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烏托邦
——歐洲中世紀旅行文學中的北京形象

田俊武　陳玉華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191)

0　引言

“旅行與旅行敘事不僅表現(xiàn)出空間的移動及其地理經(jīng)驗，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以隱喻的方式表現(xiàn)出內(nèi)在精神生活的深入過程，因為旅行與旅行敘事在探索世界的同時也在探索自我，旅行本身就是一種隱喻?！?Robertson，1994: 2)作為在歐洲中世紀形成的一種文學范式，旅行文學不僅反映了當時歐洲社會的地理景觀、風俗人情和社會生活，更將觸角深入到遙遠的東方，尤其是中國的帝都北京。以馬可·波羅、鄂多立克和曼德維爾為代表的中世紀歐洲旅行家，都在自己的旅行作品中將最好的贊譽給予北京。他們看似在描寫汗八里的繁華景致，實則表達的是歐洲人自己的內(nèi)心渴望。“異域形象是本土社會文化無意識的象征，它可以將特定時代本民族精神與現(xiàn)實中一些剛剛萌芽的隱秘期望或憂慮的、尚未定型或成形的因素，轉(zhuǎn)喻到關(guān)于異域的想象中去……中世紀晚期西方在自身文化視野內(nèi)塑造中國形象，中國形象表達了他們的缺憾與期望，是他們對自身文化的評價，也是他們試圖超越既定歷史現(xiàn)實的烏托邦。”(周寧，2006： 33-34)不論是“汗八里”、大都或是北京，他們只是一個濃縮了中世紀晚期西方集體欲望的名詞，北京的形象就是在這幾個世紀的旅行文學作品中逐漸沉淀，固化，最終升華成為西人眼中的東方烏托邦的。

1　西方旅行文學與比較文學形象學

旅行文學也叫游記文學，它“記錄了作者從此地到完全不同的彼地的旅程見聞，不論其是正式的或是基于內(nèi)容的創(chuàng)作，都能對不同時代的有著不同興趣和背景的讀者產(chǎn)生持久的影響力”(Brown， 2010：viii)。旅行文學作為一種正式的文學范式，是在中世紀的歐洲形成的。西方學者坎托曾經(jīng)這樣描述旅行文學在中世紀歐洲產(chǎn)生的背景：“商人們長途跋涉，從歐洲和地中海的邊緣地帶運回貨物；朝圣者去遠方朝拜，傳教士尋求異邦的歸化……騎士到遙遠的國度充當雇傭兵；農(nóng)民為了經(jīng)濟利益，也拖家?guī)Э诘叵蜻呞镞w徙，商人們甚至游歷到西歐之外，尋找新的商品和市場，使得擁有最誘人的絲綢、香料和珠寶的東亞，成為這種商業(yè)性遠游的目標。而當商人們到達東亞以后，中產(chǎn)階級的好奇心又超越了商機，刺激出學習異域文化和社會的種種努力?！?Cantor, 1994:79)歐洲中世紀并非人們通常所說的黑暗和愚昧的時代，那時的人們對異域世界尤其是遙遠的東方充滿了認知的遐想，這些遐想通過旅行家、外交使節(jié)、傳教士、商人的旅行得以證實或證偽，他們的旅行書寫成為歐洲人認識外部世界的絕佳材料。

蘇珊·巴斯內(nèi)特指出：“從旅行家對其旅行的記錄中，我們能夠追溯文化刻板印象的存在，個人對異域做出的反應實際上折射出了旅行者自己所屬文化的傾向?！?Bassnet,1993:93)也就是說，旅行文學，尤其是一國作家所寫的關(guān)于另一國見聞的文學，最能體現(xiàn)兩種文化的比較。因此，旅行文學自然地與比較文學形象學結(jié)合起來，讓-瑪麗·卡雷將形象學定義為‘各民族間的、各種游記、想象間的相互詮釋’”(Guyard，1951:6)也正是基于這種考慮。達尼埃爾-亨利·巴柔更進一步確定了比較文學形象學意義上的形象定義，那就是“一切形象都源于對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guān)系的自覺意識之中，即使這種意識是十分微弱的。因此，形象即為對這兩種類型文化現(xiàn)實間的差距所做的文學或非文學的，且能說符指關(guān)系的表述”(Pageaux， 1994：60)。在比較文學形象學家看來，以游記為代表的旅行文學是向那些尚未踏足異國的人們展示異國形象的絕佳材料，這種文學范式無形之中將本土形象與異域形象進行比較。正如克里斯托弗·凱文·布朗所言，“大多數(shù)旅行家的故事中都有一條關(guān)于(異國)顯著不同點的共同主線：他們將熟悉的祖國的概念作為畫布來描繪外國的形象”(Brown，2000：x)。

北京擁有3000多年的建城史和860多年的定都史，是世界上擁有文化遺產(chǎn)數(shù)目最多的城市之一。雖然早在馬可·波羅之前便有傳教士柏朗嘉賓和外交使節(jié)盧布魯克來過中國，“但他們的作品中幾乎沒有對東方城市的描述，因為他們所見到的草原帝國首都不過是一片大帳篷。見過羅馬、威尼斯和巴黎的歐洲人不會對此有興趣。只有等歐洲人來到汗八里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城市視野太狹隘了”(呂超，2008： 8)。這里所說的“汗八里”，就是元朝時期北京的稱呼。作為“溝通東西交流的第一人”，馬可·波羅在其游記中詳細記敘了忽必烈統(tǒng)治下的汗八里形象。馬可·波羅游記在歐洲的傳播激發(fā)了更多的歐洲人踏上了探索神秘東方的旅程。在本文所選擇的三部不同時期的游記作品中，雖然作者的身份各有不同，游記內(nèi)容卻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即不論他們的作品是寫實還是虛構(gòu)，他們筆下的北京形象都展現(xiàn)了當時歐洲大眾的主觀意識形態(tài)。

2　《馬可波羅行記》中的汗八里： “西方視野中的東方“帝王之城”

1299年，馬可·波羅的《馬可波羅行紀》(以下簡稱《行紀》)出版，北京第一次以“汗八里”的名稱出現(xiàn)在西方人的視野里，意為“大汗之城”或“帝王之城”。對于從未到過東方的歐洲人來說，馬可·波羅書中的這個東方城市既遙遠又神秘，那金碧輝煌的“大汗城”、貿(mào)易繁盛的經(jīng)商地、開明圣賢的忽必烈大汗等，無不在當時的西方人眼中顯得新奇和不可思議。《行紀》發(fā)行之后流傳甚廣，但是質(zhì)疑的聲浪也很高。據(jù)說在馬可·波羅臨終前還曾被親朋好友勸說收回謊言，但波羅卻回道：“我書中描述的還不及我親眼所見的一半?！笨梢娫诋敃r連最親近的人都不相信波羅書中所言。約翰·拉納指出：“真正難以讓讀者相信的就是(此書)揭示了一個有著鄉(xiāng)鎮(zhèn)和城市的嶄新世界?！?Larner，108)這種嶄新的世界與當時歐洲諸城的形象存在巨大差異，他們無法從自身的認知來理解這樣一個存在。《行紀》全書共計515章，描述汗八里的內(nèi)容主要集中在第83章《大漢之宮廷》到104章《契丹州之開始及桑干河石橋》?！缎屑o》第一次向歐洲全面介紹了汗八里的城市布局和建筑風貌，同時也展示了當時的民俗風情。當時的中國正值鼎盛時期，忽必烈治下的蒙古鐵騎威震歐洲，這個時期堪稱中國歷史上對外形象最完美的時期。然而當時的歐洲正值中世紀晚期，十字軍東征的硝煙未散，歐洲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政權(quán)來統(tǒng)治，封建割據(jù)帶來頻繁的戰(zhàn)爭，造成科技和生產(chǎn)力發(fā)展停滯，人民生活在毫無希望的痛苦中。有了這個大的時代背景的對比，便可明白緣何在波羅筆下不論是契丹的“汗八里”還是蠻子省的行在(京師)，都是“塵世可以想見的最繁華地方”(周寧，2004： 18)。

巴柔認為：“異國形象也可說出關(guān)于自身文化(‘注視者’文化)有時很難設(shè)想、解釋、承認的東西。異國形象可將本民族的一些現(xiàn)實轉(zhuǎn)換到隱喻層面上去，這些尚未被明確確定，因為它可屬于某些人稱之為意識形態(tài)的范疇?！?2001：123)所以波羅筆下的漢八里不僅僅是座東方城市，它也是波羅對自己美好愿想的一種投射。波羅對汗八里城市布局、皇室宮廷、政體制度、經(jīng)濟貿(mào)易、宗教信仰、社會生活都做了細致的描述，字里行間滿是溢美之詞?！按顺侵畯V袤，說如下方：周圍有二十四里，其形正方，由是每方各有六里?！?波羅，2001:210)這便是1264至1267年間，忽必烈汗于燕京舊城東北面所建的新城。自1271年開始，漢人稱此城為大都，蒙古人則稱之為“汗八里”。馬可·波羅的這段描述便是對這座新城的宏觀印象，不論其描述的面積是否失實，“汗八里”這座新城之宏大依然震撼了這個來自歐洲名城的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時代的漢八里總體上呈“方形”、以“棋盤”狀劃分整個城市。波羅對汗八里城市布局的細致刻畫很大程度上源自東西方城市規(guī)劃思想和城市形態(tài)的差異?！爸袊糯鞘幸?guī)劃思想與古代占統(tǒng)治地位的儒家哲學思想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儒家思想強調(diào)重禮，在重禮的倡導下,一切建筑活動都要受禮制的約束, 無論是都城規(guī)劃、宮殿廟宇還是百姓住宅都講究對稱、均齊、規(guī)矩、等級。”(張洛鋒，等，2005：78) “汗八里”的城市布局完全體現(xiàn)了儒家禮教思想侵染下的中國城市風格，規(guī)則的城市布局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無處不在的皇權(quán)意識。反觀西方，他們普遍受神權(quán)思想影響，上帝在他們心中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教堂、廟宇在城市處于中心位置。他們認為：“西方中世紀城市建設(shè)的主線多為有機生長,大多數(shù)城市都是在封建主的城堡周圍逐漸生長起來的, 建筑群具有優(yōu)美的連續(xù)感、豐富感和活潑感,給人以美的享受, 城市景觀統(tǒng)一且多樣化?！?張洛鋒，等，2005： 79)中世紀建筑的這種靈動、環(huán)繞與波羅所見之“汗八里”的規(guī)矩、工整形成巨大的反差，這也是為何馬可·波羅反復提及新城的規(guī)則布局，因為汗八里的風格與波羅所在威尼斯相距甚遠。除城市布局之外，馬可·波羅(2001：170)用大量篇幅刻畫了汗八里的宮廷：“君等應知此宮之大，向所未見。宮上無樓，建于平地……宮頂甚高，宮墻及房壁滿涂金銀，并繪龍、獸、鳥、騎士、形象及其他數(shù)物于其上，屋頂之天花板，亦除金銀及繪畫外別無他物?！痹隈R可·波羅的筆下，忽必烈汗的宮殿不僅宏偉壯麗，氣勢軒昂，而且宮墻、房壁以及屋頂?shù)奶旎ò暹€是金銀的。這不僅僅是對忽必烈汗治下的元朝財富和物質(zhì)的簡單表述，更多的是在反應中世紀晚期西方人在禁欲思想遏制下對物質(zhì)財富生出的無限渴望。馬可·波羅(2001：170)不僅把汗八里宮廷形象物質(zhì)化，而且還進行了夸大：“大殿寬廣，足容六千人聚食而有余，房屋之多，可謂奇觀。此宮壯麗富贍，世人布置之良，誠無逾此者?！瘪R可·波羅的夸張性描述，盡管在中世紀的歐洲人看來不可思議，但是仍然符合旅行文學的敘事特征。正如布朗所言，“我們還必須記住，旅行文學絕不可能是客觀存在的。這些文本始終是一種感知的表現(xiàn)，因此，它有一個顯著的主觀性元素包含在內(nèi)”(Brown，2000： vii)。

由于波羅(2001：199-200)本身就是商人出身，汗八里繁盛的經(jīng)濟貿(mào)易自然便是其重點著墨的對象：“郭中所居者，有各地往來商人，或來入貢方物，或來售貨宮中。所以城內(nèi)外皆有華屋巨室，而數(shù)眾之顯貴邸舍，尚未計焉……每一附郭或街道有華廈甚眾，各地往來之商人居焉，每國之人各有專邸?！焙拱死锏倪@種商賈形象，基本上是當時北京的寫照。當時的北京是北方重鎮(zhèn)，金、遼兩朝曾經(jīng)移都于此，成為北方少數(shù)民族與漢族交錯匯集之地。繁榮的經(jīng)濟必然帶動著各族之間頻繁的互動和交流，使得文化融合也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形成。忽必烈定都大都后，隨著大規(guī)模的新城建設(shè)，人口相應增加， 商業(yè)貿(mào)易亦呈現(xiàn)前所未有的繁榮局面。各國商賈，往來頻繁，商業(yè)的繁榮帶動了新城的房屋住宅興建。整個汗八里便以“貿(mào)易發(fā)達戶口繁盛”之景呈現(xiàn)在馬可·波羅(2001：199)眼中：“外國巨價異物及百物之輸入此城者，世界諸城無能與比。蓋各人自各地攜物而至，或以獻君主，或以獻宮廷，或以供此廣大之城市，或以獻眾多男爵騎尉，或以供屯駐附近之大軍。百物輸入之眾，有如川流之不息。僅絲一項，每日入城者計有千車。”波羅所運用的數(shù)字描述極具夸張性，開啟西方人描寫帝都北京繁華之先河。“從馬可·波羅開始，西方對帝都北京的記述便充斥著夸張的數(shù)字，這既是旅行者隨意猜想的結(jié)果，也體現(xiàn)著當時西方人的艷羨想象。”(呂超，2008: 13)馬可·波羅的夸張是為了達到震撼歐洲的目的。當時的歐洲處于封建分裂的狀態(tài)，長期的內(nèi)戰(zhàn)和混亂導致歐洲經(jīng)濟凋敝，貿(mào)易衰微，而經(jīng)濟繁榮、物質(zhì)豐富的汗八里則是波羅期待在歐洲看到的面貌。另一點體現(xiàn)汗八里商貿(mào)繁榮的便是紙幣通行全國?！霸诖撕拱死锍侵校写蠛怪鞄啪?，觀其制設(shè)，得謂大汗專有方士之點金術(shù)，緣其制造如下所言之一種貨幣也……幅最小之紙幣值禿兒城之錢(denier tournois)一枚，較大者值物搦齊亞城之銀錢(gros vénitien)半枚，更大者值物搦齊亞城之銀錢一枚?！?波羅，2001：201)貿(mào)易的頻繁往來要求更為簡潔有效的貨幣模式，而貨幣兌換又反過來繼續(xù)推動貿(mào)易的發(fā)展，這些紙幣可與當時西方的貨幣進行兌換，足見當時貿(mào)易得繁榮程度。歐陽哲生(2016：109)指出：“《行記》對紙幣制造和兌換的記載之細較中文文獻更甚，表現(xiàn)了馬可波羅作為商人的特殊敏感一面?！?/p>

除了對稱工整的城市布局和繁盛的貿(mào)易以外，政治制度和開明的君主也引起了波羅(2001：244-245)的注意：“大汗所選任強大男爵十二人，決定關(guān)于軍事之一切問題，如遣調(diào)駐所，更迭主將，抑調(diào)動軍隊于認為必要之地，征發(fā)戰(zhàn)時所需之軍額等事是已……此十二男爵所組織之高等議會，名稱曰臺(thai)。此言最高院所，緣其上除大汗外，別無他官管轄也……除上述之男爵外，別有十二男爵執(zhí)司指揮三十四區(qū)域之一切政務……此高等會議組織之所，名稱曰省(singh)。此言第二最高院所，蓋其亦直隸大汗，不受他官管轄也。”馬可·波羅描述的“省”“臺”對應的是元朝的樞密院和中書省，前者專掌軍務，后者司職政務。中國自公元前221年秦朝統(tǒng)一六國以來，便實行中央集權(quán)制，以鞏固在全國的統(tǒng)治，這種政治制度在中國延續(xù)了2 000多年。忽必烈汗治下的汗八里同樣延續(xù)了這種中央集權(quán)制。樞密院和中書省雖然享有軍事和政務方面極大的權(quán)利，但是最終都得聽從大汗的安排。這種自上而下的政體制度，對于當時的歐洲人來說簡直不可想象。 “一個作家筆下的對象，主要不是對異國社會(缺席的客體)的表現(xiàn)，而是對本國社會(在場的主體生活于其中)的表現(xiàn)?！?孟華，2001: 9)汗八里的這一政治制度對波羅來說極具吸引力，因為當時的歐洲正處在封建割據(jù)、戰(zhàn)事頻繁的年代，沒有一個國王能像忽必烈汗那樣來一統(tǒng)各國，也無法實行類似汗八里這樣的中央集權(quán)制度。作為開明君主的忽必烈，自然是波羅重點表現(xiàn)的對象。忽必烈不僅在軍事上強勢，而且也關(guān)心民生。在糧食歉收、牲畜頻亡以及物價騰貴時，忽必烈能夠散麥賑恤災民。“大汗在此城中，選擇貧戶，養(yǎng)之邸舍之中，每邸舍六戶、八戶、十戶不等，由是所養(yǎng)貧民甚眾每年賑給每戶麥糧，俾其能供全年之食，年年如此。此外凡欲逐日至宮廷領(lǐng)取散施者，每人得大熱面包一塊，從無被拒者。蓋君主命令如是散給，由是每日領(lǐng)取賑物之人，數(shù)逾三萬。是蓋君主愛惜其貧民之大惠，所以人愛戴之，崇拜如上帝?！?波羅，2001：217)

作為基督徒，波羅(2001：161)在游記中也不忘談及汗八里的宗教信仰：“大汗屆時召大都之一切基督徒來前，并欲彼等攜四種福音之《圣經(jīng)》俱來……然大汗有時露其承認基督教為最真實最良之教之意。蓋彼曾云，凡非完善之事，此教決不令人為之?！痹诤霰亓液菇y(tǒng)治時期，不論是忽必烈本人還是社會各界對各種宗教都秉持包容的態(tài)度，當時主要的宗教有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和佛教，但是忽必烈本人卻并不信仰任何一種。可是在馬可·波羅游記的字里行間，忽必烈汗顯然是傾向于信仰基督教的，這樣的東方君主更容易受到西方人的尊敬和熱愛。來自強大東方帝國的君主也愿意成為耶穌基督的子民，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城市、這樣的君主無疑是歐洲人夢寐以求的，是他們集體想象的集中體現(xiàn)。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馬可·波羅游記》創(chuàng)造了西方集體記憶中的契丹形象?！?周寧，2005：101)在此后的三百余年間，北京繼續(xù)以“汗八里”、大都或直接以北京的名字出現(xiàn)在各類游記和傳教士們的作品里，雖然名稱和時代在變化，但是北京所承載的意義變化卻很小?！昂拱死铩痹隈R可·波羅的筆下就是當時的西方所向往的烏托邦：城市宏偉壯麗，街道筆直，往來貿(mào)易繁榮，國家政治制度完善，君王驍勇睿智，人民富裕安康?！昂拱死铩边@個詞儼然成了形象學中所說的套話，即“在一個社會和一個被簡化了的文化表述之間建立起一致性關(guān)系的東西：次要部分、表語被提高到了本質(zhì)的部位，這就要求社會-文化要盡可能廣泛地取得一致”(巴柔，2001：160)。這個套話濃縮了中世紀的西方人對東方的集體遐想，在中世紀后期的作品中繼續(xù)傳播。正如周寧(2004： 20)所說：“馬可·波羅時代的大旅行改變了歐洲人的世界觀念，是歐洲人意識到他們的家鄉(xiāng)不但不是世界的中心，而且是世界的一個偏僻角落。世俗天堂在亞洲的東部，在富強的‘大汗的國土’?！?/p>

3　《鄂多立克東游錄》中的汗八里：西方視野中的東方“上帝之城”

繼馬可·波羅之后，意大利方濟會士鄂多立克于1322年來到中國，并在北京居住了三年，回國之后口述了《鄂多立克東游錄》。迪魯·努卡(Luca，2013：4)認為：“為了保持中世紀游記所謂的共同約定，旅行家們首先看到的就是(異國的)城市，關(guān)注的就是城市規(guī)模、食物、男人和女人或各式各樣的商品?！倍醵嗔⒖吮闶茄叭笋R可·波羅的模式在書寫自己在汗八里的旅行足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鄂多立克的 《東游錄》證實并補充了馬可·波羅對中國的描述，甚至增添了傳奇的色彩。在他的眼中，汗八里“是座高貴的城市，有十二門，兩門之間的距離是兩英里……大汗在此有他的駐地，并有一座大宮殿，大宮墻內(nèi)，堆起一座小山，其上筑有另一宮殿，系全世界之最美者……宮殿雄偉壯麗，其殿基離地約兩步，其內(nèi)有二十四根金柱；墻上均懸掛著紅色皮革，據(jù)稱系世上最佳者……總之，宮廷確實雄偉，世上最井井有條者”(鄂多立克，1981：72-75)。作為西方的一名方濟會士，鄂多立克早先過著清苦的生活，終年打赤腳，穿褐衣，以面包和白水度日，立志做一位苦行修士的旅行家，世俗的繁華似乎與他無緣。但是來到中國后，鄂多立克還是為汗八里這座高貴的城市所震撼，以至于他對這座東方帝都的熱愛之情隨處可見。在描述汗八里的宮殿和宮墻上的紅色皮革時，鄂多立克分別用了“全世界之最美者”“最井井有條者”和“世上最佳者”來表示。他數(shù)次用“最”來形容這座東方城池和其中的宮殿，似乎此處就是凡人無法想見的世俗天堂。此外，這位方濟會士還多次用了夸張的手法來呈現(xiàn)汗八里的繁華，例如在談到宮殿、筵席時，鄂多立克(1981：73-75)寫道： “宮中央有一大甕，兩英尺多高，純用一種叫作密爾答哈(Merdacas)的寶石制成(而且是那樣精美，以致我聽說它的價值超過四座大城)……已婚者頭上戴著狀似人腿的東西，整個腿綴有大珠；因此全世界有精美大珠，那準能在那些婦女的頭飾上找到……當大王想設(shè)筵席的時候，他要一萬四千名頭戴冠冕的諸王在酒席上伺候他。他們每人身披一件外套，僅上面的珍珠就值一萬五千弗洛林?！?/p>

鄂多立克對汗八里的宮廷和筵席的夸張形容展現(xiàn)的不僅是自身對這座城市的狂熱喜愛，更重要的是展現(xiàn)了中世紀歐洲人內(nèi)心對世俗繁華和物質(zhì)財富的極度渴望。巴柔(2011：121)指出：“異國形象應被視作想象物的一部分來研究。更確切地說是社會集體想象物的一種特殊表現(xiàn)形態(tài)：對他者的描述……”支配他者的基本態(tài)度分為四種，第一種態(tài)度便是“異國文化現(xiàn)實被一個作家或集團視作是絕對優(yōu)越于本‘民族’文化，本土文化的。此種情況體現(xiàn)的就是作家或集團表現(xiàn)出一種‘狂熱’，他們對異國的描述更多地隸屬于一種‘幻象’而非形象”(巴柔，2001：141)。不論是馬可·波羅還是鄂多立克，他們的夸張描述反映的都是他們內(nèi)心對強盛帝國和繁華世俗的渴望，所以他們專注對綿長的城墻、筆直的街道、宏大的宮殿、大汗的宮廷的刻畫等便也不難理解。正如穆爾(1984：221)所言：“從鄂多立克對汗八里的描述不難體會濃重的世俗情懷，這和理應恪守方濟會托缽僧艱苦生活的修士風格明顯相悖?；浇绦奘科缸魉兹苏Z，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著東方帝都文化對西方人強大的影響和同化作用?！睂Ρ锐R可·波羅的敘述，鄂多立克對汗八里的描述篇幅稍短，大部分都是在證實馬可·波羅時期的宮廷布局、皇室盛宴、可汗出巡的儀仗、大汗狩獵的情形以及大汗所保留的節(jié)日等。但是在馬可·波羅的基礎(chǔ)之上，鄂多立克(1984：74)似乎增加了對汗八里奇聞軼事的描寫，例如：“宮殿中尚有很多金孔雀。當韃靼人想使他們的君主高興，他們就一個接一個地去拍手；孔雀隨之振翅，狀若舞蹈。那么這必定系由魔法驅(qū)動，或在底下有機關(guān)?！庇谑?，鄂多立克筆下的汗八里除了在世俗繁華之外增添了一抹奇異傳奇的色彩?！爱敹醵嗔⒖艘赃@種傳奇的方式敘述大都時，圣·奧古斯汀的‘上帝之城’也許便是他的潛意識北京，同樣地虛無縹緲而又令人心馳神往?！?呂超，2008：20)總之，《鄂多立克東游錄》的問世，即是對《馬可波羅行紀》真實性的一種強有力肯定，又拓展了《行紀》中對汗八里的描繪，將奇異色彩賦予這座東方帝都，并將這種形象傳播至歐洲，激起更多西方人的探索欲望。

4　《曼德維爾游記》中的汗八里： 一座虛構(gòu)的“黃金之城”

14世紀的歐洲除了鄂多立克外，還有一位作家也“到過”大汗之城，他就是約翰·曼德維爾?！氨M管曼德維爾被珀切斯譽為繼馬可·波羅之后‘世界上最偉大的亞洲旅行家’，但他充其量是個乘上想象的翅膀、身在座椅上的旅行家?！?葛桂錄，2010：4)這番評價可以看作是對曼德維爾及其著作《曼德維爾游記》(以下稱《游記》)最好的注解。與同時代的鄂多立克不同，曼德維爾本身就是一位作家，但是從未游歷過東方。他是在閱讀前人旅行著述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自己的想象寫出享譽歐洲的《游記》?！皳?jù)統(tǒng)計，現(xiàn)存的《游記》版本，手稿有300余種之多，與《馬可·波羅》的77種版本，《鄂多立克東游錄》的76種相比，曼德維爾的《游記》稱得上是中世紀最流行的非宗教類作品?！?葛桂錄，2010：13)一部虛構(gòu)的作品何以有如此的魅力？艾爾米·席維格(Scheiger，2007:127)認為：“刊印于1480年的《曼德維爾游記》更好地滿足了讀者的期待視野。他對于一個遠離海洋邊緣的具有異國情調(diào)和童話色彩的國家的描述，不是建立在真正的旅行或經(jīng)歷之上，而是在圖書館里廣泛閱讀的結(jié)果。那是純粹虛構(gòu)的東西。描述的東西地理位置相距越遠，愈能顯出神奇與美妙的效果?！币簿褪钦f紀實的作品即便真實可信也未必能俘獲讀者，但是像《游記》這樣虛構(gòu)的作品卻能在歐洲暢銷，這完全得益于其滿足了西方人對東方帝都的一種預期。

《游記》關(guān)于中國的敘述大多取材于《鄂多立克游記》，但兩者之間還是存在著許多的差異。首先是在人稱敘述上，曼德維爾采用第三人稱，而鄂多立克常用第一人稱敘述。曼德維爾的第三人稱拉開了與讀者之間的距離，也讓自己的描述表面上顯得客觀公正。但是曼德維爾(2010：84-85)對“大都”的描述較之鄂多立克更為夸張，他用了更多的黃金和珍寶潤飾著前人對大汗富麗堂皇的宮殿的記述：“宮殿的大廳有24根金柱，墻上有掛滿名豹的紅色毛皮……宮殿的中央有一個專門為大汗所設(shè)的大甕，全是由金子、珍石和珍珠制成。在這個大甕的四角各有一條大龍，大匹網(wǎng)狀絲綢、黃金和大珍珠裝飾其上?！贝送?，對大汗寶座和宗室夫人的發(fā)飾描述也是如此?！斑@個寶座由碧玉做成，在寶座邊緣鑲嵌了珍石和黃金……所有已婚者頭上戴著一個像男人的腳一樣的裝飾品。這個裝飾品大概長一腕尺，由又大又圓的珍珠制成?！笨偟膩碚f，曼德維爾筆下的汗八里依舊延續(xù)著前人一貫的描述，著眼點仍然落在宮殿、城墻、宮廷筵席、各種金鑲玉制的器具。在這位作家的想象中，東方帝都似乎遍地都是珠寶，整座城市就是一座“黃金城”。與鄂多立克的另外一個差異就是， 曼德維爾將基督教文化傳統(tǒng)與大汗的來歷用神話故事的方式結(jié)合在了一起。舊約中上帝的一場洪水要將所有的人和飛禽走獸都除滅，唯有挪亞一家蒙恩得以存活。曼德維爾(2010：87)就大膽地將亞洲與挪亞的兒子含聯(lián)系在了一起?！昂侨死锏姆疵娼巧廊皇亲顐ゴ?、最強大的，并且正是由于他的殘暴而得到最好的領(lǐng)土——在東方，被稱為亞洲的地方……含的后代分成七支部族，在這七個部族中，最高、最值得一提的是韃靼部?！敝链藮|方帝都便染上了濃重的基督文化色彩。在文化接受視野里，期望之中或欲望改造過的信息往往讓人印象深刻，因為它經(jīng)過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組構(gòu)，編碼，變成信息準確和有說服力的東西了。“曼德維爾正是在基督教義和騎士道視野內(nèi)改造了契丹大汗的形象，同時展現(xiàn)著歐洲人集體記憶的傳統(tǒng)欲望。”(周寧，1999:123 )

5　結(jié)語

如果說《馬可波羅行紀》打開了歐洲人認識世界的視野，讓他們知道在歐洲之外還有一座富裕繁華、奇妙迷人的東方城市，那么其后的《鄂多立克東游錄》和《曼德維爾游記》則分別從旅行紀實和虛構(gòu)想象的層面上固化了汗八里在歐洲人心目中的東方帝都形象。“形象是加入了文化的和情感的、客觀的和主觀的因素的個人的或集體的表現(xiàn)……形象是神話和海市蜃樓——后一詞充分表達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它喚醒和激起我們不受冷靜的理性控制的好感，因為這種誘惑力只不過是我們自己的夢幻和欲望的噴射。”(布呂奈爾，2001： 113-114)汗八里這座世間最繁華的城市形象在歐洲人心目中不斷美化、提升，最后演變?yōu)樯裨捄蛡髡f，成為后世航海家們探索尋找的世俗烏托邦，這種烏托邦形象的形成和固化是飽受宗教禁錮和戰(zhàn)亂摧殘的人們內(nèi)心欲望的強化和外化?！奥眯屑覠o疑在中國發(fā)現(xiàn)了更繁榮、更先進、更有秩序的文明，但他們的描述又多少進行了夸大，而夸大的內(nèi)容主要在財富和君權(quán)兩方面?！?周寧，2006:28)財富和君權(quán)的夸大構(gòu)筑了汗八里，也構(gòu)筑了他們想象中的世俗樂園。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三部游記在解讀汗八里時始終存在著一種固定的或是模式化方式：綿長的城墻，筆直的街道，宏偉的宮殿，金碧輝煌的宮廷布置，奇幻的魔術(shù)表演，賢明善治的君主，基督教的傳播，等等?！爸惺兰o的歐洲構(gòu)筑中國形象的典范性文本，具有一些不約而同的話題或主題。從這類慣例化或套話般的表述中，我們既可以看到那個時代西方有關(guān)異域中國的報道，又可以體會出歐洲文化本身的置換性表現(xiàn)……他們不厭其煩地描繪渲染蠻子國的財富與大汗的威嚴，無外乎是在這種形象中置換地實現(xiàn)自己文化中被壓抑的潛意識欲望?！?周寧，2008：28-30)這種形象的置換既展現(xiàn)了歐洲人的集體欲望，也奠定了汗八里作為世俗烏托邦在歐洲心目中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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