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明
(南京工程學院/國防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1167)
多年來,美國本土裔作家路易斯·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筆耕不輟,截至2017年的《現(xiàn)世上帝之未來之家》(FutureHomeoftheLivingGod),共已出版16部長篇小說[注]除《哥倫布皇冠》(The Crown of Columbus)是與前夫路易斯·多里斯(Louise Dorris)合作完成外,其他均獨立發(fā)表。,一部短篇小說集,三部詩集,六部兒童作品和三部散文集。2012年,厄德里克憑借《圓屋》(TheRoundHouse)一書獲得當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并于2014年獲得“美國小說索爾·貝婁成就獎”[注]該獎全稱為Pen/Saul Bellow Award for Achievement in American Fiction,由美國文學中心2007年開始創(chuàng)建,其宗旨是“獎勵那些長期從事創(chuàng)作,且作品出色,可以稱作是美國最杰出的那些在世作家”。厄德里克為該獎的第5位獲獎人,前四位分別為Philip Roth(2007)、Cormac McCarthy(2009)、Don DeLillo(2010)、E. L. Doctorow(2012)。??v觀厄德里克的小說創(chuàng)作,幾乎在每部小說中,如《愛藥》(LoveMedicine)、《甜菜女王》(TheBeetQueen)、《圓屋》《拉羅斯》(LaRose)、《現(xiàn)世上帝之未來之家》等,都圍繞某個或多個家庭生活展開。因此家庭成為作家人文思考的一個重要維度,然而在現(xiàn)有研究中,僅有蓋瑞·斯道霍夫(Gary Storhoff)在論文《路易斯·厄德里克〈甜菜女王〉中的家庭系統(tǒng)》( “Family System in Louise Erdrich’sBeetQueen”) 中從家庭系統(tǒng)論出發(fā),探討了以整體觀認識家庭的必要性,認為作家將兩個家庭的動態(tài)過程進行戲劇化處理,讓讀者意識到整體認識家庭關系和修改家庭地位與家庭結構的必要性(Storhoff, 1998: 342)。
近30年來,美國女權運動與同性戀運動的持續(xù)進展,傳統(tǒng)家庭模式愈來愈受到質疑。與此同時,在后現(xiàn)代思潮的沖擊下,社會生活充滿了不確定性,這反而促使更多的人回歸傳統(tǒng)家庭模式,希冀在家庭生活、親情關系中尋找生活意義。特別是在“9·11”事件的影響下,美國民眾整體感受到生命的無常,因此家庭生活重新得到關注。文學批評家南茜·奈斯特(Nancy L. Nester)通過對美國當代幾位作家作品中的家庭形象分析后指出,在當代美國,雖然家庭模式多樣化,但是維多利亞時期產生的傳統(tǒng)中產階級家庭模式依然占據主導地位,“母親負責家庭內部事務,父親負責養(yǎng)家,兩個孩子,在郊區(qū)有自己的房子,由于個人情況的不同,這種傳統(tǒng)的中產階級家庭模式現(xiàn)已經很少被認同或覺得可行,但是這種家庭理想仍舊影響著常規(guī)思想、公眾態(tài)度、政府政策以及集體想象”(Nester, 1995: 32)。那么,厄德里克在書寫家庭過程中,是否體現(xiàn)了這種中產階級的家庭理想?其傳遞出的家庭理想與美國的中產階級話語間構成何種關系?本文即綜合考慮厄德里克小說中的家庭形象與書寫方式,探討作家在此維度上同主流話語之間的互動關系。
家庭是最悠久的社會組織形式和倫理關系,又是人類最現(xiàn)實、最直接的倫理實體。然而,家庭不是跨越時空的空泛的固定模式,而是社會構建的產物,它有著一定的政治內涵,是一個意識形態(tài)與象征的建構。隨著歷史的變遷,在不同時代呈現(xiàn)出不同的模式。如社會學家琳達·尼克爾森(Linda Nicholson)也同樣指出:“家庭是歷史的產物,是個流動的概念。”(Nicholson, 1986: 69)從歷史角度看,在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就分別有不同的婚姻制度和子女教育方法,當時,總體為男性中心主義,但兩性關系較為自由,家長在家庭中享有很大的權力。中世紀后,在基督教思想影響下,禁欲觀點盛行,在“家庭”中,女性往往被置于低賤的地位。進入近代,婚姻家庭關系逐漸被視為一種契約,家長和家庭成員間保持各自獨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出于對傳統(tǒng)的反叛,加上自由主義和享樂主義的興起,以及現(xiàn)代主義和多元文化的價值理念影響,家庭模式呈現(xiàn)出多元化態(tài)勢。尼克爾森發(fā)現(xiàn),“family”一詞是到了19世紀中期才有了當下廣泛使用的意義,即同一居所下包括父母親和孩子這樣一個“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在西方早期,family指的是一家之中的所有成員,可以包括奴隸、仆人,甚至更大的親屬群體,也就是所謂的“大家庭”(extended family)。同時,家庭也能夠反作用于社會,幫助傳播社會主流價值觀念,強化社會主流話語。在美國,家庭也同樣因文化歷史的原因而不斷演變,特別在當下,由于女權運動以及同性戀逐漸合法化,人們在婚姻家庭觀念方面多強調個體幸福和個人的自由,這給傳統(tǒng)家庭帶來極大的挑戰(zhàn),婚姻穩(wěn)定性開始變弱,同居人數大幅度增長,性道德逐漸受到忽略。但同時不能忽視的是,一個穩(wěn)定富足的家庭也是美國夢重要一部分,因為家既象征著安全的避風港,也是社會成員情感表達的主要場所,這種中產階級式的家庭模式仍然為大多民眾所期待。
厄德里克小說中的家庭其主要特點就是多種家庭模式的共存。首先是本土裔人的傳統(tǒng)大家庭模式,在這種家庭模式下,老人同子女共同居住在一起,家庭成員之間沒有因性別和年齡而產生的等級概念,女性通常具有較高的地位,一些研究者甚至將其視為母系社會,而且老人和兒童也受到重視。家庭生活中,老人們以講述故事形式傳承部落文化,兒童則在適當的時候承擔起傳承部落文化的責任。在早期的本土裔作家作品中,這種大家庭模式尤其明顯,如麥克尼可(D’Arcy McNickle)的《太陽下奔跑者》(RunnerintheSun)中的掃特所在的家庭與《來自敵方天空的風》(WindfromanEnemySky)中安托尼的家庭,整個家族所有成員都居住在一起,家庭生活同部落文化命運密切相關。
在厄德里克的創(chuàng)作中,麥克尼可式的本土裔人原始居住模式已不復存在,這反映了在主流文化的影響下,本土裔人逐漸移居城市,逐漸被同化的現(xiàn)狀,也顯示了厄德里克書寫中對早期書寫模式的偏離,避免了對本土裔人傳統(tǒng)文化的“本質主義”解讀。盡管如此,但從厄德里克的小說中,讀者仍能感覺到大家庭模式的存在。如早期的作品中的皮亞杰家族與拉扎雷家族,在《鴿災》(PlagueofDove)和《圓屋》兩部小說中,以慕舒姆老人為中心的另一大家族則成為作家寫作的焦點。而且,在這些家庭中,老人的形象尤其值得注意。與當代美國主流文化中的老人形象不同,老人那那普什同妻子瑪格麗特的子女以及孫子女居住在一起,慕舒姆則同女兒克雷蒙斯一家居住在一起。他們在家庭中盡管不具備等級上的特權,但他們都為家庭其他成員所尊重,而不是老則無用或完美智慧老人形象。通常情況下,孩子被單獨留于家中同祖父母輩待在一起,老人承擔起了對孩子的教育責任。他們通過講述本土裔人的歷史遭遇,從而使得孩子在逐漸被白人文化同化過程中也能銘記歷史,從而更好地反思當下,并傳遞本土裔文化繼續(xù)存在的希望。最為典型的如在小說《痕跡》(Tracks)的開頭,那那普什這樣和露露講到:“在那場雪之前,我們開始有人死去,那場雪不斷地下,我們一樣,也不斷有人死去。真奇怪,經歷了這么多災難,我們還能剩這么多人來參加這次死亡?!菚r我們本以為災難肯定已經耗盡力量,大地再也無法承載和埋葬更多的奧吉布瓦人了。但是大地是無限的,當然,運氣也是無限的,我們的數量也是無限的?!?Erdrich,1998:1)這樣,那那普什向當下的本土裔人傳遞了兩個基本信息,一是本土裔人早期受到了主流社會的嚴重不公正待遇,二是本土裔文化將繼續(xù)存在,這正是當下本土裔研究者們極力向美國當下本土裔人傳達的信息。另外那那普什的講述也傳遞出本土裔人的宇宙觀,大地、自然與人融為一體。這種傳統(tǒng)文化教育在主流社會中的核心家庭模式中顯然無法實現(xiàn)。厄德里克自然明白,傳統(tǒng)的大家庭模式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逐漸被核心家庭模式代替,但通過修改,將之感應性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讓讀者覺得這也不啻為一種家庭模式選擇。
隨著性別研究的深入與拓展,同性戀婚姻逐漸為美國政府和社會所接受,這種家庭模式對美國中產階級的傳統(tǒng)家庭模式產生了巨大沖擊,完全打破了異性結合組建的核心家庭模式。在厄德里克的作品中,我們同樣可以讀到作家對這種家庭模式的思考。早在1996年發(fā)表的《燃情故事集》(TalesofBurningLove)中,作家就探討了這種家庭的可能性,杰克離開之前試圖看下自己的兒子,于是他來到第三任妻子坎迪斯的住處,在進入臥室尋找孩子時,臥室里的景象讓他“立馬明白了,他的兩任前妻同床已成為情人關系,同床居住”(Erdrich,2001:261)。在這部小說中,厄德里克通過坎迪斯質疑了我們所認為的“正?!?normal),當坎迪斯和馬利斯終于打破心理界限,有了肉體的接觸后,坎迪斯對重新反思了社會規(guī)約,“她記得她曾經將看起來完全正常的事當作是荒唐、怪異”(Erdrich,2001:360)。但是作家并未對此婚姻模式進行直接抨擊,而在敘述中她凸顯了這種關系形成的非自然性。作家也通過杰克表示出主流社會對這種關系的排斥,所以,在杰克想到兩任妻子在一起時,他“不愿承認這顯而易見的事,她們放棄了他,放棄了男性,這是他不愿表達的恐懼”(Erdrich,2001:379)。十余年后,當作家在《踏影》(ShadowTag)中重新涉足此類家庭模式時,相對于坎迪斯與馬利斯的關系,玫同葆碧兩人的同性結合來得則相當自然。玫在吉爾的請求下,將斯竇尼的房間涂上云彩,工作結束時,艾琳提出要送她回家時,她毫無任何顧忌,很坦然地告訴艾琳她要去她的女伴葆碧家,并承認自己是個“快樂的,調整得相當好的同性戀”(Erdrich,2010:68)。
除核心家庭、傳統(tǒng)大家庭以及同性戀家庭外,厄德里克也沒有忽視其他家庭模式的存在,如《愛藥》中露露、《甜菜女王》中瑪麗母親阿德雷德與瑪麗的好朋友塞萊斯汀、《痕跡》中的弗勒、《彩繪鼓》(ThePaintedDrum)中的埃爾西與伊拉等女性為單身母親,而《羚羊妻》(TheAntelopeWife)中德裔士兵羅伊、《彩繪鼓》中的藝術家克拉荷、《屠宰場主的歌唱俱樂部》(TheMasterButchersSingingClub)中的流浪漢羅伊等則為單身父親。雖然這些單親家庭大多會讓讀者產生不完整的感覺,但是作家通過文學書寫,將它們展現(xiàn)給讀者,讓我們意識到在美國社會中,家庭是不同家庭模式的總和,而且每種家庭的存在都有其合法性和合理性,這樣,家庭一詞具有了多元的含義。
在歐美社會早期,家作為與其他社會機構相分離的私人空間,是家庭成員得以休息的場所和安全港灣,女性承擔其家庭的內部事物,與外界社會處于隔離狀態(tài),被局限在家這個私人空間內,公共空間的事物則多由男性來處理。在19世紀末與20世紀初,隨著女權運動和科學知識的發(fā)展,女性對自己的身體有了更好的了解,她們也希望像男性一樣走出私人空間,從而給傳統(tǒng)的中產家庭模式產生了威脅。但研究表明,即便那個時候,在外工作的女性多來自工人階級,而中產階級女性則通常仍舊被鼓勵留在家中,承擔起家庭的各種內部事務。這種早期的中產階級家庭理想一直延續(xù)到當下,即男性要走出家庭私人空間,去努力獲得聲望、智慧、財富與權力,而女性盡管接受教育,有參加工作的能力,但是她們更期望表現(xiàn)平和、溫柔、善良、甘愿自我犧牲等美德。
在厄德里克創(chuàng)作中,同樣對此類家庭給予了關注,但從作家的小說中,亦可感受到此類家庭模式的脆弱,如何處理好兩性關系?如何面對外部世界的威脅?這都是中產階級家庭必須面對的挑戰(zhàn)。在《燃情故事集》中,易來娜父母離婚前物質條件較好,父親施力克在當地頗具影響力,擁有“家具批發(fā)店、殯儀館,是所在城市最大的汽車經銷商,還經營谷物期貨,至少是三處歷史紀念場所的主人”(Erdrich,2001:222)。母親本是一名巡回演出的雜技演員,但在和施力克結婚后,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成為當地的新聞,她“不停地燒飯、照顧花園、寫作、主持會議,她的房子極度地干凈,她的院子中的籬樁與鳶尾花被修剪整齊得令人驚嘆”(Erdrich,2001:220)。因此,在父母離婚之前,易來娜的童年無憂無慮,“每次遇到困難,她就會回想起過去的安全,那時,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在父母離婚前,他們將所有的注意力和希望都給了她?!?Erdrich,2001:37)。
這是個典型的幸福中產階級核心家庭,父親在社交的公共空間為家庭贏得財富與名望,母親主要負責家庭內部事物的私人空間。盡管母親有著堅強的人格和體魄,但是她被社區(qū)固定為溫柔、平和的傳統(tǒng)的中產階級女性形象,她不得不努力強迫自己去迎合社區(qū)的期待,樹立一個具有美德的女性榜樣。物質的豐富與地位的提高并沒有讓母親得到心理的平靜,走出家庭這一私人空間、重新實現(xiàn)自我的愿望一直存在。正如易來娜所說,“長期以來情感被厚厚地掩蓋,這導致了她令人可怕的不安”(Erdrich,2001:220)。終于,在她利用傳統(tǒng)的身體取暖的方式挽救了杰克的生命時,但她忽略了自己的美德女性身份,觸犯了丈夫,丈夫因此悄然離去,并切斷了妻子與女兒一切經濟來源。盡管沒有了物質上的富足,但在易來娜看來,母親因此得到了解放,“再也不用擔心為報紙寫什么內容,如何為熱賣會加油,什么時候為紅十字會舉行拍賣會”(Erdrich,2001:228)。母親在擺脫這些社會事務的壓力同時也意識到諸多此類中產女性活動的無意義,因此她“除了自己女兒,她討厭每一個在法爾果小鎮(zhèn)長大的中產階級女孩,甚至討厭她們的母親和父親”(Erdrich,2001:228)。
在《踏影》中,艾琳則自愿將自己關閉在家庭這一私人空間內,自從和吉爾結婚后,她趕走了朋友,“已經將自己與外界隔離,現(xiàn)在只有孩子和吉爾……孩子不在家的時候,有書和狗的陪伴就夠了”(Erdrich,2001:72)。通過這種方式,艾琳試圖按照傳統(tǒng)的中產階級家庭女性形象打造自己。可吉爾由于自身的邊緣族裔身份,無法正視自己的文化與歷史,從而將妻子艾琳視為一個被物化的、可以被占有的物品,并在畫作中肆意扭曲艾琳的形象。這也就促使艾琳通過假日記的形式來扭轉他們不平衡的兩性關系,最終導致婚姻的破裂。
兩部小說中,厄德里克都安排這些家庭的女兒作為家庭危機的敘述者。兩位女性敘事者首先認可了母親的行動,但同樣也流露出對之前穩(wěn)定的家庭生活的留戀,因此易來娜每每遭遇困難,父母離婚前的幸福生活就自然浮現(xiàn)在面前,雷埃爾在小說結尾的敘事中也表達了對母親不負責任的責備。結合作家自己的婚姻經歷,這體現(xiàn)了厄德里克在家庭書寫過程中對這種中產化的核心家庭的渴望,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作家對導致當代美國社會的家庭危機原因的思考。特別是雷埃爾的敘事中,導致家庭危機的不單是來自社會的性別政治,還有種族政治。對于本土裔人,種族歷史往往導致了個體心理創(chuàng)傷和扭曲,導致個體在處理婚姻家庭問題時無法正視自我與兩性關系。通過這種書寫,厄德里克在其家庭書寫中涉入了種族問題,促使主流社會能夠多維度看待本土裔人當下面臨的諸多問題。
親子關系是家庭倫理中重要的一部分,在美國社會的中產階級話語構建過程中,自然也會成為用來區(qū)隔底層階級的一個空間。在美國的主流話語中,中產階級作為更有反思性的群體,通常被認為在擺脫男權主義方面更具有開放性,夫妻間的關系因此也更傾向于向民主協(xié)商的平等模式轉變。同樣,在親子關系上,相對于底層階級,中產階級的家庭通常也被認為更強調子女的教育以及子女的心理成長。而對于底層階級的父母,他們通常被認為是充滿危險的,無責任心的,且容易發(fā)生家庭暴力,從而導致他們子女的成長過程中脫離健康的軌道。
從厄德里克書寫的所有親子關系中,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圓屋》中的主人公喬與父母之間的親子關系代表了作家此方面的理想狀態(tài)。和其他家庭的親子關系相比,喬的家庭中沒有家庭暴力,父子兩幾乎是平等的身份。小說一開頭,剛滿13歲的喬同父親巴依一起試圖清除房屋根基處的小樹苗,喬并沒有完全遵照父親的方式進行,父親也不會將自己的方式強加在兒子喬的身上。當父子倆突然意識到不知母親杰拉丁的去處時,喬認為自己和父親四目相對就好像“兩個成人間的注視”(Erdrich,2012:3)。由于父親致力于健全印第安人的法律制度,在喬的心目中原本形象高大,但在不能將傷害妻子的林登繩之以法時,巴依內心充滿沮喪與挫敗感,連兒子喬也開始質疑他長期以來所從事的法律工作的價值,“你抓的無非是些酒鬼和小偷……你的權威已喪失全無,你根本沒有任何辦法”(Erdrich,2012:226)。針對兒子的指責,巴依沒有像《踏影》中的吉爾或《彩繪鼓》中伯納德的父親那樣,將自己的情緒轉移到子女身上。甚至在知道兒子喬偷偷將罪犯林登殺死后,巴依也沒有在語言或肢體上對喬有暴力行為,而是努力保護兒子,使其免受傷害。但《踏影》中,同樣是出身中產階級家庭,也同樣是十三歲,弗雷里安與喬卻遭受了完全不同的經歷,因為學校讀書報告的事向父親吉爾撒了謊,他便受到父親的嚴厲體罰,只有在母親艾琳的干預下才得以逃脫。對于弗雷里安來說,他遭受的家庭暴力是因為自己的過錯,那么《彩繪鼓》中的伯納德,他的父親則是在完全沒有任何原因的情況就對其實施暴力行為。
在厄德里克自己的婚姻里,前夫道里斯就曾因家庭暴力受到自己子女的指控,后來兩人婚姻破裂,道里斯最終自殺身亡。至于道里斯究竟是否真的對孩子有暴力行為,在后來的采訪中,厄德里克一概不提,但其小說中,頻頻表達了對此家庭行為的不贊同。在展現(xiàn)這種暴力行為的形成原因時,厄德里克也強調了其中的種族歷史創(chuàng)傷因素,如吉爾之所以會對子女以及艾琳有暴力行為,其錯位的身份地位是主要原因。作為一名本土裔藝術家,希望得到主流社會認同,但是必須以犧牲自我文化為代價,于是,《蹋影》中吉爾的畫作順應了主流話語中本土裔群體的苦難形象,創(chuàng)作內容的局限反過來又使得吉爾不能擺脫本土裔藝術家身份。這種尷尬的身份使得他無法找到平衡支點,無法正確處理與孩子以及與妻子之間的關系。他企圖在家中樹立權威的地位,但反而破壞了家庭的穩(wěn)定。同樣,伯納德的父親則因童年時期目睹母親與姐姐的離開,由此留下心理創(chuàng)傷而無法解脫,只能以酗酒與毆打兒子來消解心中的陰郁。
從厄德里克對家庭暴力的書寫中可見,她沒有直接將家庭暴力與家庭經濟狀況相聯(lián)系,這凸顯了歷史在其中的作用,體現(xiàn)了當代美國本土裔人的精神訴求??墒窃趯彝ケ┝Φ臅鴮戇^程中,厄德里克也強調了家庭暴力對子女的心理影響,棍棒下成長的伯納德只有在重新恢復彩繪鼓的功能中心理創(chuàng)傷才得以治愈,弗雷里安在后來的成長過程中,逐漸走下坡路,接受過兩次心理干預才得以進入大學學習。對于沒有遭受家庭暴力的喬,經歷了完全不同的成長道路。在父母的幫助下,他順利克服槍殺林登后的恐懼以及失去好友凱皮的悲痛。小說結尾,當他們一家三口開車經過咖啡屋時,喬說“在我的童年,每次到了這,父親都會停下車買點冰激凌、咖啡、派或報紙……但這次沒有停,我們繼續(xù)往前開”(TheRoundHouse317),這也就象征喬順利進入了成年階段。
在親子關系上,巴依與厄德里克作品中的其他父親的顯著差異還體現(xiàn)在他能夠關注喬的心理成長,注意培養(yǎng)兒子的責任感與愛心,也不以家長身份自居,而是同其進行平等的交流。同時又不過度溺愛,在喬的健康成長道路上起到引導與支持作用。像《麥田里的守望者》(TheCatcherintheRye)中的霍爾頓一樣,青春期的喬在接觸到成人世界后,父親的偉大形象逐漸破滅,成人的世界讓他感到失落,霍爾頓數次尋求解脫未果,最終精神崩潰,而喬幸運地得到了父親巴依的正確引導,逐漸與父親之間達成和解?!秷A屋》中,基于美國法律針對本土裔人群的不健全,當因不能確定母親受侵害的地址,罪犯林登被從監(jiān)獄中釋放時,喬對父親從事的法律工作的有效性進行了正面質疑。此時父親完全以對待成人的方式向喬仔細解釋,讓喬理解他從事的法律工作的最終目標是為本土裔人建立穩(wěn)固的法律基礎,從而實現(xiàn)主權的獨立,一旦出現(xiàn)差錯,就極有可能讓很多本土裔律師們的長期以來的努力功虧一簣,為了本土裔人的未來,他不會在妻子的案件上太過沖動。小說中,盡管喬沒有表示自己對父親這種解釋的態(tài)度,但這無疑代表了作家在此事上的觀點[注]當前有部分學者認為應該從法律上來改變本土裔人的狀況,甚至修改憲法,如Cook Lynn等人,作家在小說的結尾處對美國的法律問題也直接提出質疑,而且在一些研究中也有人指出此問題是本部小說關注的重點。。喬作為小說的敘事代理,盡管后來依然我行我素,走上為母親復仇的道路,但毫無疑問的是,這次交流對于他后來繼續(xù)從事法律工作起到了很大的影響作用。
由此可見,厄德里克在書寫家庭中,不忘種族傳統(tǒng)文化傳承責任,對傳統(tǒng)的家庭模式充滿了緬懷,但也能夠意識到美國家庭模式正以多元的形式呈現(xiàn),因此讓不同家庭模式在作品中共存,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書寫方式順應了美國社會話語中的多元主義思維。在書寫各類家庭時,厄德里克也表現(xiàn)出對中產階級核心家庭模式的向往,而且意識到這類家庭在當下社會面臨的各種挑戰(zhàn),因此也通過文學手段表達了對家庭暴力的拒絕,希望建立親密的親子關系。這反映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社會傳統(tǒng)中產家庭價值理念的回歸,以及渴望回歸溫情家庭生活的社會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