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樹志
記憶這種東西,很玄妙,有時離得越近的,記憶越不清晰。埋在時光深處的,又琢磨不定,難以把握。一些你不想記住的,偏偏多少年都忘不了。你努力想記住的,恰恰就忘了。比如我不想記住挨打,卻偏偏就記住了,雖然忘記了為什么挨打。我媽就說我,記吃不記打。
所以,我的記憶里沒有驚心動魄的大事件,雖然我的生命里的確有大事件發(fā)生。比如,我五歲那年,主席和總理都去世了,唐山還地震了……主席、總理去世了,我記得大人們都在哭,但不知他們?yōu)槭裁纯蕖槭裁次覀兇宓亩暗艟镅退懒?,二瞎子他娘得天花死了,卻只有二蛋他娘和二瞎子哭,別人,不但不哭,還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看熱鬧?
地震的事我倒是記住了一些。我記得我是被父親用胳膊夾著從窗戶里跳出來的。父親左胳膊夾著我,右胳膊夾著弟弟,重重地落在地上時,我也重重地從父親的胳肢窩兒里掉在地上。我爬起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房東大爺楊占山瑟瑟地蹲在南墻根下,背對著我們,沒穿著衣服,白花花的身體在漆黑的夜里爍爍生輝。父親踹我一腳,姐在一旁捂著眼睛。我媽呢?
我聽父親喊:“孩子他媽,快出來,快出來!”
我媽的喊聲從窗戶里跑出來:“志呢?剛呢?小志和小剛找不見了!”
我喊:“我在這兒呢!”弟弟剛出生,不會喊,我替他喊:“小剛在地上呢?!?/p>
話音未落,我媽就從窗戶上落下來了。
那一年,我們租住的房子倒了一面墻,不是我家住的這一面,是房東楊占山住的那一面。楊占山不是從倒塌的一面墻出來的,他也是從窗戶里跳出來的。
那一晚,我記住了楊占山白花花的身體。
后來,楊占山死了,他的弟弟楊占嶺成了我們的房東。楊占山在農(nóng)村,我們住在農(nóng)村。楊占嶺住在城里,我們也住到了城里。
因為地震,我記住了楊占山,這對我真是一件大事。
小個子阿姨
小個子阿姨是楊占嶺的老婆,上一任房東楊占山的兄弟媳婦。楊占山的房子倒了,不能住了。楊占嶺住在城里,我父親在城里工作,我們被迫搬進了城里。城里租房子多貴啊,可我們家在那里一住就是好幾年。
小個子阿姨個子真是小??!當時我也不知她的個子到底有多小,后來我長成十八九歲的大小伙子再見到她時,才覺得她真是小??!矮墩墩的身子,頭剛剛超過我下垂的胳膊肘,我要躬下身子再低著頭,才能和她說話??善甙藲q時,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卻是高大的,威嚴不可侵犯的。她的嗓門很大,吼一聲,整個三角地都能聽到。我和他的幾個孩子都怕她。她的幾個孩子總欺負我,為什么欺負我記不起來了,但租住別人家的房子挨欺負這件事我記住了。所以,當我成年后,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孩子三歲時借款買了房子。
小個子阿姨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她的孩子欺負我時,必定會招來一頓暴揍。所以,有時候,我甚至會陰暗地希望,他的幾個孩子能多欺負我?guī)状?,他們欺負我越多,他們挨得打就越多,我打不過你們,就讓你媽替我打!
每次我惹的小個子阿姨打她的孩子時,父親就怒氣沖沖地把我拉進屋,狠狠地瞪著我。我打小就怕父親,他越不打我,我越怕。瞪著瞪著,我就哭了??薜穆曇粼絹碓酱?,然后正在打孩子的小個子阿姨就會噔噔噔跑進屋來,沖著父親吼:“你干嗎打孩子?小孩打架一會兒就好,你干嗎打孩子?!”
聽了這話我就更加委屈地哭,一邊哭一邊在心里笑:你干嗎打孩子,小孩子打架一會兒就好,你干嗎打孩子?
后來,不知為什么,我和我媽、我姐還有我弟,就搬離了小個子阿姨家的大院,回農(nóng)村老家了。父親在城里工作,他依然住在那里。
十年后,我再次回到了那個大院。那時小個子阿姨應(yīng)該有六十歲了。我俯身低頭和她說著話,她嗓門依舊那么大,只是胖了許多,人顯得更矮了。我還看到了她頭頂濃郁的白發(fā),和她頭頂上擰得糾結(jié)的三個旋兒。這真是一個有個性的人。
又過了幾年,父親在這個城市去世了。小個子阿姨在父親的靈柩前放聲大哭,蓋過了我們的哭聲。她哭了很久,比我們哭的還久。
剃頭刀子和我的青蔥歲月
在我回到老家的那幾年里,日子過得極其艱難。那時候都難,我家尤其難。媽帶著我們姐仨艱難度日,每年都要向生產(chǎn)隊交一筆錢才能分到糧食。家里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這個長子身上——等我長大。誰知等我長大了些,竟長成了一棵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的“豆芽菜”。
因家庭變故,我提早輟學。輟學后我做過許多事,只要是力氣活兒,干不了兩天就會被開除。后來,我去了姥姥家村子里一家理發(fā)器具廠打工,舅舅家表哥在廠子里做質(zhì)檢員,未成年的我走后門進了廠。
說是理發(fā)器具廠,其實只生產(chǎn)剃頭刀子。我的工種是拋光工,實際上就是磨剃頭刀子。淬火成型后銹跡斑斑的刀子進入到我們車間,我們要手握刀背,在打過油蠟飛速旋轉(zhuǎn)的布輪上一遍一遍地掃過來掃過去,直至刀子變得锃亮耀眼、燙手。
拋光不是力氣活兒,卻是個細致活。雖說拋光的機器是布輪,聽上去軟綿綿的,旋轉(zhuǎn)起來卻堅硬如鐵。注意力必須高度集中,稍一走神兒,刀子就會被布輪崩飛。一天允許被崩飛幾次,超了,就罰錢。刀子崩飛了也就是罰錢,可要是手被布輪蹭上,往輕里說能磨破一塊肉,重一些,半塊指甲會被生生地切下去。那時,我的左手食指的指甲都是斜斜的,總也長不齊。
干了一年多,廠子黃了。我揣著千辛萬苦討來的幾百塊錢和重重的一箱剃頭刀子,回家了。
剃頭刀子不能煮著吃,必須得換成錢。那沉沉的一箱剃頭刀子,抵了我半年的工錢??蓮S子都銷售不出去,我一個小孩子能賣出去?但賣不出去也得賣啊!我背著刀子去鎮(zhèn)里,挨家挨戶理發(fā)店去問,要刀子么?可快呢。要刀子么,便宜賣。
在家里,剃頭刀子不能煮著吃,人家理發(fā)店也不煮著吃??!何況,那時已經(jīng)開始改革開放,剃頭的少了,燙頭的多了,我賣刀子的歷程舉步維艱。有的說,刀子偷來的吧,我們不敢要。有的說,愿意放就放在這里兩把,我?guī)湍阗u,賣出去再給你錢。最牛逼的一次,我一次賣出十把刀子!
那天,我已經(jīng)走過了十來家理發(fā)店,一把刀子也沒賣出去。天快黑了,在最后一個理發(fā)店,我說:“這刀子便宜,可快呢!”老板是個滿臉橫肉的中年人,他看著我的刀子說:“你怎么知道你的刀子快?”我說:“是我磨的?!彼f:“就你這小身板還能磨出快刀子?”我說:“要不您試試?”他說:“怎么試?我才不白給你剃頭呢。要不你自己試試,劃自己一下,如果能劃破,我就買你十把?!?/p>
也不知是一天一把刀子沒有賣出的絕望,還是被他的話所激怒,抑或是絕望加激怒,我說:“你說的?”他說:“我說的?!痹捯粑绰?,我一刀子劃向了自己的手指……
鮮血噌地就噴出來,我的手指上齊刷刷地掉下一塊肉!刀子真快啊,當時一點都不疼。
那老板驚的“啊”了一聲,趕緊找了塊布給我裹了起來,邊裹邊說:“你這傻東西,真劃啊!”
我掏出十把刀子放到他桌上。
省城尋夢
刀子剩了一些,不賣了。再賣就真該抹脖子了。又干了一些力所不能及的活兒之后,我忽然想到了一條生財之路。
那時家里有幾只羊,放羊時我就帶著家里唯一的高檔電器一收音機。我一邊看白云悠悠羊兒啃草,一邊聽著收音機里播送的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我有時覺得我就是那孫少平,歷盡磨難癡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我有時又想,我是不是少平那游手好閑的姐夫王滿銀呢,啥也不會干,簡直就是一個廢物。那會兒剛剛改革開放,收音機里除了有《平凡的世界》,更有各種各樣的致富信息。有一天我聽到收音機里說,電烤箱可以烤出色香味俱佳的蛋糕,我聽后渾身一震,對呀,我可以買一個電烤箱烤蛋糕賣??!集市上有很多賣蛋糕的,生意可好呢!
說干就干。我回家后和我媽我爸說,我要干副業(yè),烤蛋糕!那時他們倆都已癱瘓在床,誰也管不了我。第二天一早,我拿了家里僅有的二百塊錢,按著收音機里的地址,去了省城。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年,我十七歲。那個冬天的早晨,天黑的發(fā)紫,我想,這是黎明前的黑暗吧。我走在路上,不一會兒露水就浸透了我腳上的布鞋。家里離鎮(zhèn)上的火車站有八九里的路程,我邊走邊想著自己的這“一生”,忽然心生一股悲壯之情,同時又有莫名的興奮——我要干一件大事了!說不準不用多久,我就會成為一個遠近聞名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到那時,我要把我家這破房子翻新,然后再娶一個漂亮媳婦,然后,再生幾個兒子,然后呢……然后我就想不出來了。
我在悲壯、興奮中迷迷糊糊坐著火車就到了省城。這城市真大啊,得比好幾個村子的一個公社還要大吧!那么多汽車那么多人!我有點暈頭轉(zhuǎn)向。問了幾次,倒了兩次公交車才到了那家商場,找到賣烤箱的地兒,我一下子傻眼了!
烤箱是有,還真不少,大的有現(xiàn)在的三開門冰箱那么大,小的也就像微波爐那么大。再看看價格,大的一千多塊錢,壓根兒買不起,我剩下的一百多塊錢,只夠買一個微波爐大小的烤箱……
幾番考慮后,我還是買回了一個“微波爐”烤箱。二三十塊錢的路費不能白花啊。而且那一瞬間我懂得了要腳踏實地從小事做起這個道理。買不起大的,咱買個小的,一鍋烤一斤多,我一天烤五十鍋行不?如果生意好,我白加黑,一天一夜就能烤一百多斤!等我賺錢了,我再買大的,擴大規(guī)模!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投入了生產(chǎn)。按照烤箱說明書上介紹的方法:把一斤雞蛋充分打勻,打出泡沫,然后加入一斤面粉和一斤糖,充分攪拌成糊狀,接著就裝模烤制。
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手忙腳亂地做著這一切。終于,烤箱里傳出了誘人的蛋糕香氣!沒錯,就是這個味兒,這是熟悉的味道(我在集市上總聞這種味道)!
出鍋嘍!當熱氣騰騰的蛋糕從烤箱里端出來的一剎那,我仿佛看到未來的媳婦在向我招手,我兒子粉嘟嘟的小臉在顫悠悠地笑,我也跟著笑……
剛出鍋的蛋糕太燙,我不敢下手,或許會被捏出個坑來呢??呻S著熱氣一點點褪去,蛋糕競一點點癟下去……蛋糕涼了,我的心也涼了。原本鼓鼓的如同小孩子臉蛋一樣的蛋糕,此刻,癟成了老太太滿是褶皺的死眉塌眼!那哪里是蛋糕啊,分明是一塊硬硬的玉米面餅子……
到底哪里出了問題?我掰下一塊蛋糕放在嘴里,味道真不錯,比集市上賣的蛋糕好吃許多!可為什么它就成了這個樣子?
再出一鍋,還是。再出一鍋,依然。是不是雞蛋放少了?多放半斤,再來一鍋,香了不少,可樣貌依然死眉塌眼!
我前后出了七八鍋,用掉了十來斤面,十來斤糖,十多斤雞蛋。沒了,家底就這些了。那時雞蛋、面粉、白糖多金貴啊,被我這敗家子這么一通折騰,錢沒了,東西,也沒了。
拜師
我不死心啊。
記起這些,我總是想起當年的魯迅“天天奔走于當鋪藥鋪之間”的事。只要心不死,就會有希望。
在經(jīng)過幾夜的苦思冥想后,有一天我忽然靈光一現(xiàn),哎呀,有那么好的資源我怎么就浪費了呢?我想起了在理發(fā)器具廠磨刀子時的一個工友,他和我說過,他老爹在家就是做點心做蛋糕的,老作坊,做了十幾年了!再早,我決定做蛋糕時,冥冥中其實是受了這工友影響的。只是當時只顧了興奮,忘記了這碼事兒?,F(xiàn)在自己出師不利,我為什么不去拜師學藝呢?憑我與工友的關(guān)系,教我兩手絕活還是應(yīng)該沒問題的吧,我和他家離著好幾百里地,也算不得競爭對手嘛!
說走就走,第二天,我買了長途汽車票,開始我的拜師學藝之旅。
此前,我和那位工友有書信往來,信里互訴情誼,相約做一輩子的朋友。所以,我很輕易的找到了那位工友所在的村子。此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第一次登門拜見,空著手總是不好的,多少買點東西才對。那年月出門串親戚,也不興買水果送牛奶啥的,一個點心匣子是最“高大上”的禮物了。
我沒有任何猶豫,到小賣店稱了二斤點心裝在一個盒子里,提著,感覺很有面兒了。人家的點心做的真好??!人家的桃酥真是酥,一碰就掉渣;人家的點心真好看,中心點了個紅點,一層一層薄如蟬翼的皮兒,一吹就能飛出幾片兒:人家的蛋糕……唉,真是軟啊,而且按下去還能馬上彈回來,我也不知這輩子能不能做出這樣的蛋糕……
我一邊想著一邊打聽,很順利地找到了工友家。工友見了我,煞是驚訝,老爺子也是慈眉善目,對我甚是善待。待坐定說了幾句閑話后,我說明了我的來意。工友很高興,說:“這還不是小事,我都能教你?!崩蠣斪迂嗔怂谎壅f:“看把你能的!”然后對我說:“孩子,這不是難事,可是干這個發(fā)不了家,維持生活還是可以的?!?/p>
聽到發(fā)不了家的話,我多少有些失望,但一轉(zhuǎn)念,能維持生活也可以啊,我的生活已經(jīng)快維持不下去了。于是,學了電影《少林寺》,馬上要雙膝下跪,高喊一聲:“師傅,受徒兒一拜!”
老爺子趕忙一把揪住我,哈哈一笑說:“小小年紀哪學來的這花活,這算哪門子手藝啊!”一轉(zhuǎn)身,指著我?guī)淼狞c心匣子對我說:“村里小賣店買的吧?”
我臉一紅,像做賊被人抓了般。那時走親串門,人們也開始看重你的禮物是在哪里買的,就像現(xiàn)在你是在批發(fā)市場買的便宜貨還是在品牌商超買的高檔貨一樣。那時人們提著東西串親戚都會說一句,這是在鎮(zhèn)上買的,嘗嘗。雖然這些東西大都在自己村子里小賣店買的。
老爺子看出了我的窘迫,又哈哈一笑說:“你買的這東西我要說不好,那就是砸我自己的牌子嘍……”
我一愣,恍然明白,那種感覺比被人當賊抓了還難堪:我這是買了師傅做的點心來孝敬師傅了!老爺子哈哈三笑:“你這孩子,你拿我的點心來,還不如帶著你自己做的點心來呢,我倒可以看看你的差在哪里啊?!?/p>
是呢,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呢?估計是怕丟臉吧。
吃過午飯,師傅開始教我做點心了。他沒教我做蛋糕,他教我做“了化”——這個東西是不是叫這倆字,我百度了好久,也沒看到這種糕點的正解,甚至連圖片都沒找到。難道它絕跡了?可它真是好吃?。∥页赃^的成品,兩端是圓潤的棍狀,粗細大約像軋餃子皮兒的搟面棍,顏色是深紅的,比油條的顏色還要深一些,表面撒了白糖,中間是半空心的,有著疏松的網(wǎng)狀分布。一口咬下去,酥酥的,脆脆的,甜甜的,口中會有哈喇子浸潤而出。但我看到的“了化”原料卻不是這樣的。它細細的,比江米條兒粗不了多少。只是往溫油里一炸,它便如氣吹般,迅速膨脹,瞬間就脹到了搟面棍粗細,然后就成了我吃過的樣子……
這個很簡單。我一上手,炸過兩次,就會了。很有成就感。
師傅說:“桃酥點心不好學,我還是教你做蛋糕吧。”
師傅的步驟大略和我的一樣,只是雞蛋和白糖比我用的少多了,中間抓了一大把糖精放進去。人家的雞蛋是用一個高速旋轉(zhuǎn)的機器快速攪拌,那速度如同我磨剃頭刀子時高速旋轉(zhuǎn)的布輪,不大工夫,雞蛋便被打成了泡沫,沒了一點液體。然后師傅往攪拌均勻的面糊里加了一點什么東西,又攪拌了幾下,就裝模放入了自制的烤箱。
毫無疑問,蛋糕出爐,比我烤的好看一萬倍。
師傅說:“要想蛋糕松軟,關(guān)鍵在打雞蛋,你用筷子打是不行的。放那么多白糖,你傻啊!還有,想更松軟,你要加點……洗衣粉。”
我的鵝和我的田野
蛋糕后來我不再做了,不要問我為什么,我家買不起洗衣粉還不行么?從那以后,不知為什么,我和工友失去了聯(lián)系,一日的師傅真成了一日。
我把我烤制的那些“作品”給叔叔大爺哥嫂鄰居挨家送了點,說:“自己做的,嘗嘗?!蔽乙膊恢夷菚r為什么那么不害臊,蛋糕烤成那樣也有臉送給別人吃?;蛟S那是我唯一能送給別人的禮物吧。家里窮,很少能送別人禮物,白面、雞蛋、白糖,這些奢侈品,平時家里真是少的可憐,要不是計劃干一番大事業(yè),三年五年也吃不了那么多?。?/p>
叔叔大爺哥嫂鄰居看到我的點心匣子大多一愣,再聽說是自己做的,又是一愣,等打開一看,就是三愣,然后就笑。我窘著,眼巴巴看他們費力地擰,然后,就看到了他們滿意的笑:“不錯,味兒挺好!”
味兒能不好么,那可是實打?qū)嵉碾u蛋白糖?。?/p>
接下來,我消停了幾天,又開始折騰了。
那天村子里來了一個賣鵝崽的小販,公的母的分開來賣。小母鵝貴,小公鵝便宜,大概幾毛錢一只。我看著那些乳黃色絨毛、嘰嘰喳喳的小鵝,一個大膽的致富計劃浮現(xiàn)腦海:幾毛錢一只的小鵝,我要是養(yǎng)上幾個月,養(yǎng)成大鵝,一只怎么也要賣幾塊錢吧。我養(yǎng)一百只鵝,本錢也就幾十塊錢,等到養(yǎng)大了,怎么也值數(shù)百甚至上千?。∵@對我,可是一筆巨款?。?/p>
想到就干,我和賣鵝小販討價還價,每只大約又便宜了一毛錢左右,我買回了一百只小鵝崽,踏上了我第二次致富之路。
我用樹枝木棒圍起了一個籬笆,一百只小鵝往里面一撒,嘰嘰喳喳熱鬧喧天,死寂的院子里真有了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我用玉米面和了點野菜(農(nóng)村標準喂雞喂鵝的套路),一百個小腦袋扎進盆子里擰著脖子啄食。我看得心滿意足,想著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茁壯成曲項向天歌的大白鵝,心里舒暢極了!
小鵝在我的期盼中越長越大,一只盆子無法盛下一百只腦袋了。分成了兩個盆子,后來又分成三個……四個……五個六個……隨之而來的,是我家日漸告罄的糧食——家里的幾百斤糧食不到一個月,就見底了,人吃的都沒了!
我咬著牙,又從叔叔家借來兩百斤玉米,沒幾天,又沒了……鵝啊,天??!你的飯量咋那么大??!滿滿一盆子食,幾只長脖子伸進去,嘟嚕嘟嚕一陣響,不消兩分鐘,盆底就像被洗了般,干干凈凈
我有點扛不住了,再這么吃下去,明年的收成估計喂進去也不夠!真是騎鵝難下了!
無奈之下,我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放鵝!如同放羊一樣,我去放鵝!
村野真美好啊,放眼望去,坡上溝底,芳草連天,翠綠的草莖浸滿汁液……我的鵝所過之處,寸草不生。你們真不知道,一只鵝的飯量有多大,比一只羊,甚至一頭牛的飯量還要大!那是一百只鵝呢……
放鵝成了我的事業(yè)。我每天和我的鵝在村子周邊晃蕩,日出而出,日落而回,掃蕩著村里的溝溝坎坎……我出門帶塊干糧,渴了偷個瓜,多吃幾個瓜還能省下半塊干糧。上午、下午田野里有勞作的鄉(xiāng)親,人們扶犁荷鋤,吆喝著牲口罵著婦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最是寂寞在午后。農(nóng)人們都回家吃飯去了,還有一個大大晌午可以歇息。我不想回去,回去還得出來,趕著一群鵝浩浩蕩蕩出出入人,那陣勢太招搖,我不是個招搖的人。
午后,我的鵝們也困,扎在一堆兒,把脖子埋進翅膀里,不看這個世界。我就找一個溝坡背陽的地兒,把破褂子鋪在地上,舒服地躺下閉目小寐。我不用擔心鵝被偷,鵝比狗要厲害,除了會呱呱大叫,長長的喙叮一下上去,隔著褲子都能叮掉一層皮。所以農(nóng)村看家護院,有的養(yǎng)一只狗,有的養(yǎng)一只鵝。
我好像睡著了。醒來,天都黑了。我的鵝圍了一圈看著我,像悼念著一個死者。
賣鵝讓我成了騙子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也過去了,我的鵝自打放養(yǎng)后,不但不見長大,反而日漸抽巴!褪了一部分的絨毛,剩下的,死皮賴臉待在鵝身上,不愿意走了。
又過了一個月,我的鵝還是不見長大,別人家和我一同買的鵝,早就進了鐵鍋,我的鵝還在這里曲項向天“嘎”!是哪里出了問題?那時沒“度娘”,我只能去問鄰居大娘。鄰居大娘說:“牛馬牲口吃草可以,雞鴨鵝不喂食怎么能行?你放的鵝還能活著,已經(jīng)燒高香了!”
一般的鵝,兩個月就可以成年出欄了,我的鵝已經(jīng)四個多月了,看起來還像小乳鵝!
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毅然決定,賣!
我捆了幾只鵝,又像當初賣剃頭刀子樣,上路了。這次是進飯店,那時已經(jīng)有鐵鍋燉大鵝了。還有的飯店,拿鵝當鴨子烤。
沒想到,這次生意出奇的好,飯店老板看到我的鵝,甚是喜歡,給的價錢也不低,并約定,下次我的鵝還給他們家,有多少要多少。
我稍微寬慰了些。第二天,又捆了幾只弄走了。怕第一家還沒賣完,又找了另一家,還是出奇的好,二話不說,全收了……
第三天,我去了第一家店。剛一進店,老板看到我拎著鵝進來,大吼一聲:“小兔崽子,你還敢來?你養(yǎng)的是什么神鵝?看著是小鵝,比老鵝還難燉!糟蹋了我?guī)鬃揽腿?,滾!”
第四天,第五天……從那以后,我每天只去一家飯店,賣完了就跑。估計那一段時間,鎮(zhèn)上的飯店,都遭殃了。
最后還剩了幾只鵝,不賣了,自己吃??墒?,吃鵝就要殺鵝。鵝怎么殺呢?那時的我,連雞都沒殺過,不要說比雞大一點的鵝了。不過,初生牛犢不怕鵝,那么長的脖子,直接剁不就得了!我取過一個木頭墩子,一腳踩著鵝身子,一手抓著鵝的長脖子,滿懷悲憤,如劊子手般手起刀落,咔嚓一聲,鵝的腦袋就掉了!我踩著鵝的腳剛一松開,一只沒腦袋的鵝忽然振翅而起,在院子里瘋狂地飛跑起來!一路跑,脖腔子里一路向天噴射著鮮血!我嚇得嗷地一聲竄進屋里,渾身瑟瑟發(fā)抖……
那只沒了腦袋的鵝,圍著院子足足瘋跑了三四圈,才撲嗒一下,倒在地上,身子還時不時抽搐幾下……滿院子的鮮血?。?/p>
我做了幾天的噩夢,再也不敢吃鵝了。剩下的幾只小瘦鵝,又被我當禮物送給了叔叔大爺哥嫂鄰居,他們都夸我,長大了,懂事了。
其實,我什么也不懂。
責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