這么多年過去了，牙齒也磨得光滑了，不再刺痛舌頭。但是，常常會感覺牙齒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隊伍一步一步向前移動，如果在白天一定很壯觀，會吸引很多人停下腳步來觀看，也許還要拍照發(fā)到微信上，發(fā)到微博上，引起更廣泛的關(guān)注，任務(wù)還沒有完成倒讓全市人民都知道了，都在評論是非。在黑夜那肯定是另一回事了。夜幕將一切都遮蔽了，變得模糊，像暗潮涌動。這條馬路叫環(huán)北二路，在這座城市的西北角，東西走向，路東段路西段分屬于二個行政區(qū)，也就是以這座大橋為界。橋西比橋東繁華，是商業(yè)區(qū)，尤其是餐飲行業(yè)紅紅火火，熱熱鬧鬧。大家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走著，好像在等待。邱木林不由得抬起頭朝四周看了看，好家伙，黑壓壓的一大片，全是大蓋帽，估計有四五十人吧，或者還要多。

你是第一次參加？有人問。聲音很輕，像兩人說悄悄話，但還是聽得很明白。由于天黑，一時半刻分不清，邱木林朝左右張望了一下，確定誰在和自己說話。

隊伍走在大橋上，從這里遠眺，一切都盡收眼底，看得很清楚。連橋下的水都清澈了，沒有聞到一股臭味。這河水穿過這座城市，也流到邱木林的家。最近幾年，治理河水有了成效，小魚小蝦多了。當(dāng)然，群眾也歡迎，都稱贊政府干了一件實事。只是，越往西走，橋西邊各種聲音越來越響亮，刺耳，煩躁，叫賣聲不斷，吆喝聲不斷，還有一股濃濃的燒烤味，等等，都飄過來了。

咱們走在后面，不用我們動手。我們?nèi)硕?，放心，沒事的。邱木林聽清楚了，是右面那位穿城管制服的，他倒沒有走在前面。走在最前面的都是城管的人，身材個個都比較高大，強壯，好像精心挑選的?？吹贸觯挲g比邱木林大，也許經(jīng)驗也老到，知道輕重緩急，只是身材矮小一點。邱木林向他點了點頭，算打了招呼，心想，也許他看到了自己的年輕，經(jīng)驗不足。

兩人就并排地走著。好像邱木林倚靠在一棵大樹旁，一棵有豐富經(jīng)驗的大樹，知道什么時候刮風(fēng)什么時候下雨。

這位城管老兄又說了，這些人都很難伺候，不大好管。嗨，他嘆了一口氣，又說，投訴電話很多，接二連三，環(huán)境衛(wèi)生臟亂差，附近居民叫苦不迭，我們?nèi)ス苓^好幾次，但都沒用。

似乎已經(jīng)喪失了信心。管與不管都一個樣。管了好一點，不管又恢復(fù)了原樣，像拉鋸戰(zhàn)，你進我退。

這就是這次行動的由來，邱木林想，各個部門配合起來一起來管，人多力量大，能行嗎？邱木林心里沒底。

這時，一個沒有穿制服的人說，我們也接到過許多投訴電話，煩死人了。邱木林朝他看了一眼。他正一邊看手機，一邊說話，好像注意力全集中在手機上，也許正在上微信和人聊天。十分悠閑，像跑出來逛街似的，不是來執(zhí)行任務(wù)的。一會兒，他又說，我是環(huán)保的，我們來了兩個人配合一下。

也是配合的，邱木林想，和他們差不多。

走到橋西邊就是另一番景象，和橋東面完全不一樣，燈火通明，霓虹燈閃耀，人來人往，似乎生意特別好，連人行道上、殘疾人車道上都停滿了各種車子，幾乎沒有路可走。大家像蛇形那樣行走，穿梭在車子之間。隊伍有點散，也有點亂，不像剛開始時那么聚攏在一起，像排隊出操似地整齊，有一股堅不可摧的力量。尤其是馬路的南邊幾乎是燒烤一條街，據(jù)說這一帶有十幾家燒烤店，一家店緊挨著一家店，什么豬蹄燒烤、內(nèi)蒙古烤羊腿、活蝦現(xiàn)烤、村夫烤魚等等，品種繁多，幾乎能夠想得到的都能烤，都能吃。上個月，他們還搞了一個燒烤美食節(jié)，生意興隆，大賺了一把錢。不光店堂里面坐滿了人，有的還坐在外面人行道上，喝著酒，品著美味。一股股刺鼻的燒烤味飄過來了，彌漫在整個大街上，并且飄到了上面的樓群里。這條馬路南面剛好是一個居住小區(qū)，緊挨著。邱木林想，大概居住在上面的人吃不消了，就不斷投訴。對于這一帶環(huán)境，邱木林還是知道一點，他有個表姐就居住在這，常常抱怨好像天天都是霧霾天氣，三六九地要和這些人爭吵，爭執(zhí)，卻沒有結(jié)果。似乎沒完沒了，好像都是自己惹的事，惹的禍。她幾乎不曬被子。如果曬被子，被子上面都是燒烤味，煙熏的味道。在開發(fā)區(qū)打工的那些外地人下班了都跑過來吃夜宵，有時候場面很壯觀，完全可以申請吉尼斯世界紀(jì)錄，卻苦了樓上居住的那些人，整天整夜都不敢打開窗戶。邱木林每次去看望表姐也是這樣，小區(qū)大門就在燒烤店旁邊，兩邊都有燒烤店，不斷噴出濃濃的煙霧，好像穿梭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邱木林從來都不去這些燒烤店吃喝，免得給表姐增添一絲煙霧，一絲煩惱。

表姐的兒子上高三了，很快就要高考，每次回家看書復(fù)習(xí)功課腦子就莫名其妙地脹痛，像撕裂似地睡不好覺。他有點怕回家，怕走到家門口，怕看到那些燒烤店。樓下煙霧繚繞還可以忍受，關(guān)緊窗戶，但是，半夜里各種聲音似乎也越來越響亮，夜色越安靜越響亮，像一把鋸子拼命地撕開他的大腦，分裂他的腦神經(jīng)。一點都讀不進書，連最簡單的題目都不會做，像腦子短路，走錯了道。他常常放下書本，匆忙跑下樓，跑到這些喝著酒吃著燒烤還唱著歌的人中間。反復(fù)好幾次，似乎以跑樓梯來解悶，解除心里的痛苦和煩惱，希望能夠緩解一下心里的緊張、煩躁。他真想呼喊一聲，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好像找不到合適的詞，像寫作文中間卡住了，忘了詞。一個高中生面對這些興奮得幾乎歇斯底里的人能說什么呢？感覺自己就是一串羊肉串，被串在竹簽上等待燒烤，澆上各種調(diào)料，然后一口一口吞嚼掉。像碰到了一道難解的幾乎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也許不可能存在的幾何題，無從下手，卻要解答，只能怪自己運氣不佳?；丶?，他將書本狠狠地摔在書桌上，摔在地板上，做什么作業(yè)？考什么書？他真想將這些書本從窗口上拋下去，狠狠地砸向那些嘲笑自己的人。

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邱木林聽到各種聲音。吵鬧聲、爭吵聲不斷，還有搬東西發(fā)出來的聲音，好像都有理，都是無奈，都為了生存。大家都不容易，還是好好過日子吧。城管的人將擺放在人行道上的桌子椅子廣告燈箱等雜物全部都搬到城管執(zhí)法車上，一律取締。更重要的將那些燒烤爐子都搬走。都用木炭燒烤，煙霧很大，嚴(yán)重影響環(huán)境，也許那個可吸入顆粒物的攀升都是這些東西惹的禍。城管執(zhí)法車是輛客貨兩用車，后面剛好能裝各種收繳上來的貨物。店主當(dāng)然不肯，忙跑出來爭辯，爭搶。態(tài)度蠻橫，說一不二。你放進車廂內(nèi)，他就又搬了出來。反復(fù)好幾次。

城管的人在拍照，還有執(zhí)法記錄儀，好像取證，要留下人證物證，以防萬一。現(xiàn)在做事都十分牢靠，滴水不漏。

有一個小青年，剃著花色頭，操著方言，從側(cè)面躥了出來，一把抓住廣告燈箱不肯放手，像抓住他的命根子似的，死死的。

城管老兄悄悄地對邱木林說，他叫曹大軍，沒認(rèn)識幾個字卻很厲害，能說會道，也能賺錢，我和他打過交道，他經(jīng)常揮舞著一把牛角刀，要小心。

牛角刀，邱木林想象著樣子，在眼睛面前閃過。

雙方開始爭奪起來，都在拼命地使勁，不肯服輸。邱木林感覺到一陣牙齒痛，鉆心地疼痛，就沒有再進一步靠近。

曹大軍說，一只燈箱又不妨礙你們，我搬回去算了。曹大軍的臉脹得通紅，拼命用力，仿佛臉上的肌肉也在使勁，也在拼命，說話很干脆。一對一，曹大軍肯定能贏，誰也不是他的對手。

方言雖聽不明白，但那意思還是知道的。其中一個城管說，馬路上一律不準(zhǔn)堆放。說話很嚴(yán)肅，不容任何反抗，否則后面那些人怎么管理，誰還聽話？其他城管的也加入進去了，力量明顯強大，將曹大軍團團地包圍在里面。

曹大軍說，那我就放到店堂里面。聲音有點弱。但眼睛還是死死地盯著這些人，不肯放手。

城管說，不行，已經(jīng)放在外面的就全部收繳，一視同仁。

曹大軍朝左右四周看了看，好像在尋找什么，他隔壁那家燒烤店在外面什么東西都沒有，挺干凈，連燒烤爐子都沒有。曹大軍感覺很奇怪。平日里不是這樣的，全擺在外面，生意還很興隆。

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大多都是附近燒烤店的人，都在看，都在觀望，等待結(jié)果。

這時，公安人員上去了，配合得倒挺默契，警告這些人不要亂來，好好配合，說，已經(jīng)通知你們了不要擺在外面，要服從管理。

公安執(zhí)法車緊緊跟上，就停在旁邊，好像隨時要請這些人上去談心似的，但沒人愿意去。

曹大軍又說，其他人呢，一視同仁嗎？

邱木林想，父親那起事件，如果執(zhí)法人員再多一點就好了，聲勢就大，賣牛肉的那個家伙也不會那么蠻橫，如果有公安人員在現(xiàn)場就更加沒事，不會到現(xiàn)在還有陰影。

整條大街有點亂，路上經(jīng)過的車子都停下來觀看，還有許多行人都停下匆忙的腳步，似乎不著急了，閑著也是閑著。大家都在起哄，取樂，什么聲音都有，什么動作都有，有些話還很難聽。交通堵塞了，有人拼命地按喇叭，像要劃破天空似的。交警忙上去指揮，叫大家快點離開，車子動起來。

有的店家看見這么多大蓋帽心里也慌，忙收拾好東西往里搬，速度很快。也有一兩條狗跑過來溜達一會兒，轉(zhuǎn)了一圈就撤走，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行道都堵了，很慌亂。還有人已經(jīng)舉起手機要拍照。

王組長忙拉了一把邱木林，叫他躲遠一點，沒有你的事，說，有些人已經(jīng)躲開了，你還不走？

有很多人拿著手機在拍照，有當(dāng)事人，也有過路人，像來了一大群新聞記者，好像都有這方面的嗜好。王組長畢竟經(jīng)驗老到，眼觀四面八方，注意保護自己。

邱木林躲開了這些攝影鏡頭，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煩。否則傳到網(wǎng)絡(luò)上去，傳到微信上，傳到微博上，就說不清楚了，說好話還是說壞話？現(xiàn)在什么話都有，分不清是非，真假，好壞。燒烤的煙味十分刺鼻，邱木林咳嗽了好幾聲，像水土不服似地連忙躲開，喝了一口水，潤了一下喉嚨。

大家齊動手將馬路上的各種障礙物全部都搬到執(zhí)法車上去。道路暢通了許多，也寬敞了。沒有了燒烤爐子，空氣質(zhì)量似乎也清澈了許多，感覺呼吸暢通了。那兩輛城管執(zhí)法車已經(jīng)跑了好幾趟，將收繳的東西全部都放進倉庫里。

清理完這一邊，大家就轉(zhuǎn)向另一條街，環(huán)城西路。這是條南北走向的大街，也是主干道，車輛很多，剛好和環(huán)北二路成十字路口，一起包圍了這個居住小區(qū)，也有許多燒烤店，一家店挨著一家店，燒烤的爐子全部都擺在外面，好像上個世紀(jì)家里的煤爐子擺在門外面似的，煙霧繚繞。

燒烤生意很好，還帶動了其它行業(yè)，各種飲食店雜貨店水果店等都跟著一起營業(yè)到后半夜，人氣特別旺盛。

曹大軍跟了過來，他看著這些人一家店又一家店清理，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看著，也像隊伍中的一員，看他們收繳放在人行道上的東西，看他們向店家解釋，等等。眼光很兇狠，像孤獨的一匹狼時刻要撲向自己的獵物。

城管老兄推了推邱木林的胳膊，叫他注意，要小心。邱木林不以為然，這有什么？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似乎與自己無關(guān)。

這時，邱木林的手機響了。他拿了出來。是母親打來的電話。接通，邱木林說，沒事，放心吧，一切都挺順利。邱木林說話很得意，似乎也解決了困在表姐心頭上的事。邱木林看了看時間，應(yīng)該結(jié)束了吧，父母還沒有睡覺，似乎要等他回去，看到他后再睡覺。

大隊人馬向馬路對面移動，橫穿馬路，人多勢力大，沒人敢阻撓。當(dāng)然，更主要的是看見了大蓋帽。所有的南北方向駛來的車子都在這股隊伍面前停下了，停在馬路中間，讓他們先過去。一會兒馬路就堵塞了，路中間停下很多輛車子。但都沒意見，只是靜靜地等待。馬路西面也有一些店外設(shè)攤，雖不是燒烤店，沒有放燒烤爐子，但都要一視同仁，比方說水果攤、廣告燈箱、雜物等也應(yīng)該一律取締。

邱木林跟著他們走過去，隊伍三三兩兩，不成形，也沒有看見王組長，還有那個環(huán)保的。他們都沒有穿制服，也許都淹沒在普通人群當(dāng)中，分不清你我。但邱木林還是跟過去了，跟著大部隊走。走到馬路對面，邱木林抬起頭，望了望他表姐居住的小區(qū)，似乎有所思。小區(qū)樓內(nèi)還有燈光，還有人沒有睡覺，邱木林心想，今夜外甥看書應(yīng)該沒問題吧，可以集中注意力做很多題目，很多試卷，即使要想早一點睡覺也行，應(yīng)該睡個好覺，安穩(wěn)覺，不會有什么聲音來打擾影響，畢竟離高考越來越近了。

邱木林表姐夫在外地工作，家里有什么事情都是他表姐出面，卻苦了她。她看到兒子在家里睡不好覺，看不進書，眼看就要高考了心里十分著急，自己也跟著睡不好覺，吃不好飯。她就一個人跑下樓去，跑到燒烤一條街，面對這些喝著酒吃著燒烤的人，勸說他們安靜一會兒，不要唱歌，不要發(fā)出刺耳的聲音，等等。可是，這些人聽了卻笑了，反而聲音更大，更放肆。有人還拍起了桌子，敲起了酒杯，像打著音樂拍子，說，這是什么地方？大家都看著她。表姐傻眼了，她本來身材就瘦小，說話聲音也輕，心想這是什么地方？然后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

這些人說，你要是有錢就不要住在這里，換一個好一點的地方，安靜的地方，比方說別墅。

邱木林表姐說，為什么？

這些人說，這是鄉(xiāng)下，也有我們的一份子，我們累了一整天了，都憋壞了，就想快樂，你還不讓我們快樂？好像邱木林表姐倒有罪，妨礙了別人的快樂，妨礙了別人的吃喝。

邱木林隨大隊人馬走了一大圈，總算完成了任務(wù)，似乎成績還不錯，收獲蠻大。邱木林十分得意，好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從此以后就可以安靜了，也沒有煙霧了，空氣清新了。又回到了那座大橋，兩個行政區(qū)的交界處，也是今夜行動的起點，當(dāng)然也是終點。時間已經(jīng)十一點了，夜很深了。

組織者說，今天結(jié)束了，大家都回去吧，辛苦大家了。

邱木林松了一口氣，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好像自己完好無損。也不管別人了，不找王組長了，自己匆忙向橋東方向走去，也許父母還在家里著急地等待自己。

邱木林剛走到大橋上，手機就傳來信息，父親叫他注意微信。邱木林忙打開微信公眾平臺，查看本地焦點，本次執(zhí)法照片已經(jīng)傳在微信上了，好像有很多人都在發(fā)照片，但肯定不是這些執(zhí)法人員發(fā)上去的。

這么快？邱木林想，真是神速。干脆停下腳步，倚靠在大橋的欄桿上，一張張照片看下去，好像專門有人做全程記錄，還有很多評論，說什么話的都有。

邱木林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周圍的人都散了，走了，他也跟著走向大橋的東面，只是速度很慢。邱木林看到自己的身影也在照片上，在微信上，而且十分明顯，剛好自己在搬運燒烤爐子，一張臉部特寫鏡頭。所以，父母都看到了。倒沒有王組長的身影。

邱木林走走看看，看看走走。再看下去，話又不一樣了，好像話里還有話，很難聽，似乎都在批評，裝裝樣子，完全是一種作秀。

怎么會是這樣呢？不是裝樣子的。邱木林想。居然還有人針對自己說話，很尖銳，似乎自己成了公眾人物。唉，邱木林嘆了一口氣。

邱木林走到大橋東面，那幾家商店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打烊了。橋東面比剛才還要安靜，幾乎沒有一個人影，也沒有一輛車子，都走了，走得無影無蹤。邱木林走到那幢爛尾樓時，手機又響了，有人又上傳了好幾張照片，是最新的。邱木林查看這些照片，心里幾乎崩潰了，燒烤爐子桌子椅子廣告燈箱等全擺在人行道上殘疾人車道上，像原來一模一樣，剛好迎來了一大批下班人員來吃燒烤，煙霧繚繞，似乎動作特別快，超出想象。邱木林似乎還聞到了烤豬蹄、烤羊腿、烤魚烤蝦等，生意還要興隆，燒烤味還要濃烈。邱木林感覺自己的肚子也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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