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1964年12月24日,北風呼嘯,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入夜不久,氣溫驟降到零下五度,我們舉家搬遷到三角街的第一個夜頭,所有的少得可憐的那點家當都還被堵在河埠頭的水泥船上,我就匆匆忙忙地降生在這個任由寒風自由進出的新家,四壁如洗的新家,就連我落地一聲哭后、需要沐浴的那盆熱湯都無法準備的新家。
這是一間像趴在地上的奴隸狀的箍銅草舍。也叫直頭草舍。在蕭山人嘴上,箍銅草舍專指矮小簡陋的小草舍,是小銅匠走村串戶做生意時的落腳點。它位于三角街老十字路口西南角,直通通的一間,朝東開門,開門即是村路,靠路邊的屋檐比正屋都大,因為屋檐下是父親做生意的場所,是用來謀求糊過一家六張嘴的依托。從1962年開始,饑不擇食的父親,走出百里路外的黨灣公社,四出謀生,最終找到了這兒,并苦苦經(jīng)營了快兩年,才在三角街上悶聲不響地掙下這筆“巨產(chǎn)”。但三角街人只允許它給父親做生意時落個腳,卻不允許我們?nèi)衣鋺?;當父親和兩個娘舅千辛萬苦地撐船到三角街西頭、東風河支流的河埠頭,卻被人硬生生地堵在水泥船上,不準我們上岸。
若不是母親突然腹痛,我吵著要出世,誰又說得清楚我們現(xiàn)在在哪兒呢?
就在我出生的前幾天,浙北地區(qū)連續(xù)大寒,氣溫在零下四度左右,霜比雪白,地比鐵硬,下過雨的路上,濕泥巴凍成了堅硬的冰轍,那條叫黨灣的灣里結(jié)上厚實的堅冰,終日不化;早就定下搬遷日子,并向小隊里借好水泥船的父親,年過而立的許慶正,一臉愁云,唉聲嘆氣,一趟趟地踅到家門口,腦袋慢慢地朝后仰去,外面那雙眼睛隱退,讓里面那雙眼睛有仇似地挖一眼老天爺,把滿頭像爬滿毛毛蟲的細短鬈發(fā)的腦袋都要搖落了。他自言自語道:“嗯扭話頭?!薄班排ぁ奔础皼]有”,“嗯扭話頭”也即“沒有話說”。父親的“沒有話說”,含意眾多:一是他無語到?jīng)]有話說,二是他有話說了也是白說,三是他灰色的感嘆,如此等等。父親是個急性子,木訥,心思重,但有副天真的面容,這個據(jù)說眼睛后面還有雙眼睛的男人;自以為聰明,卻常常在現(xiàn)實生活中弄巧成拙。母親馮秀鳳是個性氣高傲的女人,拖著兩根又粗又黑的長辮子,發(fā)梢掛到她的膝彎頭;她比父親高出一個頭,搬到三角街后,這里的人都叫她“長婆”或“長辮子”;她比父親小五歲,家里家外都由著她性子來。她撅個大肚子,左臂窩里夾著一歲大的二哥許竹云,就像夾著一只沒有生命的稗子枕頭;她在整理東西,其實該打包的都打包了,她也沒啥可整理的。她瞅著像熱鍋上的螞蟻般焦躁不安的父親就呼吸不暢,氣鼓鼓地說他:“看啥個看?你看了天就會好了嗎?”好像這天氣都是被父親看壞了的。父親小聲道:“我是擔心……”母親頓時剪斷他的話說:“你擔心?擔心有個屁用!”
“你有這個閑工夫,還不去把……”
父親就乖乖地聽她去找事做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年輕的二娘舅馮柏根和三娘舅馮云根,就從永安大隊趕到永樂大隊,和父親一起動手把我家的小草舍拆了。小娘舅馮子根和姐姐同歲,月份也相同,很難想象外婆和母親同時坐月時的情景。這年小娘舅才七歲,自然幫不了啥忙;他吵著要跟來,但外婆堅決不許,他就賴在地上,作死作活的。大娘舅幾年前就搬來西興公社共聯(lián)大隊。春秋戰(zhàn)國時,越范蠡筑“固陵城”于錢塘江邊,以拒吳?!肮塘辍庇置拔髁辍保宕畤鴷r,為吳越國王錢镠屯兵處;錢镠以“陵非吉語”,遂將“西陵”改為“西興”。大娘舅馮水根是個歪嘴巴,一張女性化的櫻桃小嘴,就像花朵似地綻放在他圓餅?zāi)樀淖笙聜?cè),完全偏離了它應(yīng)該呆的正常位置;他說個話做個事都不管不顧的,絲毫不留情面。他是“精括”,但絕對不是“精明”。母親不許我們說,但她自己總說大娘舅是“歪嘴巴說話”;這句話的后綴應(yīng)該還有“歪理”二字,盡管母親沒有說?!巴嶙彀驼f話”在我家就成了大娘舅的代名詞。大娘舅憑著一門剃頭手藝,早就從黨灣公社永安大隊搬遷到西興公社共聯(lián)大隊落戶,在通向西興古鎮(zhèn)的路邊,開了一家剃頭店,在給人剃頭時,從顧客手中低價收購布票、糧票、肉票、油票和煙酒票等各種票據(jù),然后到西興鎮(zhèn)上偷偷摸摸地高價拋售。投機倒把在計劃經(jīng)濟的那時候可是重罪,抓到了是要坐牢的。我曾經(jīng)聽表哥馮建林也就是大娘舅的長子說起過,大娘舅有次在西興鎮(zhèn)上販賣糧票時,當場被抓,臨走時向接應(yīng)他的大舅媽討碗水吃,還碗時將身藏的各種票據(jù)貼在碗底轉(zhuǎn)移給她,才免遭坐牢之罪。表哥當時在西興鎮(zhèn)上做水產(chǎn)生意,賺了不少錢,說話中氣十足,每說兩三句話就毫無來頭地大笑幾聲;他除了做水產(chǎn)生意外,就忙著嬉賭。蕭山人頂真,固執(zhí)地把人生活動劃分為兩大部分:正經(jīng)的和嬉嬉的。賭博叫嬉賭。游玩叫做嬉客。請人來家里玩,就說“有空來嬉”。甚至稱“做人來嬉嬉,遲早要回去。”而“嬉”與“犧”同音,外地人一聽就懊惱,憤憤然道:“要犧哪里不好犧?非要跑到你家去犧呀!”表哥馮建林有錢,所以自豪地說:“嬉賭最多就傾家蕩產(chǎn),而偷婆娘就連家都沒了。”表哥舉這個例子,是向我們證明,他的商業(yè)頭腦完全來自大娘舅的基因。我在母親那邊親戚的紅白大事的酒席上,碰到過大娘舅幾次;只要紅燒蹄髈一上桌,他就櫻桃小嘴那么用力一歪,嚷嚷道:“我就喜歡吃肥肉?!北人脑捳Z更快的是他的筷頭,他早已將半只蹄髈紅春春的肥嘟嘟的酥得跟豆腐似的豬皮嗖地撕下來,搶到自己碗里,吃得風生水起。那張櫻桃小嘴就像小蛇囫圇吞下只雞蛋,兩邊的腮幫子撐得圓鼓隆咚的,賽過初夏時分在月色中大肆對鳴的田雞,一鼓一鼓的。我家搬遷時,大娘舅早就在共聯(lián)大隊站穩(wěn)腳跟,正一門心思忙著搞投機倒把呢。
母親對搬遷后美好生活的幻想,使她快樂得就像一位仙子,從天高頭扯下彩虹的七色毛線,編織成一張捕夢網(wǎng);在昨夜,她就捕捉到了一個美夢。她夢見自己在三角街街頭,左手端著碗撒了蔥花的青白相間的豆腐腦,右手捏著根醬油蘸蘸的金黃色的油條;豆腐腦入口即化,油條又香又脆,喜得她從夢里笑出聲來。今天她老早就起了床,用早就準備的一根米把長的紅毛線,將她的兩根粗辮子對結(jié)扎起來,就像要過年的喜兒,左半根辮子與右半根辮子用紅毛線纏住之后,仿佛給她的腦袋或整個人按上一個拎襻,像只馬桶可以拎起她就走。母親把二哥交給姐姐抱,自己挺著大肚子,和父親他們一起干活。二娘舅和三娘舅怕她動了胎氣,不讓她插手;母親就輕飄飄地說:“能有啥個事體呢?”她照樣雙手拎了東西,喜滋滋地在我家到河埠頭百把米遠的小路奔來奔去,來得個勤快。
那個舊家被拆得干干凈凈,連屋檐下的一塊墊腳石,也被父親搬到水泥船上去。三娘舅有些不屑道:“大哥,重死重活的,你要它做啥呢?!笔捝饺丝蜌猓惴蚨籍敻鐏斫械?。父親說:“要的。沙地上想找塊石頭都困難?!蹦赣H豪情萬丈地招呼姐姐和大哥上船,說要開船了。
姐姐和大哥蹦蹦跳跳的,歡天喜地地喊:“開船啰!開船啰!”
父親像是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對母親說:“我去跟姆媽說一聲。”不等母親答應(yīng),他就急匆匆地跑開了。父親矮小單薄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陰沉沉的背景里,像一顆流星劃過我們焦急的張望。一會兒工夫,父親又急匆匆地跑回來。兩年前,爺爺就撇下娘娘走了。體弱多病的娘娘,在空蕩蕩、陰森森的老屋里獨自過活。這種烏風凍(冬季陰冷不見陽光)的日腳,她老人家應(yīng)該就像一塊老冰,孤獨地縮在老眠床上;最多也就是盤著手心里的豆子,右手心的豆子盤到左手心,左手心的豆子盤到右手心。老話說,“你有烏風凍,我有棉被洞?!钡锬锷砩线€能有啥個熱氣呢?大概手心里的豆子都比她的身體溫暖。也不知父親和年邁的她都說了些啥?母子倆就此別過,何日才能相見?兩對四眼都淚汪汪了吧。
父親上船,連氣都不喘一口,就操起一支大櫓,背對著故鄉(xiāng),右臂夾緊櫓身,左手按住櫓手,櫓板頂住河埠頭的石板檔里,用力往后撐,直到他的身體與大櫓硬是橫斜成“人”字形,笨重的大而無當?shù)乃啻@才緩緩地離開故鄉(xiāng)的灣岸。這一撐,就是背井離鄉(xiāng),就是生離死別,就是離開祖先和根的基地,就是告別他們童年和成人的生活,就是漸行漸遠成遙遠的世界。
這一撐,父親用盡了半生的心血和力氣。
開船時已是中午,原本陰沉沉的天空突然泛出灰白色來,感覺亮了幾分,滿天烏云就像久旱的河床,布滿了漸漸變粗的裂紋,從這些明亮的裂紋里漏出幾道亮燦燦的陽光來,一下子提升了人間的亮度。天開雪眼了。正當我們仰天張望,心情豁然開朗時,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一綹綹陽光中,有大朵大朵的雪花像七彩的羽毛,三三兩兩地飄下來。起初雪花是零星的,緩慢的,晃晃蕩蕩的,像悠閑的浪子;但老天爺突然又收走了陽光,皸裂的云團如同洪水沖過的河床,又凝聚成黑漆漆的一片;雪花就下得急促了,密密匝匝的,它們被北風刮成一條條斜線,就像爆滿白芽的千條萬條柳枝在飄拂。大家顧不上吃飯,也不覺得餓,就急急忙忙地趕路了。父親站在船尾搖櫓,二娘舅走在右側(cè)船沿上撐篙,三娘舅立在船頭破冰;母親抱著二哥,領(lǐng)著姐姐和大哥,縮在赤膊的船艙里,淋著從天而降的雪花。父親用從舊家拆下來的稻草扇,一張張地靠在竹椅背上,在船艙里攔起來一道擋風的草墻;母親抱著二哥在中間,兩邊是姐姐和大哥,他們背朝船頭坐在竹椅上,擠在一起,渾身顫抖。懷有少女般幻想的母親,一臉走在康莊大道上的憧憬,教姐姐和大哥搓手,搓搓搓,使勁地搓。她說不冷不冷。她說一點都不冷。她說搓搓手就渾身暖熱了。
黨灣是條大灣,灣面開闊,灣水兇險,水泥船像落水的秋葉一樣小得可憐。它走得很慢,無法想象的慢,兩岸的雜樹與蘆葦,幾乎不再后退;而娘娘家附近的那座用竹排架起的軟橋,始終彎彎地橫在她們的眼前。我小時候隨父親來探望娘娘,有一次想獨自過竹排橋,但我每走一步,腳下的竹排就彈一彈,就像踩在彈簧上,心懷叵測的竹排橋隨時都想把人彈到灣里去;這不是騙鬼嗎?我嚇死了。我嚇哭了,但又不敢哭出聲來,只有默默地咬牙流淚。我慢慢地蹲下身,直到雙手摸到竹排,就趕緊趴下去,匍匐在竹排上;我不敢在狹窄的竹排上轉(zhuǎn)過身去,只敢手腳并用摸索著往回爬,一點點慢慢地后退,直到雙腳踩到橋堍頭的實地上,才終于嗚嗚地哭泣。十多年前,我去參加二伯母也就是外婆的小妹的葬禮時,我獨自站在當年竹排橋的位置,一座改用水泥澆注的小洋橋上,默默地眺望灣水齷齪的黨灣,水面上漂浮著各種顏色的垃圾。除了灣水,黨灣還是當年的黨灣,灣面沒有寬一寸,也沒有窄一分;但到了我毛四十歲的眼里,黨灣竟是那么狹窄與淺陋,仿佛我一步就能跨過去,它早已不再是我記憶中的那條大灣了。完全不是。
水泥船走出沒多遠,三娘舅就直喊手酸,灣里的冰太硬了,跟水泥板似的,用竹桿戳好幾下才能戳碎一塊,震得他虎口火辣辣地疼痛。他讓二娘舅來戳冰,自己去撐篙。他以為撐篙輕松,誰知笨重的大而無當?shù)乃啻诒鶠忱?,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氣?!案车焦怼比锞嗣Π延嘞碌脑捬实蕉抢?,他不敢回頭看母親,怕他大姐嫌憎他說話不吉利。灣上的堅冰似乎也在阻止這次搬遷行動,難道它知曉此行灰暗的命運?
母親弓著身軀,左手抱緊二哥貼在胸口,右手像把小扇子擋在他臉上,盡管二哥黃蠟蠟的小臉蛋,并不比母親的右手大,但時不時地有雪花飄落到他臉蛋上,化作細微的小水珠。饑餓和寒冷令二哥哇哇直哭,母親抖動雙腿,嘴里哄著:“哦哦囡囡,不哭不哭,姆媽帶你去新家……”但二哥要的不是這個,他照舊哭個不停。姐姐許惠娟和大哥許天云搓到手掌生痛也毫無用場。他們坐在天大地大的赤膊船艙里,就像坐在冰面上一般無異。遼闊的黨灣,就像天地間的通風管道,北風呼嘯,灣風像是剛在冰上磨過的刀鋒,割得人不敢探頭;探頭就是一刀,又是一刀。七歲的姐姐懂事地安慰著四歲的大哥。母親取出包裹里的硬饅頭,給姐姐和大哥各一個;他們捧在凍得又紅又粗像胡蘿卜似的僵硬的小手上,像兩只小老鼠慢慢地啃噬著偷來的堅果。母親沒有奶水。一滴奶水都沒有。她咬一口饅頭,在嘴里嚼爛了,就嘴對嘴喂給二哥吃。二哥奮力蠕動小嘴巴。母親叫父親和兩個弟弟先吃點東西。他們說,趁現(xiàn)在天還沒黑,多趕點路再說。
吃過東西,姐姐和大哥就安穩(wěn)多了。母親教他們哈熱氣。哈熱氣是母親唯一喜歡冬天的地方。只要到了冬天,她哈出來的熱氣就有了形狀,就能讓人看見自己活命的那口氣是咋樣子的。母親從少女時代就愛玩哈熱氣的游戲。她能哈出大熱氣來,張大嘴把滿口的熱氣一記頭哈出來,就是一大團蓬蓬勃勃的熱氣;她也能哈出小熱氣來,像雞屁眼似地噘起嘴巴,細細長長地哈出來,就像男人緩緩地吐出一口煙霧;她甚至能哈出特定形狀的熱氣來,比如像狗啊像鳥啊。當然,熱氣的形狀瞬息萬變,立馬就消亡了;也只有哈熱氣的人才注意得到,旁人是很難發(fā)現(xiàn)的。母親哈出不同形狀的熱氣團,說這個是啥,那個是啥,但姐姐和大哥啥也看不出來,而且他們哈出來的熱氣又小又淡,出口就沒了。姐姐和大哥就眼巴巴地盯著母親的嘴,十分羨慕她能哈出又濃又大的熱氣來;一朵兩朵三朵雪花,掉進母親哈出來的熱氣團中,卻不見它們從底下漏出來,仿佛這團熱氣是只容器,像壇像缸,能把它們盛起來;當熱氣團消失時,那幾朵雪花也隨之消失了。它們?nèi)ツ膬毫四??姐姐和大哥都稀奇死了?/p>
母親教他們長長地吸飽一口氣,然后閉上嘴巴,“閉緊了,記住,一定要閉緊了。”她督促道,讓他們把剛吸進去的冷氣焐在嘴里,把它焐熱了,再哈出來。鑒于他們哈出來的熱氣不夠熱,寡淡寡淡的,母親就說是因為人冷的緣故。母親教他們跺腳。她叫他們站起來,在船艙里原地踏步,多動動,身上熱了,哈出來的熱氣就濃了。姐姐和大哥把水泥船底跺得咚咚直響,跺得腳都痛了;還果真是這么回事,哈出來熱氣就濃多了,大多了。姐姐和大哥就高興了,嚷嚷著叫母親看。如此簡單而又單調(diào)的游戲,卻讓他們一直玩到天黑,直到他們無法分辨出自己哈出來的熱氣;它們早就和沉沉暮色混為一談了。天色雖然是漸漸地暗下來的,但暗到某個點上,忽然來了那么一下,就徹底黑透了,就伸手不見五指了。這天是農(nóng)歷甲辰年(龍年)冬月廿日,天氣好的話,尚有下弦月,可以賜給人間一些薄光,但今夜偏偏是個大雪日腳,天上自然無月,唯有大雪沙沙地落到人間。灣道與落白的灣兩岸在夜間有所不同的地方,就是灣面望出去更黑暗、更兇險詭譎,就像大地被撕裂的一道萬丈深淵。
在父母眼里,河啊灣啊都是不干凈的。它們是人間連接陰間的一條捷徑。灣里有的是鬼。所以落夜后,母親記起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時不時地抓把黃沙,用力撒向兩岸的蘆葦叢。照理,是應(yīng)該撒白米的。但我們自己都吃不上白米,那就只能用黃沙來替代了。據(jù)說蘆葦叢什么的,是鬼最喜歡聚集的地方。母親撒出去黃沙,就是起到預(yù)報的作用;說白了,就是活人跟鬼打聲招呼,我們要過來了,麻煩你們行個方便。但麻煩還是來了,水泥船前行了一段水路后,就罷工了。
父親吭吱吭吱地搖了半天大櫓,水泥船卻不再走;三娘舅也在船頭疑問,怎么還在老地方呀?
壞了,真的粘上鬼了。
父親、二娘舅和三娘舅已累到虛脫,大汗淌得內(nèi)衣和布質(zhì)褲腰帶都津津濕了;他們拖著疲憊的身軀,摸黑下到船艙里,從母親手中接過堅硬的饅頭,邊啃邊干咳。嘴巴干得冒火,但船上無法生火,一眼眼能喝的熱水都沒有。南橫灣里倒都是水,但那么冰冷的水能喝嗎?喝了是要得病的。二娘舅問走了多少路?大家望望黑漆漆的四周,啥也看不見。父親說還早呢,還沒到解放河呢。
船擱淺了,或者說被鬼拖住了,看來今夜是走不了了。
三娘舅說:“看來只有等天亮了?!?/p>
母親擔憂道:“那要等到啥時候呀?”
大家泥塑木雕般杵在黑暗中犯難,愁煞人的;呼嘯的北風,就像一群群無恥暴徒,把人身上的衣服扒得精光,不,還遠遠不止如此,剛剛濕透內(nèi)衣和褲腰帶的熱汗,早就冷卻了,此刻他們身上就像爬滿了冰蛇,拼命地往體內(nèi)鉆。父親摸到船尾,朝灣里撒了泡瘦小的熱尿,身上頓時冷了許多,他迅速地抖了抖雙腿,拎起褲子;回頭對兩個娘舅說:“你們也解個小手吧?!睋?jù)說人類的污穢之物,有驅(qū)趕鬼的功效。二娘舅尿了,黑暗中有水滴零星落在冰上的聲音。但三娘舅舅折騰了半天,卻一點尿都沒有,系褲子時他不好意思地說:“一點都逼不出來?!备赣H說:“我們再試試看。”于是,他們又各就各位,合力撐船,戳冰的戳冰,撐篙的撐稿,搖櫓的搖櫓。
母親也站起身來,把二哥放在椅子上,她雙手合十,頻頻地朝四周灣里的大鬼小鬼們拜道:“我們前世無仇、今生無冤,你們大人有大量,行行好,放我們過去吧……”
但水泥船紋絲不動。
父親說:“我下去試試。”
父親堅持要下灣。母親說凍死凍活的,趕路也不在一時,等到天亮再說吧。其實,她是害怕灣里的鬼,黑咕隆咚的,不曉得有多少鬼候著呢,太無常了。二娘舅也阻止父親脫棉襖,說冰都結(jié)得石石硬,怎么落得去呢。但父親說小鬼頭等不起呀?!班排ぴ掝^。”他脫光衣服,就攀住船沿跳下灣去。灣水陰得像尖刀,頓時殺死了父親的身體。父親的身體瞬間就失去了知覺。三娘舅問深嗎?父親說好到還好,只到腰里。父親叫他看住船尾,不要船頭推開了,船尾又擱淺了。父親用力推船頭,二娘舅用竹桿使勁撐,但水泥船紋絲不動。父親喊:“一二三!”船微微動了。父親又喊:“一二三!”船動得大了一些。父親再喊:“一二三!”船頭嗖地移開了。
三娘舅驚喜地叫道:“走了走了,大哥,快上來?!?/p>
父親上船后,母親用自己的衣袖給他擦身,她來不及去找可以擦身的東西。再說墨黑鐵塔的船艙里,那些包裹不知塞在哪兒,找都無處找。父親縮成一團,抖得跟彈棉花的弦似的;母親摸黑胡亂地給他穿衣裳。穿完后,父親卻邁不開腳了。母親讓二娘舅和三娘舅攙住他,在船艙里拖他踏步。母親把二哥交給姐姐,自己蹲下身去給父親來回搓著雙腿。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才終于能走動了。確切地說,是他自己能邁動雙腿了。他說:“我們走吧?!?/p>
水泥船再次緩緩地向前行走。
母親在心里默默地祈禱:“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第二天大天白亮,姐姐和大哥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頭頂上結(jié)著一坨冰雪渣子,像個白色鳥窩;而他臉上又短又粗的眉毛也是白的,像刷了兩筆白漆,樣子滑稽,他們叫母親快看,姐姐叫著“白人”,大哥發(fā)現(xiàn)二娘舅和三娘舅也是“白人”,就和姐姐一起叫著“白人”。水泥船由后解放河拐入東風河,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才拐入東風河支流,不久,便趕到三角街西邊河埠頭。這時候已是中午,大雪已停了會兒,但船上和陸地上一樣白,左側(cè)船沿上毛絨絨的積雪,使得船沿都高了五公分。水泥船靠岸時,三娘舅像烏鴉那樣尖叫了一聲,船還沒有靠穩(wěn),瘦長的他就跳到河埠頭的石板上,身體一個搖晃,差點滑倒。母親抱著二哥起身,拉姐姐站起來。但雙腳坐麻了的姐姐,雙手扶住竹椅背,咬牙切齒地扭曲著一張小哭臉,不敢動彈。
父親連打三個噴嚏,嘀咕了句“姆媽在記掛了。”
父親朝東方吶吶地喊道:“姆媽喂,我到哉!”
或許是三娘舅那聲怪叫招惹了誰,也或許只是個巧合,在這個雪落到小腿肚高的大雪天,寂靜的竹園口子邊,突然傳來一聲羊叫,咩——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綿羊,也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得得得地向我們跑來。隨即,一個老人出現(xiàn)了。他和老綿羊一樣瘦弱,穿著灰暗破爛的老冬衣,就像蒼蠅戴豆殼一樣松松垮垮;齊肩的頭發(fā)白里帶灰,臟兮兮地裹著一張顴骨凸出的瘦臉,臉色青漬漬的,像把用剩下半把的老刀,一看就是個難弄的人。他是個石眼佬,左眼瞪得滾圓,而右眼瞇成一條縫,仿佛時刻瞄準這個世界,要放上一槍,把誰殺死。那只瞪大的左眼里充滿了敵意,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仇家。那里面射出來的陰冷的目光,嚇得人就連血液都失去了溫度。而更可怕的是瞇成一線的右眼,后來我聽說是瞎的,沖著你一動不動。他右手拄著一根米把長的細竹棒,怒氣沖沖地殺到河埠頭。
原來,他就是三角街僅存的第一代移民“老剝出鴨肫”。
“老剝出鴨肫”是他綽號。他兒子綽號“剝出鴨肫”,加個“老”字,便于區(qū)別父子倆。老話說“人心難托,鴨肫難剝”?!巴小笔前涯臣锲贩旁谑稚希舷碌嗔康膭幼?,有估摸的意思。人心有多難估摸,鴨肫就有多難剝。“剝出鴨肫”這個綽號,一來說明他們父子倆非常難弄;二來說明難弄也得弄,不然就沒有“剝出”一說了。人活一世,總有繞不過去的人和事,必須硬著頭皮去對付。三角街的這對活寶,大人們怕歸怕卻只能面對,而我們小人是絕對不敢的。
“老剝出鴨肫”舉起竹棒,劃來劃去的,沖著我們橫掃,就像太平洋上的美國警察。
他念咒一般道:“來這里尋死哉!”
“來這里尋死哉!”
他念一句,站在他身邊的老綿羊就點一下臟乎乎的羊頭。
三娘舅年輕,壓根兒就沒把這個石眼佬當回事,他企圖突破防線,沖上河埠頭,但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記“老剝出鴨肫”的竹棒后,就退了回來。母親倒不是裝可憐,而是真可憐;她硬邦邦地擠出幾滴笑容,低聲下氣地叫了聲老伯,向他討點熱水喝。他們又冷又餓,尤其是兩個小人有些扛不住了,小嘴唇烏紫烏紫的,渾身抖得站都站不穩(wěn)。但“老剝出鴨肫”斷然拒絕了她的請求。他瞪得滾圓的左眼射出冷笑,陰森森地說道:“河上沒蓋蓋,你不會自己舀嗎?要喝多少有多少!”
要不了多久,河埠頭就圍上來不少人,他們是“老剝出鴨肫”的兒子“剝出鴨肫”,肉店老板沈漢莊,居民戶口肖水伯,棕繃師傅李四海和大兒子李洋生,還有幾個婦女和不怕冷的小人。小人在大人之間穿來穿去,在雪地上跌倒爬起的,發(fā)人來瘋,徒招母親責罵。先來者以三角街人自居,對后來者人五人六的,擺煞個架子;他們認出來父親,他不就是昔日那個成天笑微微、悶聲不響的箍銅佬嗎?有人就說:“老實老實,原來是個賊啦?!庇腥擞终f:“給他一個屋檐,他倒想一幢樓了,這人呀……”有人還說:“怎么隨隨便便就能搬來呢?我搬來個時候都在公社打證明的……”“剝出鴨肫”跟他爹“老剝出鴨肫”一個德性,就沖父親怒吼:“好去投胎哉!”二娘舅在船上按捺不住,責問他怎么說話呢?“剝出鴨肫”繼續(xù)吼道:“誰允許你來的?給老子滾回去!”父親就說:“我有公社證明?!彼麖馁N身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來,攤開折了兩折的還帶著他體溫的證明給人看。有人瞅了一眼,就叫:“這個章不是我們公社的,不作數(shù)的。”母親就說:“介冷的天,讓我們先上岸……”“說啥個大頭天話,”大家一口咬定道,“誰準你上岸了!”
三角街人習(xí)慣拿村長、村干部自居,不僅僅是我們抵達河埠頭的這個下午;就是我們定居此地后的那些歲月里,他們也常常如此。但誰家不知誰家事呀,大家?guī)捉飵變汕迩逅酝蟮娜漳_也就面和心不和,畢竟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要知道吃過那樣的苦頭,誰不會在心里刻一道深痕呀?但日腳難過總還是要過下去的。
“老剝出鴨肫”一直念著咒:“來這里尋死哉!”
父親那對短而粗的八字眉毛下,一雙平常就不大的眼睛,此刻瞇成了一條縫,仿佛里面那雙眼睛正凝視著這些人,卻又像是凝視著他們身后陰沉沉的天空,嘀咕道:“嗯扭話頭?!钡ⅠR又信誓旦旦地說:“我這就去公社蓋章。這總行了吧?”
父親走得很急,他高一腳低一腳、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盈豐公社趕去。
關(guān)于我們舉家搬遷的真正原因,至今仍是個艱澀隱晦的謎。如今,父親年事已高,雙耳全聾,你就是把嘴貼到他耳邊,叫得山響,也只能得到冬瓜對到豆棚里的答非所問;而母親繼承了外婆的基因,在2015年冬天他們搬入新居前夕,就已經(jīng)患上老年癡呆癥,根本無法同她正常交流。多少年前,我倒是曾經(jīng)詢問過父親,我們?yōu)槭裁匆峒??父親只回答“餓呀”。
的確,饑餓算得上是個重要因素。民以食為天嘛。農(nóng)村戶口的父親,當年在黨灣公社一家紡織手套廠當技術(shù)員。那是一家集體企業(yè),收入微薄。1958年7月蕭山縣開始“大辦鋼鐵”,到10月底,全縣辦起土高爐12000座,同時開展“戶戶獻送廢鋼鐵”活動,幾乎所有的家庭都頭腦發(fā)熱地將窗戶鐵柵、飯鍋和鐵制生活用品砸碎了,送去“煉鐵”,支援“鋼鐵元帥升帳”;父母也不敢例外,積極響應(yīng),爭取三年超英趕美。當時,大躍進人民公社大辦食堂,大家放開肚子吃了年把工夫,終于把公社吃倒灶了。接著,爆發(fā)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老天爺跟人開了個國際玩笑。禍不單行,1960年蘇聯(lián)老大哥翻臉不認人,撤走了全部專家不說,還逼我們償還大筆欠款,勒緊褲腰帶也不頂餓哪。據(jù)說全國人民只能剝樹皮挖樹根掘觀音土充饑,餓死過人,但到現(xiàn)在也沒有個確切數(shù)據(jù)。
為此,我特地查了一些資料,就蕭山縣而言,所謂的自然災(zāi)害,三年里只有過兩次。一次是1959年7月5日,蕭山縣東部和南部驟降冰雹,雹覆蓋地面歷時10至20分鐘,棉麻受災(zāi)12400畝,聞堰一帶同時出現(xiàn)11級左右大風,倒坍草、瓦屋77間,傷6人。另一次是1961年10月3日與4日,受26號臺風影響,暴雨成災(zāi),坍塘16處,農(nóng)田受淹36189畝,房屋倒坍1058間,傷25人。這里所說的“塘”,即錢塘江防洪大堤。這兩次自然災(zāi)害嚴不嚴重?當然嚴重。但因此餓死了多少人?我卻一個也沒有查到。又據(jù)資料記載,1962年是我國第二個五年計劃的最后一年,蕭山縣工農(nóng)業(yè)總產(chǎn)值為18210萬元,比1957年增加了14%,平均年遞增率為2.7%。從人口來說,1953年7月1日零點,第一次人口普查,全縣人口為601350人;1964年7月1日零點,第二次人口普查,全縣人口為823252人,11年間增加了221902人。從這兩組數(shù)據(jù)來看,僅就蕭山縣而言,“大躍進”和“三年自然災(zāi)難”應(yīng)該還不至于餓死人吧。
但想來饑餓還是存在的,父母也是餓怕了,尋思著要找條更好的活路。父親從半工半停的紡織手套廠偷偷溜出來,憑著他啥東西一看就會的小聰明勁兒,挑了擔拼湊的銅匠行頭,走南闖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在百里路外的三角街找到了落腳點。他以為這里都是四海八荒搬遷過來的人家,沒有一個本地人,是個誰都可以落戶的好地方。1964年,父親聽從國家號召,就向黨灣公社提交了拆遷申請,人家二話不說,就蓋上了紅血血的公章,許了。
但這個理由,也僅是父親隨口之詞,和我的猜測。隨著我年歲的增添,就越發(fā)的懷疑和不信了。以父親當年的條件,在黨灣老家雖說吃不了飽飯,但絕對餓不死人;那時候條件比他差的人家有的是,為什么人家不搬,他卻非搬不可呢?再說,當時的集體企業(yè),計劃市場產(chǎn)物,旱澇保收,比靠天吃飯的生產(chǎn)隊不知強多少;是多少農(nóng)民踏爛門檻都進不去的,眼睛后面還有雙眼睛的父親,被二娘叫做“怪子”的父親,要吃了什么藥才能蠢到這種程度呢?
怪子在蕭山話中,是極端聰明又自私的人。當年,二娘家要造房子娶大兒媳婦,二娘親自趕來三角街借錢;她遠在頭蓬的家里時,是想好了要借八十塊錢的,但見父母的臉色,一開口就自覺降到五十;就這樣,母親也只借給風塵仆仆的二娘馮愛鳳、姓名里只差了一個字的妹妹五十塊。有趣的是,借出去還沒滿月,父親又趕去頭蓬把五十塊討回來了。二娘是不說母親的。她是不愿意對姐姐說三道四,還是不屑于對異教徒動嘴皮子,我就不得而知了。但二娘扭轉(zhuǎn)屁股就毫不客氣地說父親:“天底下怎么會有介個怪子?他大概生出來就沒啥個親眷的,這兩塊銅鈿要囥到棺材里去哉?!蔽沂菬o神論者,既不信基督教,也不信佛教;但我背誦《波羅蜜多心經(jīng)》,深信“心無掛礙,無掛礙故”;我也熟讀《圣經(jīng)》,尤其是舊約,經(jīng)常反復(fù)閱讀。我住在杭州半山,住得比較遠,與父母兩邊的親戚少有來往;二娘也不避我們,曾經(jīng)在三娘舅的葬禮上,就對替我參加的妻子說:“惠娟和竹云嘛,好的;天云就像他爹那個怪子,不愛任何人,只愛他自己,挖空心思盤算著怎么刮人家的錢。”二娘和三角街的“白腳膀”一樣世故,總是感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也有可能和母親的家庭成分有關(guān)。外公是個勤勞而又善良的農(nóng)民。他有四子三女,外加兩個干兒子;人又黑又瘦,長年沒天沒夜地勞作使得他很早就駝背,偶爾抬起頭來,一臉兇相,而且酷似電影《半夜雞叫》中的地主老財,天不亮就把子女扯下床,趕出去開墾荒地。其實他只是不善言辭,有空說話,不如著地拖著竹根制的旱煙槍抽上一鍋;但他凡事倒還講個理字。靠近杭州灣入???,南岸有不少荒蕪的灘涂,白花花的鹽堿地,通過灌澆河水、反復(fù)種植咸青——這種植物抗旱、抗病蟲能力較強,有很強的耐鹽、耐澇、耐瘠能力,是改良鹽堿地的先鋒作物——,將滄海改為良田。多年經(jīng)營,良田逐年增多,解放后,一丈量外公所占有的土地,他自然就被劃為地主。外公被一次次打倒,一次次批斗;作為外公的長女,母親帶著地主成分的黑尾巴嫁給父親后,日子也同樣不好過。如果說當年的舉家搬遷,就是想逃避現(xiàn)實,就是想躲進世外桃源,就是想過清靜安逸的日腳,那么,他們的如意算盤就打得大錯特錯了。我們搬到三角街后,父親去公社落戶后,過去的檔案隨即就從原籍地調(diào)過來,地主成分還是地主成分,該他們受的一樣都不少。
別的我就不多說了。我記得小時候,一年當中的那幾個重要節(jié)日,尤其是國慶節(jié),前一天下午就有大隊里的基干民兵,背著長槍,其實連顆子彈都沒的,卻耀武揚威地來“請”母親,將她押去和大隊里的其他四類分子一道,關(guān)在大隊部的大會堂里,關(guān)上一整夜,第二天中午邊才放回來。我不清楚母親是如何熬過這個漫漫長夜的。她從來不提這些丟臉的事情。我只記得每次母親回家,夜里她都要在父親懷中大哭一場,肯定憋屈得要死。大隊里的四類分子其實并不多,也就四五戶人家;才四五個人被關(guān)在高大陰森的大會堂里,黑漆漆地關(guān)上一整夜,傷心難過是自然的。但讓母親哭泣的,未必只是傷心難過,或許還有別的;“田雞跳?這也太糟蹋人哉!”父親喉嚨梆響,但他也就這種時候響響而已,平常卻只會一句幽幽叫的“嗯扭話頭”。母親就叫他輕點。我不清楚“田雞跳”是什么玩意?想來就是站崗的機干民兵挖空心思想出來的,用來折磨四類分子的一種十分惡劣的手段罷了。而我記憶深刻的,是1979年國慶節(jié)前一天,吃過中飯,母親就習(xí)慣成自然地等著基干民兵來“請”她,但她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人來;她就自覺地趕去大隊部的大會堂,結(jié)果鐵將軍把門,她就坐在門前的臺階上,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見人影;她就在回家的途中,折道去大隊長家里詢問,方才聽說被取消了。母親這才曉得四類分子的帽子已經(jīng)摘了,而她原本就沒有戴帽子,就無所謂摘不摘的,所以就沒有人通知她這檔子事兒。母親回到家中,就哇地一聲哭出來。這么多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地主成分,結(jié)果到頭來啥也不是,你說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居然都白搭了。
也有可能是因為外婆和二伯母的關(guān)系。爺爺許阿善是個草頭郎中,知幾味中藥,會針灸、挑血和拔火管。他有一只十分講究的藤籃,用細藤精織而成,刷以朱漆,外面撣上清漆,非常亮麗。藤籃有四節(jié),可以一節(jié)節(jié)抽出來;小時候我玩過,那時候爺爺已經(jīng)不在了,是娘娘送給父親的。我記得最上面一節(jié)放著一卷白布,白布上別著針灸用的大鋼針和挑血用的小鋼針。第二節(jié)是十幾只拔火筒用的竹管兒,竹管外面油亮油亮的,里面卻熏得墨墨黑,一股中草藥的焦味。第三節(jié)放著幾包中藥末兒。第四節(jié)則放著火柴、卷成香煙粗細的引火用的黃霉紙,以及雜七雜八的零碎,還有一本針灸用的書。我那時候不曉得它是個寶貝,等我知曉了,從江蘇鎮(zhèn)江就讀回家,再問父親,他說留著也沒有啥用,早已送人了。我問送給誰了,他說送都送了,就不肯告訴我送的人是誰,大概怕我去要回來。
從父母和姐姐說到爺爺?shù)囊击[半爪的言語中,我有這樣的印象:爺爺是個和善的老人,他說話很慢很輕,一團和氣;唯有人家請他去看病時,才急匆匆地拎起藤籃就走,越走越氣急,旁人想幫他拎都不許,非得他自己拎不可。若是針灸,那一手長的大鋼針就一直插到只剩下針頭為止,爺爺連人頭上都插得進去,嚇佬佬的讓人不敢看。若是挑血,就用小鋼針挑,挑一下擠一下,擠出來的血都烏紫紫的,全是毒血;挑完了,爺爺把一小包的中藥末兒放在竹管里,用黃霉紙引火,直到藥末兒燒旺了,忽地按在挑過血的地方。這叫拔火管。我想爺爺也就會這幾下子,但說來就是神奇;只要爺爺肯動手的,原先還病蔫蔫的一個人,忽地就有了精神。不論白日黑夜,不論風霜雨雪,只要有人請他,爺爺就出門行醫(yī);閑下來的時候,他就一壺茶,一本書,獨自坐在自家屋檐下琢磨;那本書我翻過好幾回,里面全是人體的穴位圖,全身布滿了小黑點。
爺爺應(yīng)該有點文化,四個兒子分別名叫許志鑫、許寶永、許寶書和許慶正。爺爺許阿善和三伯許寶書,都是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大伯我只在小的時候見過唯一的一次,沒有留下任何印象。那時他得了重病,一盆盆地吐血,人吐得精瘦,像根彎曲的枯黃的老絲瓜;家人從黨灣公社永樂大隊送他去杭州大城里就醫(yī)時,在我家歇過一夜腳,他是被人用小隊里的鋼絲車拉來的,毫無知覺地被搬到屋里客堂間臨時搭的簡易床上,兩個拉車的親戚則睡地鋪。第二天一早,大伯又毫無知覺地被搬回到鋼絲車上,下面墊著稻草,上面蓋著薄被,急匆匆地拉走了。只隔了一天,他就從城里被無奈地拉回家去。返程時很趕,就沒有在我家歇腳。沒過兩天,黨灣老家那邊就有人趕來我家,左手胳肢窩里夾著一把傘柄在前的破雨傘,傘柄上系著一根細長的白素兒。大伯有福氣,能夠壽終正寢在自己家里,做鬼也不用四處漂泊,淪為孤魂野鬼了。
二伯是我讀初中時過世的,但我也沒有啥印象,我沒有機會參加他的葬禮,連他最后一面也沒有見到。盡管大伯、二伯和三伯家,都是和娘娘家相鄰的,但我只記得小時候跟父親去探望娘娘,只在娘娘家落腳,并無與伯父家有任何來往;我們在娘娘家時,二伯也從不過來看我們。我們連三個姑姑家也少有走動。想來父親與他的兄弟姐妹們感情冷漠,形同陌路,卻不清楚什么原因。很有可能是二伯娶了外婆的小妹做老婆。外婆的小妹也就成了二伯母。這樣,二伯和父親這兩個親兄弟憑白就差了個輩分,二伯就成了父親的小姨夫,見了面就十分尷尬。有年冬天我在外婆家做嬉客,很意外地碰到了二伯母,但我搞不懂這個和外婆長得十分相似的人的輩分,母親讓我喊人時,我就躲在她的身后,使勁地把著她兩側(cè)的衣擺,把整張臉埋在她肉嘟嘟的大屁股上,使勁地咬住嘴巴,過歇才敢探出小腦袋來,只拿八字眉下的小眼睛,吧嗒吧嗒地瞅她。二伯母和外婆不僅相貌神似,而且在其他方面也十分相像,兩人都裹小腳,都只穿斜襟藍布衫,都梳牛屎頭,都周身收拾得絹光滴滑,都一臉淺笑,都對人對事十分淡和,完全不像是農(nóng)村婦女。
印象中,我沒有聽到過二伯母說話。
外婆說話我倒是清楚的,聲音輕輕的,脆脆的,任何時候任何話,都是淺笑著對人說的;即便悲痛欲絕,她也是淺笑著說話。想來二伯母也是如此。但正因為外婆與二伯母的姐妹關(guān)系,兩邊親戚基本不來往,極有可能是父母夾在中間,十分不爽,就索性離開老家算了。
最后一個可能是因為母親漂亮的緣故。這個我就不好說了。在我們四個姐弟中,唯獨二哥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而且是父親外出謀生期間有的。那兩年父親經(jīng)常出去,挑了副箍銅擔,四處走村串戶,遠的地方在百里路外,常常個把月、甚至兩三個月才回家一趟。二哥生下來時就有胎里疾,左手還沒有他那只正常的右手一半大,像雞爪似地縮在那兒,除了能捏一根香煙外,根本不能握不能提重一點的東西,形同虛設(shè)。我們姐弟四個中,母親最疼愛的,也就是二哥了。母親的疼愛,僅僅因為二哥的手疾?或許從二哥身上,母親還惦記著什么,誰知道呢?那時候我還沒有來到人間,不清楚母親的那些城南舊事。但我確確實實是父親的種草,我和父親的相似度,就像兩枚大小面值的硬幣。
我們搬到三角街后,家里常常來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他們不去寒門茶室,卻來我家向母親討碗茶喝;然后就屁股爛在那兒,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母親閑扯。這些人或有權(quán)有勢,或無權(quán)無勢,但鑒于母親的家庭成分,以及我們剛在三角街落腳的窘?jīng)r,所以父母非但不敢得罪他們,而且大有巴結(jié)他們的意思。但母親跟這些臭男人倒是蠻有閑話說的,雖然還不到有說有笑的程度,但也快接近了,她周旋于這些癩蛤蟆兮兮的口水直流的家伙之間,似乎還挺受用的,與她從大隊部的大會堂回家時判若兩人,桃花燦爛。而我非常討厭這些家伙,就像聞到臭雞蛋味的綠頭蒼蠅,在我家嗡嗡嗡、嗡嗡嗡個沒完沒了。父親時不時地進屋來找樣?xùn)|西,或一個榔頭,或一把起子,又悶聲不響地出去了。父親是個偽善者,他膽小,既不想得罪任何人,又不想惹出啥個是非來,便以他這種小心眼的方式,動用他的第二雙眼睛,默默地監(jiān)視著這些超大個兒的綠頭蒼蠅。
在他們當中,我唯獨不討厭的是白胡子公公,甚至還把他當作忘年交的朋友。他是四隊里的孤老頭子,五十來歲的樣子,頭發(fā)是灰黑的,但胡子是全白的,也不知啥個道理。他每次從錢塘江里捕完魚回來,都到三角街里來賣魚;卻先到我家歇下腳,來看看我這個老朋友。要說白胡子公公那輛老爺車,確實老爺?shù)煤?,除了車鈴按不響外,其他地方都不按自響;他到錢塘江里捕魚,就將腳踏車往防洪堤邊一扔,誰都不會來偷的。當然,那時候的社會風氣,誰也不敢偷東西。他捕魚靠的是游絲網(wǎng)、排鉤和海斗等簡便的捕魚工具,不像那些有實力的漁夫,有蚱蜢船可以搖到江中心去撒網(wǎng)捕魚,他只在江岸邊上捕魚,用他簡便的方式;他捕來魚就裝在網(wǎng)兜里,腳踏車車杠的三角架有只雨布袋,放些江水,僅讓網(wǎng)兜里的魚茍延殘喘罷了。即使如此,他從錢塘江邊騎到三角街時,兩條褲腿都被從雨布袋濺出來的水濕透了。白胡子公公騎進我家小道地,就把這輛沒有擺腳的老爺車往我家草墻上一靠,大聲地喊:“老朋友,老朋友來看你哉?!?/p>
我就急急地從屋里子跑出來,高高興興地往他懷里撲。他呢,就蹲在屋檐下,梳一把雪白雪白的胡子,瞇起一對有精有神的眼睛,瞧著我踉踉蹌蹌地朝他跑去。末了,他就一把把我抱起來,然后用他魚腥味十足的右手,按按我的小肚子,問我今天吃了幾碗飯,有沒有聽姆媽的話?可我就是不肯說話,用小手使勁地扯他密密濃濃的胡子。我一扯,他就啊唷唷地喊,皺起他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老臉,裝出很痛的樣子。那樣子滑滑稽稽的,我就特別開心,就咯咯地笑,就在他的懷里搖得東倒西歪的。他就裝出很用力,卻很輕地擰一下我的小屁股,和我一樣開心,笑得那張老臉滿是道道深刻的皺紋。
母親從屋里趕出來,武斷地將我從白胡子公公懷里奪走,放落在地上,一臉燦笑地罵我道:“你個小人,讓公公累著了。”我就在那里奇怪了,就朝白胡子公公眨巴小眼睛,一臉不高興。白胡子公公兩眼烏溜溜的,盯著母親笑道:“勿累勿累。”他朝我招招手,我又高高興興地擠進他的雙膝間;他兩腿將我一夾,一只魚腥手當著母親的面,一把抄在我還穿開襠褲的襠里,摸我的小麻雀。他故作驚訝地啊喲一聲,總是把我嚇一跳;他說:“怎么不大呀!”他誆我,問我沒給它飯吃吧?我老老實實地點頭。我確實沒喂過它飯。他就叫起來:“不給它吃飯,怎么會大呢?我們都是吃飯長大的呀。”母親和他笑得很燦爛。后來我竟偷偷地喂過它飯吃。直到長大了點,我才懂得壓根兒就沒這回事。
母親給他泡碗茶,白胡子公公就把我抱起來,坐在他大腿上,邊等茶涼,邊和母親說話;一雙有精有神的眼睛,隨著走動的母親晃來晃去。喝過三道茶,白胡子公公這才起身,出門,從他老爺車三角車杠的雨布袋里的網(wǎng)兜中,摸出兩條老斑鯽魚,隨隨便便地往我家道地上一摜,好像是他原本就要扔掉的臭死魚似的,一臉頗為不屑的神情;老斑鯽魚在地上啪噠啪噠地跳,跳得我想沖上去抓。它啪噠翻過身去,底下沾滿了土,眼睛上也蒙上了土,它彎起身子,又啪噠翻過身去,又沾了一身土,它張大嘴,鼓起了眼珠,對我像是有仇似的。母親見了,就又氣又急地趕出來,好像要跟人打架似的,匆忙地去撿地上的老斑鯽魚,但這些平常在錢塘江里不可一世的野生魚,身上既滑,筋骨又好,魚尾巴往地上那么一拍,魚頭往地上那么一踮,就啪噠翻個大身,顛到別處去了,就是不讓母親捉牢;它們啪噠啪噠地亂顛亂跳,讓母親手忙腳亂。直到它們跳累了,才被捉牢,母親嘴里哎唷唷地叫,硬往白胡子公公的那只菱形的雨布袋里塞回去,白胡子公公偏不讓她塞,兩人在身體上就有了接觸,你擠我我擠你,一個拉她手,一個不讓他拉,一個偏要拉……白胡子公公就很生氣,一個勁地朝母親急吼道:“你作啥呀?我是給老朋友的?!?/p>
“你作啥呀?我是給老朋友的?!卑缀庸蜁@么一句話,趁母親不備,就急煞活煞地扛起老爺車,調(diào)轉(zhuǎn)頭,逃似地推出我家小道地。母親這才作罷,挺不好意思地謝謝他,叫他慢些慢些,當心摜倒。在我印象中,白胡子公公每次來我家看我這個老朋友,都會上演這一幕。母親客氣過幾次后,有次就不客氣了;白胡子公公頓時若有所失,推車走時臉腫腫的,一臉物有不值的樣子。此后,母親就更加客氣了,每次都和他推來搡去一番,那張老臉就笑得跟朵花似的。白胡子公公走時,我就跟出去,跟他來到三角街大道地上,看他賣魚。白胡子公公走進寒門茶室,向韓大爺借桿秤;要不了多少時光,網(wǎng)兜里的幾條老斑鯽魚、幾只湖蟹或一條鰻什么的,很快就讓人買走了。
我小時候不肯說話,窄窄的額頭上天生三條深深的皺紋,像個小老頭。大家也都這么叫我,連母親也常在白胡子公公面前嘆苦經(jīng),長吁短嘆,小鬼頭怎么辦呢?白胡子公公就沒事似地瞅瞅我,有時還很當回事地把我前前后后看一遍,然后捋著白胡子,自信地說:“我看他蠻好。這天紋、人紋和地紋,聽街上算命先生說,越深將來越有出息?!?/p>
我心里頭就熱呼呼的,就覺得白胡子公公對我最好,他是我最最親近的人。我每天盼著他來,盼著他用魚腥味十足的右手按按我的小肚子,問我今天吃了幾碗飯;盼著他抱我坐在大腿上,得得得地抖我樂;盼著他輕捏我的小麻雀,騙我說要喂它飯才會長大。我們交往了五年,后來就不見他來我家了。我天天默守在我家那邊路口,盼著那輛老爺車咔嚓咔嚓地踏進我長遠的目光里。但那條大路我所看得見的地方,始終沒有出現(xiàn)那輛老爺車和我的老朋友。
我這一奇怪的舉動,一直延續(xù)了那年的整個冬天。母親一次次地把我拎回家去,但我又一次次地逃回路口。父母非常不理解我的心情,只埋怨我越來越古怪了,還不懷好意地說我落了啥毛病。第二年春天,我才艱難地向母親打聽,白胡子公公到哪里去,怎么老不來看我呢?母親竟十分奇怪地盯住我,非常吃驚道:“他不會再來了,你還在想他呀?”
如今思來,白胡子公公當年頻頻上我家,其實也是沖著母親來的。母親說他不會再來了,我還以為他已經(jīng)過世了呢,黯然神傷了好一陣子。其實,白胡子公公活得好好的,他只是不再來我家看望我這個老朋友,不再來三角街賣魚罷了。即使是此時此刻,我敲擊鍵盤碼字,寫下以上這段艱澀而又略帶暖意的文字時,我仍然相信,或者更愿意相信,白胡子公公對我的感情是真誠的,是純粹的。但對于父母或家中其他人而言,白胡子公公的到來,僅僅是有了改善我家伙食的口福。這一點,在那個貧困潦倒和食物空前缺乏的年代,怎么說也都是難能可貴的。
但白胡子公公的價值也不過如此而已。
我是說“而已”。
因為在那些人當中,比白胡子公公作用更大的“綠頭蒼蠅”有的是。要不然,我家在三角街勉為其難地落腳后,也就不過年把時間,父親就膽敢在箍銅直頭舍的西邊,緊貼三角街橫路,接出來一間橫頭草舍,一隔為二,作為姐姐和大哥的臥室。就這樣,父親把家偷偷地“楦”大了三分之一,成為“7”字形草舍,并圍出一個小道地來。又過了年把,父親在小道地西邊,也就那間橫頭草舍前面,又造了兩間小草舍,一間是供人使用的茅坑,另一間是養(yǎng)豬和養(yǎng)雞養(yǎng)鴨的。如此這般,我家又“楦”大了許多,成了“U”字形的一個完完整整的家。這些明里暗里擴張地盤的舉措,沒有常到我家坐坐,和母親瞎七搭八閑聊的“大人物”的首肯,你就是借給父親一顆豹子膽,他也吃不消這么做的。
當然,這等家庭大事,都是通過母親之口,有求于那些人的。
我還記得在我家小道地東南角,父親有心種了一株桃樹,桃樹根部是我家清掃屋里和道地時掃出來的垃圾堆,也是雞最喜歡做窠與刨食的地方,也是我掘曲蟮喂鴨時從沒失望過的戰(zhàn)場。大年三十夜里,全家人吃過一年到頭最為豐盛的年夜飯后,我家的傳統(tǒng)節(jié)目就上演了;父親抽出門角落里的拴門杠,叫姐姐或大哥躲到桃樹后面,自己打一下桃樹,就責問:“明年大勿大?”
姐姐或大哥就救命地喊:“大!大!大!”
父親又打一下桃樹,責問:“結(jié)勿結(jié)?”
姐姐或大哥就救命地喊:“結(jié)!結(jié)!結(jié)!”
父親再打一下桃樹,責問:“多勿多?”
姐姐或大哥就救命地喊:“多!多!多!”
后來,這個游戲就成了姐姐或大哥打樹,二哥或我躲在桃樹后面救命地喊。
我至今尚未聽說過其他人家也有大年三十夜打樹的傳統(tǒng),也不清楚我家這么做是啥個道理,但小時候只覺得這個游戲新鮮有趣,挺好玩挺有意思的,至少在娛樂活動貧乏的年代,也不失為一種少有的樂趣。所以,我至今記得,而且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
歸根結(jié)蒂,如果當年舉家搬遷是為了逃避因漂亮母親而帶來的麻煩,那么,這次遠征式的搬家就南轅北轍了。父親內(nèi)心又是怎么想的?以及痛苦與否?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想,以父親農(nóng)民式的懦弱而又堅韌、笨拙而又狡黠、聰明而常被聰明誤的性格,為了在三角街人爾虞我詐的夾縫里生存下去,為了我們這些小鬼頭的明天,他即使咬斷牙齒也會毫不猶豫地往肚里咽的。
父親絕不是一個莽撞的男人,憑他眼睛后面還有雙眼睛的機靈勁兒,凡事到了他手上都拿捏得很有分寸,恰到好處,即使是夫妻之間,也還算是和睦吧;至少在三角街那么多年,家里從未發(fā)生過啥個出格的事體,讓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特別是在那時候,在蕭山沙地,生活遠比其他任何事情都來得重要,也都來得迫切和艱難。當然,在三角街,誰家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總之,促成我家搬家的原因,應(yīng)該不止這個原因,也不止那個原因,而應(yīng)該是這個原因與那個原因、甚至是三四個原因糾結(jié)在一起的綜合結(jié)果?,F(xiàn)在再細究,早就說不清道不明了。當年父親隨口所說的答案,也僅僅像小綿羊逃離虎口后,自夸比老虎跑得還快的謊言罷了。
剛剛結(jié)束的艱難之旅,似乎讓父親耗盡了畢生力氣;他深一腳淺一腳、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在沒到小腿肚的積雪中,整個人搖搖晃晃、恍恍惚惚的,仿佛他還在船上,仿佛他腳下的大地還在不停地晃動。水泥船從黨灣出發(fā),途經(jīng)張神殿橫灣、南橫灣、進入后解放河,再經(jīng)五堡河,拐到東風河以及支流,直到終點三角街。這一天一夜,又是怎樣的一天一夜,他們戳冰前行,擱淺下水,冒著大雪,在天寒地凍的日腳,終于干成功這件大事。父親猝然有些莫名的感動和傷感,一路眼淚汪汪的。
父親到了盈豐公社政府大院門口,大鐵門緊閉,一個頭戴雷鋒帽的戰(zhàn)士雙手緊握鋼槍,從白雪皚皚的崗?fù)だ餂_出來,把探頭探腦的父親攔下了,問他干什么的?父親搓著凍僵的雙手,翻來覆去地敘述我家搬遷的事情,還特地從老棉襖里摸出黨灣公社蓋了紅章的證明,遞給他看。戰(zhàn)士毫無表情地將證明還給父親,就悶聲不響地回進他的崗?fù)だ?。父親見他一聲不吭,拿不定主意他到底是啥意思,是允許他進了呢?還是不許他進去呢?
他走到崗?fù)で?,小聲地問?zhàn)士:“我可以進去嗎?”
戰(zhàn)士依舊沒有吭聲。
父親又說:“那我進去了?!?/p>
父親卑躬屈膝地朝戰(zhàn)士頻頻點頭,小心翼翼地向前邁出一小步,又邁出一小步;他時刻準備停止腳步,往后撤逃;但戰(zhàn)士站得筆筆挺,雙目平視,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對父親視而不見。父親跨進邊門,遲疑了一下,就小踏步快節(jié)奏地向那幢兩層樓高卻顯得異常陰森高大的政府大樓走去。那是一幢“U”字形的大樓,中間有兩道樓梯,他不清楚該上哪道樓梯?甚至不清楚要不要上樓?他決定先不上樓,就在一樓走廊上徘徊,終于尖了尖心,厚著臉皮敲開一間辦公室門。
“你做啥?”一個穿得像熊樣的中年女人,劈面就問父親,兇巴巴的。
“我……我……嗯扭話頭……”父親吞吞吐吐的,連忙笑臉硬貼上冷屁股,把我家搬遷的事情斷斷續(xù)續(xù)地又啰嗦了一遍。那張大餅?zāi)樉拖裨绯砍鰻t的燒餅,到了下午早就又冰又硬。她很不耐煩地朝父親揮著右手道:“出去,出去?!备赣H沒有動。他不肯動,也不敢動。她指指天花樓。父親問:“樓上哪兒?”她沖父親翻白眼道:“你的嘴巴長了做啥的?不會問嘛!”她伸出高貴的手,揪住一眼眼父親的衣袖催道:“出去,出去?!备赣H沒有辦法,只有出去,慌里慌張地上了樓。
父親問來問去,終于問到辦公室;一個年輕人告訴他:“趙書記不在,你明早再來看看?!?/p>
父親懇求道:“我急用,你給我蓋個章吧?!?/p>
年輕人一愣,沒好氣道:“趙書記不點頭,誰有介個本事給你蓋呀?”
父親就問:“趙書記哪兒去了?”
年輕人沒響。
父親又問:“那他幾時光回來呀?”
年輕人那張翹嘴巴一裂,裂出幾許冷笑來。他懶于回答父親這么幼稚的問題。
你想呀,公社趙書記是啥個人?父親又是啥個人?這種事情恐怕連他這個小秘書都弄不清爽的,而且這壓根兒不是父親該問的問題。年輕人也將他“請”出辦公室。父親在二樓走廊上站了一陣工夫,想想還是下樓去,又在一樓站了一陣工夫,政府大院里有三棵高大得嚇煞人的雪松,它們倒真是雪松,渾身被白雪裹得嚴嚴實實的,像三座雪山。父親曉得他不蓋上紅血血的公章回去,三角街那幫人是肯定不會放過他們的,是肯定要把他們趕回老家去的。所以,他不能就這樣回去。但在政府大院里,除了千片萬片從天而降的雪花外,連一個鬼影子都沒有。趙書記當然不會因為他而從天而降的,但父親就縮在樓梯那邊冷僻的角落里,盼著有人進來,盼著進來的人就是趙書記。
天黑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國家干部都下班了,他們下樓時,見到縮成一團的父親,都一臉的驚頭怪腦,稀奇得像見到了一頭怪物。他們走后,那個戴雷鋒帽的年輕戰(zhàn)士從崗?fù)だ锍鰜恚业礁赣H,把他“請”走了。父親知道呆在這兒也沒有用,就慢吞吞地像條跛腳的狗一瘸一拐地扭回三角街。
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但父親遲遲沒有回來。母親一趟趟地苦苦哀求,可那幫人無動于衷。她突然腹痛了,叫喊起來;臉白潦潦的,沁出的汗珠也是冷冷的。但誰都認定她是施詐。哪來這么巧的事體?她本事也太大了吧。從村小放學(xué)回家的陳校長,因為下大雪沒有騎腳踏車,他步行經(jīng)過時,看見這么多人擠在河埠頭,就擠進去。陳校長頭上只剩三根癩毛,一條長長的黑白毛線相間的圍巾,是“白腳膀”織給他的;他也不好好地圍在細脖子上,而是很有風度地直條條地掛在胸前。他有一對金魚眼泡,像兩顆水蜜桃桃核鑲在一條細流流的鼻梁之濱,而且顏色也比周圍深一些,非常扎眼;另外,這還是雙沙眼,成天濕搭搭地流著眼里水,使得他的小白臉呈現(xiàn)出一種無端的悲傷感,仿佛對人間充滿了悲憫情懷。陳校長很容易激動,照他的話說叫“鹿沖心頭”,而且一激動就顯得神經(jīng)質(zhì),他抹了一把爛糟糟的沙眼,就用他清麗如女聲的假嗓音說道:“作孽?。∷樃哳^的白蒲汗都來冬嗒嗒滴呢,你們看不到嗎?這做人是要憑良心的,舉頭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p>
就憑陳校長這句話,母親終生都感激他。就在我們一家被逼入困境的時候,是陳校長從人群中向前跨出一大步,率先伸出援助之手。他說別的事情都可以慢慢來,但這個女人和小人不能留在船上,會凍死的;人命關(guān)天,你們的良心不會痛嗎?陳校長握住母親冰冷顫抖的手,扶住她緩緩地走出水泥船,雙腳實實在在地落在河埠頭的石板上。他扭身又問大家,三角街里有誰會接生?有人嘀咕說阿高婆婆?!澳蔷秃?,那就好?!彼f,“誰去叫她一聲?!彼终f,“救人一命勝過七級浮屠。”
陳校長雖說是個三角街里的“孵床佬”,是個比入贅女婿都差勁的,差勁到只是寡婦“白腳膀”的“填房”;但他好歹也管著整個利二大隊小學(xué),誰家的小人不都是從他手上過呀?他這么說,別人家也就不好強出頭了。母親抱著二哥和姐姐、大哥,在陳校長的護送下,在眾目睽睽的眼皮子底下,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到他們尚未見過一眼的新家。陳校長是沒有看熱鬧這種劣習(xí)的。他護送到我們新家后,就叫大家散了散了,但見他們賴著不走,就感嘆道:“你們這些人呀,閉上眼睛就看不到天黑了嗎?”也不曉得他說這話是啥個意思,只見他去了阿高婆婆家,然后就獨自回家了。
二娘舅和三娘舅想趁機上船來,但終究被怒火中燒的“剝出鴨肫”他們強留在船上,不許上岸。“剝出鴨肫”逼二娘舅他們把船撐開,他說:“好去投胎哉!”大家散去之后,“老剝出鴨肫”依舊像根柱子似地杵在河埠頭,和他的老綿羊一起,念咒道:“來這里尋死哉!”
“來這里尋死哉!”
雪花又大朵大朵地飄落下來,又一場更大的大雪開始了。
阿高婆婆家和我家只隔了條村路,和村路那邊她家的花園。阿高婆婆被陳校長請來后,母親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她的雙手,苦苦哀求道:“婆婆,婆婆,兩個小鬼頭有兩日沒吃東西哉,你行行好,給他們點熱水……”阿高婆婆回頭對誰道:“快去,跟你公公說,趕緊熬鍋粥來?!卑⒏咂牌旁谌墙质琴愡^像菩薩一樣的人,她會些小法術(shù),私底下經(jīng)常幫街坊鄰居驅(qū)鬼、去驚、收土;還會些民間偏方,誰咳嗽喉嚨痛,她就送包麥冬泡水喝;哪個小人撒尿時喊痛,她就送幾株蛤蟆草泡水喝……如此這般,而且一喝就靈,可以說她家喬遷到三角街后的這十幾年里,她老人家有恩于很多人家;她的話大家都還是肯聽的。阿高婆婆嘴里低吟“阿彌陀佛”,她說:“怎么辦呢?棉被啊棉被沒有,馬桶啊馬桶沒有,都快要生哉……”母親抹了把冷汗,幽幽叫地說:“有倒是有的,都還在船上?!卑⒏咂牌耪f:“那快去拿來呀。”既然阿高婆婆這么說了,就有人急匆匆地跑去河埠頭。
二娘舅和三娘舅從船里翻出東西,交給來人。他們還是不許上船。后來,父親回來了,問了二娘舅后,就趕去新家,只見一盞赤膊的油燈在漏風的草舍里,搖曳著瘦小而又飄忽不定的光,姐姐和大哥呆鼓鼓地站在油燈前,伸出小手,呵護隨時會熄滅的一豆燈火。其實他們是想烘手,可燈火一點熱度都沒有。阿高公公過來說粥燒好了,母親讓父親抱著二哥,帶著姐姐和大哥跟阿高公公過去吃點熱粥。那是他們有生之年吃過的最好吃的食物。阿高公公聽阿高婆婆的話,從家里拿來了一盞有玻璃燈罩的油燈,我家頓時就亮堂了許多。
阿高公公回家后,又忙著去燒水了。
“都死到哪兒去了?夜飯都不要食饑哉!”
“海馬屁打仗,人家搬家,關(guān)你啥個事體!”
……
三角街上急煞煞地傳來這個或那個女人的喊罵聲,一聲聲怒氣沖沖的,震得那些堵在我家門口和河埠頭的男人家們,這才不情不愿地、三三兩兩地回家去了。
這天夜里,當三角街人都縮在棉被洞里呼呼大睡時,父親和兩個娘舅跌煞絆倒地搬東西,將船上所有的東西,包括那塊墊腳石,統(tǒng)統(tǒng)搬到我們新家的屋里或屋檐下。二娘舅和三娘舅趁天還沒有亮出來,就和母親打了聲招呼,偷偷摸摸地開船逃走了。他們直到出了東風河,拐入五堡河,三角街已經(jīng)遠得沒數(shù)沒賬了,這才終于松了口大氣。
大雪掩蓋了一切,但白雪的掩蓋又能持久到幾時呢?就像在門角落里拉屎,總歸要天亮的。但父母早就習(xí)慣了天亮了、天亮了再說,門角落里拉屎又能怎么樣呢?船到橋頭自會直。而事實上,我們也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在三角街定居了下來。
1964年12月24日,在今天,已是個隆重的節(jié)日,親友間互贈平安果;平安夜與圣誕節(jié)、萬圣節(jié)、情人節(jié)等西方節(jié)日一樣,均為國人所追捧。但那個時候,這些亂七八糟的洋節(jié)日,國人還聞所未聞;這天就純粹只是農(nóng)歷甲辰年(龍年)冬月廿一。唯一的。
不過,這年在祖國大地上發(fā)生了很多事,其中有幾樁大事有必要摘錄如下:
1964年6月27日,毛澤東主席撰文,嚴厲批評文藝界不執(zhí)行黨的政策,做官當老爺,不去接近工農(nóng)兵,不去反映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shè),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
1964年10月16日,我國在西部地區(qū)成功爆炸第一顆原子彈,成為繼美國、蘇聯(lián)、英國和法國之后,世界第五個擁有核武器的國家。全國各地的喇叭晝夜不斷地高唱《東方紅》。
1964年11月5日,周恩來總理率領(lǐng)我國黨政代表團赴莫斯科,去參加十月革命47周年紀念活動;但剛上臺的勃列日涅夫傲慢無禮,仍舊堅持大國沙文主義立場,對華政策不變。
1964年12月13日,國家主席劉少奇簽發(fā)特赦令,對于確實改惡從善的偽滿洲國和偽蒙疆自治政府的戰(zhàn)爭罪犯,實行特赦,同時對“國民黨蔣介石集團”實行特赦。
……
相比之下,這年冬天出生的我,就是魯迅先生筆下的蟲豸。
人如螻蟻,命如草芥。
這天夜里,母親生下我,我就哇哇直哭。這很正常。阿高婆婆給我洗了個她家燒的熱水澡。我在洗過此生第一個浴后,依舊哭個不停。這就不太正常了。就連阿高婆婆也納悶,她嘴上沒說,但尋思著我是個不正常的毛毛頭,不然不至于一歇不歇地哭呀??蘼曤m然很小,卻少有間斷。難不成是因為早產(chǎn)?其實母親懷我雖十個月不滿,但也九個多月了;胎兒不算小,就是羊水多了點,像光有殼兒的嫩花生,煮熟了,咬開來卻是一泡水,肉瘦得可憐。我小得像只小貓,僵歪佬一個,皺巴巴地縮在襁褓里,眼里水卻多得沒數(shù)沒賬,阿高婆婆嘖嘖嘴,說介小的小人,哪來介多的眼里水?
按照現(xiàn)在測量身高的科學(xué)計算法,以母親的身高,我要是長足的話,完全可以長到一米八左右的身高,但我最多也就一米七,而且每次去職工醫(yī)院體檢,這個高度還經(jīng)常忽上忽下的。我結(jié)婚后,尤其是有了女兒許詡沒兩年,三十出頭的樣子,整個骨架才突然發(fā)開來了,有了過去兩倍的身闊,人就變得胖實;這遲到的春天,簡直令人啼笑皆非。但在當時,母親生下我的那天夜里,阿高婆婆抱著啼哭不已的毛毛頭,憂心忡忡,憑她十多年的接生經(jīng)驗,一方面覺得我應(yīng)該沒啥毛病,另一方面又不明白我為啥這般的啼哭呢?
第二天早晨,阿高婆婆從她家里取了一眼眼黃連木泡水,用一根筷頭蘸了蘸黃連水,涂在我小小的雙唇上。我哭得更氣急了。照老人家的人生經(jīng)驗,這做人的第一口是苦水,那么,再往后我這一輩子,即便是喝口白水也是甜的。阿高婆婆隨即就喂我白水,但我死活不要喝。母親沒有奶水。她是一點奶水都沒有。我已經(jīng)哭了一宿,小嗓子早就哭啞了,哭聲又小又短,哭一聲就小脖子一扭,發(fā)出嗯嗒一聲,幾乎聽不見聲音,但情狀卻十分嚇人,仿佛我隨時都會咽過氣去。阿高婆婆勸父親抱去鎮(zhèn)上瞧瞧看。她的話,父親是聽的。他解開老棉襖,將襁褓塞到胸口,裹上老棉襖,急匆匆地趕去公社衛(wèi)生院。但那個正宗醫(yī)生硬說我沒病,而且壓根兒不把我當回事,就輕飄飄地將父親打發(fā)了。
父親苦巴了青嘖嘖的臉,兩條八字眉毛都滴得下冰水來。他問也問了,求也求了,只有礙手礙腳地杵在小兒科醫(yī)生身邊不肯走,企圖用我的哭聲打動他。醫(yī)生終于煩了,揚起馬長的臉道:“都跟你說了,他沒毛病,給他點奶吃吃。”父親以第二雙眼睛審視他,察覺出毫無希望,就嘀咕了句“嗯扭話頭”,這才木頭木腦地回到家,結(jié)果被母親罵得要死要活。
“他說沒有毛病,就沒有毛病了?那他為啥介個哭法,哭得來氣都快沒了……”
父親一聲不敢吭,抱著啼哭的我,轉(zhuǎn)身又去阿高婆家;出了門,又嘀咕了句“咽扭話頭”。
倒是剛好在吃早飯的阿高婆婆,也不知怎么一想,就用筷頭蘸了蘸飯桌上那碗腐乳的汁水,涂到我小小的雙唇上,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我竟收起了啼哭,睜開一對小眼睛,兩粒晶瑩剔透的淚珠兒從眼角滾落,朝阿高婆婆嗯嗒嗯嗒地叫。阿高婆婆也大出意外,就叫父親快看。就這樣,筷頭上的那點腐乳汁,竟治愈了我啼哭了一夜多的毛病。
按照現(xiàn)代育兒知識,嬰兒不能攝收鹽分,不然會傷及腎功能;你說,我是個啥命呀!
我至今仍記得剎剎靈清,上小學(xué)的時候,每年暑假都吵著要去外婆家做嬉客。父母被我吵鬧得頭大,就許我一個人坐夜航船去。夜快邊父親送我到盈豐公社橋頭,等班船過來,把我交給船老大,央他到黨灣公社時催我上岸。夜航船搖得很慢,路線繞來繞去的,而且又是在夜里頭,我小時候壓根就不曉得路程,必須途經(jīng)哪兒哪兒;只是懷著激動、喜悅、不安和恐懼的心情,默默地擠在乘客中間,左手緊捏著右手,渾身微微地顫抖。
現(xiàn)在,我自然是清楚的,我研究過蕭山縣水利圖,知曉夜航船從東風河西頭出發(fā),到黨灣公社,已是第二天上午,坐得我兩只腳石石硬。這倒還不算什么,最難熬的是河灣里多煞人的蚊蟲,都跟餓煞鬼似的,無孔不入,四肢叮得沒處不紅腫的,就是臉也紅腫得比上船時大了一圈。從黨灣公社橋頭上岸,去永安大隊外婆家,尚有兩三里路遠,但我識得路,也不曉得啥個道理,我就是識得路。當我情怯怯地走到外婆家門口,哭兮兮地喊著外婆,外婆聞聲從屋里趕出來。外婆是連走路也都在納鞋底的,她見到我就慌忙用牙齒咬斷線,把針插到牛屎頭上,小腳點點地上前,一把將我摟在她懷里,捏著鞋底的手疼心疼肝地輕拍我的后背,嘴里幽幽叫地喊:“囡囡,你怎么來了?”喊得她自個也紅了眼眶。外婆連忙下陽春面給我吃。家就在隔壁的二娘舅和三娘舅家的表兄妹,聽說外婆家來了遠路客人,旋即就沖過來了,也要討面吃。外婆背著他們,往我滿滿的碗里,重重地加了一勺糖;那個甜,正當甜,那是四十多年都不減味兒的甜,至今憶來依舊是甜到心里去的那種甜。
老話說:“想吃來丈母家,要嬉去外婆家?!笨晌胰ネ馄偶?,卻是眼饞外婆腌制的咸鴨蛋。每次去外婆家的當天中午,外婆就會根據(jù)小人的多少,蒸上兩三只咸鴨蛋;其中一只是我一個人獨享的。其他小人,只能幾個人分一只咸鴨蛋。當然,這種特殊待遇,也只是我剛到外婆家的當天中午;隨后幾天的飯桌上,我就和其他小人一樣,一只咸鴨蛋大家分來吃。畢竟,外婆家就養(yǎng)了幾只老鴨,下的蛋再多,哪經(jīng)得起我們天天吃呀。要知道外婆有七個子女,母親有四個小人,大娘舅有三個小人,二娘舅有兩個小人,二娘有四個小人,三娘舅有兩個小人,小娘有兩個小人,小娘舅有兩個小人,所以外婆膝下總共有十九個孫輩的小人;這還不算其他的,比如外公的兩個干兒子家的,那時候也都是走動的。到了寒暑假,外婆家里的小人就多得造反,吃飯時,呼啦一下子小人就擠滿了飯桌,飯還沒吃上三口,大家就吵呀鬧呀,突然有哪個小人被擠下長條凳,跌在地上哇哇大哭……
外婆大概是掐準時間和氣候腌制咸鴨蛋的。我剝開咸鴨蛋頭上青光光的殼兒,筷頭輕輕一戳,一股紅油就咕咕地冒出來;那個紅油又香又甜,蛋白不淡不咸,而蛋黃粉得就像啥似的,鮮得正如廣告里所說的,眉毛都要掉下來了。一只咸鴨蛋,我能下一碗飯。外婆笑瞇瞇的,總是當著那么多小人的面夸我乖;而我也就越發(fā)的乖了。
今年五月,是外婆百年生辰。她老人家過世也有十年之久了。記得我最后一次見到她老人家時,她錯把我當成哪個娘舅了,執(zhí)意要去下了碗筒面,磕了兩枚雞蛋,加一勺勺紅糖,瞧著我歡天喜地地吃下去。其實,我們早就不吃這種面了。她八十多歲上患了老年癡呆癥,忘了自己的后半生,卻把前半生記得靈靈清清。她總說外公去外面做生活了,馬上就要回來了,忙著去燒飯,但還沒走灶頭,就把這茬事給忘了。那張老式眠床,外婆睡半邊,給外公留半邊;在她的枕頭底下有一只小紅木盒子,盒子里盤著一圈圈青絲。那都是每年七夕節(jié),外婆采來木槿葉洗頭后,拔下一根頭發(fā)接上去的;一根就是一載,一圈圈歲月的發(fā)結(jié)從烏黑到灰白再到雪白,是她老人家如水流逝的青春。當她在昏暗的燈光下,頂著稀疏白發(fā),雙手顫抖得無法打結(jié)時,她仍固執(zhí)地拼著老命地想打上這個結(jié)。這個低到塵埃中的女人,只能是個悲劇,在人世間孤獨地走那么一遭;到了晚年更是如此,身邊沒有兒子和兒媳婦,沒有女兒和女婿,膝下一個人也沒有,癡癡呆呆地獨自過完這一生。那根細發(fā)絲,捏得她大拇指的指甲摳得食指都出血了,仍然沒能打上結(jié)。關(guān)于外婆,我印象深刻的,仍然是她穿著斜襟藍布衫,梳牛屎頭,周身收拾得絹光滴滑,一臉淺笑,對人對事十分和淡,完全像個老戲文里的落難小姐。
我家搬遷到三角街后,正如母親所期待的那樣過上好日子了嗎?我看也未必。父親的銅匠店,起初只是個體經(jīng)營,后來歸大隊所有,屬于集體經(jīng)濟;再后來又還給了個人;但多少年后,老手藝被冷落,生意清淡,父親不得不以母親的名義兼開煙酒食品小店,慘淡經(jīng)營,但終究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日子就在“污泥蘿卜,剝截吃截”中得過且過罷了。父親在解放初期,是上過半個月掃盲班的,可他扭轉(zhuǎn)屁股就全部還給了教書先生,依舊是白木頭一個,開店數(shù)十年,誰家借個東西、賒個賬,他都裝模作樣地記一筆,但天曉得這筆糊涂賬,啥辰光他理清爽過,簡直就是對“好記性勿如爛筆頭”的羞辱。
記得有一回,父親要去蕭山城里配貨,他忙著準備腳踏車,就讓剛巧回老家的我,替他往他那本卷得像茅草紙蠟蠟黃的小本本上,記下母親口述的要配的貨色。父親每次都得先把要配的東西一樣樣地記在這個小本本上,免得跑到城里配不齊全,瞎跑一趟。父親從我手上接過小本本,往內(nèi)衣口袋里一塞,就急煞煞地出了門;趕到蕭山城里,父親掏出小本本一看頓時傻眼了;小本本上沒有了“兵干、老九、白唐、畝單……”取而代之的是“餅干、黃酒、白沙糖、牡丹香煙……”因我而顯得很有知識的小本本,卻讓父親傷透腦筋;他捉摸了半天,總算猜想出幾樣來,才沒讓他白跑。
父親回家后,母親看看東西沒幾樣,卻回來得遲,又一臉難看的吃相,還當他在路上遭劫還是丟了鈔票,正想埋怨他幾句;父親就憤憤地將老爺車一歇,掏出小本本攤在母親面前吼道:“嗯扭話頭,你瞧瞧你這個寶貝兒子寫的曲蟮屎!”母親接過來張了張,無奈自己也是睜眼瞎,一字不識;母親就把我叫過去,我要過小本本一讀,不都是母親要父親配的那幾樣?xùn)|西嗎?而且心直口快地說了父親幾句。母親看看父親,就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還有一次,父親在配貨回來的路上,突然昏天暗地,兩眼一抹黑,連車帶人摜倒在地上,沒有了知覺。雖然他一把老骨頭,但身上的硬傷倒還是其次的,不過皮外傷而已,因為他騎的是腳踏車,而不是摩托車或電瓶車,至少還傷得起;但查出他后腦上的一根血管堵塞了,才造成他腦子短路的。輕度中風。住院。我們姐弟四個,都勸他不要騎車了??墒歉赣H好了傷疤忘了痛,康復(fù)后依舊如我,腳踏車騎到東騎到西,直到第二次小中風。都說上帝允許人有三次中風,一二不過三,第三次中風就會要了你的命。
其實,父親是有過幾次大病的。據(jù)說第一次大病就差點要了他的命,煙鬼立馬就戒了煙。在我的記憶中,我從未見過父親抽煙。那應(yīng)該就在我家剛搬來后不久,很可能就是那夜下到冰水里推船時種的病根。但他立馬又從煙鬼淪落為酒鬼,尤其是家里開了煙酒食品小店,酒隨便吊,想喝多少吊多少,啥時候想喝就啥時候吊,父親從一天喝兩三頓酒猛增到喝四五頓酒,起床一碗酒,中飯一碗酒,下午一碗酒,夜飯一碗酒,睡覺前還要一碗酒;血壓是老早就高了,有次居然高到連醫(yī)生都量不出來,每天吃一大把藥。第一次小中風后,我們都要求他把酒戒了,醫(yī)生說的,要酒不要命了,但他瞞著我們?nèi)耘f偷偷地喝,直到第二小中風,才徹底戒了。死,誰都怕的。這也是父親再次住院后,母親偷偷告訴我們的。第二次大病是很多年前,父親騎著他從人家腳踏車上換下來的舊零部件,組裝起來的比白胡子公公更破的老爺車,從大隊保鍵站赤腳醫(yī)生那里喝了藥用酒精兌水的酒后,醉醺醺地騎回家來,突然摜倒在村路上,并送去公社衛(wèi)生院。兩次小中風后,父親再次摜倒了。這次是在大哥家的衛(wèi)生間。他給大哥看家,獨自睡在大哥家里。早晨起來,他去解小手,瞧見自己撒出來的尿液血紅血紅的,就一聲慘叫,摜倒在衛(wèi)生間。直到過了很久,母親見他比往常晚了還不回來,就過去張望。這次倒不是中風,而是檢查出更嚴重的毛病,膀胱癌。
蕭山人民醫(yī)院腫瘤科醫(yī)生建議做膀胱切除手術(shù)。
當父親得知做過這個手術(shù)后,他生命中余下的日子就必須插上一根導(dǎo)尿管,像自來水龍頭那樣放尿時,就連像女人那樣蹲著撒尿都做不到,還要像嬰兒一般抄尿布頭,他就決定放棄做這個手術(shù)。在他看來,這種手術(shù)簡直是對男人的污辱。母親也同意父親的觀點,吵著要回家等死。瞧著醫(yī)院一張張催命的賬單,我們兄弟三個心里呼嘯而出:同意!可是想到三角街人殺得死人的目光,脊梁骨都要讓人戳斷了,就一個個比賽著勸他做這個手術(shù)。母親就向姐姐哭訴,我們這才清楚父母有著更深層次的顧慮。母親說父親要是做了這個手術(shù),就不是男人了,身體就殘缺了;百年之后,父親帶著殘缺的身體,如何再去投胎做人呢?父母把來世看得很重,就像基督徒看重天堂一樣。
最后還是母親忙中偷閑,趕去西興鎮(zhèn)上找到那個著名的小瞎子給父親算了個命,說去西北方有救,我們才決定轉(zhuǎn)院;將父親轉(zhuǎn)到采荷小區(qū)邊上的邵逸夫醫(yī)院后,我們被告知,父親只需做個微創(chuàng)手術(shù)就行,通過高壓灼燒技術(shù),將病灶區(qū)的癌細胞灼死即可。父親做完電切手術(shù),住了一個多月院;那段時間,我們兄弟三個輪流陪夜,晚上租張折椅就睡在父親的病床邊,白天除了陪父親掛滴外,每周還陪他去藥房洗一回膀胱,出院后才每月洗一回。有一天,我聽到住院部樓層中央的護士站里鬧哄哄的,過去一看,是一群情緒激動的病人家屬在吵鬧,好像病人的情況不妙,雖然護士盡力了,但家屬還是極不滿意;的確,在死神面前,人的力量是何等的渺小。當時的狀況有些混亂,其余的我已不記得了,只記得有個護士說,你們不要這么兇,最后誰還不是一張病床的高度!我聽了一愣,是啊,到最后我們都只能橫在病床上,都只有一張病床的高度。那些年,現(xiàn)實種種讓我越來越心浮氣躁,心里老是不痛快。那些陰暗的東西,在我的心里越積越多,越積越厚,人也變得越來越孤獨、無奈和絕望;我就去職工醫(yī)院,從陽光底下走進醫(yī)療大樓,看到那些病人,心里忽然又冒出那個護士的話來,人就一張病床高,何必計較那么多呢?我找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靜靜地觀察那里的病人,直到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寧靜又回到了我心間,才淡淡地離開醫(yī)院。
父親的手術(shù)相當成功,他至今健在,身體也完好無損,現(xiàn)已八十五歲高齡了。
就在做完手術(shù)不久,父親原先所在的紡織手套廠對當年離廠的老職工開始發(fā)放養(yǎng)老金,父親只能托他外甥去補辦手續(xù);此后,每個月就有百把塊錢打入他的農(nóng)行卡上,并且逐年加一點,這讓父親渾身暖熱。這也算得上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吧。2008年后,三角街一帶土地被征用,村里也開始補辦養(yǎng)老金;父親要辦的話,需補交七千塊錢,他肉痛這一大筆錢,而且原先廠里的養(yǎng)老金將停發(fā),只能領(lǐng)村里的——也就是國家發(fā)放的養(yǎng)老金。當時,廠里的養(yǎng)老金比村里的高出許多。父親眼睛一瞇,眼睛后面那雙眼睛滴溜溜地一轉(zhuǎn),就樂呵呵地放棄了。現(xiàn)在,村里的養(yǎng)老金蹭蹭地往上漲,而廠里的養(yǎng)老金就是赤腳也追不上了,兩者都相差千把塊錢呢。父親就后悔不已。早知今日,當初就該……但世上哪有后悔藥可買呀。
母親排行老大,她下面有四個弟弟和兩個妹妹。大的妹妹也就是二娘馮愛鳳,嫁到頭蓬那邊一個患有哮喘病的瘦小男人后,就隨其夫周云木家改信了基督教,見到我們就說你有罪,就說上帝與你同在,就說耶穌保佑你……信佛教的母親就憤然與她斷絕了來往,即便在親戚間的紅白大事上相遇,姐妹倆也默默地麥芒對針尖般地擦肩而過,彼此只在鼻腔里哼上一聲。我們搬到三角街七八年后,父親被抽去城北區(qū)所在地——西興鎮(zhèn)上裝配腳踏車時,結(jié)識了東方紅公社協(xié)同大隊的一個毛三十歲的修車佬,姓王,未婚,人瘦精精的,一說話就滿臉聰明人的笑容。父親到他家吃過兩頓飯后,就做了媒人,撮合母親的小妹也就是小娘,稀里糊涂地嫁給了這個姓王的男人。
看不出這個外表有幾分英俊、留著一頭長發(fā)、時常將聰明人的笑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清瘦男人,竟然有家庭暴力;習(xí)慣灌了一兩碗馬尿后,就揪住小娘的秀發(fā),噼哩啪啦地甩她耳刮子,以此為樂??v然小娘為他生下一子一女后,依舊難逃他的魔掌。母親那邊的親戚得知此事,誰也不敢勸小娘離婚,只是逢年過節(jié)在外婆家相遇時,孤立他,不與他說半句話。唯有外婆對他一視同仁,待他與其他女婿一般無二。在我的印象里,他總是搬把竹椅子,孤獨地坐在外婆家的屋檐下,吹著冷風,沉默不語,臉上時不時地露出聰明人的笑容,孤傲得似乎連老天爺都不屑一顧。
后來有傳言說,父親和小娘怎么怎么的。小娘漂亮,一頭烏密的齊肩短發(fā),有著和宋美齡一般的臉孔上,總是帶著外婆遺傳的淡笑,人見人愛;很難想象那個姓王的,對突然擁有從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應(yīng)該愛都愛不過,怎么會對她動粗呢?或許父親真的對小娘說過點啥,做過點啥也說不定。小娘是很敬佩和看重這個大姐夫的,他的話句句聽;父親這也算是還了母親的六月債,要不然姓王的至于會這個樣子嗎?自從有了傳言后,我家就和小娘家斷絕了來往。直到小娘把兩個小人養(yǎng)大,該娶的娶,該嫁的嫁,才毅然和姓王的離了婚,我家方和小娘又重新走動。這時候小娘也就五十多歲,卻滿頭灰白短發(fā),是她們?nèi)忝弥欣系米羁斓?。至于當年那些花里胡哨的傳言,大半是姓王的惡意中傷,就連母親都不信,量父親也不敢有吃窩邊草的賊膽。再說當年,媒人雖是父親,但決定這件大事的人絕對是母親,沒有她點頭,父親敢把她的小妹介紹給那個姓王的叫什么夫的男人嗎?而他姓名中間的那個字,絕對不會是“德”字,就他這么個缺德的男人而言。
據(jù)我猜測,母親當初與小娘斷絕來往,極有可能是二十多年前,相信那個木匠耶穌的二娘,和同樣相信基督教的二姨夫,讓小娘在她家附近租了數(shù)畝地,給他們種植大棚蔬菜。二娘和二姨夫就住在小娘家里,兩家走得很近,而且母親還聽說小娘放棄了佛教,改信基督教了。這是作為大姐的母親絕對不能容忍的。瞧著二娘和二姨夫這對有趣搭煞的異教徒,騎了輛殘疾車,載著自己種的蔬菜,突突地上杭州下蕭山,把水靈靈的蔬菜換成喜人的人民幣,母親就特別來氣。
所幸的是,十來年前的一個夏天,二姨夫照舊載著蔬菜和二娘去趕集市,要過大寨河,在橋上一個緊急剎車,不料被后面的大卡車撞了,二姨夫就像演特技地飛了起來,砰地掉進大賽河里。二姨夫被好心人救上岸,送進蕭山人民醫(yī)院,左臉縫了十七針,這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他的左臂和左腿都摔斷了,而且查出他高血壓、患有嚴重哮喘,不能動手術(shù)。二姨夫在醫(yī)院躺了一個半月,最后還是手斷腳斷地出院了。這一個半月,二姨夫可是躺在用錢鋪的眠床上??蓡栴}是那輛大卡車悄悄地逃走了。醫(yī)院里那上萬塊的醫(yī)療費都得自己掏腰包。四個表兄弟一個勁地問二娘,那輛大卡車你看見了嗎?二娘說看見了,司機可兇了,伸長頭來罵我們找死啊。表兄弟又問二娘,那你就看著他開走了。二娘說是的。那你看到車上的牌子了嗎?二娘說看到了,是有塊牌子的。表兄弟就急忙問,號碼是多少?二娘搖搖頭說,我當時哪有功夫看這個呀,喊人去救你爸都來不及呢。表兄弟不甘心,逼二娘想想,再想想。二娘聽說那塊牌子上簡簡單單的幾個數(shù)字和字母,就值上萬元,甚至還遠不止這個數(shù),后悔得要買砒霜吃。在醫(yī)院里一有空她就拼命地想,她想我死也要把它想出來??墒嵌谭蜻€沒有出院,二娘的腦子就想壞了,后來一想事就犯糊涂,眼前就烏漆抹黑,如果不及時扶牢墻就會暈倒。二姨夫半癱似地躺在大棚里,人瘦得不成樣子,哪里是個自稱越活越明白的人啊。等到那季蔬菜起了,他們就退了地,打道回府了。而小娘最終并沒有改信基督教,她依舊是忠實的佛教徒;況且她查出患有乳腺癌,剛剛動過手術(shù),母親也就跟她又好了,姐姐長妹妹短的。見不得運道比我好的人,卻同情運道比我差很多的人,往往是國人的通病;而異教徒絕對不在此列,得知二姨夫進了醫(yī)院,母親就嘴巴一撇,淡嘰嘰地說:“上啥個醫(yī)院呀?給上帝做個禱告,啥毛病都會好哉,一分洋鈿都不用出的?!?/p>
我最后一次見到娘娘,是在我讀初三那年的寒假。父親用腳踏車馱我去的;從三角街騎到黨灣公社安樂大隊,要騎三個多小時,到娘娘家時父親大汗淋漓。他歇了車,就急沖沖地往門里闖,一聲聲地喊姆媽;那神情就像頭一次出遠門的小人,急切想撲進母親懷里。
那時候娘娘病重已久,時日不多了;她成日僵臥在老式眠床上,像只藏得太久的老南瓜,了無生息。父親蹲到床前,將嘴湊到娘娘耳邊,輕輕地叫姆媽。良久,娘娘微微地撐開沉重的眼皮,暗淡的目光久久地停在父親臉上;娘娘眼里那一眼眼陌生的淡光,讓父親心如刀絞。父親一遍遍地說:“我是西興來的;我是西興來的。”娘娘似乎明白過來了,眼睛里掠過一絲像笑又像哭的亮光。娘娘用蚊鳴般的聲音,喊了聲父親的名字;父親眼里早已淚光閃爍,切切地答道:“是我,是我。”
這天下午,父親始終陪在娘娘床前,訴說著別后的一切;娘娘靜靜地挺在床上,聽著。父親也知道,娘娘很難聽見他說話,但父親依舊款款地握著她枯柴般的手,訴說著。在父親的話音里,天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落下那年冬天的頭場大雪;悄然無聲的雪,落到掌燈時分,人世間已是白皚皚的一片。那天夜里頭,我和父親就睡在娘娘床上。那是一張老式眠床,父親焐著娘娘冰冷的小腳入睡的;但我一直害怕,雪夜特有的寧靜,使蚊帳后面那口朱色的棺材彌漫著恐懼的氣氛。那是爺爺過世時,一起給娘娘準備的壽材,過幾年油漆一遍,烏黑發(fā)亮,是屋里最扎眼的龐然大物。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雪后的陽光特別好;父親搬了張?zhí)僖卧谖蓍芟拢缓蟊е帽”还〉哪锬锍鰜?,讓她縮在藤椅里曬太陽。陽光下的娘娘,就像一片冬天里的枯葉;娘娘頭上雜亂的枯發(fā),蓬住了父親的雙眼。父親彎下腰去,輕柔地問她:“姆媽,我給你梳個頭?”娘娘沒有反應(yīng)。
那個陽光燦爛的清晨,捏慣了榔頭的父親,頭一次捏起小巧的梳子。為娘娘梳頭的父親,他的溫柔勝過鄉(xiāng)下女子;木梳子輕輕地輕輕地梳著粘結(jié)的枯發(fā),三兩根一梳,三兩根一梳。用木梳子將頭發(fā)梳順了,父親才用篦子梳;同樣的輕柔,同樣的小心。當父親的粗手小心翼翼地用網(wǎng)罩罩好,用木質(zhì)的頭飾別住時;我看到娘娘深陷的眼凹里,滾落兩粒瘦弱的老淚。父親也看到了,娘娘皺得像雞屁眼似的老嘴在嚅動,父親將耳朵貼到她嘴邊,聽了良久;忙小心地將藤椅移了個向,讓雪后的大太陽側(cè)照在她身上。
是雪地刺刺的陽光照得娘娘落淚?不是的。是父親拳拳的孝心照的。娘娘的用心,做兒子的父親怎會不知道呢?當時我就站在娘娘的身邊,見她老人家落淚,心里也酸得一汪一汪的,眼一紅,就別過頭去,怕父親看見;正好劈頭碰到雪地陽光,心底頓時落滿暖色,軟軟的就想哭。
我曾記得以往的歲月里,幾次看到獨自過活的娘娘孤零零地坐在冬天的屋檐下,像一截支在墻門前的老樹樁,干枯,陰冷,卻閃動著久經(jīng)歲月浸泡后的深沉色。她不停地掏著斜襟衣裳的口袋,蘆葦桿似的雙手,顫顫巍巍地,像機器人的手,隨時會因為斷電而停下來似的。手臂和手背上開滿褐色的壽斑,我認為應(yīng)該叫壽花;在這種暗色的花朵的點綴下,娘娘的膚色幾近半透明。
娘娘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她老人家是方圓幾里內(nèi)最長壽的老人。我聽母親說,娘娘的后事已不再是白事,而是紅事,是喜事。老家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都盼著給娘娘辦紅事,吃她的豆腐飯。她的豆腐飯是帶福氣的,吃了能沾光。那年冬天,我在娘娘家,孵太陽的她忽然問我:“我的豆子呢?”我不知道她說的豆子是什么,就幫她一起掏口袋,找她的豆子。但那是兩只空空的口袋,口袋里什么也沒有。我秋風般地跑進屋去,又秋風般沖出來,放了四顆豌豆在娘娘的右手心里,又放了三顆豌豆在她的左手心里。娘娘坐在那里,不停地把右手心里的豌豆放到左手心里,又把左手心里的豌豆放到右手心里。那是個好天氣,沒有風;冬日陽光很暖,而娘娘身上卻很陰冷。
我和父親最后一次去探望過娘娘的第二年春天,娘娘終于走完了她漫長的一生。我還輪不到去參加她老人家的葬禮,聽姐姐回來說,給娘娘凈身換衣的小姑,突然在房里尖叫起來。大家都不知發(fā)生啥事情了,就涌進去張望。姐姐也去看了,只見娘娘赤身裸體地仰臥在大床上,皮包骨頭,感覺除了一個瘦字,也就沒有別的話可以形容了。小姑指指娘娘的肚臍眼,那黑不溜秋的小洞眼里長著一絲藤蔓般的東西,足有一尺多長。
父輩的男人中只有父親健在。他十分負責地伸出手去,把那根藤蔓托在手心上,仔仔細細地研究了一番;它青灰色的藤兒和青黃色的葉兒都告訴他,這絕對是一株豌豆秧。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一粒冥冥中的豌豆落進娘娘的肚臍眼里?也不知醞釀了多少歲月,豌豆在黑暗中生根抽芽長葉?也不知它吸取了多少娘娘身上的養(yǎng)分,才茁壯成長到今天這般規(guī)模?如今娘娘已溘然長逝,而它還活得好好的。父親十分驚奇,也十分困惑,內(nèi)心充滿宿命的情緒,讓他的手順勢向下輕輕地抽出這株豌豆秧,秧藤兒落在娘娘身上,秧苗梢頭剛好抵達娘娘干枯的陰部。父輩們的出生地。小姑不好意思,撮住這株豌豆秧又反向扯過去,秧苗梢頭又剛好抵達娘娘的干癟的雙乳間。乳房已經(jīng)干枯到近乎于無的狀態(tài),就像掛在藤蔓兩側(cè)的早已謝盡艷麗的干枯的花托。在場的人議論不已,說這算啥呀,拔掉拔掉,臟兮兮的。但誰也不敢動手,都把目光落到父親的手上。父親側(cè)頭想了想,說這東西不會無緣無故長到姆媽身上的,我們就遂了她老人家的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