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鵬程
(安徽大學 法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在國家治理方面,不同于今天的依法治國、法律至上,古代中華法律文明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一套情理法綜合作用的治理觀念。其從情、理、法三個方面來處理人與人之間的糾紛,是官府裁判的一種原則,也成為中華法系的一大鮮明特色。合情、合理、合法的裁判結果,亦是古往今來人們的共同追求。
在法律意義上講,情的最初內涵應當是指情實,即一個案件的真實情況是怎樣的。魯莊公就曾言:“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1](P73)此處的情就是案件實情的含義。對于獄訟的解決而言,作為裁判者首先要站在中立的立場上掌握案件的真實情況才能公正的作出裁判,而自古以來百姓所希求的也正是青天大老爺能夠查明案情、主持公道。但在情理法這個意義上看,情就不再指稱情實,一般認為其應作“人情”來理解,因為查明事實本就是裁判的應有之義。人情本身的內涵也頗為豐富,如人的感情、人之常情、民間風俗、私情等,我們所說的人情并不局限于其中某一個含義,而是一種寬泛的概念。從法律所自我主張的“公平、公正”角度來看,一切只關涉?zhèn)€人的因素顯然不是人情之所指,相反,因為賄賂、私交或其他個人原因徇私枉法的行為為律法所明令禁止。合情的目的是為了讓百姓自愿地去接受官府的裁判,此處的人情天然的就蘊藏著為所有人所共同擁有的某種要素。從人性的角度就不難理解這個問題,每一個自然人與生俱來的自然本能和心理特征在某些方面會表現(xiàn)出同一性,就比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2](P61-62)。當獄訟的處理結果與百姓所擁有的這種同一性相符合時,就能獲得其自發(fā)的支持與遵守。這種同一性是什么?就是人本身所具有的某種好的品質如孟子所言的“不忍人之心”,而在后天的教化過程中儒家的禮義道德思想為百姓所接受,與前者共同構成了情理法層面上人情的內涵。在某些方面,這種好的品質與禮義道德本就是同一的關系。
在某種意義上,理的概念要比情更加形而上,通常以“天理”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先民基于其對人與自然的哲學思考,抽象出一個虛無縹緲的“天”作為一種自然神,主宰著萬事萬物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這種對于天的崇拜,在周代尤為興盛。周人相信,由于他們的德行高尚,因而上天授予了其天命,即取代商朝對天下的統(tǒng)治的正當性。而隨著文明的演進,自然神意義上的天經過先賢的闡發(fā),其作為神的色彩被逐漸削弱,以一種不容違犯的客觀規(guī)律的形式存在。諸子百家對此都有所研究,老子以“道”指稱這種規(guī)律性,所以又有“天道”的稱謂。而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派繼承了周人對于天的崇敬,將其應用到有關人的學問中去,使抽象化的“天”向著具體的“理”的方向發(fā)展,賦予了“天”以相對明確的內容。在情理法層面而言,所謂的“理”也就是經過儒家的闡發(fā)而形成的“天理”。董仲舒提出“天人感應”理論,將天的規(guī)律性與人類社會的規(guī)律性相對應,賦予了君臣、父子、夫婦之間主從關系以絕對的天的權威,所謂“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3](P261);另一方面,“夫仁、義、禮、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飭也”[4](P2505),確立了這五常合于天理的地位。“圣人因天秩而作五禮”[4](P1079),南宋大儒朱熹則強調“三綱五常,禮之大體。三代相繼,皆因之而不能變?!盵5](P98)因此,我們一般認為,以三綱五常為代表的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范構成了情理法意義上天理的主體內容,在這一方面,天理同儒家所孜孜以求的“禮”是同一的。而在此之外,天理還包含諸如“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類為國人所廣泛承認的原則。
情理法中,法的概念是最為具體明確的,即由國家制定或認可并以公權力保障其施行的調整社會生活中人們行為的規(guī)范體系。就法的形式而言,中國古代社會的法與現(xiàn)代的法律相差甚遠。最初的法律以“刑”為名,其產生于早期的軍事斗爭之中,也因此有著“刑起于兵”的說法?!跋挠衼y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1](P540)三代之時的刑典以墨、劓、剕、宮、大辟等刑罰為主要內容,以刑統(tǒng)罪,作為一種懲罰手段而存在,本身無關乎情理。“刑”在發(fā)展演變過程中經歷了“法”“律”的名稱變化,而“律”也成為后世封建法律的主體。國法一般指稱國家所制定的律,如《九章律》《永徽律》《大明律》等,當然在律之外,歷朝也制定有令、格、式、編敕等其他法律形式。法律真正被納入到情理法模式之中,是伴隨著儒家的興起而展開的,法律儒家化的過程同時也就是情理法的發(fā)展過程。相較于情、理的抽象性而言,國法具有以上兩者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即規(guī)范的確定性和可執(zhí)行性。一方面,法律條文規(guī)定明確具體,無論是官吏還是普通百姓都知道如何守法而行,不至于各行其是、無所適從;另一方面,法律以國家強制力為保障,依照法律做出的裁判能夠確保得到有效執(zhí)行。
情理法模式關涉三個方面的內容,這三者之間既相互聯(lián)系,又有所側重取舍。但總體來說,其核心的價值追求是統(tǒng)一的,即統(tǒng)一于儒家以“親親、尊尊”為核心的“禮”的要求,更具體而言,就是指經過董仲舒、朱熹等儒家學者所闡發(fā)的三綱五常倫理道德規(guī)范。
法律的制定必有所本,就像現(xiàn)代立法要符合法理一樣,古代立法也有著相對成熟的指導思想。法家學派主張依法治國,講求“以刑去刑,國治”[6](P147),其立法過程中要求體察民情,所謂“法不察民之情而立之,則不成”[6](P171)。需要注意的是,此處的民情指的是法律調整對象的具體情況,而非情理法中的人情。儒家學派在繼承法家立法技術基礎上,注重于“引禮入法”,使法律合于情理。儒家鼓吹三代之治,贊賞法先王,而天理恰恰是先王所尊崇的,既然圣人都要“因天討而作五刑”[4](P1079),后繼者引天理入律也就可以理解了。人類社會的一切,在儒家看來都與上天相映照,作為客觀而具有至上權威的天的規(guī)律性反映到規(guī)范人的行為的律文之中,是再正當不過的事情了。而歷代儒者不斷努力,將以三綱五常為代表的其所認為的天理納入到法律中去,如“八議”入律等,最終達成了“唐律一準乎禮”[7](P712)的成就。
另一方面,中國古代是人治社會,為了使所制定的法律符合百姓的期望,法律制定必然要考慮人情的因素。如孟子所說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這一點在法律中就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吨芏Y》規(guī)定有三赦之法,即對于“幼弱”“老旄”“蠢愚”三類弱勢群體犯罪,出于矜老恤幼的考慮而免除其刑事責任,此規(guī)定為后世立法者所承繼。在《大明律》的制定過程中,太孫朱允炆奏請:“明刑所以弼教。凡與五倫相涉者,宜皆屈法以伸情?!盵8](P538)當一部法律與天理人情完美契合時,它就是人們所想見的良法,歷代統(tǒng)治者也為此而自我標榜。譬如清朝乾隆皇帝在《大清律例》的序言中就自夸其“揆諸天理,準諸人情,一本于至公而歸于至當”[9](P5)。
法律是靜態(tài)的規(guī)范,其發(fā)揮作用有賴于司法程序,在這一過程中,司法官吏舉足輕重。律文用或不用,用此條或用彼條,全依官員個人而定。而因為中國古代是一個宗法制的社會,在家庭而言是父母管束子女,在國家而言,皇帝充當封建家庭的大家長角色,而各級官吏則扮演小家長角色,“為民父母行政”[2](P7)。故而在處理獄訟問題上,司法官一般傾向于以家長教育子女的脈脈溫情的方式解決糾紛,比如調解,而不是“一斷于法”[10](P3291),這也是儒家講求“仁”的道理所在。
法順人情的事例有很多,著名的鄭板橋在當山東范縣縣令的時候就有過這么一樁裁判?!耙刂缛仕屡c大悲庵相對,有寺僧私尼,為地鄰覺,縛之官。鄭見僧尼年齒相若,令其還俗配為夫婦?!盵11](P264)如果按照《大清律例》的規(guī)定,這僧尼二人要受到比常人“相奸杖八十或徒二年”[9](P182)更重的處罰,但鄭板橋出于一般人的惻隱之心,沒有依律治之以罪,反而判其還俗成婚。即便在今天來看,這一合于人情的判決也無疑是令我們十分贊賞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一些順乎人情的裁判恰恰超越了封建法制的荼毒,而符合現(xiàn)代的法治精神。法順人情這一觀念,在中國古代社會是受到人們廣泛認同的,相反,執(zhí)法不近人情的官吏會被冠之以“酷吏”之名,這顯然是一個帶有貶義的評價。民國施劍翹案是這一觀念的又一有力證明。施劍翹為報父仇而刺殺孫傳芳,社會各界為其壯舉所感動,連馮玉祥、于右任、宋哲元等國民黨軍政要人都請求政府予以特赦并獲準,理由就在于其“以一女子發(fā)于孝思,奮力不顧,其志可哀,其情尤可原?!盵12](P143)
從漢武帝時期一直到清末,中國一直處于儒家思想的統(tǒng)治之下,在天理與國法二者的效力優(yōu)先級問題上,儒家的答案是確鑿無疑的——“天理大于國法”。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以“親親、尊尊”為核心的禮的規(guī)范,這同時也是其所認為的天理,法律一定意義上是其將天理落在實處的手段,二者的主次關系也就顯而易見了??酌现乐鲝垺皻⑸硪猿扇省盵13](P204)“舍生而取義”[2](P221),為了踐行仁義道德這一天理,即便違犯國法也在所不惜。假設舜的父親瞽瞍殺了人,孟子認為舜非但不應該大義滅親,反而當“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欣然,樂而忘天下?!盵2](P270)深受儒家思想教化之功的中國古人,在天理與國法相沖突時會作何選擇,由此可見一斑。
在孝道與國法的矛盾中,皇帝出于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考慮也會支持因孝破法,當然更多時候由于法律儒家化的成功,國法本身就體現(xiàn)了以孝為代表的天理?;实劢y(tǒng)治國家就猶如封建大家長治家一樣,《尚書》說“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14](P124),就是這個道理??鬃釉唬骸笆掠H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15](P918)因此歷代帝王無不弘揚孝道,存留養(yǎng)親等法律制度的設計都是基于這一點。至于其他倫理道德規(guī)范,亦是如此。對于血親復仇的問題,《春秋公羊傳》認為:“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16](定公卷第二十五),即以父兄無罪被殺為復仇前提。由于“殺人償命”的普遍觀念的影響,也考慮到國家統(tǒng)治秩序的穩(wěn)定,法律一般禁止復仇殺人,但在實踐中復仇者往往會享受到從輕、減輕、甚至免除處罰的待遇。封建統(tǒng)治者對于天理的維護甚至到了十分極端的地步。清代律例就曾規(guī)定子孫“本無觸忤干犯情節(jié),但屬違反教令以致抱忿輕生自盡者,擬以絞監(jiān)候。”[17](P151)在今天看來尊長應就其自殺死亡的結果自負其責,而封建統(tǒng)治者卻出于維護綱常名教的考量歸責于無過錯的子孫。我們常說封建禮教殺人,這即是其一端。
儒家治國,相較于法律的規(guī)范作用,更加重視道德的教化功能,正所謂“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盵18](P3)在情理法觀念之中,統(tǒng)治者注重發(fā)揮情理的教化作用,以期改造百姓的思想境界,使其自發(fā)的遵守倫理道德規(guī)范,不去惹是生非。孔子說:“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盵13](P157)他所追求的正是通過禮義教化在百姓之間建立睦鄰友好的關系,最終達成所有人互親互愛、團結友善的大同世界,沒有爭端也就不會有訴訟發(fā)生。理想中的解決糾紛的辦法就像圣王舜所做的那樣,“歷山之農者侵畔,舜往耕焉,期年畎畝正;河濱之漁者爭坻,舜往漁焉,期年而讓長”[19](P325),即通過情理的感化使百姓自覺的消弭爭端。
儒家的“無訟”思想反映到情理法中,主要表現(xiàn)在統(tǒng)治者對待獄訟的處理方式上。歷朝統(tǒng)治者都是主張通過調解的方式來平息矛盾,而調解的同時也就是情理發(fā)揮教化作用的過程。調解的方式有多種,最常見的是通過鄉(xiāng)里德高望重之人進行的民間調解,而官府尤為鼓勵這類行為,如明律就規(guī)定:“各州縣設立申明亭。凡民間有詞狀,許耆老里長準受,于本亭剖理?!盵20](P418)另一種是官批民調,“即法官接到訴狀后,認為情節(jié)輕微,不值得傳訊;或認為事關親族關系,不便公開傳訊,便采取了授權民間處理的解紛模式。”[17](P228)再者是由官府直接進行的調處,即主審官吏不依律文,而是用情理去開導啟發(fā)訴訟雙方,而當事人基于此主動撤訴。據(jù)《宋史》記載,陸九淵斷獄“酌情決之,而多所勸釋。其有涉人倫者,使自毀其狀。以厚風俗。唯不可訓者,始置之法。”[21](P12881)“酌情”是指考慮人情因素,勸釋即以儒家倫理進行教化,用法律處斷是最終不得已時才會采取的手段。這一獄訟解決程序是情理法作用方式的良好體現(xiàn)。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講究團結友愛,情理法觀念的運用能夠最大程度的化解矛盾,維持人與人之間的友善關系,減少彼此之間的仇恨,所以說其促進了社會和諧。
按照現(xiàn)代的法治標準,情理法觀念在傳統(tǒng)法律文明下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可也同時阻礙了法治的進步?,F(xiàn)代的法律文明源自西方,確切地說根源于古希臘、羅馬的自然法思想。也因此,在立法指導思想上,兩者就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情理法觀念下,天理是法律最本源的思想來源,具體而言,即儒家的綱常名教。而其所構建的法治體系完全是為了維護“親親、尊尊”的封建宗法等級秩序,重視尊卑貴賤,著力于家國集體?,F(xiàn)代法治則不然,天賦人權、自由平等思想受到人民的普遍認同,法治的目光從集體轉向個人,其所維護的是每一個個體享有的權利和機會的平等。情理法觀念與封建社會的小農經濟緊密聯(lián)系,構成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法治格局,很難自發(fā)的孕育出法治觀念革新的種子,即便有,也很容易夭折。在西方先進法律文明的沖擊下,其仍發(fā)揮著強大的阻礙作用,清末變法修律的失敗就是一典型例證。
情理法觀念對法治進步的阻礙還表現(xiàn)在其他方面,例如息訟思想對于個人權利意識的壓制。息訟是指通過情理的教化作用使百姓自發(fā)的化解糾紛、和睦友好,但是其對于情理的過分側重導致爭端處理的結果可能會留下后患。情理在某些情況下?lián)碛械韧酥脸椒傻臋嗤?,在此壓迫之下,個人的權利被強制性的讓位于情理的意志而受到損害。例如漢代韓延壽在高陵縣遇到一樁兄弟爭產案件,他認為是自己的道德教化工作沒有做好才導致“骨肉爭訟”,于是稱病不辦公而“閉閣思過”,惹得“一縣莫知所為,令丞、嗇夫、三老亦皆自系待罪”,而訴訟的兄弟二人也被“宗族傳相責讓”,最終“深自悔,髡肉袒謝,愿以田相移,終死不敢復爭?!盵4](P3213)這是情理法觀念指導下官員處理爭訟的一種方法,效法者不少,但對于田產的歸屬究竟應當如何卻未給出官方定論,二人“不敢復爭”的原因實在是值得懷疑。而現(xiàn)代法治尤為重視法律定分止爭功能的發(fā)揮,物權的歸屬尤其需要明確。此外,情理法觀念下以理破法、法外開恩等做法都與現(xiàn)代法治有法必依的原則相違背,不利于法律權威的建立。也正是因為傳統(tǒng)法律文明不能自發(fā)的實現(xiàn)革新進步,近代中國的仁人志士才選擇了全面借鑒西方經驗建立了大陸法系的法治體系!
情理法觀念是傳統(tǒng)中華法律文明智慧的結晶,在漫長的封建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其發(fā)揮著維護社會和諧穩(wěn)定的重大作用。相較于西方法律文明,情理法觀念影響下的中華法系具有較大的穩(wěn)定性,不利于實現(xiàn)自我革新進步,在促進個人權利的自由平等方面有著天生的缺陷;然而其對法律教化作用的重視,注重對人心中良善的發(fā)掘,從矛盾產生的根源處解決糾紛的思路對于我們今天的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建設有著巨大的啟迪作用。如何妥善的處理生活中的種種爭端,這是我們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所需要解決的問題??鬃诱f:“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盵13](P12)這說明單一的法治是很難改造人心的,必須要同時依靠道德的力量。情理法觀念所蘊含的某些優(yōu)良經驗在今天依然保有生機與活力,比如人民調解制度的設立就是古代“無訟”思想的某種反映,對于緩解社會矛盾、促進安定團結意義重大。而在更高層面,習近平主席在十九大報告中明確提出要“堅持依法治國與以德治國相結合”,這里的“德”是社會主義道德,也就是古代情理法中的“情理”在當代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