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控槍政策及其制度性因素"/>
在美國,槍支犯罪既是一個歷史問題也是一個現實問題。在20世紀,美國的槍殺案件造成的平民死亡人數接近100萬。*梁茂信:《都市化時代——20世紀美國人口流動與城市社會問題》,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80-382頁;U.S. 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Gun Control Legislation, by William Krouse, RL32824, February 3, 2011, pp.5-6.槍殺案件的頻繁爆發(fā)不僅牽動著美國社會各界的神經,槍支問題也成為美國學界長期探討的熱點之一。在美國學界,法學、政治學、社會學和倫理學等學科領域關于槍支問題的成果頗多,而歷史學成果甚少。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一些外國學者分別從公共政策史、基本權利、個人主義與集體利益的關系等角度對此進行了卓有成效的分析,*Gary Kleck, “Review: Under the Gun: Weapons, Crime, and Violence in America by James D. Wright, Peter H. Rossi and Kathleen Daly,” Contemporary Sociology, Vol.13, No.3, May, 1984, pp.295-296; Stephen P. Halbrook, “Congress Interprets the Second Amendment: Declarations by a Co-Equal Branch on the Individual Right to Keep and Bear Arms,” Tennessee Law Review, Vol.62, 1995, pp.597-641; Hugh LaFollette, “Gun Control,” Ethics, Vol.110, No.2, January 2000, pp.265-266; Katarzyna Celinska, “Individualism and Collectivism in America: The Case of Gun Ownership and Attitudes toward Gun Control,” Sociological Perspectives, Vol.50, No.2, Summer, 2007, p.229.而國內的研究則主要是基于司法史視角下的探討。*江振春、任東來:《比登天還難的控槍路——持槍權與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研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所有成果中,無一從美國政治制度史的角度去論述。有鑒于此,本文擬從美國憲法文本、國會立法、各州管理及最高法院的層面進行解析,探索當前美國控槍政策的困境及其歷史根源。
在探討美國公民持槍權的憲法淵源時,所有學者都會援引憲法第二條修正案的規(guī)定:“一支管理良好的民兵,對于一個自由國家的安全實屬必要;人民持有和攜帶槍支的權利不得侵犯?!?本文中有關美國憲法及其修正案的引文,皆引自美國大使館新聞文化處:《美國歷史文件選集》,北京:中國翻譯出版公司,1985年,第32-54頁。如果將該條款視為美國憲法中關于公民持槍權的全部內容,則謬誤難免,因為這種狹隘的解釋忽略了其與美國憲法其他條款的內在關聯。所以,對美國公民持槍權的解釋不應局限于憲法第二條修正案本身,而是從憲法中各項民權的內在邏輯和憲法中的聯動保護機制層面去解析,如此才能準確把握美國公民持槍權的真實含義以及美國控搶政策的難度所在。
從美國憲法及其修正案的內容看,公民持槍權以及與之相關的保護條款包括:(1)憲法中的公民持槍權是美國公民權的一部分,它與憲法前十條修正案,特別是其中第一和第四條修正案中規(guī)定的宗教信仰、結社、出版、財產、司法訴訟、出庭作證及免受法庭虐待等方面的權利是一體的,而且,持槍權是上述各項權利的最后保障。(2)憲法第五條修正案規(guī)定,未經“適當的法律程序”,任何人或機構都不得剝奪公民的生命、自由或財產權利。同樣,內戰(zhàn)后頒布的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也規(guī)定,若未經“適當的法律程序,任何個人或機構均不得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自由或財產;也不得對任何合法公民,拒絕給予平等的法律保護”。持槍權和槍支作為公民的財產自然也在上述兩條修正案的保護之中。(3)憲法第九條修正案規(guī)定,憲法中列舉的權利,不得被解釋為否認或輕視人民的某些權利。這就意味著公民持槍權與其他各項民權一起,被置于不可撼動的、至高無上的地位。(4)1787年憲法第五條規(guī)定,憲法修正案的提出需要2/3的國會議員或2/3的州制憲會議(或州議會)的同意;然后必須獲得3/4州的批準方能生效。上述條款表明,公民持槍權被深深地鑲嵌在美國憲法的層層保護之下,任何試圖因為禁槍而廢止憲法第二條修正案的努力,都會產生一種“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效應。即使美國的民意達到舉國一致、決議廢除憲法第二條修正案的程度,而且,美國歷史上也的確有過用憲法修正案廢除憲法條款或修正案的先例,例如,憲法第十三條修正案廢除了黑奴制;1933年生效的憲法第二十一條修正案推翻了1919年生效的禁止公民飲酒的憲法第十八條修正案,但是,廢止公民持槍權必然會牽動美國憲法及其修正案中的十多項條款,因而推翻該修正案在客觀上無異于制定一部新憲法,這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是行不通的。
美國的國父們之所以把持槍權納入公民權體系中,有其深遠的歷史根源。在16世紀的宗教改革后,英國天主教與新教之間的紛爭都是通過槍支解決的。查理一世和查理二世在位期間在用槍支鎮(zhèn)壓持不同政見者的同時,也剝奪了其持槍權。而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用《1671年狩獵法》解除新教徒武裝的事實也讓英國人惴惴不安。因此,英國議會在“光榮革命”后規(guī)定,“新教徒臣民可以持有槍支并用于自衛(wèi)”。[注]District of Columbia v. Heller, 554 U.S.594 (2008).這個時期恰好是英屬北美殖民地的草創(chuàng)階段,英國人在移民北美時不僅帶來了英國的政治制度、宗教、文化和語言,而且還帶來了以槍支為核心的生活方式。他們在北美一望無際的荒野中,為了應對印第安人和野生動物的襲擊,或者是為響應殖民地政府抵御外敵的號召而購藏槍支。槍支成為白人生活中不可替代的自衛(wèi)工具。
隨著18世紀60年代北美殖民地與英國矛盾的加劇,英王喬治三世在北美實施禁槍政策,激發(fā)了北美人的反抗情緒。1768年,當英軍在波士頓準備鎮(zhèn)壓當地民眾時,塞繆爾·亞當斯呼吁波士頓人“立即拿起武器”,為自由而戰(zhàn)。[注]Sanford Levinson, “Guns and the Constitution: A Complex Relationship, Reviewed Work(s): A Well-Regulated Militia: The Founding Fathers and the Origins of Gun Control in America by Saul Cornell; Out of Range: Why the Constitution Can't End the Battle over Guns by Mark V. Tushnet,” Reviews in American History, Vol.36, No.1, Mar., 2008, p.2.翌年,波士頓市政府規(guī)定,每一位成年男子都“應該始終擁有一支火槍、滑膛槍、一套軍服和一些彈藥”。[注]Owen McGovern, “The Responsible Gun Ownership Ordinance and Novel Textual Questions about the Second Amendment,” The Journal of Criminal Law and Criminology, Vol.102, No.2, Spring, 2012, p.487.殖民地人民的反抗行為,得到了英國著名思想家威廉·布拉克斯通的支持,他認為持槍權是北美人作為英國臣民的正當權利,特別是“當社會和法律證明不足以約束壓迫性暴力的時候,它是一種公共許可”?,F實的需要和法理上的正當性都使得殖民地居民相信,他們拿起槍支反抗英國的壓迫,既是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自由和安全,也是實現自治和獨立的必要手段。[注]District of Columbia v. Heller, 554 U.S.594-595 (2008).在各地人民有組織地反抗英軍的同時,各州都頒布了允許公民持槍的法律。在1776—1777年間,賓夕法尼亞頒布的《權利宣言》規(guī)定:“人民有權利持槍并保衛(wèi)自己和……他們的州?!蹦峡_來納和馬薩諸塞等州的憲法也增加了相同的規(guī)定。[注]District of Columbia v. Heller, 554 U.S.601 (2008).
上述法律為殖民地人民購買槍支、反抗英國的壓迫提供了法律依據,同時也為美國的開國元勛在立國進程中,推進公民持槍權的法律化創(chuàng)造了條件。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在具有深遠意義的1787年憲法中,幾乎未涉及公民權利保護的條款,故備受各方質疑。在托馬斯·杰斐遜和詹姆斯·麥迪遜等人的推動下,各州批準了包括公民持槍權在內的憲法前10條修正案。按照麥迪遜的解釋,憲法將持槍權與其他公民權利一起納入憲法之中,既可以在外敵入侵時期組成民兵進行防衛(wèi),也可以在國內政治生活中“成為野心家冒險的障礙”,同時還能減輕國民負擔,避免美國像“歐洲某些王國的軍事建制盡量擴大到公共財源可以擔負的程度”那樣。[注]漢密爾頓、杰伊、麥迪遜:《聯邦黨人文集》,程蓬如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244-245頁。這樣的思想在托馬斯·杰斐遜等開國元勛中間同樣存在。[注]Marjolijn Bijlefeld, The Gun Control Debate: A Documentary History, Westport, CONN.: Greenwood Press, 1997, p.15.在憲法頒布后,美國國會在《1792年民兵法》中規(guī)定,“每一個公民……將……自備一支滑膛槍,或者一支火槍”。[注]McGovern, “The Responsible Gun Ownership Ordinance and Novel Textual Questions about the Second Amendment,” p.485.值得關注的是,在聯邦憲法生效后,各州亦步亦趨,相繼將公民持槍權納入自己的憲法中。據有關史料記載,從1789年到1820年,有12個州頒布了與憲法第二條修正案相似的法律,賦予人民“攜帶槍支”的權利,有兩個州(田納西和緬因州)使用了與馬薩諸塞州相同的“共同防衛(wèi)”的字樣。[注]District of Columbia v. Heller, 554 U.S.601 (2008).它們與聯邦憲法一起構成了保護民權的雙重保障。
有意思的是,在建國后,憲法中關于“人民持有并攜帶槍支的權利”在實踐上陷入種族主義的不平等悖論中。作為建國時期被假設為人民的保護對象的州政府,從19世紀20年代起卻轉化為人民的壓迫者。一個具有說服力的例證就是南方州的奴隸制度。1824年弗吉尼亞議會報告中認為,聯邦憲法沒有將黑人包括在憲法保護之內,因為憲法中的“那些規(guī)定并未平等地延伸到我們人口中的兩個階級(黑人和印第安人)。我們建議限制自由黑人遷入本州和他們攜帶槍支的權利”。由于黑人被認為是“危險人口”,各州都在法律中規(guī)定,“防止他們進入本州;他們攜帶槍支屬于違法”。[注]District of Columbia v. Heller, 554 U.S.611-612 (2008).在19世紀50年代的德雷德·斯科特案中,聯邦最高法院出于維護奴隸制的思考,不僅判定斯科特是奴隸而非自由公民,而且因其黑奴身份而剝奪了其持槍權。
南北雙方圍繞奴隸制度的紛爭最終導致了美國內戰(zhàn)的爆發(fā),在隨后的四年間,美國以數十萬人的生命為代價,廢除了奴隸制度。然而,在內戰(zhàn)后的重建中,南方的一些州在前奴隸主的主持下,趁回到聯邦大家庭之機頒布了黑人法典,剝奪了黑人包括公民持槍權在內的各種自由權利。1866年肯塔基規(guī)定“禁止有色人攜帶槍支”。同年,在南卡羅來納州部分地區(qū),“一些武裝團伙,沒有合適的授權,從自由人手中搶去了所有的槍支。這種行為顯然直接違反了美國憲法保證‘人民貯藏并攜帶槍支的權利不得受到侵害’的權利”。為保護黑人的自由權利,1866年7月16日,國會頒布的《自由人局法》第14條規(guī)定,所有公民的“個人自由、安全及獲得、享受和處置不動產和個人財產的權利,包括持有武器的憲法權利,在法律和程序上都是平等的。各州或各地區(qū)所有公民,不分種族、膚色,……都確保并享有這些權利”。[注]District of Columbia v. Heller, 554 U.S.614-616 (2008).幾乎與此同時,國會有2/3議員支持頒布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其中強調的平等原則也被延伸到黑人公民持槍權方面??墒牵谠撔拚干Ш?,聯邦國會試圖三次頒布民權法,結果均遭到最高法院的否決,理由是民權屬于地方性事務,聯邦政府不得干預。[注]Levinson, “Guns and the Constitution: A Complex Relationship,” p.9.顯然,代表前奴隸主利益的南方各州以及聯邦最高法院卻構成黑人行使其民權的主要障礙。
根據1787年憲法,享有聯邦立法權的機關是美國國會。然而從控槍的角度看,國會卻無所作為,直到20世紀30年代才拉開了控槍的序幕。一方面,一戰(zhàn)后美國黑人從南部農村紛紛涌入北部和西部城市時,白人心中的“黑鬼恐懼癥”與日俱增,擔心黑人因歷史上遭受奴役的痛苦經歷而對白人施行暴力報復;另一方面,蘇俄十月革命后,隨著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的興起,美國白人擔心美國共產黨人會效仿蘇俄,并“在某些城市可能計劃的地方建立自己的軍火庫,然后在滿足他們革命計劃的地方使用這些槍支”。[注]Halbrook, “Congress Interprets the Second Amendment: Declarations by a Co-Equal Branch on the Individual Right to Keep and Bear Arms,” p.8.因此,在30年代經濟危機肆虐以及美國法西斯勢力甚囂塵上的情況下,美國國會頒布了《1934年國家槍支法》,要求法定范疇內的槍支均須登記,每支槍須繳納200美元的注冊稅。每一位制造商和進口商必須每年繳納1000美元“特殊職業(yè)稅”,銷售商每年繳納500美元。[注]U.S. Department of Justice, Office of the Inspector General Evaluation and Inspection Division, The Bureau of Alcohol, Tabacco, Firearms and Explosives' National Firearms Registration and Transfer Record, Report Number 1-2007-006, June, 2007, p.1.該法案實施后,因槍支犯罪有增無減,國會頒布了《1938年聯邦槍支法》,禁止罪犯購買槍支,加強對跨州槍支貿易的管理,所有生產商和銷售代理都必須申請許可證,并提供生產和銷售記錄。[注]William J. Vizzard, “The Impact of Agenda Conflict on Policy Formulation and Implementation: The Case of Gun Control,” Public Administration Review, Vol.55, No.4, Jul.-Aug., 1995, p.342; Halbrook, “Congress Interprets the Second Amendment: Declarations by a Co-Equal Branch on the Individual Right to Keep and Bear Arms,” p.24.二戰(zhàn)爆發(fā)后,隨著納粹德國對歐洲各國的侵略,其仆從國政權紛紛剝奪了本國人民的持槍權。于是,風聲鶴唳的美國人敦促國會頒布了《1941年財產征用法》,授權總統(tǒng)根據國家安全需要征用各類戰(zhàn)備物資并提供相應的補償,但禁止總統(tǒng)“以任何方式阻撓或剝奪任何個人購藏并持有槍支的權利”。[注]Halbrook, “Congress Interprets the Second Amendment: Declarations by a Co-Equal Branch on the Individual Right to Keep and Bear Arms,” p.37.不言而喻,二戰(zhàn)前美國國會頒布的槍支立法對流通槍支的類型、登記和管理等方面的規(guī)定,書寫了美國控槍史的第一頁,因而具有歷史轉折點的意義。
二戰(zhàn)后較長的時期內,因美國的槍殺犯罪處于低潮期,其控槍事業(yè)寂靜無聲。進入60年代后,兩件事情刺激了美國控槍政策步伐加快。第一是1963年末,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遇刺身亡;第二是1964—1968年,美國各城市陷入前所未有的種族騷亂,其參與者多達20多萬人,死亡者超過2000人,另有8000多人受傷。[注]梁茂信:《都市化時代:20世紀美國人口流動與城市社會問題》,第308-309頁。1968年黑人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和司法部長羅伯特·肯尼迪遇刺身亡,舉國上下震驚不已,控槍呼聲隨之高漲。聯邦國會經過激烈的辯論后頒布了《1968年槍支管制法》。該法延續(xù)了以前要求槍民、制造商、進口商和銷售商依法登記的原則;擴大了禁購對象的范圍;授權財政部長禁止進口破壞性強大的燃燒彈、閃光彈和機關槍等;銷售商則必須保存售槍記錄。[注]U.S. 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Gun Control in the 109th Congress, by William Krouse, RL32824, May 6, 2005, p.7.按照1968年法規(guī)定,禁止如下人員購槍:在押囚犯、在逃人員、緩刑人員、犯罪者、有可能被監(jiān)禁一年以上的人員、吸毒者、精神病患者、非法移民、非光榮退役的美軍人員、已宣布放棄美國國籍的人。參見United States General Accounting Office, Gun Control: Implementation of the Brady Handgun Violence Prevention Act: Report to the Committee on the Judiciary, U.S. Senate and the Committee on Judiciary,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GAO/GGD-96-22, Washington D.C.: United States General Accounting Office, 1996, pp.15-16.顯然,這些措施的實施意味著美國在控槍道路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當然,由于代表各方利益的議員的妥協,法案沒有對購槍者身份、年齡以及槍支售后跟蹤管理等方面做出嚴格規(guī)定,而只是要求制造商和銷售商交納微不足道的注冊費并接受政府的檢查。更重要的是,法案對美國國內的槍支制造和銷售起了一種鼓勵和保護作用:第一,法案規(guī)定在引進民用槍支時,除用于體育和打獵的槍支外,不得進口價格昂貴的沖鋒槍、機關槍和迫擊炮等殺傷性較強的武器,但沒有禁止國內生產和銷售同類武器,因而絲毫未改變美國國內槍支生產、銷售和流通的結構和規(guī)模等,因而對控槍效果毫無意義。第二,法案規(guī)定美國的槍支生產商必須申請生產許可證,交納50美元的注冊金,如果生產破壞性裝置或“穿甲彈”等殺傷力強的武器彈藥,每年需交納1000美元的注冊金。這就是說,無論槍支制造商生產什么樣的槍支,只要交納少量的注冊費就會受到聯邦法律保護。對于生產商來說,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因為他們能在每年的銷售中獲得可觀的利潤。第三,各類制造商必須每三年更新營業(yè)執(zhí)照,其生產車間和倉庫也必須接受聯邦政府的檢查。這等于表明,只要接受政府檢查,無論經營方式和銷售渠道如何,都不會受到法律的制裁。[注]梁茂信:《都市化時代:20世紀美國人口流動與城市社會問題》,第308-309頁。因此,該法案實施后,美國社會的槍支問題并未得到有效的遏制。
令人失望的是,1968年法案生效后,美國槍支管理局工作效率低下,一直到1972年,其在“許可證發(fā)放、登記或者報告制度方面一事無成”。[注]Vizzard, “The Impact of Agenda Conflict on Policy Formulation and Implementation,” p.342.政府對制造商和銷售商的許可證年檢事倍功半,例如,1981年,全美共有15.76萬名持有聯邦許可證的銷售商,但只有2.5%接受了檢查,其余多數處于“自由放任”的狀態(tài),加上大批銷售商無證經營,政府無法讓每一位銷售商“對出售的槍支(甚至是出售給鐵桿犯罪分子)承擔責任”。[注]Gary Kleck, “Policy Lessons from Recent Gun Control Research,” Law and Contemporary Problems, Vol.49, No.1, Winter, 1986, p.52.在1968年法案生效后的20多年間,美國的槍支管理漏洞百出,跨州交易的管理形同虛設,對犯罪分子的購槍與走私活動鮮有約束力。
1981年羅納德·里根入主白宮后不久就意外遇刺,幾乎一命歸西。然而,旨在維護槍支制造商利益的美國國會卻頒布了《1986年槍主保護法》,它在重申保護美國公民持槍的憲法權利后,放寬了1968年法案中對長槍的跨州交易的限制,廢除了對購槍者記錄的部分要求,以及對私人持有機槍的禁令。此外,國會在同年還頒布了《穿甲彈法案》,禁止生產、運輸和銷售有外涂層的金屬彈藥;禁止任何企業(yè)或個人生產、進口或轉讓具有穿甲能力的殺傷性武器和新型機關槍,但此前生產和已上市的機關槍卻不在限制之列。也就是說,買賣新型機關槍是非法的,而買賣此前生產的機關槍是合法的。不同的是,購買者必須交納200美元的注冊費。相比之下,《1988年聯邦能源管理改進法》要求所有的玩具槍和仿真槍附有明確標識,以利于識別。不難看出,與1968年法案相比,1986年法案是一種倒退。美國的“槍支限制進入了一個低潮期”。[注]Vizzard, “The Impact of Agenda Conflict on Policy Formulation and Implementation,” p.343.
1990年之后,美國的槍殺案件銳增,尤其是校園槍殺事件令社會各界至為震驚??肆诸D總統(tǒng)多次呼吁國會頒布更加嚴格的槍支管制法,保證“在這個世界上最富有、最強大的國家里,越來越多的青年人應該比以前有更多的機會去實現他們的夢想,……不允許我們的年輕人在實現他們的夢想之前就離開人世”。克林頓的呼吁產生了廣泛的共鳴,一些國會議員紛紛提交議案。10余年間,美國國會頒布的立法近10項。例如,《1990年校園禁槍法》禁止任何個人在公立或私立學校及其附近攜帶槍支。但該法在1995年被美國最高法院宣布違憲,認為國會過度行使權利,干涉商業(yè)運轉?!?993年布拉迪手槍暴力預防法》要求銷售商對購槍者背景進行核查,將營業(yè)執(zhí)照注冊費由原來的100元提高到200美元,每三年更新一次,更新注冊費由10美元增加到90美元。對于這些幾乎無關痛癢的內容,克林頓政府并不滿意。他敦促國會頒布了《1994年暴力犯罪控制與實施法》,要求槍支生產和銷售商在政府登記時必須留有個人照片和指?。唤钩鍪厶K制A-47沖鋒槍和美制MK-12步槍等19種自動武器。口徑超過0.22毫米的手槍以及同一型號的金屬制子彈也不得上市;所有購槍者都必須登記個人姓名、出生日期和永久住址等信息。不難看出,1994年法案是繼1968年法案以來最為嚴厲的立法之一,它對加強槍支管理,限制殺傷力較強的槍支,減少社會暴力事件等都具有積極的意義。但是,槍支制造商卻大肆攻擊克林頓政府,認為“這項多余的羞辱性法案對槍支持有者和制造商的規(guī)定過于詳細和苛刻”。[注]被禁止購槍者,在保留1968年法案規(guī)定的基礎上,增加了18歲以下的青少年和有家暴行為的人。引文參見Bijlefeld, The Gun Control Debate, pp.237-238.這種指責并未停止國會立法的步伐。1996年,國會在《財政、郵政和聯邦撥款綜合法》中要求當鋪對贖槍者進行背景檢查?!?997年聯邦家庭暴力槍支禁止法》禁止犯有家暴罪者購買槍支?!?999年綜合與緊急撥款法》要求銷售商在售槍時,必須附帶槍支保存設備和安全設施,禁止非移民和非法移民購買槍支。2003年《不可探測的槍支》禁止生產、進口、持有并轉讓不易檢測的槍支?!?004年執(zhí)法官員安全法》允許在崗或者退休警察攜帶被隱藏的槍支。[注]U.S. 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Gun Control in the 109th Congress, pp.19-20.總之,上述法律似乎涉及到控槍政策的各個方面,在理論上形成了一個嚴密的體系,但在實踐中卻難如人意。
首先,《布拉迪手槍暴力預防法》規(guī)定在全美建立一套完整的購槍者身份核查系統(tǒng)。其中1994年2月到1998年11月為“試行階段”,此后為“永久實施階段”。所有購槍者須通過聯邦調查局負責的“全國犯罪背景快速檢查系統(tǒng)”的核查。從該系統(tǒng)的運行成效看,可謂問題繁多。例如,在1998—2003年,約有4100萬購槍申請受到檢查,約有79萬份(占1.9%)申請遭拒,其中57%屬重罪犯,11%屬于家庭施暴者。[注]U.S. 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Gun Control in the 109th Congress, p.9.司法部的報告也顯示,該快速檢查系統(tǒng)被證明是一個“十分有效的系統(tǒng)”。[注]U.S. Department of Justice, Federal Bureau of Investigation, “National Instant Criminal Background Check System(NICS): Operations Report (November 30,1998-December 31,1999),” in U.S. Senate, Improving the National Instant Criminal Background Check System: Hearing before the Committee on the Judiciary, United States Senate, One Hundred Sixth Congress, Second Session, Serial No.J-106-90,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01, p.19.但也有材料顯示,到2006年,全美只有28個州完成了其75%的犯罪記錄的信息化數據庫建設;有15個州提供的家庭犯罪記錄不完整;有37個州的自動核查系統(tǒng)不完備。[注]“Prepared Statement of the Honorable Carolyn McCarthy, a Representative in Congress from the State of New York,” in U.S. Congress, House of the Representatives, Firearm Commerce Modernization Act, and the NICS Improvement Act: Hearing before the Subcommittee on Crime, Terrorism and Homeland Security of the Committee on the Judiciary, House of the Representatives, One Hundred Ninth Congress, Second Session on H.R. 1384 and H.R.1415, Serial No.109-107,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06, p.17.也就是說,在布拉迪手槍法頒布13年之后,購槍者身份核查系統(tǒng)依然未建設完畢,因而難免影響法律在實踐中的有效性。
其次,若將被核查人數與美國槍民總數對比,被核查人數僅僅是冰山一角。記錄在案的犯罪分子、吸毒者、精神分裂者、家暴者和被軍隊開除的人等等,都容易識別和核查??墒窃谌粘I钪校涡紊姆缸飳映霾桓F,而且,伴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犯罪分子也有“一代更比一代強”的特點。由于大多數人的不良記錄無從查找,或者是“因為受到復雜的、甚至是相互沖突的法律、規(guī)則和泄露個人信息的傳統(tǒng)限制”,犯罪人員信息系統(tǒng)的建設舉步維艱。根據全美毒品研究院估計,有案可查的吸毒者僅占全美1450萬吸毒者的3%。此外,“精神缺陷者”也是一個難題,雖然聯邦法律界定了概念,但是,被送入精神病院是否是自愿的,卻無從查實。[注]U.S. Congress, Office of Technology Assessment, Automated Record Checks of Firearm Purchasers: Issues and Options, OTA-TCT-497,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91, p.42.在2004年2月之前,由于美國聯邦或州法律并未將恐怖主義分子納入被禁止購槍者名單,聯邦核查系統(tǒng)中缺乏相關信息,因而就要通過“國家犯罪信息中心”“州際身份識別檢索”以及“國家犯罪速查系統(tǒng)檢索”進行核查??墒堑?007年,美國只有23個州向“國家犯罪速查系統(tǒng)”提供了被禁止購槍者名單及其信息,而且“那些提供信息的州,其提供的記錄寥寥無幾”。[注]Departments of Health and Human Services, Education and Justice, Report to the President on Issues Raised by the Virginia Tec Tragedy, June 13, 2007, p.10. https:∥www.justice.gov/archive/opa/pr/ 2007/June/ vt_report_061307.Pdf.此外,盡管多數州可以完成指紋或掌紋鑒定,但只有18個州可接受精神創(chuàng)傷痕跡和紋身計量生物學信息技術鑒定。[注]U.S. Department of Justice, Bureau of Justice Statistics, Survey of State Criminal History Information Systems, 2006: A Criminal Justice Information Report, Washington D.C.: U.S. Department of Justice, Office of Justice Programs, 2008, pp.3-4. http:∥www.ojp.usdoj.gov/bjs/pub/pdf/tpivc99.pdf.各州鑒定系統(tǒng)不同,犯罪者身份核查的準確性和有效性就很難保證。
最后,在日常管理方面,橫向協作闕如,工作人員懈怠,瀆職行為常有發(fā)生。例如,在信息登記方面,“對新雇員培訓不足”,造成工作人員“缺乏履行工作職責必須的技巧和技術”。盡管與相關專家進行了溝通,但分支機構“無法更新雇員操作技巧和知識”,因而也就無法檢查職員登記的信息是否完整。其次,1997年“全國槍支登記與轉讓記錄系統(tǒng)”增加了幾項新的內容,包括購槍申請者的生日、社會保障卡號碼、交易名稱和地址等信息。但是,對1997年以前的購槍狀況卻并未做補充。此外,在1997年更新的數據庫中,有一項交易“名稱”類別,如果申請者使用了交易名稱,就無需登記個人身份信息。結果出現大批申請者缺乏上述數據的記錄。[注]U.S. Department of Justice, Office of the Inspector General Evaluation and Inspection Division, The Bureau of Alcohol, Tabacco, Firearms and Explosives' National Firearms Registration and Transfer Record, pp.23, 34.最后,在槍支的銷售到售后管理,銷售商能否遵紀守法是禁止向各類違法人員售槍的關鍵。據90年代中期調查,盡管在全美有28.5萬名持有許可證的商人,但美國聯邦槍支管理局卻只有240名檢查人員。按照該局一位官員的話說:“我們大約需要10年的時間,才能完成一次對所有槍支銷售商的檢查。”[注]United States General Accounting Office, Gun Control, p.19.在如此長的時間內,會有多少犯罪分子、有不良記錄者或者是持假證件者,利用管理上的漏洞去購買槍支呢?
按照美國憲法規(guī)定,聯邦和州各行使部分國家主權,形成“二元聯邦”制度。在槍支問題上,盡管其立法權屬于聯邦國會,但各州也可以在不與聯邦憲法發(fā)生沖突的條件下制定自己的立法。然而,因各州人口結構、治安狀況以及外部環(huán)境等差異甚大,相關立法不盡相同。例如,在建國初期,有5個州的憲法與聯邦憲法第二條修正案規(guī)定相同。有8個州規(guī)定,人民有權利購買槍支,“保衛(wèi)他們自己和所在州”。[注]“The Impact of State Constitutional Right to Bear Arms Provisions on State Gun Control Legislati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 Vol.38, No.1, Autumn, 1970, pp.195-200.從20世紀聯邦和各州控槍政策差異,更容易窺視管理環(huán)節(jié)上的脫節(jié)與漏洞。
從全國看,率先出臺的地方立法是紐約市的《1909年沙利文法》,它是當時美國禁毒和禁酒運動的產物,規(guī)定除紐約市上層居民外,禁止其他公民購買槍支;購槍者必須申請許可證。[注]Vizzard, “The Impact of Agenda Conflict on Policy Formulation and Implementation,” p.341.當然,各州面臨的共同問題是,如何保障公民行使憲法賦予的持槍權。因為從美國內戰(zhàn)后到20世紀30年代,有些州允許公民攜帶“隱藏的槍支”,有些州宣布秘密攜帶槍支為非法。多數州只允許部分白人在特定條件下攜帶隱藏槍支,據說這是為了防止黑人的襲擊。[注]California Research Bureau, Concealed Handgun Laws and Public Safety, by Marcus Nieto, CRB-97-007, November, 1997, p.2.
二戰(zhàn)后,隨著聯邦控槍法律的逐步實施,各州因利益攸關度不同,在對聯邦控槍法規(guī)的態(tài)度、反應快慢和執(zhí)行力度上差異懸殊。例如,在1968年國會通過控槍法令后,直到1986年,加利福尼亞、紐約和馬里蘭等近十個州才修改州憲法或權利法案,刪除了公民“持有槍支權利”的條款。而南部一些州則規(guī)定,凡年滿21周歲的公民,只要接受過專門訓練,就可以購買槍支。如佐治亞州規(guī)定:“戶主必須擁有槍支,否則將被課以罰款?!盵注]梁茂信:《都市化時代:20世紀美國人口流動與城市社會問題》,第288-289頁。此外,國會在1968年要求各州建立一個能記錄購槍者信息的系統(tǒng),各地生產和銷售商應記錄槍支交易過程。但到20世紀80年代末,各州的核查系統(tǒng)都是按照姓名和個人特征(地址、生日、社會保障卡號碼和照片等)識別的,各州“無一使用指紋或者其他積極的生物計量識別”技術。到1990年,各州才基本上完成了指紋鑒定系統(tǒng),至此,1968年法案已經實施了22年。[注]U.S. Congress, Office of Technology Assessment, Automated Record Checks of Firearm Purchasers: Issues and Options, OTA-TCT-497,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July 1991, pp.45-46.如上文所述,在1993年《布拉迪手槍暴力預防法》實施后,各州用了13年的時間才相繼完成了購槍者背景核查系統(tǒng)的建設工作。從立法頒布到有效實施,管理上出現如此大的脫節(jié),難免給各類犯罪分子用假冒證件購買槍支留下巨大的法律漏洞。
此外,各州對公民攜帶槍支和跨州交易的規(guī)定也是千差萬別。概括說來,大致可歸為三種。第一種是禁止“隱藏攜帶”槍支,或將“隱藏攜帶”的權利限于那些持有許可證的人和部分執(zhí)法人員,伊利諾伊、堪薩斯、密蘇里、內布拉斯加、新墨西哥、俄亥俄和威斯康星等州就是如此。第二種是奉行公民“隱藏攜帶槍支權利”的州。在該條款下,多數公民可以輕易獲得政府許可。第三種是執(zhí)法官或法官發(fā)放“隱藏攜帶”槍支許可證,包括亞拉巴馬、特拉華、夏威夷、馬里蘭、馬薩諸塞、密歇根、新澤西、紐約和羅得島等州。在這些州,管理者可根據申請者的犯罪記錄、社會地位和社區(qū)環(huán)境,確定是否發(fā)放許可證,申請者必須說明原因、身份和職業(yè)要求(保安或運鈔員)等。也就是說,秘密攜帶槍支受限于特定的地點和時間。[注]California Research Bureau, Concealed Handgun Laws and Public Safety, p.3.
各州的政策差異給不法分子留下了非法交易的巨大空間,出現了槍支從“允許隱藏攜帶”州向“禁止隱藏攜帶”州的流動。據統(tǒng)計,在1994年向他州輸出槍支最多的25個州中,有16個州屬于“隱藏攜帶槍支權利”的州,它們多在美國南部地區(qū)。同時,向他州輸出犯罪槍支最多的5個州也在南部地區(qū),其“跨州槍支非法交易已成為一項非常致命的商業(yè)”。從運輸路線看,最繁忙的是東線,即從佛羅里達出發(fā),沿95號州際高速公路,經佐治亞、南卡羅來納到紐約和馬薩諸塞地區(qū);另一條由密西西比州出發(fā),經55號州際高速到達五大湖區(qū)的伊利諾伊等州。[注]California Research Bureau, Concealed Handgun Laws and Public Safety, pp.10-11.這個過程也是槍支從合法渠道流入犯罪分子手中的必然環(huán)節(jié)。因此有學者說:“各州和地方認真的努力,常常因為槍支從一個州流向另一個州而感到萬分受挫?!盵注]Kleck, “Policy Lessons from Recent Gun Control Research,” p.50.這極大地削弱了槍支管控的有效性。20世紀90年代初美國國會的一份調查顯示,跨州購槍已成為美國犯罪分子槍支的主要來源。在馬薩諸塞州,約有1/3的犯罪槍支來自于沒有采納購槍背景核查的州。在伊利諾伊州,“犯罪中使用的絕大多數跨州槍支來自于沒有犯罪記錄檢查或購槍等待期的州”。[注]U.S. Congress, Office of Technology Assessment, Automated Record Checks of Firearm Purchasers, pp.38-39.從其來源看,南部州出售的槍支被用在他州犯罪的比例較高。其中佛羅里達高居首位(達1250支/10萬人),其次是得克薩斯(1080支/10萬人)、南卡羅來納(1000支/10萬人)、佐治亞(950支/10萬人)和弗吉尼亞(860支/10萬人)。[注]California Research Bureau, Concealed Handgun Laws and Public Safety, p.11.這些數據表明,“不管是在聯邦還是在州層面上,沒有機制保證持有許可證的零售商從事合法的售槍交易活動,或者是讓他們遵守州和地方在這類交易中的合作法規(guī)”。[注]Garen J. Wintemute, “Where the Guns Come from: The Gun Industry and Gun Commerce,” The Future of Children, Vol.12, No.2, Summer-Autumn, 2002, pp.59-60.既然跨州交易不守法規(guī),誰能說清楚民間有多少槍支是合法的,有多少是非法的?
其實,美國槍支的失控狀態(tài)遠不止于此。按照美國學者的說法,全美各地存在著“兩個層次的銷售市場”。第一個是由持有聯邦許可證的銷售商構成的合法市場。其中,多數人能遵守聯邦法律,保存銷售記錄,對購買槍支者進行背景調查,是槍支交易中“最為干凈的部分”。第二個是非法交易市場。其中多數屬于法外交易。以上合法與非法市場的銷量分別占每年總銷量的60%和40%。盡管合法市場的銷售額占主導地位,但其中也不排除非法交易的現象?!白畛R姷姆欠ń灰浊?,就是從聯邦政府發(fā)放許可證的銷售商手中通過稻草人方式購買”。稻草人購買者(straw purchaser)是指購槍者通過提供虛假信息,從持有聯邦許可證的零售商手中合法購買槍支,然后再通過倒賣方式轉向非法市場。[注]Wintemute, “Where the Guns Come from: The Gun Industry and Gun Commerce,” pp.59-61.據1996年7月至1998年12月底美國政府的調查,稻草人購買占各類非法交易槍支的50%,無許可證銷售商的非法交易占20%、槍支展銷和跳蚤市場非法交易占14%,聯邦許可證銷售商的非法交易不到9%,其余為偷盜槍支。但在1998年另一起被查實的8.41萬支非法交易中,稻草人購買量占30.1%,無許可證銷售占26.6%,槍支展銷會和跳蚤市場銷售占30.3%,以各類方式偷盜的槍支占13.6%。[注]U.S. Department of Treasury, Bureau of Alcohol, Tobacco and Firearms, Following the Gun: Enforcing Federal Laws against Firearms Traffickers,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00, pp.2, 10, 13.雖然上述調查結果存在明顯差異,偷盜槍支比例也值得關注,但是,稻草人購買顯然構成了非法交易槍支的主要來源之一,其中多數來自南部地區(qū)。[注]California Research Bureau, Concealed Handgun Laws and Public Safety, p.11.
非法交易比較嚴重的第二種場所是槍展(gun shows)或集市。盡管政府要求槍展銷售商對購買者背景進行核查,但真正能嚴格執(zhí)法者寥寥無幾,因為約占各地槍展零售商25%~50%的無證商販“可以合法地越過聯邦法律規(guī)定,對購槍人不進行調查,沒有等待期,售出的槍支不做記錄”。結果,“槍展常常會成為向被禁止人員、團伙以及暴力犯罪和非法走私者等人員出售槍支的渠道”。據一些美國學者在1991年對全國囚犯的調查,在犯罪活動中使用的槍支,有27%是通過黑市購買,28%是通過毒販子購買,只有9%的人聲稱其槍支是通過偷盜獲得。[注]Wintemute, “Where the Guns Come from: The Gun Industry and Gun Commerce,” pp.59-61.1991年,加州政府要求槍展商販對購買者背景進行核查,結果遭到反對,理由是讓購買者按規(guī)定等待15天不僅會“威脅到槍支銷量,而且事實上會威脅到槍展本身的生存”。正因如此,國會的一份報告憂心忡忡地指出,“我們無法準確地估算,從槍支零售商、槍支展銷會和其他能夠被強制性的采納背景核查的商店里,向犯罪直接或間接銷售的槍支總數”,但據保守的估計,“犯罪分子每年從槍支零售商那里直接購買的槍支數量達5萬支左右,……加上槍支展銷會上銷售的槍支,那么,實際銷售的槍支數量還會增長”。[注]U.S. Congress, Office of Technology Assessment, Automated Record Checks of Firearm Purchasers, p.37.如此多的槍支流落法外,其威脅可想而知。
犯罪槍支的第三種來源是盜竊。每年有多少槍支被盜,美國政府的統(tǒng)計和學者的研究結果不一,有說是50萬,有說是10萬。[注]Kleck, “Policy Lessons from Recent Gun Control Research,” pp.55-56; Wintemute, “Where the Guns Come from: The Gun Industry and Gun Commerce,” p.60.偷盜地點不僅包括生產槍支的車間和倉庫、槍支運輸環(huán)節(jié)以及銷售代理的倉庫,而且還涉及民宅。一些犯罪分子利用走親訪友的機會預先踩點偵查,作案時按圖索驥,作案后又物歸原主。這樣,許多藏有槍支但遵紀守法的公民常常因警察和法庭的誤判而蒙冤受屈。1977年的一次調查發(fā)現,在被偷盜的22把槍支中,40%在被偷盜作案后6個星期內被再次偷盜作案。[注]U.S. Department of Treasury, Bureau of Alcohol, Tobacco and Firearms, Following the Gun: Enforcing Federal Laws against Firearms Traffickers, p.10.在80年代上半期罪犯作案所使用的槍支中,有32%是被盜竊的。佛羅里達大學的一項研究發(fā)現,15%的作案槍支是被盜而來的。[注]Kleck, “Policy Lessons from Recent Gun Control Research,” pp.55-56.
最高法院作為美國聯邦體制中的一極,其終審判決不僅能決定對美國憲法的解釋,而且能改變國會立法與各州政策的走向,進而對社會發(fā)展產生重大影響。在美國歷史上,最高法院既留下了不光彩的足跡,也書寫了輝煌的篇章。1857年德雷德·斯科特案件的判決、內戰(zhàn)后否決國會頒布的三項民權法,以及1896年宣布的“分離但平等”原則等等,都是悖逆歷史潮流的例證。當然,它也有一些判決對歷史的進步具有重大的積極影響。最典型的是1954年布朗訴教育局一案的判決拉開了美國民權運動的序幕。在槍支問題上,最高法院的判決不多,但它在21世紀初的兩次判決,對美國的控槍政策產生了一定的削弱作用。
第一次是2008年哥倫比亞特區(qū)訴赫勒一案。1975年哥倫比亞特區(qū)規(guī)定,公民不得在家中貯藏手槍,攜帶未經登記的槍支屬于違法。不過,公民可以在家中貯藏長槍。除在合法娛樂場所舉行的各類活動外,持槍人必須保證其槍支“未裝彈、被拆解或鎖死扳機”。起訴人迪克·赫勒是哥倫比亞特區(qū)的一位警官,他希望購買一把手槍并在政府部門注冊后存放在家里,卻遭到拒絕。后來他以憲法第二條修正案為依據,向聯邦地區(qū)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哥倫比亞特區(qū)終止相關禁令。然而,赫勒的起訴遭到駁斥。案件呈至上訴法院后法官們認為,起訴人要求在家里攜帶和使用槍支的理由是合理的,哥倫比亞特區(qū)的禁令違反了憲法規(guī)定。對此,哥倫比亞特區(qū)政府不服,遂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后者審理后做出終審判決。需要指出的是,在判決前的申述中,代表少數派意見的斯蒂文斯大法官認為,憲法第二條修正案只保護與服役民兵相關的持槍權利,強調的是集體權利,但赫勒認為,該修正案既保護民兵也保護個人,所有人都有權“按照傳統(tǒng)合法目的使用槍支,比如在家庭自衛(wèi)”。赫勒強調的個人“不是特定社會最基本的憲法理解的那一部分”。那么,憲法第二條修正案到底是強調集體還是個人權利?最高法院在審判中,認為憲法第二條修正案是由導引句(prefatory clause)和操作句(operative clause)構成的,前者在語法上不限制后者,而是宣揚了其目的,所以,該修正案可以重新解釋為“因為一支管理良好的民兵對于一個自由國家的安全是必須的,人民貯藏并攜帶槍支的權利不得侵害”。不啻如此,“建國時代的其他法律文件,特別是各州憲法中關于個人權利的條款,一般都有一個目的聲明的導引句”。[注]District of Columbia v. Heller, 554 U.S.570, 571 (2008).
此外,憲法第二條修正案中的人民是單數還是復數?是指作為一個共同體概念的民兵,還是包括服役民兵之外的個人?作為控方律師的美國律師協會在其發(fā)表的聲明中指出,按照哥倫比亞特區(qū)法律的邏輯,憲法第二條修正案中的人民“是指國家共同體的成員”。[注]American Bar Association, “The Supreme Court of the United States, District of Columbia, et.al., Petitioners v Dick Anthony Heller, Respondent, on Writ of Certiorari to the United States Court of Appeals for the District of Columbia Circuit,” No.07-290, pp.9-11. http:∥www.americanbar.org/content/dam/aba/publishing/preview/publiced_preview_briefs_pdfs_07_08_07_290_RespondentAmCuOrgsScholarsCrrctingMyths.authcheckdam.pdf.既然是出于作為共同體的人民的自衛(wèi)需要,那么,哥倫比亞特區(qū)政府的禁槍政策符合憲法第二條修正案的邏輯。然而,最高法院認為,1787年憲法中,有兩處提到“人民”的概念:一是憲法開頭第一句“我們合眾國人民”,二是其中第一條第一款規(guī)定“人民”將選舉眾議員,兩者都是指可以采取“集體行動”的人民。這個含義與憲法第十條修正案中的“人民”的含義是相同的。該修正案規(guī)定,凡是未授予聯邦政府也未禁止各州行使的權力,皆由“各州”或者“人民”保留。在這一句中,人民是指集體的人民。除此之外,“憲法中沒有任何一處將屬于人民的權利指定為個人權利之外的其他任何權利”。第一條修正案中的集會與請愿條款,第四修正案中的搜捕條款,第九條修正案中關于“不得被解釋為剝奪或者蔑視人民保留的其他權利”的條款,“所有這三項清楚無誤的解釋都指個人權利”,而不是指“只有通過參與某種集體機構時才能行使的權利”。“人民”是指美國憲法統(tǒng)轄之下的“政治社會中的成員”,是享有憲法及其修正案中所賦予國民應有權力和權利的個人。[注]District of Columbia v. Heller, 554 U.S.579-580 (2008).
那么,應如何理解憲法第二條修正案中的“民兵”與“人民”的關系呢?最高法院依據17—19世紀初期豐富的史料,說明了以下幾個問題。第一,無論是在英國還是殖民地時代以至19世紀的美國,社會主流的思想和實踐都強調個人的持槍權。第二,憲法中的民兵與殖民地時代的民兵相同,是由若干作為個體的“人民”組成的“有組織的民兵”。第三,在美國憲法及其第二條修正案頒布之前,作為個體的人民就已經擁有了持槍權,該修正案“就像第一和第四條修正案一樣,將一個已存的權利法典化了。它只是含蓄地承認并宣布‘該權利不得受到侵害’”。第四,在1787憲法中,民兵與陸軍和海軍不同。憲法第一條第8款賦予國會建立陸軍和海軍的權力,但在同一條款中僅僅授權國會可以“召集民兵”。憲法文本中的“民兵”二字前,有一個定冠詞“the”,“暗示一種已經存在的團體”。第五,在憲法第二條修正案中,“自由國家”是指“一個自由政體的安全,而非……每一個州的安全”。既然“民兵是一個自由國家天然保護者”,其職能是發(fā)揮常備軍的作用,抵御外國的侵略,鎮(zhèn)壓叛亂。[注]District of Columbia v. Heller, 554 U.S.581, 592, 595-596 (2008).一言以蔽之,人民是民兵的來源,但是其社會范疇卻大于民兵,因而邏輯上獨立于民兵之外,不受其任何約束。
由于最高法院的解釋在實踐上形同憲法,它在赫勒案中將個人置于集體權利之上,將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學界圍繞公民持槍權而爭論的個人主義思想法律化了。[注]James étienne Viator, “Gun Control and the Constitution: Sources and Explorations on the Second Amendment by Robert J. Cottrol,”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Legal History, Vol.39, No.2, Apr., 1995, pp.246-247.值得注意的是,最高法院在2010年麥克唐納訴芝加哥一案中,不僅重申了赫勒案中的原則,而且還將公民持槍權升格到一個更高的層次。在該案件中,年過七旬的芝加哥居民奧蒂斯·麥克唐納和其他三位居民要求在自己家里貯藏用于自衛(wèi)的槍支,但芝加哥市在2009年規(guī)定:“任何人,……若無有效注冊證件……不得擁有這類槍支。”這幾位原告上訴至伊利諾伊聯邦地區(qū)法院,認為芝加哥市的禁令違反了憲法第二條和第四條修正案。無獨有偶,芝加哥的郊區(qū)城市奧克帕克(Oak Park)也規(guī)定,“任何人貯藏……任何槍支都是違法的”。美國步槍協會代表奧克帕克市民,也向伊利諾伊州聯邦地區(qū)法院提起訴訟。兩案上訴至最高法院后,經過激烈的辯論,兩案合一并以5∶4的微弱優(yōu)勢,判定芝加哥和奧克帕克市的法律違反了憲法第二條修正案。判決書中指出:(1)維持其在哥倫比亞特區(qū)訴赫勒案中的判決,公民持槍“是一項基本權利”,這是憲法第二條修正案的“核心部分”。(2)“在1788年批準憲法的辯論中,對于聯邦政府會剝奪人民武裝并通過常備軍,或選擇的民兵統(tǒng)治的恐懼,在反聯邦黨人的話語中十分流行”,因此,反聯邦黨人和聯邦黨人都同意,“貯藏并攜帶槍支是維持新成立的政府制度的基本權利”。這種認識在憲法及其修正案生效后“多年間一直存在”。(3)“第十四條修正案中的正當程序條款也適用于赫勒案件中涉及的憲法第二條修正案的權利”。[注]McDonald v. Chicago, 561 U.S.742, 768-769, 791 (2010).此外,最高法院還提出了一些新的問題。(1)該判決否決了其他州禁止居民家庭私藏槍支的政策,大大壓縮了控槍政策的空間。(2)最高法院將第十四條修正案中的平等保護原則擴大到包括公民持槍權在內的所有領域,從而將第二條修正案解釋為任何地方政府不得頒布禁止公民攜帶槍支的規(guī)定。(3)它沖擊了憲法第十條修正案的規(guī)定:憲法未授予聯邦政府行使也未禁止各州行使的權力,均由各州和人民保留。那么,當一個州的多數民眾主張嚴格限制槍支的法律被最高法院判決顛覆后,人民在槍支問題上還保留了那些權利呢?(4)最高法院認為憲法第二條修正案賦予公民的持槍權是“一項不可剝奪的保衛(wèi)基本利益的權利”。何謂基本利益?按照一些美國學者的解釋,它“是與個人幸福生活相關的個人機會交融在一起的權利,不管他(她)的特殊利益、需要和收益如何”。這就是說,基本權利有基本的條件限制。例如,選舉權必須以是否屬于公民和一定的年齡等因素為條件,未成年人、無公民資格的外籍人和服刑罪犯等人員就不能參加政治選舉。此外,是否屬于公民的基本權利,還應該以該項權利對國民利益會產生正負面影響為依據。公民基本權利的行使,至少不應給他人造成某種傷害(如生命威脅)。以此為判斷依據,允許一些公民持槍,可能會在保障自身利益的同時,讓其他公民付出生命的代價,有的美國學者就認為,“很難辨別持有槍支作為一種嚴肅的權利會滿足兩種要求中的一種,更不用說兩種要求”。因此,“說擁有槍支是一項根本利益……沒有令人信服的理由”。由于“槍支的存在與較高的兇殺率的相互關聯度非常強烈”,控制私人槍支不僅有助于美國兇殺案件的減少,而且會改變美國文化中的暴力傾向,因為大量數據表明,美國的暴力文化“與致命性的槍支一起,導致了美國非常高的兇殺率”。[注]LaFollette, “Gun Control,” pp.264-266, 279.反過來說,最高法院判決通過認定持槍權屬于公民的基本權利,為擁槍派在法理上和道義上挫敗禁槍派的立法要求提供了依據,在制度上進一步固化了美國“一元個人主義”的價值觀。[注]Celinska, “Individualism and Collectivism in America: The Case of Gun Ownership and Attitudes toward Gun Control,” p.229.
但是,若將公民持槍權產生的歷史語境與社會發(fā)展的現實比較,就會發(fā)現最高法院的解釋中存在如下問題:第一,美國憲法及其修正案是在18世紀末期美國處于農業(yè)社會時制定的。當時的歷史語境已經時過境遷,美國人的生活方式、面對的社會挑戰(zhàn)以及槍支的部分社會職能均不復存在。因此,按照18世紀的邏輯解釋21世紀的社會問題,明顯不合時宜。第二,在18世紀末期,美國并沒有完備的正規(guī)軍、國民警衛(wèi)隊和警察機構。當這些因素一應俱全的時候,槍支作為個人自衛(wèi)的需要應該建立在個人還是社區(qū)共同利益需要的基礎上?第三,在18世紀的憲法和法律界定中,“人民”概念中不包括黑人、印第安人、婦女以及下層社會白人,今天是否還可以延續(xù)這樣的界定呢?第四,在美國公民持槍權的問題上,最高法院享有對國會和州議會立法的復審權和裁決權,在法理上是對立法機關和總統(tǒng)權力的制衡。但在這種制衡中,多次出現人數較少的最高法院否決多數的國會和州議會的決定,特別是最高法院9位大法官在投票中出現4∶4的均勢下,最關鍵的一位法官的態(tài)度就可以決定國家的憲法解釋和一項聯邦國會或州議會法律是否違憲,這合理嗎?
綜上所述,憲法作為美國民主政治的基礎,將公民持槍權與其他權利一起納入憲法條文中。結果,在控槍問題上出現了政出多門的格局,不僅聯邦立法體系效率低下,各州立法步調不一,而且最高法院判決徹底推翻了一些地方政府在控槍問題上構建的最后一道防線,因此,在槍支合法交易興盛的同時,非法交易也日益泛濫。對此,有的美國學者坦言:“多年來,槍支控制始終毫無結果地在美國政治綱領的邊緣茍延殘喘。”這是美國政治環(huán)境中偏重于個人主義哲學造成的,并在多元主義政治中陷入僵局。[注]Vizzard, “The Impact of Agenda Conflict on Policy Formulation and Implementation,” p.341.在更深的層面上,這種僵局折射出一個無望的、令美國人無可奈何的困局。2007年4月26日到5月4日,美國聯邦衛(wèi)生與人類服務部、教育部和司法部三位部長考察了科羅拉多、佛羅里達、明尼蘇達和得克薩斯等12個州之后,在給總統(tǒng)的報告中指出:“我們不能在保持一個自由和開放的社會的同時,根除學校、辦公室或者購物商城的暴力再次發(fā)生的可能性?!盵注]Departments of Health and Human Services, Education and Justice, Report to the President on Issues Raised by the Virginia Tec Tragedy, p.5.言外之意,在現行的美國政體下,根除槍患毫無希望,唯一的辦法就是盡量減少槍殺案件發(fā)生的可能性。這種帶有悲涼甚至絕望的觀點,道出了制度性因素在美國控槍問題上的悖論與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