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芽與稻芽之源流△

王艷，王安，盧曦，胡素敏

(北京中醫(yī)藥大學(xué) 中醫(yī)學(xué)院，北京 100029)

谷芽、稻芽為常用消食藥，均能“消食和中，健脾開胃。用于食積不消，腹脹口臭，脾胃虛弱，不饑食少[1-2]?！倍唠m功效相似，但基原不同。2015年版《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收載的谷芽為禾本科植物粟Setariaitalica(L.)Beauv.的成熟果實經(jīng)發(fā)芽干燥的炮制加工品[1]，稻芽為禾本科植物稻OryzasativaL.的成熟果實經(jīng)發(fā)芽干燥的炮制加工品[2]。但實際上谷芽在我國南方各省是以稻的果實經(jīng)發(fā)芽干燥后使用的，而在北方則多以粟的果實經(jīng)發(fā)芽干燥后使用。這樣一來，谷芽這一中藥的基原在南、北兩地出現(xiàn)不一致，造成了谷芽實際生產(chǎn)、使用與標(biāo)準(zhǔn)之間的矛盾[3]。基于此，對谷芽與稻芽之源流進(jìn)行辨析。

1 新中國歷版藥典谷芽、稻芽的名稱與基原變化[4]

自1963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開始收錄谷芽、稻芽、粟芽，如下表：

表1 新中國歷版藥典谷芽、稻芽名稱與基原表

注：“—”表示未收載，“()”內(nèi)為副名。

由上表可以看出，“谷芽”、“稻芽”在藥典中也曾基原不明、名稱混用。通過文獻(xiàn)研究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谷芽”、“稻芽”難辨的主要原因是歷史嬗變、地域差異，致使“谷”的意指不明。因此，要想辨析谷芽與稻芽的源流，則需首先了解兩種中藥的植物基源——谷與稻的源流。

2 “谷”和“稻”的源流

2.1 “谷”字含義衍變

上古時期，“谷”的主要詞義為：兩山之間的夾道或流水道。如：《子夏易傳·上經(jīng)泰傳第二》：“天之道，寒暑日月也，盈則虧之，損則益之；地之道，山川丘陵谷也，高則傾之，卑則受之[5]?！北扔骼Ь?。如《詩經(jīng)·大雅·桑柔》：“進(jìn)退維谷[6]”。養(yǎng)。如《老子道德經(jīng)上篇》：“‘谷神不死’。注，谷，養(yǎng)也[7]”。穴位。如：《內(nèi)經(jīng)·素問氣穴論》：“肉之大會為谷，肉之小會為谿[8]”。由此可見，“谷”最初與糧食作物無關(guān)。而與其同音的“穀”的主要詞義為：糧食作物的總稱。如：《周易義海撮要》：“百穀須膏雨以生成[9]?！辟旱摗Ｈ纾骸睹献印る墓稀罚骸敖?jīng)界不正，井地不均，穀祿不平[10]。”養(yǎng)育。如：《詩經(jīng)·小雅·甫田》：“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11]?！鄙钪?。如：《詩經(jīng)·王風(fēng)·大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穀則異室，死則同穴[12]。”善，好。如《詩經(jīng)·國風(fēng)·東門之枌》：“穀旦于差，南方之原[13]。”

因此，要討論現(xiàn)在的“谷子”，還需從“穀”說起。

穀，最初被用作谷類作物的總名?！对娊?jīng)》中有5處講到播種“百穀”?！吨茼灐ぽd芟》和《周頌·良耜》：“播厥百穀，實函斯活[14-15]”?！吨茼灐の罚骸奥蕰r農(nóng)夫，播厥百穀[16]”?！缎⊙拧ご筇铩罚骸安ヘ拾俜Y，既庭且碩[17]”?！队娘L(fēng)·七月》：“亟乘屋，其始播百穀[18]”。另外，《小雅·正月》的“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19]”亦泛指谷物。故東漢時期許慎的《說文解字》中有：“穀，續(xù)也，百穀之緫名，從禾穀聲[20]”。

穀在作為谷物總名的同時，逐漸演變成為粟的專名。戰(zhàn)國時穀作為總名的用法比較普遍，如《荀子·富國》：“土之生五穀[21]”，《楚辭·大招》：“五穀六仞，設(shè)菰粱只[22]”，此時尚未見有穀的專名用法?！稘h書·食貨志》：“種穀必雜五種”?！栋谆⑼x·卷二·社稷》：“人非土不立，非穀不食。土地廣博，不可偏敬也；五穀眾多，不可一一祭也”。說明至兩漢時期，穀仍可作為總名使用。但《尚書·大傳》曰：“主春者張，昏中，可種穀”?！痘茨献印ぶ餍g(shù)訓(xùn)》亦曰：“昏張中，則務(wù)種穀[23]”。說明最遲至西漢時已有稱穀為粟的。

魏晉南北朝之后，穀作為專名成為粟的普遍稱呼，但總名的用法仍有存留。《齊民要術(shù)》為記述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的綜合性農(nóng)書，其一般稱粟為穀，其中《種穀第三》：“凡穀田，綠豆、小豆底為上”；“凡種穀，雨后為佳”?！掇r(nóng)桑衣食撮要·三月·種粟穀》：“寖穀，用臘雪水寖過，耐旱、辟蟲傷……凡種穀，遇小雨，宜趁濕種”?！恶R首農(nóng)言·種植》：“穀多在去年豆田種之”。這些農(nóng)書論及的“穀”一般都是指粟[24]。由此可知，最遲至西漢時期，穀已經(jīng)有專名的用法，但并不流行，而到了南北朝時期，穀則成為粟的普遍稱呼。值得注意的是，宋代以后(包括宋代)，隨著水稻地位的提高，也有稱穀為稻的，這種情況多見于長江以南地區(qū)，如《授時通考·穀類門》就載有“小白穀、黑穀、紅心穀、百日穀、黃皮穀、落子穀、黑皮穀、安顛穀”等水稻品種名稱，由于水稻廣泛種植于南方，以“穀”名之也是順乎自然的事情。

同時，隨著時間推移、歷史發(fā)展，“谷”的字義不斷擴展，逐漸具備了“穀”的所有含義?！肮取本哂小胺Y”的意義，最先是從“谷”用于指糧食作物開始的。用于指糧食作物的“谷”最早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靈臺秘苑》中出現(xiàn)。唐代時，“谷”又可用于指谷雨，在詩歌中運用，或出現(xiàn)在占經(jīng)的書中。進(jìn)入宋代，“谷”基本上已經(jīng)具有了“穀”的所有含義，“谷”可以用于指“五谷”、“谷子”、“稻谷”、“布谷鳥”、“谷雨”。明代時，“谷”的用法又增加了“百谷”、“谷田”，這樣，“谷”就具有了“穀”的全部字義。在這個時期，“谷”除了具有“穀”的全部字義外，還有兩個突出的現(xiàn)象：一是“谷”的幾乎所有“穀”的字義用法在農(nóng)書《農(nóng)政全書》中都可以找到；二是“谷”的這些字義用法不僅出現(xiàn)在詩歌、農(nóng)書里，還出現(xiàn)在地理志等書中，這說明“谷”的“穀”用法在明代已經(jīng)很普遍。清代，“谷”的“穀”用法不斷發(fā)展，繼續(xù)在各類書中出現(xiàn)[25]。

近代，1936年出版的《辭?！分赋觯汗龋?.①同《說文》，②喻困境，③姓；2.莊稼和糧食的總稱；3.讀lù、yù等；4.亦稱“稻芽”[26]。

到了現(xiàn)代，由于“谷”具有了“穀”的全部含義且書寫簡單，國家在規(guī)范漢字時強制性地用“谷”代替“穀”，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記載：谷(穀)，1.兩山或兩塊高地中間的狹長而有出口的地帶(特別是當(dāng)中有水道的)；2.姓；3.類作物；4.子(粟)；5.〈方〉稻或稻谷[27]。

由此可見，具有現(xiàn)代“谷子”意思的字最初寫作“穀”，指穀物的總名，且這種用法一直沿用至今，但最遲至西漢已有稱穀為粟的，而魏晉以后則成為粟的普遍稱呼，宋之后，在南方也指稻。而 “谷”的詞義隨時間推移不斷擴展，逐漸具備了“穀”的全部詞義，并由于書寫簡單而代替了“穀”。因此，現(xiàn)在的“谷”義，可以指“粟”，也可以指“稻”。

2.2 “稻”的源流

3 谷(穀)芽與稻芽

說起谷(穀)芽與稻芽，須先講蘗米。蘗米始載于《名醫(yī)別錄》，列為中品，味苦，無毒。主治寒中，下氣除熱[28]?！侗静菥V目·谷部第二十五卷》：“[時珍曰]別錄止云蘗米，不云粟作也。蘇恭言凡榖皆可生者，是矣。有粟、黍、穀、麥、豆諸蘗，皆水浸脹，候生芽暴干去須，取其中米，炒研面用，其功皆主消導(dǎo)。粟蘗一名粟芽?？?，溫，無毒。主治寒中，下氣，除熱。稻蘗一名谷芽。甘，溫，無毒。主治快脾開胃，下氣和中，消食化積[29]?！?/p>

由此可見，在明代，“谷(穀)芽”與“稻芽”兩詞混用，基原為稻。1963、1977年版《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與《本草綱目》相似，“谷芽”與“稻芽”仍是混稱，基原也是稻。直至1995版《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谷芽”始與“稻芽”在基原上明確分開，意指“粟芽”而取代其名。

4 谷(穀)芽與稻芽名稱混淆的原因

谷(穀)、稻名稱交叉、混稱、互用現(xiàn)象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問題，涉及歷史嬗變，地域差異等原因。

4.1 歷史嬗變

春秋之前，史前粟作經(jīng)歷了由萌芽和形成、初步發(fā)展直至發(fā)達(dá)、興盛，并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取代了黍，成為當(dāng)時北方最主要的糧食作物。進(jìn)入有史文明的夏商周時期，粟作經(jīng)歷了由原始到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的過渡。春秋到南北朝時期，傳統(tǒng)粟作經(jīng)歷了由春秋戰(zhàn)國時的起步、到秦漢時的發(fā)展、再到魏晉南北朝時的繁盛。在這一時期粟位居“五穀”之首，在產(chǎn)量上也由早期的90斤上升到120斤左右，之后基木保持這一水平。

隋唐以后傳統(tǒng)粟作衰退，自中唐以后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格局被打破，稻逐漸代替了粟在糧食生產(chǎn)中的首要地位，麥也緊緊跟上，與粟處于同等地位。而至宋元時期，水稻在糧食生產(chǎn)中的主導(dǎo)地位完全確立，麥的地位也逐漸超過了粟，這樣原來以粟、麥為主的糧食結(jié)構(gòu)，便被以稻、麥為主的糧食結(jié)構(gòu)所代替。之后粟作逐步走向衰落，直至明清時期被作為主要救荒作物[30]。

4.2 地域差異

原始種植者對于他們所種的每一種作物，都有一個專指的名稱，而名稱又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各種食用作物的共性要求，如粟、稻等需要脫殼，又都是食味營養(yǎng)較好、產(chǎn)量較高的作物，這是它們獲得廣義稱呼的基礎(chǔ)(通過詞義的擴大即把專稱的谷擴大成為泛指所有帶殼的類作物)。從狹義轉(zhuǎn)為廣義的作物往往是最為主要的作物?？脊虐l(fā)掘所見黃河流域的原始主要作物是粟，長江及其以南是稻[31]。故在黃河流域，谷就是粟，長江及其以南，谷就是稻。隨著中國文化政治的自北而南統(tǒng)一，稻詞在全國取得統(tǒng)一書面語的地位，南方農(nóng)民口語則保留稱“稻”為“谷”的傳統(tǒng)。

5 總結(jié)

谷(穀)最初被用作谷(穀)物的總名，且這種用法一直沿用至今，但最遲至西漢已有稱谷(穀)為粟的，而魏晉以后則成為粟的普遍稱呼，隋唐以后傳統(tǒng)粟作衰退，稻逐漸代替了粟在糧食生產(chǎn)中的首要地位。而至宋元時期，水稻在糧食生產(chǎn)中的主導(dǎo)地位完全確立，“ 谷(穀)”在南方多指稻。這種情況沿襲至今，導(dǎo)致“谷(穀)芽”這個名稱在我國南、北方仍存在歧義。而收錄于1963、1985和1990年版《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的“粟芽”一詞，則可與“稻芽”明確區(qū)分開來。所以，我們建議，可以“粟芽”代替“谷芽”之名以避免歧義。

[1] 國家藥典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S].一部.北京：中國醫(yī)藥科技出版社，2015：179.

[2] 國家藥典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S].一部.北京：中國醫(yī)藥科技出版社，2015：375.

[3] 彭樂慶，郭震宇.對中藥谷芽名稱、來源的討論[J].中國中藥雜志，1993，18(8)：508-508.

[4] 李前進(jìn).與《藥典》收載的谷芽稻芽用藥的商榷[J].中國醫(yī)藥指南，2010，8(21)：173-175.

[5] 舊題(周)卜子夏.子夏易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四庫全書)7冊：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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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2：205.

[9] 李衡.周易義海撮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四庫全書)13冊：597.

[10] 孟子著，劉宏濤注釋.孟子[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1：87.

[11] 孔子等編選，沐言非編.詩經(jīng)[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6：276.

[12] 孔子等編選，沐言非編.詩經(jīng)[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6：90.

[13] 孔子等編選，沐言非編.詩經(jīng)[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6：170.

[14] 孔子等編選，沐言非編.詩經(jīng)[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6：381.

[15] 孔子等編選，沐言非編.詩經(jīng)[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6：382.

[16] 孔子等編選，沐言非編.詩經(jīng)[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6：369.

[17] 孔子等編選，沐言非編.詩經(jīng)[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6：277.

[18] 孔子等編選，沐言非編.詩經(jīng)[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6：190.

[19] 孔子等編選，沐言非編.詩經(jīng)[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6：244.

[20] (漢)許慎.說文解字[S].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144-240.

[21] 荀子著，方勇，李波譯注.荀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1：147.

[22] (戰(zhàn)國)屈原著；弘豐譯注.楚辭[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6：141.

[23] 劉安著，馬慶洲注釋.淮南子今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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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楊春鳳.“穀”、“谷”詞義考釋[J].紅河學(xué)院學(xué)報，2009，7(6)：102-106.

[26] 辭海委員會.辭海(普及本)[S].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1533-1975.

[27]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現(xiàn)代漢語詞典[S].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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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何宏中.中國古代粟作研究[D].南京：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2010.

[31] 游修齡.“禾”、“谷”、“稻”、“粟”探源[J].中國農(nóng)史，1990(2)：28-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