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我的家鄉(xiāng)。
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叫峽河。記事時,叫峽河公社,后來叫峽河鄉(xiāng),到了1997年時候,撤鄉(xiāng)并鎮(zhèn),就啥也不叫了,因為在行政版圖上,它啥也不是了。但家鄉(xiāng)的人,至今還是習慣叫峽河。在某處頗遠的街上碰到口音極似的,問,哪里人?答峽河。那是一定要拉到館子里吃碗漿水面的。
據家譜載,祖上本籍安徽安慶,因庚子亂,加年年水患,天災人禍,沒了活路,祖上拖家?guī)Э?,幾生幾死,就到了陜西河南交界的這片山坡上。來了,就像一棵樹,再也不走了,風吹雨打,一住二百余載。如今,樹木成林,已繁衍到了十四口。
我記事起,這地方就窮,在我之前,肯定更窮。我讀高中,學校離家遠,每星期要交三元錢飯票。我裝好了七個玉米面餅子和一塑料桶酸菜,等母親給我借錢回來,從日起等到日中,從日中等到日斜,從雪花等到漫地皆白,有時候等回來一元,有時候等回來五毛,有時候等回來兩毛,更多時候等回來一臉疚羞和嘆息。我揣起一元、五毛、兩毛或者嘆息,往學校趕。路上過八道河,翻五架山,身上的干糧不敢吃,冷水河里喝十幾回水。
山高水野,人都謂這里八山一水一分田。土地最是澆薄,廣種薄收,鳥獸為害,公糧攤派,幾至無收。糧不果腹,就吃野菜。這地方,秦尾楚首,四季分明,不冷,不缺雨水,倒是適合植物生長。一年四季,地里,坡上,溝溝畔畔都有綠著的生物,一年四季,也就有了糧食的替代品。所謂人滅人天不滅人,一點不虛。人類繁衍,草木之德最大。
過完年,差不多糧缸都見了底,土豆,蘿卜,五花八門的吃物,也吃得差不多了。茵陳這時候冒了出來,像逃命路上滾滾黃塵里過路的車馬,捎人們一程。茵陳在家鄉(xiāng)不叫茵陳,叫白蒿。也有叫田耐里的,取其耐寒耐旱之意。待到后來年長,歷經無數世事,才知道它是一味藥材,才知道有許多種吃法,才知道漫漫光景里,救過無數饑和命。記憶里,茵陳的吃法極為簡單,從地里挖回來,洗了土,開水鍋里煮一袋煙時辰,去了草腥味,撈出來,拌了鹽,家景好點的,滴幾滴油,拌點蒜泥,就玉米餅子吃。熬糝湯時,也能下鍋同煮,原來清湯寡水的糝湯,加一把茵陳,立即就黏稠了起來,雖一點不頂饑,也能哄小半晌腸胃。茵陳性子好,和誰都合得來,不鬧肚子。
二月茵陳五月蒿,到了五月以后,茵陳變柴,長成半人深淺,漫山遍地的搖曳,就不能吃了,只能割回來窩肥,或做引火的薪草。為了保存,就發(fā)明了茵陳漿水菜,把茵陳煮了,清水里撈三遍,窩在缸里,發(fā)酵后,能存放半年不壞,撈著吃著,就接上了新麥。聽父親講,爺爺好字,生產隊里放工回來,總要把工分一筆一筆記在麻紙上,在哪塊地里干什么活,有哪些人參加,使什么家具,晴天陰天,一件一件清清楚楚。一是不荒字,二為憑據。工分不易,掉一分就少一口糧食。豆油燈下,常常沒等寫完,肚子咕嚕發(fā)燒,缸里撈一大碗,無鹽無醋,大口吃了,管到天明上工。
我讀高三時,得了黃疸病,開始時不知道啥病,熬著,過了一星期,指甲,皮膚,渾身都黃了,床上的被子也被染上了顏色,只有請假回家。父親帶到鄉(xiāng)上醫(yī)院,醫(yī)生看一眼,就說黃疸肝炎,才知道那時候流行這種病,說是上海發(fā)病最多,黃浦江都染黃了。開了二百多元錢的中藥西藥,往回走,路上碰到一位親戚,我走得快,他們在后面說話。
回到家里,父親開始每天去地里拔茵陳,給我煎水喝。這是那位親戚說出的方子。每天三大碗,從不間斷。這時候已經開始使用農藥,地里的茵陳快被殺絕,他就去荒山上找,找到了歡天喜地,沒找到垂頭喪氣。他放一群牛,牛吃草,他找草,有時候看見牛把茵陳吃到了嘴里,他就一把奪下來。有一頭牯牛,年輕,英武,身上像披了黃綢緞子,它腳勤嘴快,每回父親都要和它打斗幾個回合,才奪得下來。就這樣,半年過去,我白白嫩嫩地好了。半年里,我每天喝茵陳水,讀爺爺留下來的《毛澤東選集》五卷,也算沒有荒廢學業(yè)。
家鄉(xiāng)這地方苦焦,但它的苦焦與很多地方的內容又不同,比如我后來到過的陜北,梁梁峁峁,這里望著那里不見人影,日子單調封閉,人與人十分遙遠,有一首信天游正好唱出了民生日月的境象:“羊啦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咱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一個在那山上一個在那個溝,咱拉不上那個話話咱招一招手……”這苦焦,是孤獨的苦焦。到了甘涼河西走廊,戈壁漫漫,天高地荒,不知身在哪里,活著何由。這種苦焦,是生無可依的苦焦,含著無奈和蒼涼。而家鄉(xiāng)這里,苦焦的成分復雜得多。凡苦焦的地方人都好唱。這也大概是詞、曲、詩的由來。父親一輩子好唱,內容頗雜,前朝古人,生死衰榮。更多的還是眼下衣食。有一首曲子至今都不能忘:“二月里來喲萬木發(fā)哎,清水無糧灶火塌,田里扒得菜一簍哎,萬般世事都放下?!逼湟艟d長,揚仰婉轉,極是凄美??酀镉幸环N生的不舍與不甘。這唱詞里的一簍菜,就是茵陳。
去年冬天回家,到墳上看父親,天地蒼黃,冷冷清清,只有茵陳點點綠著,布滿墳頭。它毛絨絨的,有的青綠,有的發(fā)著粉白。一朵一朵,嫩得叫人心疼。生前寂寞的人,死后也寂寞,唯有一片蒿草相伴風雨與夕陽?;蛟S,一生侍弄草禾的父親,已化作了茵陳,成為了它們的一部分。我拔了一把,放在父親墓碑前。
父親墳前無以語,唯有一把茵陳托相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