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原野

劉慈欣

麥克和愛麗絲等待著第二個太陽的出現(xiàn)。透過“黃金原野號”的后舷窗，他們望著遙遠的太陽，從這海王星軌道外的太空看去，太陽只是一個剛顯出圓盤形狀的星體，它的光雖能夠在艙壁上投下影子，但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任何熱度。麥克看看身邊太空服中的愛麗絲，覺得她也像一個太陽，是她的存在使這距地球四十五公里的冷寂太空有了意義，也使他自己的生命有了意義。愛麗絲于一個小時前剛剛蘇醒，這之前她經(jīng)歷了啟航之后最長的一次沉睡，睡了有兩年的時間。

第二個太陽出現(xiàn)了，開始看去只是一顆普通的星星，但亮度急劇增加，像一只睜開的眼睛，很快變得比真正的太陽還亮。一時間，整個宇宙都蘇醒了。這是“獵戶座”飛船減速時發(fā)動機的核火焰。

麥克歡呼起來，“黃金原野號”的艙室是如此狹小，他甚至不能揮舞雙手，他想擁抱愛麗絲，但知道不可能。

“我看到了，真好。”愛麗絲透過太空服的面罩對他燦爛地一笑。

眼前一片藍色，一行白字出現(xiàn)：網(wǎng)絡擁堵，請切換為2D顯示，或稍后再試。

麥克摘下VR頭盔，回到自己簡陋的單身公寓中。房間不大，但與“黃金原野號”的艙室相比就寬敞多了。他拿起筆記本電腦，把剛才的畫面切換到2D，但網(wǎng)速仍然很慢，圖像幾乎不動，愛麗絲的笑容凝固在屏幕上，麥克繼續(xù)沉醉在這笑容之中。

同以前一樣，他當然知道愛麗絲的微笑不可能是對自己的，因為剛才與她同處“黃金原野號”飛船上的，除了自己，還有其他幾億人?，F(xiàn)在，全人類都通過網(wǎng)絡擠在那間狹小的艙室里。同時，他看到的是四個多小時前的愛麗絲，這是電波從四十五億公里遠的太空傳回地球的時間。

能聽到外面街上傳來的歡呼聲，整個世界都在歡呼。

“十九年了。”麥克看著屏幕上的愛麗絲說，“我從一個十八歲的男孩變成三十七歲的男人，你還是那么年輕?！?/p>

在麥克的記憶中，十二年前的那天時而顯得很遙遠，時而又像近在昨日。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以太號”火箭突然從加州莫哈韋沙漠的莫哈韋航天發(fā)射場點火升空，運載著“黃金原野號”飛船飛向太空，這時，距米勒在車禍中遇難僅不到十個小時。

阿爾弗雷德·米勒早年并沒有顯示出對太空探索有特別的興趣，他那龐大的商業(yè)帝國主要是在制藥和生物工程領域發(fā)展起來的。一切改變都是從一種名叫“冬神”的藥物的出現(xiàn)開始的，這是米勒的“生命遠景”公司研發(fā)的藥物?！岸瘛钡难兄七^程長達半個世紀，耗資更是創(chuàng)造了世界制藥工程的紀錄。這是一種人體冬眠藥物，依劑量不同，可使服用者進入三個月到一年的冬眠，如果連續(xù)服用，冬眠期則幾乎可以無限延長。在冬眠期間，人體的新陳代謝降到最低，不需要任何營養(yǎng)補充，衰老幾乎停止。

“冬神”研制成功的消息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但緊接著米勒卻宣布要將這項成果封存，專利技術凍結，藥物不會投放市場。他解釋說：“‘冬神將是懶惰和消沉者的福音，他們會用這種最方便的方式逃避現(xiàn)實，逃避責任，在未來不同的時間醒來看看，選一個最舒服的時代生活。這不是‘冬神的目的。”米勒表明他最初研制“冬神”是想把它用于太空航行，使得遠航的飛船只需攜帶很少的食物、水和氧氣。

但是，需要“冬神”的載人太空遠航似乎將永遠停留在科幻小說中，自上世紀中葉的登月以后，載人太空航行所到達的離地球最遠的距離，只是米勒的那輛林肯車開三四個小時的路程。

VR游戲中的太空遠比真實的有趣，甚至，除了艱辛和危險之外，比真實的更真實。

米勒不想再等待，他決定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能使“冬神”派上用場的時代，于是使“生命遠景”公司向航天領域轉型，并發(fā)布了自己的載人登陸火星計劃。五年后，“生命遠景”完成了計劃的第一步，研制并建造了巨大的“以太號”火箭，其起飛重量比有史以來最大的“土星五號”火箭還重一千噸。但計劃的進展到此為止了，米勒很快發(fā)現(xiàn)，與建造巨型火箭相比，登陸火星和返回的工程技術更為艱巨，而“生命遠景”公司此時已耗盡了財力，而日薄西山的NASA也無法繼續(xù)提供技術支持。米勒先是把火星往返航行改為單程航行，后來又把登陸的目標由火星改為月球，終于發(fā)現(xiàn)即使重返月球的目標也無法實現(xiàn)，最后完成的是“黃金原野號”飛船，這是一個只能載一人的小小的太空艙，沒有著陸和返回能力，只能繞月飛行。之后，米勒再也無力前進一步。

“以太號”火箭的首次發(fā)射一再推遲，它那龐大的軀體像是聳立的沙漠中的一座孤峰，頂部如國會大廈穹頂般寬闊的整流罩蒙上了沙塵，似乎已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

米勒在長島的車禍中遇難，對“生命遠景”的太空探索事業(yè)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在他離去后，董事會無疑將使“生命遠景”離開這個沒有任何商業(yè)前景的領域，回到以前的運營軌道上。“以太號”火箭和其上的“黃金原野號”飛船將被廢棄，它們最好的命運就是成為某個航天主題公園的陳列品，但最大的可能是被拆解為廢金屬。

但就在米勒去世的當天，“以太號”火箭突然發(fā)射升空。在其運載的“黃金原野號”飛船中有一名宇航員，是米勒的二十歲的女兒愛麗絲。

“‘以太號火箭和‘黃金原野號飛船只應屬于太空?！睈埯惤z在留給媒體的視頻中說，那時發(fā)射倒計時只剩三分鐘，她身穿太空服處于“黃金原野號”狹小的座艙中。她說 “黃金原野號”將在“以太號”火箭的推動下飛向月球，飛船將在繞月飛行后返回地球，這是為了實現(xiàn)父親最后的夙愿。

發(fā)射是在沒有對外界公開的情況下進行的，準備工作很倉促，基地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員參加了發(fā)射工作。

人類歷史上最大的火箭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升空，整個沙漠都在顫抖，由于“以太號”火箭巨大的質量，起飛時的加速度比以往的火箭都小，它的上升很緩慢，十多公里外的目擊者仿佛看到了地平線上一次壯麗的日出。

開始階段十分順利，兩個助推器和第一級脫離后，第二級成功點火，“黃金原野號”飛船在“以太號”火箭的推動下飛向月球。按照飛行程序，十五分鐘后發(fā)動機關閉，飛船與火箭聯(lián)合體將精確地進入了與月球交會的軌道，接著 “黃金原野號”將與火箭末級脫離，開始五十小時的滑行，在與月球交會后繞月飛行，然后用自身的動力返回地球。

但火箭發(fā)動機沒有關閉，繼續(xù)以最大功率運行。

后來根據(jù)對傳回的數(shù)據(jù)的分析發(fā)現(xiàn)，就在飛船與火箭即將分離之際，火箭燃料倉內剩余燃料的溫度急劇上升，導致燃料倉的壓力劇增。這可能是燃料倉的隔熱系統(tǒng)損壞所致。此時，燃料倉的緊急減壓閥門卻失效了，增壓中的燃料無法排出，這都是倉促發(fā)射造成的惡果。超低溫燃料受熱產(chǎn)生巨大的壓力，將很快導致末級箭體爆炸，在爆炸中推進劑將與氧化劑混合，將壓力造成的冷爆炸轉化為威力巨大的熱爆炸。這時，即使飛船與火箭脫離，兩者分離的速度是很慢的，飛船不可能移出爆炸的威力圈。制止爆炸的唯一途徑就是繼續(xù)全功率開啟火箭的發(fā)動機，通過消耗燃料降低壓力，把壓力控制在燃料倉能夠承受的范圍內。事后工程師們認為，火箭控制系統(tǒng)做出的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以太號”火箭是為登陸火星而設計的，它設計中運載飛船的質量遠大于“黃金原野號”飛船，但在這次發(fā)射中，由于結構平衡的需要，必須加滿燃料后起飛。所以計劃中完成繞月飛行后，已經(jīng)脫離飛船的末級火箭中將有大量的剩余燃料，現(xiàn)在，這些燃料將全部用來加速。

地面控制中心曾試圖使“黃金原野號”與火箭分享燃料，但在加速狀態(tài)下這個操作不能進行。

瘋狂的加速持續(xù)了十八分二十七秒，燃料耗盡，發(fā)動機停機。“黃金原野號”飛船與“以太號”火箭的末級分離，這時，飛船的速度已經(jīng)遠大于飛行計劃的設定，它用自身的發(fā)動機減速，但“黃金原野號”上小小的發(fā)動機只設計用于進入和脫離月球軌道，只能把飛船目前巨大的速度減低一小部分，它的燃料很快耗盡，“黃金原野號”在太空中靜靜地滑行著，在一般人看來，這并未顯示出什么災難的跡象，但冷酷的牛頓定律已經(jīng)給它打上了死亡的魔咒。

“黃金原野號”目前的速度已經(jīng)大于第三宇宙速度，太陽的引力無法留住它，如果沒有救援，已經(jīng)失去全部動力的飛船將一直向前飛離太陽系，消失在茫茫太空中，沒有任何回到地球的希望。

“黃金原野號”比預定時間提前二十一小時越過月球軌道，這時，計劃與之交會的月球還在幾萬公里之外。

最初人們認為，除了為愛麗絲默哀沒有別的事可以做了。自國際空間站退役后，俄羅斯和美國已經(jīng)多年沒進行載人航天飛行，中國也僅限于把航天員送上自己在近地軌道運行的空間站，以目前人類航天的技術能力，短時間內不可能對月球軌道之外的、以超過第三宇宙速度的速度飛離的飛行器進行救援。

但隨之而來的一則消息帶來了一線希望：“黃金原野號”上攜帶著“冬神”藥物，其數(shù)量可以使愛麗絲冬眠二十年。

“黃金原野號”一直保持著與地球的聯(lián)系，飛船的通信系統(tǒng)聯(lián)入了互聯(lián)網(wǎng)，每個人都能通過虛擬現(xiàn)實的連接進入飛船里，身臨其境地同愛麗絲一起，在寒冷的太空中進行著沒有終點的漂流。

麥克在電腦上打開了一個叫“黃金原野”的文件夾，里面有一千多個名為“Alice”的VR視頻文件，他戴上頭盔，打開了最前面的“Alice0001”， 那是十九年前他第一次與“黃金原野號”飛船進行VR連接時的記錄，文件建立的日期是2043年12月10日23點，這是“以太號”火箭末級意外加速結束后的十二個小時，飛船正在穿越月球軌道，開始它向外太空的死亡漂移。

麥克第一次進入了“黃金原野號”，第一次來到愛麗絲身邊，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見到?jīng)]有穿航天服的愛麗絲，她身著白色的工作裝，胸前有“生命遠景”的徽章。也許是因為發(fā)射的倉促，她沒有來得及把自己的長發(fā)剪短，那長發(fā)在零重力下緩緩飄散，如詩如夢，他甚至感到了一縷發(fā)絲輕拂過自己的面龐。飛船背對著太陽和地球，透過舷窗只能看到銀河系燦爛的星海，這星光晶瑩地映在愛麗絲的雙眸中。然后她第一次看著他微笑，這時飛船與地球的通訊幾乎沒有時滯，同與飛船聯(lián)網(wǎng)的無數(shù)人一樣，麥克相信那微笑真的是對自己的。愛麗絲在輕聲說話，但聲音對他是屏蔽的，從她不斷掃視控制面板的目光來看，可能是在與地面控制中心交流飛船的運行狀況。她顯得平靜而睿智，絲毫看不出是身處絕境，這讓他看得入迷。她似乎沒有忘記他的存在，不時抬頭對他微笑，每一次他都慌亂地移開目光。

有什么纖細的東西漂過他的眼前，那是一株綠色的小草，他不由伸手去抓，小草從他的手中穿過，愛麗絲也看到了，她伸手抓住小草，把它很小心地插在控制臺上的一個有水的小塑料管中。

麥克突然聽到了愛麗絲的聲音，“這是發(fā)射架前的草坪上的，以后，它是唯一陪伴我的地球生命了?！?/p>

“我會一直陪伴你的?！丙溈擞梦⑽㈩澏兜穆曇粽f。

麥克清楚地記得，那天離開網(wǎng)絡后，他來到大學宿舍的陽臺上，長久地仰望著星空，星海仿佛因愛麗絲的存在有了生命。

他接著打開了VR文件“Alice0002”，這是在上次連接后的五個小時，是在一個不眠之夜后的凌晨，在長時間的網(wǎng)絡擁堵后他終于再次與“黃金原野號”聯(lián)網(wǎng)，現(xiàn)在飛船距地球八十萬公里。這時愛麗絲已經(jīng)進入冬眠，為了節(jié)省飛船的能源，恒溫系統(tǒng)關閉了，她在航天服中沉睡著，控制臺上的大部分屏幕都暗了下來，只有星光從舷窗照進來，映出面罩里面愛麗絲美麗安詳?shù)拿纨嫛?/p>

“我會一直陪伴你的?！丙溈嗽俅握f。

“黃金原野號”受到了全世界的關注，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有一個人從地球大家庭走失了，那個在太空中漸行漸遠的天使般的姑娘牽動著每一個人的心，對她的關切漸漸成了人們生活的一部分，“愛麗絲時代”開始了。

麥克畢業(yè)后找到一份程序員的工作，像大部分在近年來進入職場的年輕人一樣，他不需要去公司上班，事實上他供職的那個公司只存在于網(wǎng)絡中，他只需待在單身公寓中就能在網(wǎng)上完成一切工作。每天深夜，他都會通過網(wǎng)絡進入“黃金原野號”，來到冬眠中的愛麗絲身邊，同她一起靜靜地沐浴在星光中，這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麥克知道，每時每刻都可能有上億人同他一樣通過網(wǎng)絡陪伴著愛麗絲，“黃金原野號”漸漸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成為在全球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領域都不得不考慮的一個因素，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因素變得越來越重要。

在開始的階段，愛麗絲的冬眠周期較短，只有十天左右，后來則延長到了一個月。愛麗絲蘇醒的日子幾乎是一個世界性的節(jié)日，每到這一天，所有的人都期待著她從沉睡中睜開美麗的雙眼，從太空中給世界一個微笑。為了節(jié)省飛船上數(shù)量不多的生存資源，每次蘇醒的時間都很短暫，愛麗絲同地面控制中心交流飛船的運行狀況，對地球打個招呼，服下“冬神”，再次進入漫長的沉睡中。

麥克打開文件“Alice0046”，文件的錄制日期是2043年12月31日午夜，這時“黃金原野號”已經(jīng)漂流了二十一天，距地球三千八百萬公里。這也是愛麗絲最長的一次蘇醒。這次麥克沒能夠通過網(wǎng)絡進入飛船，只好連接到時代廣場，當燦爛的水晶球落下，“2044”的光字出現(xiàn)時，愛麗絲出現(xiàn)在大屏幕上，她微笑著揮手，祝地球新年快樂。

接著播出了美國總統(tǒng)哈里森的新年講話，宣布啟動“阿波羅II”計劃，建造高速太空飛船，對“黃金原野號”實施救援。這將是美國有史以來投入最大的太空計劃。

世界歡騰起來，這是最難忘的一個新年。

2044年1月中旬，“黃金原野號”穿越火星軌道。

“Alice0070”，2044年10月27日，“黃金原野號”漂流第353天，距地球六億公里。

這一天，因“愛麗絲的夢”而被歷史記載。

這天是愛麗絲的蘇醒日，麥克在飛船中等待了三個多小時，看著愛麗絲慢慢從冬眠中醒來，她上次蘇醒是四十五天前了。她慢慢睜開雙眼，沒有說話，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對他微笑，只是靜靜地看著舷窗外面，似乎在看星星，又似乎在無目標地看著無限遠處。她就這樣沉默了好長時間，麥克和幾億人一起靜靜地陪伴著她，也不指望她說什么，覺得這樣就很好。愛麗絲慢慢轉過頭看著麥克，那透過航天服面罩的純凈目光比以往哪次都像是直接對著自己，麥克的心跳加快了。

“我做了一個夢?！睈埯惤z輕聲說。

冬眠中，人的大腦活動應該完全停止了，但后來專家說，在冬眠開始和最后蘇醒的階段，也是可能做夢的。

“我夢見自己回到了一個沒有人的地球，所有人都消失了，大陸都被森林和草原所覆蓋。我走進了一座城市，街道和建筑都空蕩蕩的，高樓被綠色藤蔓包裹著，一切都那么安靜，讓人害怕。我走進一個長滿雜草的廣場，看到了一大片太陽能電池板，雖然上面布滿了青苔，但好像還在運行，在給哪兒提供著電能。我順著電纜尋找，進入了一個深深的地下室，在那里看到了一個長方體，大約有冰箱那么大，我認出了那是一臺超級電腦，上面有一個指示燈亮著，表示它可能還在運行，旁邊的一個工作臺上有一個落滿灰塵的顯示屏，我用手指觸了一下，顯示屏亮了起來，顯示一行字：小心！內存里生活著一百億人??！

“然后我聽到了一個聲音，很怪的聲音。我朝聲音的方向望去，看到地板上有一只老鼠，好大的老鼠，它正在啃電纜，就是那條連接電腦和地面上太陽能電池板的電纜！我想撲過去趕走它，但挪不動腳步，也發(fā)不出聲……我就那么掙扎著，慢慢醒來?！?/p>

2044年11月上旬，“黃金原野號”穿越小行星帶。

“Alice0129”，2045年1月16日，“黃金原野號”漂流第403天，距地球約4.8億公里。

這本是普通的一天，麥克聯(lián)網(wǎng)進入“黃金原野號”，一片寂靜，愛麗絲在冬眠中。

VR空間中突然出現(xiàn)了Facebook的窗口，里面有一條信息，來自西爾維亞——麥克已經(jīng)交往一年多的女朋友，“你在這里投入太深了，我在你心里的位置都被她占去了?！?/p>

麥克一時陷入慌亂中，他匆忙回答道：“這……大家不都這樣嗎？”

“是的，都這樣?！被卮鸶粋€哀怨的表情符。

從此，西爾維亞離開了他。

2045年5月，“黃金原野號”穿越木星軌道。

“Alice0250”，2045年12月15日，“黃金原野號”漂流第736天，距地球十二億公里。

麥克進入飛船，在沉睡的愛麗絲身邊長久地沉默著。以往，每次來他都對愛麗絲說許多話，談他卑微生活中的喜怒哀樂，談他對未來的夢想，當然，說的最多的還是她上次進入冬眠以來世界上發(fā)生的事，他當然知道她聽不到，即使她蘇醒時也聽不到，她不太可能從億萬個聲音中調出他的，但他還是渴望對她傾訴。但今天，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他不忍心把壞消息告訴她。

這是黑暗的一天，在國會眾參兩院的航天委員會、預算委員會和NASA舉行了一系列聽證會后，得出最后結論：經(jīng)過兩年多的高速飄流，“黃金原野號”飛船目前已經(jīng)到了距地球八個天文單位的遙遠距離，并且仍然以超過第三宇宙速度的速度繼續(xù)離去，依靠人類現(xiàn)有的基于化學火箭發(fā)動機的航天技術，已經(jīng)不可能實施任何有效的救援，繼續(xù)進行耗資巨大的 “阿波羅II”計劃是無意義的。

這個結論很快得到了總統(tǒng)和政府的認可，在下午的新聞發(fā)布會上，國家航天委員會主席，副總統(tǒng)艾倫宣布無限期推遲“阿波羅II”救援計劃。

“我們將繼續(xù)向‘黃金原野號送去全人類的祝福，用原本要用于救援計劃的資源在地球上建設更美好的生活，將是對愛麗絲最好的安慰?！卑瑐愖詈笳f。

現(xiàn)在麥克突然意識到，“阿波羅II”計劃可能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陰謀，雖然政府和國會批準了巨額撥款，但按照預定的分期預算，前兩年只劃撥總預算的一小部分，巨額的經(jīng)費要到今年才劃撥，而這時他們想用這個結論讓計劃不了了之，顯然認為公眾輿論也只能默認這個既成事實。

“他們想錯了！”麥克把這句話說出聲來。

政治家們確實想錯了，社會的反應與他們的預測正相反，艾倫講話后，因失望引發(fā)的激憤像野火一般蔓延開來。

麥克摘下頭盔，走出公寓來到街上，這里他半年來第一次走出家門，之前只通過網(wǎng)絡VR與世界相連。外面的城市人聲鼎沸，麥克本想去時代廣場或中央公園，但交通擁堵，城市的中心地帶出現(xiàn)了幾百萬人的游行，他只能來到附近的小公園里，這里也擠滿了人，點燃了一片燭光的海洋。

事情持續(xù)發(fā)酵，動蕩蔓延到全世界，公眾的憤怒幾近失控，最后以哈里森辭職結束，這是繼尼克松以來第二位在任期被彈劾下臺的美國總統(tǒng)。

馬丁繼任總統(tǒng)，宣誓就職后僅兩天就在國會發(fā)表講話，沒有任何多余的鋪墊，他直截了當?shù)叵蛉澜缧迹骸靶乱粚谜畬⒎艞墶⒉_II救援工程，重啟‘獵戶座計劃。 ”

這個宣布開始并沒有引起什么反響，大部分人都處于茫然之中，只有在航天機構以及少數(shù)熟悉上世紀航天史的人們中爆發(fā)出歡呼聲，隨后，人們很快明白了“獵戶座”計劃的含義，歡呼聲擴展到全世界。

“獵戶座”工程是美國在上世紀50年代的建造大型核動力飛船的計劃，巨大的飛船由數(shù)千枚不斷爆炸的核彈推動，可以運載四十名宇航員和上百噸物資，可以在百天內往返火星。這個氣壯山河的航天計劃于1958年發(fā)起，一直進行到1965年，因大氣層核禁試條約等原因中止。

“獵戶座”計劃很快全面啟動，麥克同地球上的幾十億人一起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獵戶座”計劃同時在多個方向上展開研究，其中兩個主要方向分別是：上世紀采用的核爆炸脈沖推進方案，和采用核反應堆發(fā)動機的方案。

2047年1月，“黃金原野號”越過土星軌道，距地球十五億公里。

這些年，麥克每次進入“黃金原野號”陪伴愛麗絲時，越來越頻繁地透過后舷窗回望地球，這時地球已經(jīng)是一顆暗淡的星星，只有遮住同樣暗淡的太陽才能看到它。每到這時，麥克都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每過一秒鐘，“黃金原野號”就要遠離地球二十多公里，這讓他陷入越來越難以擺脫的恐懼和焦慮中。在愛麗絲間隔越來越長的蘇醒日，麥克開始害怕見到她，在越過土星軌道時，她與地球通訊的時滯已達一個多小時，這不斷延長的時滯，標志著他們之間以令人絕望的速度不斷拉開的距離，他看著愛麗絲一天天墜入不見底的太空深淵。

2048年初，核爆炸脈沖推進方案宣布失敗并中止研究，大量試驗表明，沒有材料能夠長時間承受頻繁的近距離核爆炸的沖擊。人們把希望集中在反應堆發(fā)動機方案上，至少這個方案是以比較成熟的技術為基礎的。

麥克關注著“獵戶座”計劃的進展，與全世界一起在希望的山峰和絕望的深谷間跌宕起伏。

三年后，反應堆方案也宣布失敗?！矮C戶座”計劃在這個方案上進行了巨大的投入，但工程師們面臨著與化學航天發(fā)動機同樣的問題：裂變發(fā)動機所產(chǎn)生的能量當然比化學燃料高許多，但對于救援“黃金原野號”的航行來說仍然不夠。

這個晴天霹靂把世界推入絕望的深淵，這一夜，沒有人再走上街頭，城市比往日更加空曠，人們都在家里悲哀地沉默著。畢竟，能做的都做了。

“Alice0412”，2051年1月13日，“黃金原野號”漂流第2681天，距地球二十九億公里。

這是麥克在“黃金原野號”中待得最長的一次，近十個小時，這漫長的時間里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坐在沉睡的愛麗絲身邊。當他離開網(wǎng)絡時，感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已經(jīng)永遠留在了“黃金原野號”上，對自己以后的人生感到一片茫然。

2051年2月，“黃金原野號”越過天王星軌道。

就在“獵戶座”計劃面臨徹底失敗之際，一個意外的轉機出現(xiàn)了：核聚變發(fā)動機的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在計劃的眾多研究方向里，核聚變方案是次要的一個，人們普遍認為這個方案成功的希望最小，畢竟可控核聚變是一個持續(xù)了一個世紀的難題。這個方案的研究一直沒有受到關注，與其他主要方案相比對它的投入也較小，但這也讓研究團隊處于壓力較小的寬松研究環(huán)境中，經(jīng)過三年的努力，他們發(fā)現(xiàn)了實現(xiàn)低溫核聚變的途徑，其實現(xiàn)聚變的溫度介于傳統(tǒng)的高溫核聚變和神話般的冷核聚變之間，這使得聚變發(fā)動機成為可能。

以后的“獵戶座”計劃是在與時間賽跑?，F(xiàn)在，當人們通過網(wǎng)絡進入“黃金原野號”飛船時，最關注的就是控制臺上的那個透明的塑料盒，那里面放著飛船上所有的“冬神”藥物，現(xiàn)在，盒中的“冬神”已減至最初數(shù)量的二分之一多一點兒了，如果不能冬眠，飛船上現(xiàn)有的維持生命資源的存量，最多只能讓愛麗絲生存六到八天。現(xiàn)在，留給“獵戶座”計劃的時間只有十二年了。

2054年1月，“黃金原野號”越過海王星軌道。

核聚變飛船的研制和建造雖然面臨著巨大的技術挑戰(zhàn)，仍在全世界的關注下穩(wěn)步推進。2055年，聚變發(fā)動機成功完成地面試運行;四年后，“獵戶座”飛船開始在地球軌道上組裝;2061年，飛船完成了多次無人和載人試航。

2062年3月5日，在“黃金原野號”飛船發(fā)射后的第十九年，“獵戶座”飛船從地球軌道啟航，開始了救援遠航。在核聚變發(fā)動機強勁的加速下，“獵戶座”飛船以相當于“黃金原野號”八十倍的速度航行，僅用三個月就走完了愛麗絲十九年的航程。

網(wǎng)絡越來越擁擠，麥克仍然無法與“黃金原野號”進行VR連接，看來他已經(jīng)不可能在愛麗絲的身邊經(jīng)歷這人類歷史上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了。于是他轉而登錄到“獵戶座”飛船上，這也是他最近通過VR網(wǎng)絡經(jīng)常來的地方。在飛船寬敞的駕駛艙中，他置身于救援隊的五名宇航員中間，看著前面的大屏幕，上面一部分顯示著“黃金原野號”上愛麗絲的影像，另一部分則是飛船正前方的太空，麥克一時忘記了四個多小時的時滯，感覺這一切就在他面前實時發(fā)生著。

前方已經(jīng)可以看到“黃金原野號”了，它像一顆小小的金屬種子懸浮在太空中，表面反射著“獵戶座”飛船最后減速時發(fā)動機的光芒。

“對接準備完畢?！憋w船中的一個聲音說。

“愛麗絲，等著我們！”飛船的指令長說，對著屏幕上的愛麗絲揮揮手，但接著他的手臂卻懸在空中不動了。

屏幕上的愛麗絲沒有回應救援者的呼喚，透過航天服的面罩可以看到，她的微笑漸漸消散，接著她的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她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目標，漠然地注視著前方，接下來影像消失，屏幕全黑，有一個聲音從黑暗傳出。

“以下這段音頻錄制于地球時間2043年12月26日，是‘黃金原野號飛船發(fā)射后的第十六天。”

麥克能確定這是愛麗絲的聲音，但同過去十九年中所聽到的不一樣，這聲音虛弱無力，細若游絲，仿佛發(fā)出聲音的那個生命已如風中的殘燭，隨時都會熄滅。

“我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但請注意，在2043年12月15日五點至現(xiàn)在的時段里，‘黃金原野號發(fā)出的所有信息均為智能模擬。從現(xiàn)在開始，飛船將發(fā)送真實的狀態(tài)信息?！?/p>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一名宇航員，他負責救援行動中的醫(yī)護，他看著另外幾個屏幕上顯示的信息說：“目標飛船上的生命維持系統(tǒng)早在2043年12月28日就完全關閉，飛船上……”他停頓了一下，用更低的聲音說出了剩下的幾個字，“沒有生命跡象?！?/p>

麥克盯著越來越近的“黃金原野號”，飛船背景的星空在他眼中驟然變色，群星仿佛變成了一只寒冷的巨手攥緊了他的心臟。

沉默延續(xù)了一段時間，那個孱弱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

“沒有‘冬神?！笔拍昵暗膼埯惤z說，“從來就沒有過。‘生命遠景雖然對冬眠藥物進行了多年的研發(fā)，但從來沒有成功。后來的‘以太號火箭卻是成功的，它在發(fā)射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故障，那失控的加速，以及由此造成的‘黃金原野號向外太空的漂移，都是按計劃進行的，雖然這計劃只有我和父親兩人知道。他本來沒打算告訴我，我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得知的。本來他打算自己乘‘黃金原野號飛向外太空，我對他說應該我去，與他這個老男人相比，我更有可能實現(xiàn)他預想的目標。爸爸斷然拒絕了我，但他心里知道我是對的，在痛苦的心理糾結中他出了車禍……我愿意相信那真是車禍。

“‘黃金原野號上的生命維持資源只能夠讓一個乘員存活十五天左右，我現(xiàn)在只剩下很少的時間了，再次失去知覺應該就醒不過來了，所以錄下了這段聲音。當飛船檢測到有其他的太空飛行器靠近時，這段音頻文件會被播放，我想現(xiàn)在來的很可能是救援飛船，不管現(xiàn)在是哪個年代，也不管你們是誰，謝謝你們，謝謝所有的人。

“有一個傳說：在一個大饑荒的年代，一位老人在彌留之際把他的幾個孩子叫到病榻前，告訴了他們一個自己保守終生的秘密：在村子后面的一片荒地里埋著大量的黃金。老人死后，他的孩子們就在那片荒地上瘋狂地挖掘，最后發(fā)現(xiàn)黃金并不存在，但他們的挖掘把那片荒地開墾為良田，正是這片田地使孩子們在饑荒中生存下來。

“現(xiàn)在，你們知道了這艘飛船名稱的含義?！?/p>

這時，屏幕上又出現(xiàn)了圖像，這是現(xiàn)在 “黃金原野號”飛船內部的真實圖像，只能看到舷窗，與之前A.I.生成的圖像中那潔凈的舷窗不同，它上面蓋滿了灰塵，已經(jīng)幾乎不透明了，但仍有一片星光透射進來。

愛麗絲最后說：“請讓我和‘黃金原野號一直航行下去吧，這是一個好的歸宿，飛船飛向我和爸爸都想去的地方?！?/p>

麥克走出公寓，來到暗淡但真實的星空下，他沒有抬頭看，以后，星空將常駐在他心里。外面的人越來越多，但城市卻出奇地安靜，好像怕驚擾什么。

他聽到近旁一個孩子低聲問：“她會飛到那些星星中間嗎？”

“親愛的，她已經(jīng)在星星中間了。”孩子的母親說。

“那里很遠吧？”

“會越來越近的。”

麥克和周圍的人們安靜地等待著黎明，等待著重新開始的，更加廣闊的生活。

【責任編輯：姚海軍】

（選自湛廬文化·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出版的《十二個明天》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