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男孩》：對男子氣概、自我身份和性取向的追尋

劉艷明，　王　晨

(1.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102；2.中國礦業(yè)大學徐海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8)

根據(jù)美國劇作家塔瑞爾·麥卡尼(Tarell Alvin McCraney)的劇本《月光下憂郁的黑人男孩》(InMoonlightBlackBoysLookBlue)改編的電影《月光男孩》(Moonlight)是2016年美國最熱門的電影之一，獲得第74屆金球獎最佳劇情片和第89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男配角以及最佳改編劇本獎，在《時代》雜志2016年度十佳影片評選中斬獲頭首。

電影用三幕的形式講述了一個黑人男孩喀戎(Chiron)從童年、少年到成年的成長故事。第一幕“小不點”(“Little”)里的喀戎是一個備受同伴欺凌的小男孩。他在躲避同伴追打的過程中得到了毒品販子胡安(Juan)的幫助并成了忘年交。第二幕中的喀戎依舊是同伴欺凌的對象，他與好友凱文(Kevin)在海邊沙灘上有了第一次性接觸。但是凱文的背叛和暴力事件的升級使他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第三幕的喀戎雖然已經(jīng)變成了一副硬漢形象，但是卻對往事難以釋懷。隨著一通不期而至的電話，他選擇與母親冰釋前嫌，重回故鄉(xiāng)邁阿密與“初戀”凱文見面。他們的會面激起了對往事的回憶和對自我的找尋。

《月光男孩》講述的故事很容易給人造成一個錯覺，那就是影片的成功全靠“政治正確”，因為它包括了一個黑人可以遭遇的所有境遇：毒品、同性戀、校園霸凌、單親家庭等，這些都發(fā)生在了主人公喀戎身上?！罢握_”雖不可避免，但是《月光男孩》不同于此類題材影片，它的成功在于導演巴里·詹金斯(Barry Jenkins)用細致的鏡頭、清新的畫面和精確的節(jié)奏，成功捕捉了一個黑人男孩在成長過程中找尋男子氣概、自我身份和性取向的經(jīng)歷，三者之間的交互碰撞制造出了精彩的戲劇效果。本文擬從這三個方面對電影展開討論。

一、男子氣概

《月光男孩》透過主人公喀戎展現(xiàn)了美國非洲裔青年男子矛盾而不斷變化的男子氣概[1]。“男子氣概是與男人有關(guān)的屬性、行為和角色，是由社會定義和生物創(chuàng)造因素構(gòu)成，不同于男性生物性別的定義。男性特質(zhì)包括勇氣、獨立和自信，這些特質(zhì)因地點和背景而異，并受社會和文化因素的影響?！盵2]電影中的喀戎從被人欺負到奮起反擊，到成為身形巨大的亞特蘭大毒梟，身上的男子氣概逐漸展現(xiàn)出來。

第一幕中幼年的喀戎被欺負后，同伴問他“你為什么總是讓大家欺負你”，并告訴他“要向他們展示你不是孬種”，喀戎說“我不是孬種”。但是同伴告訴他“如果你不表現(xiàn)出來就無濟于事”。在孩子的心目中，男子氣概意味著能夠打敗別人而不是總被他人打敗和欺負，于是喀戎用自己的行動向同伴證明了他的男子氣概。但是他的男子氣概被自己對于是否是同性戀的困惑所湮沒。同學懷疑他是同性戀所以欺凌他，連他的母親也因此而嘲笑他，他變得更加自卑，忍氣吞聲。

第二幕中，當喀戎被凱文一次次打倒后堅持爬起來，其實是想證明自己不懦弱，是有男子氣概的。在凱文要求他“別起來了”，威脅“如果他敢再站起來，就再把他重新揍到地上”時，他還是勇敢地站起來了。當校長告訴他“你如果是個男人的話，剛剛就會有四個跟你一樣頭破血流的人躺在你旁邊了”，他的內(nèi)心被深深地傷害，于是選擇了“以暴制暴”的方式來捍衛(wèi)自己的男子氣概。

第三幕中，喀戎長成了一個身形巨大、肌肉發(fā)達、冷酷無情的毒販子，與他幼年和少年時期的脆弱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上一幕他被警察帶走到第三幕以新的形象出現(xiàn)，其中的經(jīng)歷無法猜測，但是可以預測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意識到應該要與社會普遍認可的男性形象保持一致才能過上平靜的生活。于是，他變成了另一個胡安，一個鑲著大金牙、戴著大金鏈子、開著豪車的極具男子氣概的黑人男性。盡管他的內(nèi)心是脆弱的，但是他的新形象幫助他過上了毒販子的新生活，幫助他轉(zhuǎn)移童年不幸遭遇帶給他的陰影。

什么是男子氣概？如何評判一個人是否具有男子氣概？從影片中可以看出男性氣概或者說是黑人男性氣概意味著力量、陽剛之氣、性能力、執(zhí)行力、攻擊性甚至是犯罪。這些都是少年喀戎身上所不具備的。他走路扭扭捏捏，行為笨拙，身形柔弱，不擅長運動，因此而受到嘲笑和責備。在將異性戀視為正常的社會里，喀戎的男同性戀身份更是被視為缺乏男子氣概的。凱文盡管也是同性戀，但是由于他在某些方面符合“粗魯?shù)募一铩薄肮磁呤帧盵3]170等界定男子氣概的特征而免受喀戎的遭遇?？θ肿詈筮x擇外表做一個戴著大金牙、肌肉發(fā)達的毒販子，以符合男子氣概的刻板形象，這與他的內(nèi)心可能不完全一致，但應該是化解他的同性戀身份給他帶來的政治危機的唯一方式。

二、身份認同

《月光男孩》是一部關(guān)于黑人和同性戀的電影，也是一部關(guān)于毒品販子、貧困或邁阿密貧民窟生活的電影，更是一部主人公對自我身份苦苦追尋的電影。影片中，對于總是被欺負、被忽視和沉默的喀戎來說，“你是誰”這個問題貫穿電影的始終。盡管在他不同的成長階段，人們賦予了他“小不點、喀戎和小黑(black)”三個不同的身份，他卻一直在不斷地理解自我和周圍的世界，找尋自己的身份。

第一幕中，胡安給喀戎講述他在古巴成長的故事，提到有個老奶奶告訴他“在月光下，黑人小孩看上去是藍色的。你就是藍色的，所以我打算就這么叫你了，布魯”。喀戎問：“所以你的名字是布魯？”胡安告訴他：“不是。在某種程度上來講，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必須由你自己決定，一定不能讓其他人左右你的思想?！焙膊]有因老奶奶的看法而改變對自己的看法或者自己的膚色，這對喀戎來說應該也是如此。大家都叫他小不點，別人稱呼他“死基佬”(faggot)，他需要去發(fā)現(xiàn)自己。胡安在教喀戎游泳時告訴他，“世界上是沒有地方?jīng)]有黑人的，我們是第一個出現(xiàn)在地球上的人種”，“不管是在美國還是古巴，黑人都是無處不在的”。在美國，黑人的種族身份是尷尬的，而胡安的言語中卻充滿了對自己種族身份的驕傲感，這一對自我種族身份的認知對喀戎認識和了解周圍的世界非常有幫助。

在喀戎心中，胡安是他的父親、精神導師，也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是他人生的燈塔。第三幕第一個鏡頭中，喀戎的汽車儀表盤上放著一個王冠，而第一幕第一個鏡頭中胡安的汽車上也放著一個王冠。胡安是喀戎心目中唯一的父親形象，也是喀戎向其吐露性傾向的人。當胡安教喀戎游泳時將他的頭放在水面上，就像接受洗禮一樣。后來在第一幕中，喀戎洗澡時放了大量的藍色肥皂泡。如果胡安把喀戎放入大海被看作是洗禮，洗澡就是確認，是喀戎通過自己的意志獨自進行的圣禮。這是他心目中膚淺地成為男人的洗禮，而真正的內(nèi)涵需要他在很長時間后才能夠理解。

第三幕開頭的喀戎儼然是胡安的翻版，不管在體型、穿著打扮以及教訓小弟方面都深受胡安的影響。盡管他對胡安的模仿是他的人生經(jīng)歷以及經(jīng)濟和教育條件限制的結(jié)果，但也是他男子氣概的新嘗試，是他自我保護的盔甲。他迷失在外表強悍內(nèi)心脆弱的矛盾中，其實整部電影中喀戎一直處于迷失中。幼年時因為脆弱而備受欺凌，少年時因過度報復而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但是凱文的電話，尤其是凱文道歉的話語觸動了他內(nèi)心最脆弱的弦，于是他決定去邁阿密見凱文，希望通過對彼此過去交往的理解使自己過上真正的生活。在去見凱文之前，他去療養(yǎng)院見了母親，母親“你不用愛我，但你必須知道我是愛你的”一番話打動了他，他與母親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了諒解?？θ肿陲埖臧膳_前跟凱文四目相視的那一刻，內(nèi)心的脆弱再一次被觸動了，因為凱文不僅僅是他的老朋友，是激起他復仇火焰的人，還是唯一一個跟他有親密行為的人。盡管喀戎在凱文面前依舊很害羞，但是他卻把話題引向正式——“你為什么打電話給我？”他的意思是你為什么要把過去重新翻出來，你的目的是什么？這是喀戎一直在試圖忘記卻又忘不掉的過去。凱文對喀戎也很困惑，“你到底是誰？”喀戎回答道：“我就是我，我不想活成其他人的樣子?！边@是他在被送去亞特蘭大后對自我重新審視和選擇的結(jié)果。他對凱文脆弱地坦白：“你是唯一一個碰過我的男人，唯一一個?！北砻魉Ｍ軌?qū)ψ晕乙约皟扇酥g的關(guān)系有進一步的理解，這也是他來見凱文的原因。當凱文將喀戎的頭放在他胸前，就如多年前在沙灘上一樣時，喀戎最終接受了自己的性取向，也在硬漢形象與脆弱的內(nèi)心之間找到了契合。

影片最后，在冰藍色的濾鏡下，一個黑人男孩站在海邊回望，與第一幕胡安故事中老奶奶的話相呼應：“在月光下奔跑的黑人男孩是藍色的，這樣的男孩應該被叫做布魯?！笨θ志褪枪适轮械哪泻ⅲ陌肷际窃诿悦５刈穼ぷ约旱纳矸莺蜕钅繕?，正如月光下不分方向亂跑的男孩。他代表的不僅僅是他自己，也是和他一樣擁有相同皮膚的族群的孩子們。他們跟他一樣在缺少關(guān)愛、充滿暴力和犯罪的環(huán)境中成長，在迷失的身份和殘酷的現(xiàn)實中掙扎?！对鹿饽泻ⅰ氛宫F(xiàn)給觀眾的不僅是一個黑人男孩的成長歷程，更是美國底層黑人的生存現(xiàn)狀與成長困境。

三、性取向

在美國，提到同性戀，人們一般都會想到白人同性戀，電影《月光男孩》講述的卻是一個黑人男同性戀的成長故事。正如電影中所展現(xiàn)的黑人男孩之間的打架、吸毒一樣，美國文化中的黑人形象多與黑幫和毒販有關(guān)。電影中主人公喀戎最后也成了亞特蘭大的大毒梟，這不僅是他成長過程中最熟悉的職業(yè)，也是他認為能夠更好地掩飾自己性取向的工作。這是因為“當下流行的概念是真正的黑人男性不是‘同性戀’”[3]637，黑人男同性戀的身份是美國社會和其他諸如電視、雜志、音樂、電影等各種形式的媒體所唾棄與否定的對象，甚至連他們的家人都很難接受其身份。喀戎對自我性取向的認同經(jīng)歷了童年、少年和成年三個階段，與柯曼提出的“身份發(fā)展”過程分為五個階段——前身階段、現(xiàn)身階段、探索階段、第一次人際關(guān)系階段和整合階段是一致的[4]。

第一幕展現(xiàn)了一個同性戀孤獨又迷惘的童年。幼年的喀戎因為被同學懷疑為同性戀而被孤立和欺凌，他的痛苦無以名狀，只能用洗澡的片刻平靜來安撫自己。他的親生母親也嘲笑他走路的樣子，并討厭他同性戀的身份，在他渴望得到來自母親的關(guān)愛時，她對他彎下腰，怒氣沖沖地大喊大叫，然后走進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了門?？θ盅杆俚拖骂^又抬起頭看媽媽的那一瞬間，眼神中充滿了無助和仇恨，然后他來找胡安詢問“死基佬”的意思以及怎樣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死基佬”。盡管胡安和他的女友告訴喀戎現(xiàn)在不需要知道，以幫助他平復心中的迷惘和焦慮，但這是他們不曾有過的對話，回答時小心翼翼并帶有深深的同情。

第二幕展現(xiàn)了喀戎對性的進一步理解以及個體的需求。白天他在學校聽凱文講述了與一個女孩做愛的故事，回到家母親有伴侶要來而把他趕出家后的夜里，他做了一個與性愛有關(guān)的夢。夢里他走出房間來到后院，循著聲音發(fā)現(xiàn)他的朋友凱文正與一個女孩做愛，與之前凱文告訴他的做愛姿勢一模一樣。在他備受深陷毒癮無法自拔的母親的困擾和同學特雷爾團伙的欺凌痛苦無助時，與凱文在沙灘上的邂逅和親密接觸使他的心靈得到了放松和慰藉，幫助他明確了自己的性取向。但是凱文的背叛給他的內(nèi)心帶來了沉重的創(chuàng)傷，他對自己的同性戀身份變得恐懼和不安。

第三幕展現(xiàn)了喀戎在歷經(jīng)掙扎后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性取向。在接到凱文的電話后，喀戎又一次夢到了凱文。雖然夢本身并不與性有關(guān)，而是對凱文在他工作的飯店外抽煙的簡單描述，凱文直視鏡頭，厭倦了這個世界的樣子，但是喀戎在夢中的反應卻是性高潮，這使他不得不再次面對自己的感情和性取向。“同性戀身份認同和建構(gòu)本身就是一個特殊的自我認知過程，在這個認同過程中，它對自身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自定位置和身份，決定他或她應該在其自身的內(nèi)部進行操作，同時意識到了自身，指向‘認識你自己’?！盵5]當喀戎意識到他與凱文的感情經(jīng)歷對他自我認同的意義時，他決定一個人開車去邁阿密找凱文。在喀戎聽到凱文講他和薩曼莎以及他們的兒子時，喀戎的表情流露出明顯的失落感。但是當了解真相后，喀戎的內(nèi)心又燃起了希望。在凱文播放音樂后，他們用迷離的眼神望著彼此，充滿深情。電影最后喀戎的表白“你是唯一一個碰過我的男人，唯一一個”令他們心潮澎湃，喀戎最終完成了自己同性戀身份的認同和建構(gòu)。

雖然電影并沒有展現(xiàn)出最后的整合階段，但是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主人公對自己的同性戀身份的一步步探索和追尋，在被愛、去愛、被拋棄、去理解的過程中完成了從一個男孩到男人的轉(zhuǎn)變。

四、結(jié)語

《月光男孩》沒有用陳詞濫調(diào)的種族歧視來博取觀眾眼淚，也沒有明顯涉及同性戀的任何性向歧視來體現(xiàn)平權(quán)斗爭，它只是講述了一個普通內(nèi)向的男孩成長的前半生故事。電影中導演詹金斯以三幕的形式詮釋了一個黑人男孩成長為男人所遇到的各種挑戰(zhàn)，而同性戀的身份增加了挑戰(zhàn)的難度和敏感性。電影對主人公喀戎在找尋男子氣概、自我身份和性取向上的細膩而富有情感的塑造，為當今美國創(chuàng)造了一個引人注目的新英雄[6]。電影能夠“憑借自身強大的影響力和傳播力，不斷發(fā)揮著以政治意識形態(tài)傳播為主的重要媒介作用”[7]，《月光男孩》對種族刻板形象和異性戀霸權(quán)文化的再現(xiàn)與挑戰(zhàn)可以為全世界社會文化的變革提供一種示范作用，可以說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