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和《史記》中吳王夫差形象的比較

牙 彩 練

(廣西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南寧 530006)

《左傳》是編年體史書，人物的言行事跡分散記錄在各個年代，想要了解夫差的形象，只有把夫差各個年代的言行事跡聯(lián)合起來，才能得到夫差相對完整的人物形象。而《史記》是紀(jì)傳體通史，是以人物為中心的紀(jì)傳體散文。司馬遷將自己的生死觀、榮辱觀融入《史記》中刻畫的人物、事件之中，所以《史記》中的人物個性鮮明，因此相對于《左傳》來說，《史記》中描寫的夫差形象相對生動。

一、《左傳》和《史記》吳王　夫差形象的相同之處

《左傳》中關(guān)于夫差的記載主要集中在定公十四年到哀公十七年，只有提綱挈領(lǐng)式的記述，十分精練簡潔。而《史記》中的《史記·吳太伯世家》詳細(xì)記載了吳王夫差的生平事跡，此外，在《史記·越王句踐世家》《史記·孔子世家》《史記·伍子胥列傳》中亦有關(guān)于夫差事跡的記載。司馬遷通過增加大量的細(xì)節(jié)描寫，刻畫了夫差昏庸、無道的君主形象。以下將分析這兩本史學(xué)著作所刻畫的夫差形象的相同之處。

(一)為父破越報仇的形象

《左傳》中關(guān)于夫差的最早記載是在定公十四年，夫差父親闔廬在伐越戰(zhàn)爭中被越大夫姑浮擊中將指，卒于徑，夫差使人立于庭中提醒自己不忘父仇。如《左傳·定公十四年》：“吳伐越。越子句踐御之，陳于檇李。句踐患吳之整也，使死士再禽焉，不動。使罪人三行，屬劍于頸，而辭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敢逃刑，敢歸死。’遂自剄也。師屬之目，越子因而伐之，敗之。姑浮以戈擊闔廬，闔廬傷將指，取其一屨。還，卒于陘，去檇李七里。夫差使人立于庭，茍出入，必謂己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殺而父乎？’則對曰：‘唯。不敢忘’。三年，乃報越?！盵1]1596

這段文字精練簡潔，但是從簡短的幾句話中，依然可以看出《左傳》中夫差在登位之初，就以破越為父報仇為志。夫差為了報仇下了重大的決心，“使人立于庭”以提醒不忘越殺父之仇。這堅毅的決心也讓夫差獲得了豐厚的回報：在短時間內(nèi)成功破越雪恥，讓越國俯首稱臣，甚至擁有了稱霸中原的實力?！蹲髠鳌ざü哪辍酚涊d刻畫了一個勵精圖治以為父報仇雪恨的孝子形象。《史記》中同樣敘述了夫差自我約束、勵精圖治、勤苦練兵以為父報仇的孝子形象。如《史記·吳太伯世家》中記載：“闔廬使立太子夫差，謂曰：‘爾而忘句踐殺汝父乎？’對曰：‘不敢！’三年，乃報越?！盵2]465“王夫差元年，以大夫伯嚭為太宰。習(xí)戰(zhàn)射，常以報越為志。二年，吳王悉精兵以伐越，敗之夫椒，報姑蘇也?！盵2]465在《左傳》敘述的基礎(chǔ)之上，增加了夫差“習(xí)戰(zhàn)射，常以報越為志”的細(xì)節(jié)，生動地刻畫了夫差為報父仇而發(fā)奮圖強(qiáng)的形象。故《左傳》《史記》都刻畫了夫差勵精圖治、發(fā)憤圖強(qiáng)為父破越的孝子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在《左傳》中，夫差是主動為報父仇而破越的，而在《史記》中，是吳王闔廬要求夫差破越報仇雪恥的。夫差在登位初期，能夠做到自我克制和約束，最終在短時間內(nèi)就破越雪恥，使得越國臣服于吳國；吳國此時有著氣吞萬里如虎的氣勢，甚至“稱霸中原”的實力。

(二)胸懷壯志、力圖爭霸中原的形象

夫差胸懷壯志，志在爭得中原霸主的地位。短短幾年的勵精圖治，夫差成功破越雪恥，破越之后吳國擁有著稱霸中原的軍事、經(jīng)濟(jì)實力；吳王夫差亦擁有著“稱霸中原”的志向，目標(biāo)從“破越”轉(zhuǎn)變成“稱霸中原”，目光轉(zhuǎn)向更高的方向?！蹲髠鳌贰妒酚洝返挠涊d中，夫差的南征北伐，多次對外用兵，也證明了他確實有著稱霸中原的雄心壯志。由此，他答應(yīng)越國的求和，放下與越國的戰(zhàn)事，將越國變成吳國的附屬國?！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分杏蟹虿睢拔釃L與越戰(zhàn)，棲之會稽。越王苦身養(yǎng)士，有報我心”[2]981的記載，由此可見，夫差擔(dān)心越國會有報復(fù)之心，但是為了更高的目標(biāo)，他還是選擇了接受越國的求和。戰(zhàn)爭總會造成消耗，如文種向吳王所說：“原大王赦句踐之罪，盡入其寶器。不幸不赦，句踐將盡殺其妻子，燔其寶器，悉五千人觸戰(zhàn)，必有當(dāng)也?！盵2]638吳王夫差想保存軍事、經(jīng)濟(jì)實力北伐齊國以達(dá)到稱霸中原的目的。因此，夫差答應(yīng)越國的求和，同時也是給吳國一個休養(yǎng)生息的環(huán)境，以期有充足的兵力和財力來爭得中原霸主的地位。吳國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小戰(zhàn)役之后，基本確立了屬于吳國的威望和地位，吳國的兵力和財力空前強(qiáng)大。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壯志，夫差“興師北伐齊國”?？v觀夫差幾次攻打齊國戰(zhàn)爭到以盟主身份參加黃池之會，再到堅持與晉爭長的過程，足以看出夫差有著超高的軍事智慧和謀略。

首先，吳國對齊國的討伐都是師出有名的。夫差第一次攻打齊國，是以齊國和吳國聯(lián)合攻打魯國，但以齊國出爾反爾為名?！蹲髠鳌分杏杏涊d：“齊侯使如吳請師，將以伐我，乃歸邾子。”[1]1633哀公八年，齊悼公請吳國發(fā)兵，迫使魯國送回邾隱公。邾隱公無道，吳王夫差“使大宰子余討之，囚諸樓臺，栫之以棘。使諸大夫奉大子革以為政”[1]165；哀公九年春，齊悼公“使公孟綽辭師于吳”，晉代杜預(yù)注：“齊與魯平，故辭吳師?！盵1]1652吳王夫差曰：“昔歲寡人聞命。今又革之，不知所從，將進(jìn)受命于君。”杜預(yù)《春秋經(jīng)傳集解》中注“為十年，吳伐齊傳。”杜預(yù)認(rèn)為因齊悼公這次的出爾反爾，為哀公十年，吳王夫差攻打齊國的張本。在哀公九年冬，吳國就有與魯國一起攻打齊國的打算，如《左傳·哀公九年》記載：“冬，吳子使來人敬師伐齊?！盵1]1654杜預(yù)注：“前年齊與吳謀伐魯，齊既與魯成而止，故吳恨之，反與魯謀伐齊?！盵1]1654哀公十年，魯國和吳國一起攻打齊國，“十年春王二月，邾子益來奔。公會吳伐齊。……十年春，邾隱公來奔。齊甥也，故遂奔齊”[1]1658。邾隱公是齊國外甥，逃到魯國之后，故又逃往齊國，“公會吳子、邾子、郯子伐齊南鄙，師于鄎”[1]1658。魯哀公合吳國、邾國、郯國之兵力攻打齊國。而在此時，“齊人弒悼公，赴于師。吳子三日哭于軍門之外[1]1656”，杜預(yù)注：“夫差三日哭于軍門之外，是諸侯相臨之禮?！贝舜螒?zhàn)爭，吳國大夫徐承帶領(lǐng)水軍打算從海上進(jìn)攻齊國，齊國打敗徐承，吳軍退兵回國。夫差第一次聯(lián)合魯國攻打齊國，原因有二:一是齊國君主出爾反爾;二是邾隱公無道，且逃到齊國。綜上可知，雖然這次戰(zhàn)爭，是以吳國的失敗而退兵，但是不能否定夫差對齊國的第一次戰(zhàn)爭是師出有名的。

其次，吳國第二次攻打齊國是以“救援”旗號大破齊軍于艾陵。關(guān)于吳國與齊國的第二次戰(zhàn)爭，《春秋左傳》記載：“十有一年春，齊國書帥師伐我。夏，陳轅頗出奔鄭。五月，公會吳伐齊。甲戌，齊國書帥師及吳戰(zhàn)于艾陵，齊師敗績，獲齊國書?！卑Ч荒甏?，齊國派兵攻打魯國，“齊為鄎故，國書、高無丕帥師伐我，及清”[1]1654，“為郊戰(zhàn)故，公會吳子伐齊”[1]1657。杜預(yù)注：“去年吳王夫差既欲伐齊，使來儆師，今又以齊師至郊，更欲應(yīng)吳報齊?！盵1]1661“甲戌，戰(zhàn)于艾陵，展如敗高子，國子敗胥門巢。王卒助之，大敗齊師。獲國書、公孫夏、閭丘明、陳書、東郭書，革車八百乘，甲首三千，以獻(xiàn)于公?！盵1]1661艾陵之戰(zhàn)是魯國和吳國聯(lián)盟對齊國的戰(zhàn)爭，吳國打著“救援”魯國的名義來攻打齊國，也算是師出有名了。艾陵之戰(zhàn)最終以齊國大敗而結(jié)束，使得齊國的大國地位逐漸喪失。至此，吳國的地位和威望逐漸上升。次年，吳國以盟主的身份參加黃池之會。

再次，以主盟身份參加黃池之會。霸主是諸侯之長，是天下的實際號令者，往往需要具備兩個條件：“第一，在諸侯中兵力最強(qiáng)，能召集和主持諸侯會盟；第二，遵從禮儀，尊敬周王，得到周天子的賜命?！盵3]45艾陵之戰(zhàn)中，吳軍“大敗齊師，獲國書、公孫夏、閭丘明、陳書、東郭書，革車八百乘，甲首三千”[1]1663，艾陵之戰(zhàn)的大勝，使得吳國成為當(dāng)時軍事力量最強(qiáng)的諸侯國，為稱霸中原奠定了強(qiáng)大的軍事基礎(chǔ)?！肮珪怯诟薷?。秋，公會衛(wèi)侯、宋皇瑗于鄖。”[1]1668在艾陵之戰(zhàn)后，隨著吳國地位提升，“哀公十三年，公會晉侯及吳子于黃池”[1]1676，杜預(yù)注：“陳留封縣南有黃亭，近濟(jì)水。夫差欲霸中國，尊天子，自去其僭號而稱子，以告令諸侯，故史承而書之。(吳王夫差)十四年春，吳王北會諸侯于黃池，欲霸中國以全周室?！盵1]1676因此，由此可知，在黃池之會中，吳國主盟；而根據(jù)《公羊傳》《國語·吳語》《淮南子·兵略訓(xùn)》等史書記載，黃池諸侯之會，確實是吳國主盟。

最后，內(nèi)憂外患，仍然堅持與晉爭長。隨著吳國對外用兵的增加，嚴(yán)重影響吳國的經(jīng)濟(jì)以及軍事實力，這也給了越國反撲的機(jī)會?！傲卤?，越子伐吳，為二隧?！阶又?，王子地守。丙戌，復(fù)戰(zhàn)，大敗吳師。獲大子友、王孫彌庸、壽于姚。丁亥，入?yún)?。吳人告敗于王，王惡其聞也，自剄七人于幕下。”[1]1676黃池之會期間，精兵從夫差奔赴黃池，吳國獨有老弱與太子留守。越國趁機(jī)攻打吳國，吳國大敗。在如此內(nèi)憂外患的情況下，吳王仍然堅持與晉爭長：“秋七月辛丑，盟，吳、晉爭先。吳人曰：‘于周室，我為長’。晉人曰：‘于姬姓，我為伯’?！盵1]1677此時，堅持與晉爭長，無疑是最正確的選擇。其原因是吳國在爭霸擴(kuò)張中得罪了不少國家，包括齊國、楚國等，若此時不堅持與晉爭長，撤兵回國以攻打越國，這樣不僅會擴(kuò)大了越國的威名，而且各諸侯國極有可能集中火力攻打吳國。這樣只會加速吳國的滅亡。在如此危急情況之下，夫差堅持與晉爭長，黃池會后，夫差獲周天子賜命，成為名副其實的霸主。堅持與晉爭長，審時度勢，這在一定程度上延緩了吳國的滅亡。

(三)戰(zhàn)敗后自殺以維護(hù)君王威嚴(yán)的形象

夫差在吳國生死存亡之際，仍然堅持與晉爭長，這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延緩了吳國的滅亡?！蹲髠鳌分杏涊d，黃池之會后，吳越講和；吳國之后并沒有對越國用兵，而是繼續(xù)縱容越國發(fā)展?！叭拢阶臃?。吳子御之笠澤，夾水而陳。越子為左右句卒，使夜或左或右，鼓噪而進(jìn)。吳師分以御之。越子以三軍潛涉，當(dāng)吳中軍而鼓之，吳師大亂，遂敗之?！盵1]1707哀公十七年，越發(fā)強(qiáng)大的越國再次討伐吳國，此次戰(zhàn)爭，以吳國大敗結(jié)束。哀公二十年，越國再次攻打吳國，將吳國包圍。哀公二十二年，越國徹底打敗吳國，吳國求和失敗。越王句踐派使者請“吳王居甬東”，夫差辭謝“孤老矣，焉能事君”[1]1707，然后自殺而死。越王句踐的“請使吳王居甬東”，在吳王夫差看來，這不過是一場羞辱，故選擇用自殺的方式來維護(hù)自身君王的威嚴(yán)。

《史記》中夫差同樣以自殺的方式來維護(hù)君王威嚴(yán)?！妒酚洝翘兰摇分杏涊d：“十八年，越益強(qiáng)。越王句踐率兵伐敗吳師于笠澤。楚滅陳。二十年，越王句踐復(fù)伐吳。二十一年，遂圍吳。二十三年十一月丁卯，越敗吳。越王句踐欲遷吳王夫差于甬東，予百家居之。吳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也。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熳詣q死?！盵2]466此外，《史記·越王句踐世家》中也有關(guān)于吳王夫差辭謝句踐“居甬東”后自殺的記載。

二、《左傳》和《史記》吳王　夫差形象的不同之處

《左傳》和《史記》都對夫差這個形象有著較為深入的刻畫，但《左傳》中關(guān)于夫差的事跡的敘述文辭簡潔，精練簡約為主。而《史記》對于夫差的敘述則增加大量的細(xì)節(jié)描寫，相對于《左傳》來說，《史記》比較側(cè)重表現(xiàn)夫差與伍子胥的矛盾，弱化夫差為吳國所做的貢獻(xiàn)。此外，《史記》還增加了夫差自刎之前悔恨誅殺伍子胥等一些情節(jié)，《史記》這樣的描寫，使得夫差的形象復(fù)雜化和立體化。

(一)《史記》夫差偏信奸臣的形象

首先，《史記》描寫了夫差親近奸臣太宰嚭、遠(yuǎn)離忠臣伍子胥昏君形象?！妒酚洝分袑⑻讎好鑼懗韶潏D錢財和美色而不顧國家利益的奸臣形象，而伍子胥則是具有高超的軍事謀略和遠(yuǎn)見卓識的忠臣形象。如《史記·越王句踐世家》中記載：“種止句踐曰：‘夫吳太宰嚭貪，可誘以利，請間行言之?！谑蔷溘`以美女寶器令種間獻(xiàn)吳太宰嚭。嚭受，乃見大夫種于吳王?！瓏阂蛘f吳王曰：‘越以服為臣，若將赦之，此國之利也。’吳王將許之。子胥進(jìn)諫曰：‘今不滅越，后必悔之。句踐賢君，種、蠡良臣，若反國，將為亂。’吳王弗聽，卒赦越，罷兵而歸?！盵2]637在句踐以美女寶器獻(xiàn)于太宰嚭，太宰嚭為了私欲而置國家利益于不顧，司馬遷在《史記·越王句踐世家》文種和句踐的對話中側(cè)面敘述了太宰嚭的奸臣形象。不僅如此，在《史記·伍子胥列傳》中直接刻畫了太宰嚭禍害忠臣的奸臣形象，如“吳太宰嚭既與子胥有隙，而讒曰”[2]971，因為與伍子胥的個人恩怨，而向吳王夫差進(jìn)讒言，導(dǎo)致伍子胥被賜死，這是《史記》中伍子胥被賜死的原因之一。《史記》用太宰嚭的貪財好色、不顧國家利益等奸臣形象襯托伍子胥的忠臣形象，進(jìn)一步襯托出夫差的昏庸。

而在《左傳》中，關(guān)于越國向吳國求和的記載只有一句“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以行成，吳子將許之”，只是簡單地記錄了越國通過吳國太宰嚭向吳國求和，并沒有關(guān)于太宰嚭收越國美女和寶器的記載。而且《左傳》用了一定的筆墨記錄太宰嚭追隨夫差四處征戰(zhàn)，如征討齊國、晉國等，而且太宰嚭在吳國的外交方面也起到一定的作用，如《左傳·哀公七年》記載：“大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辭。大宰嚭曰：‘國君道長，而大夫不出門，此何禮也？’”[1]1641

其次，否定夫差的歷史功績。夫差在位時期，吳國國力達(dá)到鼎盛時期，甚至擁有爭霸中原的軍事、經(jīng)濟(jì)實力，這其中吳王夫差的功績是非常顯赫的，但是《史記》為了進(jìn)一步凸顯夫差的昏君形象，用大量的筆墨記載了夫差多次聽取奸臣太宰嚭的建議，而不聽或忽視伍子胥的勸諫，否定夫差的歷史功績，進(jìn)一步刻畫夫差的昏庸無道?！妒酚洝翘兰摇分嘘P(guān)于夫差事跡的記載是最完善的，但是大概三分之一的內(nèi)容都是講述伍子胥多次向夫差勸諫最后卻被夫差賜死的故事，而關(guān)于夫差的功績很少提及或者是寥寥數(shù)語一筆帶過。由此，《史記》傾向于刻畫夫差親奸臣遠(yuǎn)賢臣的昏庸形象，否定其歷史功績，這是司馬遷的個人經(jīng)歷和贊揚復(fù)仇精神的價值觀的直觀映射。

(二)《史記》夫差昏庸無道、誅殺忠臣的形象

第一，《史記》和《左傳》都有關(guān)于夫差誅殺忠臣伍子胥的記載。然而，在《左傳》和《史記》中伍子胥的死因有著較大的差異?！蹲髠鳌分薪淮樽玉愕乃酪蚴牵簠菄鴮⒁ゴ螨R國，句踐帶領(lǐng)朝臣參拜夫差，并帶來厚禮，吳王及大臣都感到非常開心，而伍子胥卻是非常擔(dān)憂。由此，伍子胥向吳王勸諫：“越在我，心腹之疾也。壤地同，而有欲于我。夫其柔服，求濟(jì)其欲也，不如早從事焉……今君易之，將以求大，不亦難乎？”[1]1644伍子胥希望夫差先解決越國這個心腹之患再去攻打齊國，但是夫差不聽勸諫。伍子胥在出使齊國時，預(yù)測到吳國的處境將不利，于是“屬其子于鮑氏，為王孫氏”，將兒子改為王孫氏，吳王夫差知道之后，一怒之下賜死伍子胥。《左傳》中伍子胥在知道自己被賜死之后，曰：“樹吾墓梵槚，槚可材也。吳其亡乎！三年，其始弱矣。盈必毀，天之道也。”[1]1665伍子胥死前預(yù)測吳國三年之后必亡，而自己墳前的槚樹，三年后定成為夫差的棺材木。

而《史記》把伍子胥的死因歸結(jié)為太宰嚭的“進(jìn)讒言”和夫差的不信任，如《史記·伍子胥列傳》記載：

吳太宰嚭既與子胥有隙，因讒曰：“子胥為人剛暴，少恩，猜賊，其怨望恐為深禍也。前日王欲伐齊，子胥以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恥其計謀不用，乃反怨望。而今王又復(fù)伐齊，子胥專愎彊諫，沮毀用事，徒幸吳之?dāng)∫宰詣倨溆嬛\耳。今王自行，悉國中武力以伐齊，而子胥諫不用，因輟謝，詳病不行。王不可不備，此起禍不難。且嚭使人微伺之，其使于齊也，乃屬其子于齊之鮑氏。夫為人臣，內(nèi)不得意，外倚諸侯，自以為先王之謀臣，今不見用，常鞅鞅怨望。原王早圖之?！眳峭踉唬骸拔⒆又裕嵋嘁芍??！蹦耸故官n伍子胥屬鏤之劍，曰：“子以此死?！蔽樽玉阊鎏靽@曰：“嗟乎！讒臣嚭為亂矣，王乃反誅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時，諸公子爭立，我以死爭之于先王，幾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吳國予我，我顧不敢望也。然今若聽諛臣言以殺長者?！蹦烁嫫渖崛嗽唬骸氨貥湮崮股弦澡?，令可以為器；而抉吾眼縣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乃自剄死。吳王聞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吳人憐之，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2]971

《史記·伍子胥列傳》關(guān)于伍子胥的記載是最為詳細(xì)的。伍子胥的死因有三點：首先，太宰嚭因與伍子胥有“私隙”，故向夫差讒言伍子胥“為人剛暴，少恩，猜賊”，且對伐齊之事勸諫再三，恐伍子胥“自以為先王之謀臣，今不見用，常鞅鞅怨望”。其次，吳王對伍子胥的信任不足，如太宰嚭向夫差構(gòu)陷伍子胥之后，夫差對答：“微子之言，吾亦疑之?！庇纱丝芍?，夫差對伍子胥的看法與太宰嚭一致。再次，《史記·越王句踐世家》中記載：“乃使子胥于齊，聞其托子與鮑氏，王乃大怒，曰：‘伍員果欺寡人！’”于是賜死伍子胥。由此，《史記》中伍子胥被賜死的結(jié)果是層層疊加起來的，先是奸臣構(gòu)陷，再是君王之疑，最后是聽聞“伍員托子于齊”，盛怒之下，賜死伍員。一步一步，環(huán)環(huán)相扣，造成了伍子胥被賜劍而死的結(jié)果。此外，《史記·伍子胥列傳》增加了一些細(xì)節(jié)，比如伍子胥死后欲將眼睛懸掛于吳國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夫差聽后震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吳國百姓憐憫伍子胥，在長江邊上建立祠堂并命名為“胥山”。這些都是《左傳》中沒有提及的細(xì)節(jié)。《史記》中伍子胥的死因歸為三點：太宰嚭的讒言、吳王夫差的不信任以及伍員的托子，其中夫差的不信任是最根本的原因。且伍子胥自刎之后，夫差將伍子胥的尸體扔進(jìn)長江的作為，進(jìn)一步突出夫差的昏庸無道。

第二，《史記》中記載了吳王夫差輕越北伐齊國而被越國所滅，夫差自殺之前悔恨不采納伍子胥的諫言。如《史記·越王句踐世家》記載：“吾無面以見子胥也！”[2]639《史記·吳太伯世家》記載：“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盵2]466遂自刎而死。夫差在身死國破之前，幡然悔悟，深感死后無顏面對忠臣英魂?！蹲髠鳌分胁]有提到夫差自殺之前的悔恨之語，《史記》中夫差自殺之前悔悟的情節(jié)更是突出了夫差人物形象的復(fù)雜和豐富之感。

(三)《史記》夫差剛愎自負(fù)、不納諫言的形象

《左傳》《史記》的側(cè)重點不同，惜墨如金的《左傳》用了大量的筆墨來描寫夫差的荒淫無政；《史記》則更加突出夫差與伍子胥的矛盾，刻畫夫差剛愎自負(fù)、不善納諫的形象。

夫差對吳國的強(qiáng)大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對外用兵的順利，也使得他越來越剛愎自用，縱飲享樂，不理政務(wù)?！蹲髠鳌吠ㄟ^楚國大夫之間的對話來刻畫夫差形象開始向荒淫玩樂和政務(wù)荒疏的昏君形象轉(zhuǎn)變。如吳國軍隊在陳國駐扎時，楚國的大夫都很慌張，認(rèn)為“闔廬惟能用其民，以敗我于柏舉。今聞其嗣又甚焉，將若之何”[1]1655楚國大夫子西用闔廬與夫差做一個對比，昔日“闔廬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壇，器不彤鏤，宮室不觀，舟車不飾，衣服財用，擇不取費”[1]1655，日子過得非常簡樸，不注重排場，也不鋪張浪費；“在國，天有災(zāi)癘，親巡孤寡，而共其乏困”，對待國家政務(wù)上，闔廬從來都是親力親為，若是國家有旱災(zāi)、瘟疫時，必是與民同苦同樂。“在軍，熟食者分，而后敢食。其所嘗者，卒乘與焉。勤恤其民而與之勞逸，是以民不罷勞，死知不曠”[1]1655，在對待士兵上，闔廬也是愛兵如子，山珍海味必有士兵的一份，與士兵同富同貴，與百姓同苦同樂，所以士兵和百姓都會為了闔廬的優(yōu)待而在戰(zhàn)場上奮力殺敵。但是夫差與闔廬不一樣，住宿有“臺榭陂池”，夜晚有無數(shù)妃嬙嬪陪伴，而且“一日之行，所欲必成，玩好必從”，集聚奇珍異寶，把玩賞樂為快；不僅如此，夫差“視民如仇，而用之日新”?！蹲髠鳌废騺硐ё秩缃穑窃隰敯Ч?，卻用大量的筆墨來描寫夫差荒淫玩樂、政務(wù)荒疏的形象，可見夫差的荒淫享樂程度。《左傳》中雖然對夫差不善納諫的事跡亦有提及，但相對于《史記》來說，《左傳》的敘述還是較為簡潔的。

《史記》則是用大量的筆墨來描寫夫差與伍子胥的矛盾，突出夫差不善納諫的形象?！妒酚洝ぴ酵蹙溘`世家》《史記·吳太伯世家》《史記·伍子胥列傳》等都用大量的筆墨記載了夫差多次聽取奸臣太宰嚭的建議，而不聽或忽視伍子胥的勸諫。其中《史記·吳太伯世家》中關(guān)于夫差事跡的記載是最完善的，但是大概三分之二的內(nèi)容都是講述伍子胥多次向夫差勸諫，夫差不聽，最后盛怒之下賜死伍員的故事，而關(guān)于夫差的功績很少提及或者是寥寥數(shù)語一筆帶過。如《史記·吳太伯世家》中記載：“夫差二年，越王句踐乃以甲兵五千人棲于會稽，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而行成，請委國為臣妾。吳王將許之，伍子胥諫曰‘……且句踐為人能辛苦，今不滅，后必悔之?！瘏峭醪宦?，聽太宰嚭，卒許越平，與盟而罷兵去?！盵2]455七年，夫差欲興師北伐，伍子胥勸諫說：“越王句踐食不重味，衣不重采，吊死問疾，且欲有所用其眾。此人不死，必為吳患。今越在腹心疾而王不先，而務(wù)齊，不亦謬乎。”[2]455吳王不聽。十一年，夫差再次北征伐齊，越王句踐攜朝臣朝拜吳王夫差，并獻(xiàn)上豐厚的大禮，夫差大喜。只有伍子胥異?？謶值叵蚍虿钸M(jìn)諫：“越在腹心，今得志于齊，猶石田，無所用。且盤庚之誥有顛越勿遺，商之以興?！盵2]455但是吳王仍是不聽。《史記》從三次“吳王不聽”之中，刻畫了夫差剛愎自負(fù)、不善納言的昏庸形象。

三、《左傳》與《史記》夫差形象異同的原因

(一)作者、成書時間以及體例不同

相傳孔子作《春秋》，左丘明為之傳，名《左傳》，但是學(xué)術(shù)界對《左傳》的作者是何人持有不一樣的態(tài)度，故《左傳》作者不詳，因此不能分析其生死觀、榮辱觀對塑造夫差形象的影響。關(guān)于《左傳》的成書時間，學(xué)術(shù)界亦持有不一樣的觀點；根據(jù)楊伯峻先生等人的考證，《左傳》成書時間大概是公元前403—前386年之間，劉麗文先生則認(rèn)為《左傳》成書下限最晚應(yīng)在392年。由于時間和現(xiàn)有材料的限制，《左傳》的作者以及成書時間具有一定的模糊性?！蹲髠鳌肥蔷幠牦w史書，傾向于敘述歷史，而不是以刻畫人物為中心。

《史記》的作者是司馬遷，這是沒有任何異議的。司馬遷于太初元年(前104)開始創(chuàng)作，歷時14年才完成這部歷史巨著。《左傳》與《史記》的作者不同，成書的年代不同，因此社會背景不同，當(dāng)時社會的文學(xué)發(fā)展程度不同，所寫出來的文學(xué)作品自然不同?！妒酚洝肥羌o(jì)傳體，大多以人物為中心來記載歷史事件，不僅如此，《史記》的作者司馬遷則是把自己的生死觀、榮辱觀貫穿于整本書當(dāng)中。

(二)生死觀和史學(xué)觀不同

第一，在司馬遷看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人不是不可以死，但是要死的有價值、有意義，要對社會有一定的貢獻(xiàn)，這點可以結(jié)合司馬遷自身遭遇來理解。司馬遷子承父志專注修史，但無奈受“李陵之禍”，是慕義而死、保持名節(jié)還是忍辱負(fù)重、自奮立名[4]130？“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從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中可知，司馬遷不畏赴死，但是其為了文章可以傳于后世，毅然選擇接受宮刑，忍辱負(fù)重地活下去。

第二，司馬遷認(rèn)為，大丈夫想要“名垂千古”，必須要忍辱負(fù)重才能達(dá)成目的?！肮耪吒毁F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此皆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報任安書》)這些人都是身處逆境，飽受挫折和罹難的人，心中有郁結(jié)而不得發(fā)，唯有忍辱負(fù)重，終能成就人生輝煌。司馬遷借古人“忍辱負(fù)重”終能成就“名垂千古”的精神來激勵自己，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腐刑，堅持創(chuàng)作，終成“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歷史巨著《史記》。因此，司馬遷提出“發(fā)憤著書”說，不僅是總結(jié)前人的經(jīng)歷，也是自己遭遇的寫照。夫差身負(fù)父仇，胸懷父仇之志，三年乃報越為父雪恥；句踐“臥薪嘗膽”，最終破吳復(fù)國；司馬遷對夫差和句踐、伍子胥等在飽受折磨之后，能夠隱忍負(fù)重，最終都能成功復(fù)仇給予很大的評價，認(rèn)為他們?yōu)榱恕把┐髳u”可以“棄小義”。但是司馬遷又極度討厭夫差復(fù)仇勝利后開始縱情聲色，荒疏政務(wù)，四處征戰(zhàn)，誅殺忠臣的行為，所以在《史記·吳太伯世家》中，司馬遷極力敘述夫差與伍子胥的矛盾，就是把他刻畫成一個昏君形象。同樣，在《史記·越王句踐世家》中，句踐復(fù)仇成功之后，也是殺害功臣——賜劍文種；《史記·淮陰侯列傳》中也記載了劉邦了呂后誅殺功臣韓信等等，可見，司馬遷極度憎恨君主在成就霸業(yè)之后，背信棄義，誅殺有功之臣的行為。司馬遷將自己的生死觀、榮辱觀貫穿于各個人物、各個事件當(dāng)中，這就是《史記》刻畫人物不同于《左傳》的原因。《史記》在遵循史學(xué)的實錄精神之外，在合理的范疇之內(nèi)，又增加了一些文學(xué)性，使得《史記》不僅成為一部史學(xué)巨作，更是代表了漢代最高水平的文學(xué)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