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咱住”名實考
——以“神州”移民聚居地為例

黃權(quán)生

(三峽大學(xué) 水文化研究所， 湖北 宜昌　443002)

筆者將武陵(渝東南、黔東、湘西、鄂西南)所有的地名志(錄)查閱一遍，并翻閱了一些方志，發(fā)現(xiàn)遷入武陵地方的，以省為考察則“江西”移民最多，以府為單位“辰州府(今沅陵)”移民最多，而明清“辰州”移民后裔，將祖籍以音近雅化“辰州”為“神州”。而辰州府府治所在沅陵正是沅水和酉水交匯之地，辰州移民正是沿著沅水和酉水向云貴和巴蜀甚至鄂西遷徙。如鄂西南宣恩縣沙道溝集鎮(zhèn)神州塆：“劉氏最早遷到此山塆，老家‘神州’則得名?！盵1]這種以“神州”指代“辰州”，在鄂西南、渝東南、湘西尤其普遍。而沿著酉水向西北，為保靖縣，由于流經(jīng)保靖的酉水北上可到鄂西南，西進可入四川(今重慶)秀山、酉陽和貴州，故保靖又是“辰州(神州)”移民的中轉(zhuǎn)站，筆者考察酉水河畔的“咱住”村①。下面探討保靖“咱住”的移民地名的真正含義。

葛劍雄認(rèn)為：“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上的各種差異使不同地區(qū)、不同時期、不同民族的人們命名了各種不同的地名，其中一部分在讀音、用字、意義、結(jié)構(gòu)或命名方法上具有鮮明的地區(qū)、時代或民族特點。通過對這些特點的收集、歸納和分析，往往可以了解歷史上某一類人口的分布和遷移過程?！盵2]而咱住顯然是民族語言，其地名是打開該地人口遷徙信息的一把鑰匙。

保靖胡賢良說昂洞有“上咱住”，有“下咱住”，都是胡姓人，土家族。他聽老輩子說，很久前，胡氏三兄弟來到酉水邊咱住這個地方，三兄弟通過下棋選地方。他的意思因為三兄弟選地方“如何住”，方言即：咋住或雜住！故地名來歷得名：咱住。后來分為上下咱住兩個部分①。胡姓為土家族顯然不合理，而咱住不是“咋住”，關(guān)鍵是“咱”，可能為“扎”、“乍”等音。下面先看保靖縣人民政府編印《湖南省保靖縣地名錄》記載昂洞公社上咱住：

據(jù)傳說胡家先人從辰州遷來，見此地條件好，便扎住于此，故名“扎住”。后誤為“咱住”，已沿用成習(xí)，后又分為上下兩村，此村在上，故名上咱住。下咱?。骸拔挥谏显圩〉南路剑拭??！盵3]另外保靖同一個鄉(xiāng)(編地名志時候還是公社)保靖昂洞公社還有一個“夜咱”地名。保靖涂乍公社有“涂乍”地名，《湖南省保靖縣地名錄》記載昂洞夜咱：“傳說從前有兩兄弟從辰州來此謀生，在江口分手時約定，走列哪里天夜了就在哪里住扎，取名‘夜扎’，以便日后歷尋找。此村正是其中一兄弟天夜住的地方，故名。后誤傳為‘夜咱’，沿用成習(xí)?！盵3]115《湖南省保靖縣地名錄》記載保靖涂乍公社涂乍：“相傳該村原是深山老林，無人居住，后有陳、王、彭三姓人同途而來，結(jié)為兄弟，在此圍涂造田，住扎于此，故名。因”扎“與”乍“音近，習(xí)稱涂乍。本村為本區(qū)重要的墟場?！盵3]63

《湖南省保靖縣地名錄》編修者不懂苗語，故地名調(diào)查中，沒有加以甄別，而當(dāng)?shù)刈魹闈h族移民，即使是土家族或苗族人已經(jīng)漢化，沒有會說苗語或土家語的人群了。故對苗語所取的地名無法理解其含義，加之地方確實是外來移民人口。于是當(dāng)?shù)厝丝?，按照自己的家族實際，對地名給予了新的闡釋，但地名的讀音卻保留下來。以保靖昂洞為中心的地方可能大量居住過苗族人口，后來這些苗族或遷徙，或漢化，但地名中還含有不少苗語語言信息。嚴(yán)如熤《苗防備覽·風(fēng)俗下》記載：

永、保苗人與永綏、乾州毗連，各寨去縣治絕遠(yuǎn)者，系生苗，其去保靖縣治與古仗稍近如哄哄寨之屬，則雖系苗種落，沾化日久，別號曰土蠻，邊徼有事，頗得其力[4]。

由此可見保靖在清中期既有近縣城的熟苗，而各寨去保靖縣治絕遠(yuǎn)者還有生苗，故當(dāng)?shù)氐孛粝旅缯Z語言痕跡是非常合乎情理的。故以苗語分析，“扎”、“乍”或“咱”當(dāng)指漢人，“住”指“多”。如《湘西苗族實地調(diào)查報告·語言文字》記載：“苗人曰禾雄(雄字，讀上聲)。漢人曰禾乍。多曰住。”[5]“禾”可能為助詞之類，具體待考?！冻厦缰尽ぁ凹t苗”言語(永綏)》記載：“客人曰各乍，苗人自稱曰各雄?！盵6]這里“各”也可能為助詞，《保靖縣志》記載：“苗族自稱告雄(熊)，稱漢族為告咱，稱土家族為告呂，稱其他兄弟民族為告墜?！盵7]嘉慶嚴(yán)如熤在《苗防備覽》指出：“呼小官曰得官，呼兵曰乍金，呼民曰果乍，呼苗曰果雄。”[4]5宣統(tǒng)《永綏廳志》卷六《苗峒》記載：“呼小官曰得官，呼兵曰乍金，呼民曰果乍，呼苗曰果雄。”[8]顯然宣統(tǒng)《永綏廳志》采自《苗防備覽》。因此筆者認(rèn)為“咱住”的意思為：很多漢人住的地方。

各地苗語苗音差異很大，“扎”、“乍”或“咱”不過以漢字代苗語或苗音而已，整個武陵民族地區(qū)的地名資料，錯訛非常多，其中涉及到民族語言的土家族、苗族、侗族、瑤族、仡佬族等，由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沒有民族文化和民族語言學(xué)學(xué)者參與，故地名錯誤較多。但同時也是武陵民族地區(qū)族群復(fù)雜，即使同一民族，因地隔數(shù)十里而言語不相通者，比比皆是，這也加大了民族語言的識別難度。如《楚南苗志》指出：

苗人言語，嘲啁難辨，故百戶、兵役，必能通苗語，乃可以辦苗事也。但稱謂各處不同，亦猶民俗語言。不惟楚語、齊語，因地而別，其彼州、此邑之內(nèi)，東鄉(xiāng)、南鄉(xiāng)之間，相距僅數(shù)十里、百里之遙者，音即不類。苗俗亦然。南楚西南一帶，多屬“苗疆”。在城、綏之苗，固不與鎮(zhèn)筸同音。而鎮(zhèn)筸所屬四營內(nèi)，乾、鳳兩廳之苗，已各不相類。永綏之苗，則更不與乾、風(fēng)相類也。故各就本地苗音詳查而備載之，便覽也。苗人男子命名多用老，如老一、老二之類。女子命名多用亞，如亞三、亞四之類是也[6]190。

當(dāng)然，在這里所謂的“苗”只是一個族群的邊界區(qū)分，未必就指的是苗族，武陵民族地區(qū)國家認(rèn)定的苗族，但族群內(nèi)部并不認(rèn)同苗族的情況也較為普遍。由于本文重點討論移民和人口流動問題，關(guān)于民族語言與人口的關(guān)系就此打住。而以保靖鄰縣花垣縣為例，同有苗語地名，由于有懂苗語識別的人參與地名資料釋名，故得出正確的結(jié)論。下面以花垣縣人民政府編印《湖南省花垣縣地名錄》及其他武陵地名錄看看“咱”、“乍”或“扎”以及“茶”類似音指漢人。

花垣縣雅橋公社排乍：“苗語，意譯：‘排’是坪，‘乍’指漢人，以古時漢人居住此地得名。”[9]董馬庫公社讓乍：“苗語，意譯：‘讓’指寨子，‘乍’指漢人。此寨以寶慶遷來的漢人居住得名?！盵9]134麻栗場公社加乍：“苗語，意譯；‘加’指寨子，‘乍’指漢人，以漢人居住此地得名?！盵9]114吉衛(wèi)公社排達(dá)壩：“苗語，原名‘排扎壩’，譯義：‘排’是坪，‘扎’指漢人，‘壩’是走了。此坪原是漢人居住，后來遷走了，故名排扎壩，由于苗漢語轉(zhuǎn)異，喊成排達(dá)壩?！盵9]79茶洞公社茶洞：“茶洞是苗語地名，‘茶’指漢人，‘洞’指窩坨地，古時此地住有兩戶漢人，故名。茶洞。”[9]67

鳳凰縣追表咱：苗語“追表”意為屋后，“咱”為漢族人，因此寨屋后居住有漢族人，故名[10]。丙搭扎：“苗語，‘丙’意為坪，‘搭扎’意為死漢族人，因村邊坪上曾死一個漢人，故得名。”[10]165鳳凰縣高追英扎：苗語“追高”意為后寨，“英扎”為漢人，因此寨是漢族人首居，后為苗族人搬來，就此得名為追高英扎[10]170。通道侗族自治縣縣賈團：相傳系以賈姓始居而獲名。又傳“賈”系侗語，意即‘漢人’。因漢人始居而獲名[11]。

可見侗族和苗族對漢人的稱呼相近?！百Z”與“咱”、“乍”、“扎”、“茶”讀音大致相同。而各族群在武陵內(nèi)部的遷徙是十分頻繁的。新晃縣美甲坡：“侗語音譯。意即此村祖先是漢族人。侗語叫漢人為‘美甲’?！盵12]又如辰溪縣米家莊大隊米家莊：“明代前原為瑤人住地，后漢人米姓遷此，村名米家寨。清代，米姓人在此住楊姓人莊屋，改稱米家莊?！泵缱訄@：“早為苗族人居住之地，后住漢人，村名苗子園?！盵13]

也就是說一塊土地上，漢、苗、土、瑤、侗等各種族群都可能在上面留下歷史印記。彼此之間除了資源爭奪，也有和平相處，互幫互助的情況，但筆者認(rèn)為資源畢竟有限，各族群爭奪資源的時候，顯然比和平相處的時候多一些，只當(dāng)彼此形成一種平衡后，則和平共處的時候則占主導(dǎo)，故武陵到處流傳“平蠻”、“趕苗”、“平瑤”的地名和傳說，這都是資源爭奪，尤其土地資源爭奪造成的，為此學(xué)界不必諱言，因為歷史就是歷史。而這些歷史事件的發(fā)生顯然都是明清統(tǒng)治者造成的，與中國共產(chǎn)黨的民族平等、民族團結(jié)、民族共同發(fā)展政策是不同的。當(dāng)時明清政府，為了長期在武陵地區(qū)駐兵，其必須屯田，故武陵地區(qū)除了“趕苗拓業(yè)”、“趕苗奪業(yè)”等傳說外，還有“套田”的說法，這種說法雖不多見，明清政府對漢民搶占或購買土人或苗人的土地采取限制的政策，但其自己卻大肆圈占土苗的土地，說明了明清政府對武陵地方資源的掠奪，這也是王履階等封建士大夫認(rèn)為必須改土歸流的根本原因。如辰溪蠻田垅大隊蠻田垅：“從前官府派員來此套田，村民隨往，行至此，只見滿垅皆高大樹木，問之：樹林后有田嗎？村民答：無。官員即去，其實森林后之垅皆為田，后村建此垅，得名瞞田垅。因‘蠻’、‘瞞’諧音，后習(xí)稱蠻田垅?！盵13]175

下面僅僅以《湖南省辰溪縣地名錄》記載的“征苗”、“平瑤”等地名說明在明清時期政府普遍存在對武陵腹地資源爭奪的過程。這個過程不必帶上民族壓迫的色彩，因為如明朝藩王就藩地方，和滿清入關(guān)后，都大量在內(nèi)地圈占土地，這是封建時代殘暴統(tǒng)治的結(jié)果，與民族壓迫無關(guān)。下面看辰溪地名信息。

辰溪縣君家石：“相傳在三百多年前，一石姓人由朝廷派此‘平瑤’，后定居，自認(rèn)是朝廷之官，為君，其地怪石嶙峋，自稱君家石?！盵13]124民家石：“相傳三百多年前，清朝廷派兵‘平瑤’之民夫(挑夫)，在此落戶，自認(rèn)不如對門之君家石，遂取名民家石?！盵13]124姚家灣：“相傳往日‘征苗’時，一姚姓人隨軍至此，后落戶于此山灣，村得名姚家灣?！盵13]96門家院：“一說，明永樂二年，朝廷派兵征‘五溪蠻’。至此，一明姓士兵留此落戶，村名明家院。后明姓人遷水井沖，張姓人遷此，易明為門，得此名?！盵13]132王洋屯：“相傳明代時，朝廷派兵至此平‘五溪蠻’，封該地一人為王侯，村得名王爺屯。后習(xí)稱王洋屯?！盵13]136吳家人：“因吳姓得名。吳姓人系瑤族，大約在明代‘征苗’時，避入深山而留下，繁衍至今，已漢化?！盵13]184高家灣：“清順治年間，高姓人從山東省‘平瑤’至此，后落戶，村名高家灣?！盵13]191劉家：“明代‘征苗’時，附近少數(shù)(民族)村民均被趕走，唯此村劉姓瑤族人留下了，故村名留家，又名劉家?！盵13]280王家：“明末，王姓人被派此”征苗“，后安家，得名王家。為區(qū)別附近另一王家，又名馬路上王家?！鼻窦遥骸懊髂?，邱姓人被派此‘征苗’，后安家，得名邱家?！痹遥骸氨慌纱恕髅纭杖嗽诖税布?，得名袁家?！崩罴遥骸氨慌纱恕髅纭钚赵诖税布?，得名李家?！盵13]280

當(dāng)然，保靖、花垣、鳳凰多辰州府遷入的移民，在漢、土、苗等族的資源爭奪中，漢人往往占有農(nóng)耕條件好的壩子地區(qū)，這在地名錄資料中也有反映。曹樹基先生根據(jù)同治《永順》卷十《風(fēng)俗》記載：“客戶多辰(州)、沅(州)民，江右、閩、廣人亦貿(mào)易于此。”指出“來自本區(qū)的客民多以務(wù)農(nóng)為生，來自東部其他省份的移民多以商人的身份流入其中?！盵14]曹先生的推斷十分準(zhǔn)確，筆者考察咱住村的胡氏譜牒，解放前全為務(wù)農(nóng)的，直到解放后偶有公務(wù)員、教師和工人，其譜牒特意注名，其為公務(wù)員、教師或工人，以此為榮耀。

咱住老人認(rèn)為其始祖遷到了保靖咱住時候，三弟兄下棋選地方，只是戲說和故事化移民傳說記憶。當(dāng)時保靖酉水兩岸顯然住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苗族族群，故對于外來(辰州府沅陵)胡姓的漢族移民，苗族稱這些漢族移民為咱(漢人)住(多)，即漢人多而居住的地方，也就是說胡姓遷入保靖顯然不僅僅是三弟兄，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漢族移民住在保靖昂洞酉水兩岸，在明清“趕苗拓業(yè)”和“平蠻”的背景下，顯然外來漢族人口在酉水兩岸逐漸占有主體地位，并最終取代原有族群，而成為和原有土司后裔家族彭水土家族相同的地位。筆者田野所見咱住胡氏，和《湖南氏族源流》記載保靖胡氏并不是顯示或證實是一個家族的，《湖南氏族源流》保靖胡氏：“始遷祖宗榮公，由江西遷居辰州府沅陵縣。支祖永盛公，字連仲，由沅陵縣遷居保靖縣。”[15]但也不能排斥咱住之胡姓和《湖南氏族源流》記載保靖胡氏同為一家族之人。因為其遷徙路線一致，且胡姓聚族而居，遺憾的是為此筆者未能為此實地探查。如保靖下咱住《安定堂·胡氏宗族譜書》《續(xù)譜前言》記載：

胡朝公起源于江西省吉安府吉水縣大栗樹人氏，胡廷是任(仁)朝公，取耿氏，生九子一女，第九子一女之嫡孫，后移居辰洲(州)府沅陵縣東樹灣，分散居住于胡蓬寺、白泉頭。由于軍功政亂之久遠(yuǎn)，胡春公之子于遠(yuǎn)(元)朝時期，由辰洲(州)府沅陵縣東樹灣遷往永順、保靖、龍山、桑植境內(nèi)。據(jù)時考證有胡德春之子胡讓、胡嵩為咱住第一世(邑)遷祖，有四房子：有明、有略、胡剛、胡敏，沿酉水河魚(漁)業(yè)而上，行至棋盤巖打住，后定居于水頭上打住(即今咱住)。據(jù)考證胡嵩后又去龍山定居。從咱住定居百年之后發(fā)人較多，各自分散居住[16]。

咱住《胡氏續(xù)譜·前言》因為是后世整理，在2000年，時年85歲的胡瑞洪和胡金福提供了一些資料。在咱住胡氏嫁女婚禮上，瑞字輩顯然都是老人，已經(jīng)無法干活了。咱住胡姓居民從元末明初遷到保靖來，開始是打漁為生的，其流動性大。而保靖此時顯然是土司統(tǒng)治，因此“蠻不出境、漢不入峒”顯然沒有限制胡氏的流動遷徙，筆者已經(jīng)考證認(rèn)為“咱住”意思：漢人多而居住的地方。而胡氏祖籍江西省吉安府吉水縣，此時當(dāng)在元末明初時期，這與絕大多數(shù)武陵移民的情況相一致，都稱為江西祖籍。該胡氏家族所住咱住既然被當(dāng)時苗人稱為“漢人多的地方”，顯然其家族勢力是十分強大的。而從江西遷到湘西的過程中首站也不是辰州，而是常德府，然后轉(zhuǎn)徙辰州府沅陵，最后遷徙到保靖的。我們查《湖南氏族源流》并無沅陵胡氏的記載，而這并不影響胡氏的信息在整個武陵地區(qū)被記載，筆者再找《湖南氏族遷徙源流》記載湘西常德條下就出現(xiàn)了三個江西吉安府吉水縣遷到湘西的移民信息。其中“常德三官殿正街胡氏”和“常德、漢壽胡氏”顯然都是和保靖咱住胡氏家族是相關(guān)的。

《湖南氏族遷徙源流》記載“常德三官殿正街胡氏”直接有保靖一世祖胡德春和遷入湖南一世祖任(仁)朝公的名字，且都有九子，且都來自江西吉安府吉水縣。毫無疑問常德胡氏和保靖胡氏是一個家族的。下面看看“常德三官殿正街胡氏”的情況：

遠(yuǎn)祖融公，字諱明，唐進士，遷居江西吉安府吉水縣五保村，傳至仁朝(按：其與保靖始遷湘西祖合，保靖咱住“任”為“仁”之誤，在譜中其他地方寫仁朝公，保靖譜序為筆誤，見下則咱住譜牒記載)，生子九：德文、德武、德輔、德舉、德龍、德風(fēng)、德翰、德佐、德春(按：其與咱住遷入保靖始遷祖合)。五房德龍與長房德文在明洪武年間遷居湖北黃州府麻城縣孝感鄉(xiāng)，明永樂初，德文遷往湖南常德府三官殿正街落業(yè)，為常漢胡氏始遷祖。德文五子，悉居中牛橋、馬澗里楠竹臺、車子橋、寧鄉(xiāng)麥田、漢壽灰山、常德塌水橋、辰州等處[17]。

下面看保靖咱住的記載始祖胡仁朝及其后裔記載基本和常德胡氏是吻合的。《安定堂璽后裔最高始祖學(xué)仕公》記載胡仁朝：

生于元末甲申年二十四丑時，居吉安府(江西省)吉永縣五保村柳林鄉(xiāng)大栗樹土地人氏，(詩曰：)藝安?？h云，峰坎人心地，日有千人拱手，夜有萬盞明燈。妣耿氏：生于元末葵未年八月□巳時，□一女，德文、德武、德科、德舉、德龍、德鳳、德漢、德佐、德春、女金蓮[16]8。

由于保靖咱住胡氏譜牒流傳主要靠口傳，2000年才根據(jù)老人口述整理，并部分參考了老譜，其記住祖籍吉安府吉水縣，共九子一女(常德胡氏沒有記載有一女)，其保靖和常德仁朝公和德春公均匹配，故其是一個家族。其中可能是德春或者其中一支遷入辰州沅陵，洪武遷往湘西落籍常德顯然是軍籍移民。下面再看“常德、漢壽胡氏”記載：

仁朝公居江西吉水縣，明洪武間人，生九子，長子德文仍留原籍，余皆分遷。第七子德輔，明永樂間由江南太平府當(dāng)涂縣采石磯石城鄉(xiāng)遷居常德漢壽。后裔散居常、漢兩邑[17]。

漢壽胡氏和常德、保靖胡氏均為一個家族，漢壽記載胡德文留住在原籍，可能將胡德文視為湖北黃州府麻城縣孝感鄉(xiāng)遷出的移民后裔，其提到江南為漢壽遷出地，可能與軍籍移民活動有關(guān)，也可以從中窺探，其胡氏遷徙路線，可能是從吉水先到安徽當(dāng)涂或湖北黃州府麻城縣。這正是曹樹基先生所說的“瓦屑壩”移民時期的歷史，然后就從這些湖北、安徽再遷湖南常德；常德府胡氏又分遷辰州沅陵的，后又由沅陵再遷保靖，結(jié)合保靖譜，可能還遷往永順、保靖、龍山、桑植等地，其中在酉水河岸咱住為其中轉(zhuǎn)站，由于保靖咱住自稱是元末明初遷入保靖，筆者結(jié)合世系和班派推斷，其顯然是改土歸流從常德、沅陵再遷入武陵腹地原土司保靖宣慰司、永順宣慰司、桑植宣慰司的，只是當(dāng)時酉水兩岸還有大量“苗人”居住。如保靖下咱住《安定堂·胡氏宗族譜書》《續(xù)譜序言》記載：

我胡氏祖考自由辰、沅、永、保、龍、桑遷入以來，約入百年無人清理問經(jīng)(津)，引起宗族錯亂，自立班派，行成親疏不明、大小不分，互相難于稱呼。且家有譜猶國有史，所以始信紀(jì)實，重本篤親，使后世子孫不敢忘，所自也蓋，以本派分衍之際，系序且淆非筆之于譜。將數(shù)世以還茫，然不知祖考所自出或相視如秦越，馬孜家譜之作出于安定文德武功代有偉人之始。

祖遷辰以來，流離轉(zhuǎn)徙，不可勝道，迨盡朝鼎興，亟濡優(yōu)渥，迨六百年侵人繁脈。因侵之乎。有椒聊蕃衍之勢，故，進而辰沅永保，遠(yuǎn)則川陜兩粵漸以分疆，異地吾知數(shù)傳之后親者而疏之矣。相親如秦越矣?！怯嘀疽?，特以為續(xù)譜序言[16]4。

讀下咱住《安定堂·胡氏宗族譜書》《續(xù)譜序言》比《續(xù)譜前言》資料更為原始，筆者當(dāng)日現(xiàn)場調(diào)查，問咱住村民胡姓在咱住傳承有多少輩(代)人，胡氏成員說法不一，有說在下咱住有十一代，有十代，有九代之說，無論哪種說法，保靖咱住胡氏顯然不會是明代遷入，而是清代遷入。筆者認(rèn)為，“□、文、大、(紹)、開、瑞、金、賢、明、世”十輩在胡氏婚禮幫忙清單都出現(xiàn)，加之世之輩之人都二三十歲成人，其婚禮期間能幫忙做菜、上菜都系成人，其下必有子女，故咱住胡氏至少十一輩人在此傳承，當(dāng)世字派下年齡尚幼，以完整十代計算。以20到30歲為一輩人，故剛剛和改土歸流時間相符合，以雍正七年或者八年，即公元1730年計算，胡氏在咱住可能就是(1730+200)年到(1730+300)年。與2015年比較，時間段比較合適。故其是元代或明代遷入保靖不符合實際，實際情況元代和明代是遷入常德和辰州沅陵的時間。自此得出結(jié)論，保靖咱住為改土歸流以后遷入的移民。事實上改土歸流后到保靖貿(mào)易而遷入的人口非常多，同治《保靖縣志》卷二《風(fēng)俗》記載：

工役：土木、竹石、裁縫、機匠之屬，各有專司，但外縣人居多。商賈：城鄉(xiāng)市鋪貿(mào)易往來，有自下路裝運來者：如棉花、布疋、絲扣等類曰雜貨鋪；如香、紙、煙、茶、糖、食等類曰煙鋪；亦有專伺本地貿(mào)易漲跌以為貿(mào)易者，如上下裝運鹽米油布之類則曰水客；至于本地出產(chǎn)如桐油、五棓有羊棓、角棓二種，堿水藥材各項則視下路之時價為低昂[18]。

由同治《保靖縣志》可知，各行各業(yè)的外縣人都遷入保靖謀生，《續(xù)譜序言》所曰：“胡氏祖考自由辰、沅、永、保、龍、桑遷入以來，約入百年無人清理問經(jīng)。”可能為清末或者民國初年，這與筆者推斷是吻合的，與咱住胡氏遷入已經(jīng)繁衍10代或11代人相吻合。同時也說明遷入武陵腹地的其他地方永順、保靖、龍山、桑植等地，之前是通過辰州府沅陵(含常德)中轉(zhuǎn)而遷入，遷入的時候家族勢力就十分強大，是漢人聚族很多的一個移民遷入點，咱住，因為咱住只能承載200-300人的能力，故再多的人口只能繼續(xù)外遷。

咱住胡氏確實是漢人多的地方，其人口繁衍和遷徙能力非常強，這在筆者未來討論麻陽人為何偏西南，也是因為麻陽人善于操舟，故沅水、酉水乃至長江等大河都有該縣人口的身影，從辰州中轉(zhuǎn)到咱住的人口個案，確實可以初略看到“江西填湖廣”的一個整體面貌。當(dāng)然仔細(xì)讀保靖下咱住《安定堂·胡氏宗族譜書》的其他內(nèi)容，還可以看到當(dāng)抗戰(zhàn)來臨之時，其家族有人參軍(其結(jié)果未詳，可能為國捐軀)，從該譜中，其“打漁”所蘊含這江西遷出地，江西老表們，確實善于經(jīng)商，具有開拓精神。這些江西移民后裔，很好的利用了武陵的沅江和酉水，逐步壯大自己的家族勢力，其就是同治《保靖縣志》所記載的“水客”一族的典型代表，當(dāng)?shù)孛缑穹Q之為漢人多的地方，筆者傾向于咱住可能是一個碼頭，是商貿(mào)集散地，故該地經(jīng)商的外地漢人特多，故才稱之為“咱住”——漢人多的地方。為此我們確實需要重新閱讀武陵地區(qū)的地方資料，尤其是地名資料。葛劍雄指出：

古代的非漢族基本上沒有留下系統(tǒng)的文字記載，現(xiàn)存的歷史地名大多是用當(dāng)時的漢語讀音記錄下來或翻譯的。因此我們在研究時一定要注意區(qū)別地區(qū)不同的民族語源和方言來源。不能認(rèn)為是同一個漢字的地名都出于同一來源，更不能望文生義，只用漢語的意義對非漢族地名作牽強附會的解釋。有人把帶有一個漢字的地名都看成某國或某族的遷移所及，因而得出了與歷史事實大相徑庭的結(jié)論[2]。

咱住地名的研究意義不僅僅在于找到一個移民田野考察點，而是從地名學(xué)、語言學(xué)、民族學(xué)等方面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鮮活的田野個案。筆者在咱住的考察中還發(fā)現(xiàn)，就以咱住所屬昂洞鄉(xiāng)建有廠子，咱住所在位置非常利于做生意，其中有明代土司修戰(zhàn)艦的地方，如保靖昂洞鄉(xiāng)蒙艟溪：“相傳明代土司彭蓋臣奉命征倭，在此溪口制造戰(zhàn)艦，故名蒙艟溪?！盵3]142這說明這里適合做碼頭，事實上這里就有碼頭地名，如昂洞鄉(xiāng)新碼頭：“該村原有一戶粱家修了一座榨油廠，為運油方便，在村前河邊新修了一個碼頭，故名。”[3]115更重要的是該地域還是兩江交匯之地，水運四通八達(dá)，故昂洞江口：“位于酉水與花垣河匯合口。”[3]116而咱住左靠著保靖縣城，向西可入龍山、秀山，向西南入花垣，確實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故咱住在過去顯然是一個車水馬龍之地，商貿(mào)繁榮。

保靖下咱住《安定堂·胡氏宗族譜書》還記載1969年有搬回咱住的一家人，該地域因為是“土家族”，作為漢人多的地方的胡氏家族變成土家族，顯然是一個民族政策經(jīng)濟利益選擇的結(jié)果。為此此地普遍可以生兩胎以上，兒女雙全較多，其中現(xiàn)在生六胎的有之，但該地如今貧困，男子單身不少，田、彭等姓氏婚姻半徑相對固定。這些田、彭經(jīng)過筆者考查，其是土家族顯然是無疑的，但作為外來的胡氏家族，被苗人稱為“咱”、“扎”、“茶”、“乍”，但在編寫方志眼看其是“水客”，對保靖其他土著而言其為“客戶”。

咱住村作為辰州移民和湘西移民的一個中轉(zhuǎn)站，而保靖作為酉水和花垣河的交匯之地，在整個“江西填湖廣”和“湖廣填四川”的移民過程中起到中轉(zhuǎn)作用。保靖咱住移民遷入和遷出體現(xiàn)了與當(dāng)?shù)刈迦旱年P(guān)系，也體現(xiàn)了整個辰州移民和湘西遷徙過程中是循序漸進的遷徙過程。在整個“江西填湖廣”和“湖廣填四川”的移民過程中，除了川江和兩岸陸路外，如酉水、澧水、沅江、烏江等是移民遷徙的重要通道。

總之，酉水和辰河是整個“湖南填四川”和“湖南填貴州”最重要的移民路線。酉水流經(jīng)保靖所在咱讓村是整個“湖南填四川”的一個縮影。而從辰州遷出的移民后裔，隨著時間推移，將辰州記憶為“神州”。整個武陵外遷人口以府為單位，辰州是最多的府，辰州被譽為“神州”之地，辰州(含麻陽縣)為苗疆移民的“圣地”。

注釋：

①2015年2月10日，筆者和朱仝、王高飛驅(qū)車到達(dá)昂洞鄉(xiāng)咱住村。由鄉(xiāng)道轉(zhuǎn)村道，右側(cè)公路下面幾十米就是酉水河，前行七八里，到下咱住。筆者訪談當(dāng)?shù)睾t良老人(69歲)，他說：昂洞有上咱住，有下咱住，都是胡姓人，土家族。老輩子說，很久前，胡氏三兄弟來到酉水邊咱住這個地方，三兄弟通過下棋選地方?，F(xiàn)在這個寨子大概有300多人，2000年編有《胡氏家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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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湖南圖書館．湖南氏族遷徙源流(全二冊)[M]．長沙：岳麓書社，2010：277．

[18] 同治保靖縣志：卷二·風(fēng)俗[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