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鋒,鄧志勇
(1.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200093;2.南昌工程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西南昌,330099)
自從索緒爾將語言分為了語言(langue)和言語(parole)之后,西方結構主義語言學家和語言哲學中的邏輯實證主義者集中研究的都是語言自身的意義、邏輯結構和使用規(guī)則,即語言的內(nèi)部問題,而忽略了對言語(日常語言)的研究。然而,隨著語言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語言游戲說”和“意義即使用”觀點的提出,日常語言哲學家們開始關注和研究日常使用中的語言(即言語),其中的代表人物奧斯汀和塞爾創(chuàng)立了言語行為理論,將語言看作行為,提出了以言指事(locutionary act)、以言行事(illocutionary act)和以言成事(perlocutionary act)。言語行為理論將語言看作行為與西方修辭學將語言看作是一種象征行為(language as a symbolic action)、用語言去勸說聽眾、用符號(即語言)去誘發(fā)聽眾的合作等觀點不謀而合。因此,本文將從西方修辭學的視角來透視言語行為理論,旨在探尋兩者之間的關系,以便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言語行為的本質(zhì)和言語行為理論的不足,更好地發(fā)揮言語行為理論對人際交流的指導意義。
現(xiàn)代語言學的奠基人索緒爾認為人類的語言活動是一種復雜的現(xiàn)象,涉及物理、生理、心理等多個領域,為了確定語言學研究的對象,他提出了語言(langue)和言語(parole)的區(qū)分,標志著人們對語言的全新認識。語言和言語又是緊密相連的,“要言語為人所理解,并產(chǎn)生它的一切效果,必須有語言,但是要使語言能夠建立,也必須有言語”[1]。語言(langue)是同一語言共同體接受的符號系統(tǒng),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而言語(parole)是一種個人的行為、暫時的現(xiàn)象,作為人們正在使用的話語,它因人、因地、因時而異,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因此,以索緒爾為代表的西方結構主義語言學家將研究的重點放在了語言本身上,即語言的內(nèi)部結構問題。
然而,只研究語言的內(nèi)部結構而不研究語言的具體使用,注定是不完整的語言學。語言(langue)也無法解釋言語(parole)或話語(utterance)與現(xiàn)實世界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無法解釋恰當?shù)恼Z言表達(話語)對聽話者所產(chǎn)生的效果。因此,以摩爾、維特根斯坦、奧斯汀、斯特勞森和塞爾等語言哲學家為代表的日常語言學派認為,或許只有在語言的使用中,才能更好地了解語言與世界的關系。因此,他們將關注的重點放在日常語言使用上(即言語)。
受后期維特根斯坦“意義就是使用”(meaning as use)思想的影響,日常語言學派的兩位重要代表人物——奧斯?。ˋustin)和塞爾(Searle)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了言語行為理論,為語用學的興起和發(fā)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奧斯汀于1955年在哈佛大學威廉·詹姆斯系列講座中首次提出了“說話就是做事(To say something is to do something)”[2]12,進而創(chuàng)立了言語行為理論,后經(jīng)由其學生塞爾將這一理論發(fā)展完善。
奧斯汀對言語行為理論的認識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在第一階段,他區(qū)分了“言有所述話語或表述句”(constative)和“言有所為話語或施為句”(performative)兩類話語。所謂“言有所述話語”是指用來判斷、陳述事實、表述狀態(tài)等,且本身具有真假值的話語;所謂“言有所為話語”是指可以直接或間接地傳達一定的交際意圖,能夠完成一定會話功能的話語。雖然“言有所為話語”本身沒有真假值,但是奧斯汀認為說話者要用它成功地實施某一行為,就必須滿足三個“恰當條件”,即:“說話者有權或有能力實施某一行為、說話者對自己實施的行為要懷有誠意、說話者不能違背自己所說的話”[2]14-15。此后,奧斯汀將主要注意力放在了“施為句”上,并進一步區(qū)分了顯性施為句(explicit performative)和隱性施為句(implicit performative)。
后來,奧斯汀認為言有所述行為,歸根結底也是一種言語所為,即通過言語來實施“陳述”這一行為。由此,奧斯汀放棄了原先的兩分說,轉(zhuǎn)而將言語行為劃分為三類:以言指事(locutionary act)、以言行事(illocutionary act)和以言成事(perlocutionary act)。以言指事是說交際過程中說話者說出了某個話語,這個話語就傳達了某種涵義和指稱(sense and reference);以言行事是指說話者用話語實施了某種超出話語本身的意圖或行為;以言成事是指當說話者說出某個話語并且表達了某種意圖時,可能對聽話者的感情、思想或者行為產(chǎn)生某種影響,進而產(chǎn)生某種回應。
作為奧斯汀的學生,塞爾繼承和發(fā)展了奧斯汀的言語行為理論,塞爾在許多方面和奧斯汀保持了高度一致,例如塞爾也認為,言語行為是言語交際的基本單位,而不是傳統(tǒng)語言學上認為的符號、詞或句子。當然塞爾也在奧斯汀研究的基礎上做了適當修訂和改進,例如,他認為奧斯汀提出的言語行為“恰當條件”并不總是適用的,轉(zhuǎn)而提出了新的恰當條件:命題內(nèi)容條件、預備條件、真誠條件和基本條件,這些條件共同構成了以言成事行為的語力。與此同時,塞爾也改進了奧斯汀關于言語行為的分類,他主張將言語行為分為四大類:發(fā)話行為、命題行為、行事行為和成事行為。塞爾根據(jù)說話者不同意圖和目的將以言行事行為分為了五大類:斷言類(assertive)、指令類(directive)、承諾類(commissive)、表達類(expressive)、宣告類(declaration)。此外,塞爾在奧斯汀的言語行為理論基礎上還提出了“間接言語行為”的概念。所謂“間接言語行為”是指說話者通過依靠他和聽話者共有的語言或非語言的背景知識和信息,以及通過聽話者合理的推理,向聽話者傳達比他實際說出的話更多的信息。例如,說話者通過含蓄的話語“這屋子里真冷”來暗示聽話者將窗戶關上,這一陳述句所表達的行為就是“間接言語行為”。
塞爾還進一步分析了“間接言語行為”要實現(xiàn)言外之力需要滿足的四個條件:“一種言語行為理論、合作會話的某些一般原則、說者與聽者彼此分享的事實背景信息以及聽者一方的推理能力”[3]。依據(jù)以上條件,塞爾又把間接言語行為分為兩個大類,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conventional)和非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non-conventional)。
綜上所述,言語行為理論彌補了邏輯實證主義的不足,即僅從語言本身的意義、邏輯結構和使用規(guī)則等方面研究語言的意義,提出了言語行為是言語交際的基本單位,為了理解語言的意義,必須將言語交際時的語境、說話者的意向、說話者和聽話者共有的背景知識、信念等心理因素考慮進來,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理解語言的意義。言語行為理論的這些觀點與西方修辭學的某些觀點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因此,接下來筆者將從西方修辭學的角度來解讀言語行為理論。
受維特根斯坦的“(語言的)意義就是使用”思想的影響,奧斯汀提出了“說話就是做事(To say something is to do something)”這一言語行為理論的中心觀點。語言的主要作用就是完成各種言語行為,即便是陳述某個事實或思想,這也是一種言語行為。一個完整的言語行為過程就是說話者說出某個帶有某種意圖或目的的話語,通過該話語來表達他的意圖或目的,進而對聽話者的感情、思想、態(tài)度或行為等產(chǎn)生某種影響。當然,言語行為最終能否成功實施(即言語行為能否取效),能否對聽話者產(chǎn)生影響或效果,還要受各種條件的限制,包括說話者具備的權力或能力、是否真誠、聽話者的心理、語境等方面。
言語行為理論的這些觀點無疑與西方修辭學對修辭的定義不謀而合。西方古典修辭學的代表亞里士多德認為,修辭就是“一種能在任何一個問題上找出可能的說服方式的功能”[4],這一定義隱含了語言可以實施某種行為的觀念,即修辭者可以用語言來開展勸說行為,最終達到“說服”聽眾的目的,而修辭學就是尋找用語言說服聽眾的功能。當代西方修辭學泰斗肯尼斯·伯克認為,修辭是“用話語使別人形成觀點或誘使別人做出行動”,“不管修辭的形式如何,它都是根基于語言本身的基本功能……是作為誘使那些生性就能對符號做出反應的動物進行合作的符號手段的語言之使用”[5]。在伯克看來,修辭就是用語言(符號)實施的一種象征行為,即修辭者用語言實施誘發(fā)合作的行為,修辭的目的是調(diào)節(jié)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修辭學的對象是勸說的符號(以言語為主)行為。無論是古典修辭學里的用語言去“勸說”,還是新修辭學里的用語言去“誘發(fā)合作”,都與言語行為理論中的說話者通過言語來實施某種行為(即指事、行事和成事行為)不謀而合。
奧斯汀(Austin)和塞爾(Searle)把語言當成一種行為,Searle又進一步區(qū)分了言語行為和語言行為,他認為言語行為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意向性”,即語言符號表達了說話者的意向;而語言行為雖然使用了語言符號,卻沒有意向性,因此也不能稱為言語行為,例如無意識的胡言亂語、說夢話等行為。言語行為和語言行為的區(qū)分揭示了語言本身并不具備修辭性,而只有當語言被人們使用,帶有說話者的“意向性”(目的或動機)的時候,即變成了言語行為的時候,語言才具有了修辭性。確切地說,當說話人說出了某個話語,并且表達了某種意圖,可能在聽話者那里產(chǎn)生某種影響和效果,進而產(chǎn)生某種情感、態(tài)度、思想或行為等方面的回應時,語言才具有了修辭性。因此,人的使用和意圖的表達才是判斷語言是否具有修辭性的關鍵和標準。
言語行為理論關于言語行為重要特征“意向性”的觀點與西方修辭學里語言是修辭性的觀點(即語言是勸說性的)不謀而合。正如肯尼斯·伯克曾經(jīng)說過“哪里有勸說,哪里就有修辭;哪里有意義,哪里就有勸說”[6],西方修辭學認為語言本質(zhì)上是修辭性的。首先,“語言的基本功能是誘發(fā)合作、調(diào)節(jié)人與人之間的關系”[7]57。早在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作為語言創(chuàng)造者的人就被亞里士多德描繪為政治的、社會的動物,人要生存就必須用語言去調(diào)節(jié)與他人的關系;即便是在現(xiàn)代,由于種族、教育程度、宗教、性別、經(jīng)濟階層等的不同,人們之間必定存在某些隔閡,這就需要人們用語言去消除差異、減少隔閡、促進合作,以上這些都表明了語言的修辭性。其次,語言的修辭性還體現(xiàn)在“語言的材料帶有明顯的價值取向”[7]57,每個人在使用語言的時候,都反映了他的態(tài)度、主觀意志和情感色彩等。即便是最簡單的事實陳述,也隱含了說話者的修辭動機。因此,任何修辭話語都是具有一定意向的,即修辭性。
早期,奧斯汀將言語行為分成:言有所述行為和言有所為行為。言有所述話語就是哲學家通常所說的陳述,它具有或真或假的特性;相反,言有所為話語則無真假可言,它被用來完成特定的任務,也就是被用于實施某種行為。但是,言有所為話語要成功地實施某項行為,必須具備三個恰當性條件:說話者必須是具備實施某一行為條件的人;說話人對自己要實施的行為必須抱有誠意;說話人對自己所說的話不能反悔。此后,奧斯汀認識到言有所為的三個恰當性條件似乎同樣適用于言有所述性話語。如果恰當性條件得不到滿足,說話者便不能通過話語成功地實施某一行為,說話者的言有所述性話語也無法達到陳述或者描述的目的。后來,塞爾在奧斯汀的基礎上也提出了四個適切條件,兩者既有重合也有不同。
奧斯汀和塞爾提出言語行為要成功地實施某項行為的恰當性條件或適切條件體現(xiàn)了修辭情境對修辭者的要求和修辭勸說策略。言語行為實施的場景(circumstance)就是一個修辭情境(由人、事件和物體組成的復雜綜合體),修辭情境決定了修辭者(說話者)必須具備實施某一修辭行為的權力或能力(說話者具備實施某一行為的條件),否則就不能承擔起修辭者的角色,同樣也不能取得令聽眾信服的修辭效果。例如,在針對某個危機事件召開的新聞發(fā)布會上,作為修辭者的發(fā)言人,只有獲得了政府機構或某個組織的授權,而且掌握了大量與危機事件相關的信息,才能勝任發(fā)言人(修辭者)的角色。此外,作為言語行為成功實施的另外兩個條件(說話者抱有誠意,說話者不能反悔)也與亞里士多德訴諸人格的修辭勸說策略不謀而合。在修辭活動中,修辭者要實施成功的勸說行為,往往需要訴諸修辭者自身的良好人格,如真誠、誠實、守信等品格。一般而言,具有良好品格的修辭者相對于人品惡劣的人,更能成功地實現(xiàn)修辭勸說的效果,因為相對于壞人來說,人們更愿意相信好人。
后期,奧斯汀將言語行為分成了三類:以言指事、以言行事和以言成事。簡單而言,以言指事就是指說話者說出某個話語,表達某種思想或信息;以言行事就是指說話者通過話語向聽話者傳達某種意圖;以言成事就是說話者的話語在聽話者身上產(chǎn)生了某種影響或效果,即聽話者在感情、態(tài)度、思想或行為等方面的變化。雖然奧斯汀將三類言語行為進行了區(qū)分,但是這并不是說不同的言語行為就需要不同的話語來表現(xiàn)。在實際言語交際過程中,三種言語行為往往并非彼此孤立,而是經(jīng)常融合在同一個言語活動中。事實上,從修辭勸說的角度來看,一個完整的修辭過程包括了以言指事、以言行事和以言成事三個過程,三者是緊密相連,相輔相成的。首先,以言指事行為是整個修辭活動的開始,沒有修辭話語的發(fā)出,也就不存在后續(xù)的修辭行為了。它為整個修辭活動過程提供了修辭話語,這就好比修辭過程中的修辭發(fā)明(invention),沒有修辭話語,修辭者(說話人)的修辭意圖就無法表達,聽話者也就無從得知;其次,以言行事是修辭過程的關鍵,它就好比修辭者運用各種修辭資源、訴諸各種修辭手段來實施修辭勸說行為;最后,以言成事行為(也稱為取效行為)就是修辭者實施本次修辭活動所要達到的效果,即修辭效果。
盡管言語行為理論中處處體現(xiàn)了西方修辭學因素,但是同時也存在一些修辭局限性。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三方面:(1)言語行為理論揭示了語言是人類相互溝通思想的工具,言語行為是人們在一定的語境中為達到某一目的而實施的行為。雖然言語行為理論揭示了語言的修辭性,但是它并沒有深入探討說話者(即修辭者)是如何用語言符號來勸說聽眾、誘發(fā)合作的。西方修辭學正好彌補了這一不足,深入揭示了說話者用語言說服聽眾或與聽眾達到“同一”的運作機制。(2)言語行為理論將關注的重點放在了以言行事行為上,對言語行為產(chǎn)生的效果即言語的修辭效果關注不夠。任何一種帶有講話者意圖或目的的言語行為都可以看作是一次修辭活動,即便是一個簡單的陳述句,它也隱含了言語行為的發(fā)出者希望借助言語行為對聽眾產(chǎn)生一種影響,這便是言語發(fā)出者期待的言語行為效果。缺乏對言語行為產(chǎn)生的效果的關注必定會削弱言語行為理論的解釋力。(3)言語行為理論沒有充分認識修辭者(說話者)和聽眾(聽話者)的互動性。言語行為理論關注較多的是從言語行為的發(fā)出者通過言語到聽眾的一種線性過程,而事實上,言語行為是說話者和聽話者之間的一種互動行為:說話者說出一句話,實施了一個言語行為,話語對聽話者產(chǎn)生某種程度的影響或得到聽話者的某種回應,這是一個完整的互動過程。當代西方修辭學認為,修辭活動是雙向的、互動的,它是修辭者與聽眾在一定的修辭情境中進行的一場復雜的雙向交際活動,即修辭者與聽眾“同一”的過程。
綜上所述,用西方修辭學來透視言語行為理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言語行為理論中處處體現(xiàn)了修辭因素;但與此同時,言語行為理論也存在一些修辭局限性??偟膩碚f,從修辭學的視角重新解讀言語行為理論有助于更好地把握言語行為的本質(zhì)和認識言語行為理論的不足,更好地發(fā)揮其對人際交流的指導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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