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失蹤

沃克·布賴恩特上校站在“府庫”門口，笑瞇瞇的，腋下夾著一本書。

不對勁兒。哪兒不對？哪兒都不對啊。布賴恩特上校是派我（打發(fā)我）上“府庫”的人，自有充分理由。但是，他從不光顧這地方。這也不是無緣無故，因為這個部門設(shè)在博林空軍基地軍情局地下六層一個不通電梯的地下室里——那是老鼠、蜘蛛和我的家。

此外，除非出啥事了，不然沃克·布賴恩特從來都無笑臉。據(jù)我所知，除機密文件和體育新聞，他什么也不讀。布賴恩特上校攜帶一本書，就好像特里薩①嬤嬤端著一支AK-47突擊步槍。

“早上好，杰里?！彼呎f邊上前嗅了嗅我放在桌上的一瓶薄荷精，把書靠瓶放下，坐了下來，“我剛從五角大樓過來。外面春色真美。”

“我哪兒知道啊?！?/p>

這本是一句帶刺兒的話，他臉皮厚，只是咯咯笑著說：“好了，杰里，你知道調(diào)到這兒并不是個人的事。我這樣做是為了你好，在這下邊，你可以自由自在。是這樣，有人告訴了我一件事兒，我想你可能有興趣?！?/p>

當你為某人效力了足夠長時間，你就學會了聽話聽音。我想你可能有興趣的意思是我鬧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兒，也許你能。

我欠欠身子，拿起那本書。是赫·喬·威爾斯的《隱形人》。我翻了個個兒，瞧了瞧封底。

“您在讀這本書嗎？”我不愿討好沃克·布賴恩特，稱他“長官”。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在意。

他點了點頭，“沒錯兒?！?/p>

“我是說，真的自己在讀？”

“哦，翻了翻。似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一等有空，我就要細讀一遍。”

我注意到這是一本圖書館的書，是三天前借出的。假如與這次見面有關(guān)，布賴恩特上校聽說的“你可能有興趣”的事兒，至少也過去那么長時間了。

“阿特沃特將軍向我提到這本書?！彼^續(xù)說。他瞧了一眼我掛在墻上的橫幅，直搖頭。那是引自斯溫伯恩②的一句詩：“韶華盡于彼，災(zāi)禍亦然。”我覺得用在“府庫”甚宜，意謂“入門者俗念棄之”。

“他是一介書生，同你一樣?！辈假嚩魈赝抡f，“我估摸你可能已讀過《隱形人》。你成天在讀書?！?/p>

最后一句話的意思是，杰里·馬塞多，你讀得太多，因此滿腦子糊涂思想，正如墻上冒傻氣的橫幅。

“讀過?！蔽掖鸬?。話題不經(jīng)意間就轉(zhuǎn)換了。喬納斯·阿特沃特將軍屬空軍，是三個最大秘密開發(fā)項目的主持人。這些“黑”項目有著自己的龐大預(yù)算，美國公眾毫不知情。

“那你就知道，這是一個人吃藥隱形的故事?！辈假嚩魈卣f，“阿特沃特將軍手下的三位科學家參加了今晨的會議，他們斷言，這樣的事兒從科學上講是不可能的。你怎么看？”

“我同意他們的說法?！?/p>

他頓時泄了氣。我接著說：“您想想看，即使不深涉物理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書中設(shè)想藥物改變?nèi)梭w組織，使之具有同空氣一樣的折射率。于是你的身體不再吸收或散射光，光線僅穿你而過，不被反射、折射或受任何影響。但是，假如你的眼睛不吸收光，你就會成為瞎子，因為視覺涉及光與視網(wǎng)膜的相互作用。吃的食物在消化過程中又如何呢？從食管至胃再至腸，食物緩緩變化，在消化道中一定是看得見的。很抱歉，上校，整個想法只是臆造而已?！?/p>

“我想也是?！蔽椅匆娝臒┮鈦y，“這事不可能，我聽你的?！?/p>

他站起身，“到我辦公室去坐坐。我想讓你看點兒東西——除非你真的太忙。”

這要看“忙”的定義。我一直在瀏覽網(wǎng)上的物理論文預(yù)印件，每天上午都是如此。在玻色-愛因斯坦凝聚和宏觀量子系統(tǒng)方面有非常奇異的發(fā)現(xiàn)，進展之速不易追蹤。每天都有新論文。一兩周之內(nèi)理應(yīng)有篇評論文章，那會使情況明朗得多。鑒于我自己無望在該領(lǐng)域做原創(chuàng)性研究，閱讀耽誤點兒時間不會有啥損失。我默默跟隨布賴恩特，上，上，上，一直上到頂層。我想讓你看點兒東西聽起來挺像是說我可抓住你啦！不過我還是摸不著頭腦。

他的一幫助手對我的到來沒啥反應(yīng)。布賴恩特上校從不下來看我，但經(jīng)常召我上去看他。真夠嗆，不過我倒認為上校喜歡我。更糟糕的是，我也喜歡他。我認為他骨子里藏有憂傷。

兩人進了他的辦公室。他把門關(guān)上，讓我坐下。這些在地下室也是可以做到的。這間屋子開過許多絕密會議，窗口自然是想也不要想的。

“說說洛伊絲·多伯曼?！彼_口道?！澳隳芨嬖V我點兒什么？”

我能說點兒什么和我愿意說點兒什么，是兩件不同的事。布賴恩特知道，洛伊絲·多伯曼博士初入軍情局時我是她的頭兒，兩人都在“研發(fā)室”。打那以后，她像火箭一般往上躥，我呢，往下沉，只是慢一些。

“別人怎么看洛伊絲您知道嗎？”我略略遲疑，琢磨著該怎么說，“誰要是尋開心，暗示她像條狗，她會咬斷那人的脖子?！?/p>

布賴恩特一絲笑意也沒有。的確不值一笑。

“學歷方面，”我繼續(xù)說，“有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博士學位，又在卡內(nèi)基-梅隆大學跟伯克納讀了兩年博士后。加入軍情局時擁有二十八項專利。天知道現(xiàn)在有了多少。材料性能和光學是她的專長。我不知道當前她在研究什么，她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的女人。”

我想了想最后的說法，改正道：“她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的人。”

“有人會說你偏心眼。檔案顯示，你與她有過約會?！?/p>

“那是近一年前的事了?！?/p>

“還有謠傳說你們上過床，雖然證實不了?！?/p>

我沒吭氣。他繼續(xù)說：“那是在工作時間之外，而且你們兩人能接觸的機密相同，所以沒有人為此擔心。問題是，阿特沃特將軍手下的人認為，對于她的個人動機，你知道的可能比任何人都多。這一點興許重要。”

“我看不出這有啥道理。她的生活已經(jīng)與我不相干了。”

“別人也是。麻煩就在這里?！边@話叫我摸不著頭腦，于是拿眼瞪他?！奥逡两z·多伯曼失蹤了。一周之前的事兒。坐穩(wěn)了，杰里?！?/p>

我已“刷”地站了起來。

“她不只是打家里失蹤，不是那么一回事兒。”他站在擺放幻燈機和錄像機的臺前說，“6月25日，周二，她照常上班。她的研究項目需要一個特殊環(huán)境，本地唯一合適的地方是郊外的賴斯頓。保密措施極其嚴格，有保安人員二十四小時值班和儀器連續(xù)監(jiān)控。除防火太平門，僅有一個入口。太平門并無可疑之處。進入大樓的人，不論佩戴什么徽章，都得簽名出入，進出都有錄像。

“你前面的桌上擺著一份6月25日進出簽名的影印件。別急著看，”——我正伸手呢——“先聽我說。多伯曼博士是上午8點22分簽名進去的，但再也沒有簽名出來。我還有一全套進出的錄像帶。攝像機是自動開啟的，要想研究記錄，隨后即可?；厩闆r是：她清清楚楚入內(nèi)，但沒有什么東西顯示她已離去?！?/p>

“那一定還在大樓內(nèi)。”這一想法令人極為不安。假如洛伊絲在樓內(nèi)已待了整整一周，她一定死掉了。

“死也罷，活也罷，反正她不在樓內(nèi)?！彼f，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斑@是一幢相當新的大樓，阿特沃特的辦公室有詳細的布置圖，并沒有密室或供人藏身之處。整個大樓被搜查了四五遍。她不在里面，她在外面。我們不知道她是怎么出去的?！?/p>

“我也不知道呀?！?/p>

這話的實際意義是，事已至此，為何還要嘮叨？我想聽話聽音是雙向的，因為布賴恩特說：“據(jù)我們所知，你是多伯曼博士保持親密個人關(guān)系的最后一人。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出點力，但我感到你必須試試。經(jīng)阿特沃特將軍辦公室提議，從今兒上午十時起，你我可以多接觸三種SCI?！?/p>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SCI即“特殊分類情報”。我能接觸的分類情報已經(jīng)夠多了。

沃克·布賴恩特打開機子，放入了幻燈片?！斑@些是介紹洛伊絲·多伯曼博士在賴斯頓干了些什么的材料。簡而言之，是成像探測領(lǐng)域內(nèi)的隱形技術(shù)?！?/p>

他拿眼瞪我時正好我在笑。他所說的最后一句也像《隱形人》似的不靠譜。隱形技術(shù)的要旨是使物體難以被發(fā)現(xiàn)。通常要么使用原始的可見光波段的材料，像與簡單背景匹配的特殊涂料，要么使用對雷達波的反向散射非常低的材料。大部分系統(tǒng)使用有源微波——雷達——進行探測，大部分研發(fā)因而也傾力于此。B-2轟炸機是隱形技術(shù)失靈的一個絕好的例子，因為在大部分波段上，它就像拉什·林博，是可見的。但這并未能阻止它投產(chǎn)，正如隱形技術(shù)在可見光波段不靈光不會阻止燒錢一般。

洛伊絲和我分道揚鑣的主因在此。一旦真正置身情報圈，你就知道得太多，不會再讓你出去。就像琥珀中的蒼蠅那樣，乖乖待在那兒;也像那只蟲子，即便死去也不能超脫。當局不會容許你說某些保密項目是花架子，完全是浪費納稅人的金錢，因為在當局看來它們是有價值的。在與洛伊絲的夜半長談中我曾多次唱反調(diào)，曾擔心過不了下一次的測謊試驗（但還是通過了）。

她不贊同我。不是關(guān)于浪費錢的說法（這是無可否認的），而是逃生的可能性。她說出路一定是有的，只要去找。我們爭論了幾十次，她指責我自暴自棄，我指責她白日做夢，爭來爭去，我們便各奔前程。她在管理層節(jié)節(jié)高升，仿佛要沖天而出，像只小鳥飛走;我則在地下室節(jié)節(jié)下沉，像只走投無路、兩眼一抹黑的鼴鼠。

她是不是找到永遠擺脫情報機關(guān)束縛的訣竅，因而成為“隱形女人”了？

我看不出有啥辦法，放映的材料也說明不了什么?！袄w維光學與此何干？”我問。沃克·布賴恩特放映了好幾分鐘的就是這個，而我一直在憶舊。最后放映的視圖是一組手繪的曲線，顯示由于新技術(shù)，光線在光纖上的損失如何能夠趨零。這在通訊和計算機上是有用的，但二者都不是洛伊絲研究的范圍。

對我的問題他聳了聳肩，“見鬼了，我要是知道這些視圖與什么相干就好了。我是希望你能告訴我。這些都是從洛伊絲·多伯曼的筆記本上直接取過來的?！?/p>

“還沒看出什么門道?！蔽艺f，“繼續(xù)放吧。”

廢話。沃克·布賴恩特在軍中擢升部分歸功于他的“屁股肉厚”，有耐心、有個性、有毅力在會議上泡蘑菇，直到把對手拖垮。他并無意止步，我則為莫可名狀的亢奮所苦。我在踱步時思想活躍。

于是我在他的桌前踱來踱去。他又瞪了我一眼，繼續(xù)放視圖。現(xiàn)在展示的是洛伊絲手書的有關(guān)新成像傳感器的筆記，指出它們可以做得比針尖還小。我注意到，頁碼不是連貫的。

“筆記是由誰取舍的？”我問。

“里奇·威廉森。怎么啦？你認為有毛?。俊?/p>

“里奇行——在他自己的領(lǐng)域內(nèi)。但他是位短紅專家。”

“什么？”

“短波紅外。在一至五微米的范圍?？梢姽獾牟ㄩL要短些，約在半微米。假如洛伊絲搞貓膩——”

“什么？”

“得了得了。假如洛伊絲搞隱形，那么可見光波段就是要查看之處。不管怎么說，我寧愿瞧瞧筆記本的原樣，而不是別人認為其中重要的東西。”

“那得到郊外的賴斯頓去，筆記本是不能拿出來的?！彼@得有點兒煩。對沃克·布賴恩特來說，每件重要的事兒或者發(fā)生在戰(zhàn)場，或者發(fā)生在環(huán)城路以內(nèi)。二十五英里之外的賴斯頓是個無限遠的點。

“那好。我們?nèi)ベ囁诡D。”

“你可以今兒下午去，杰里。不需要我陪著。筆記本之外還有事兒?！?/p>

他關(guān)掉幻燈機，走到近旁的錄像機前，而我繼續(xù)在踱步。

“我說過不知她是如何出去的?！彼f?！安粌H如此，我們還有她在外邊的確證。今兒得知，她仍在華盛頓地區(qū)，我們甚至對她的活動有所了解?！?/p>

安保人員一定大大松了一口氣。有人失蹤時他們總是提心吊膽。并不是擔心某人死去，死是不幸的，卻了結(jié)了風險。怕的是人還好好活著，要么自愿，要么被綁，出去為他國效勞。

我也松了一口氣。聽布賴恩特的口氣，洛伊絲并不是行尸走肉。她是在按自己的意志行事。

“停停，”他繼續(xù)說，“瞧瞧這個。我們把本地銀行柜員機前的六段錄像拼接了一下，是過去四天來取款的情形。你知道，每次有人存款或取款均有錄像。這是打擊犯罪的高招兒。洛伊絲·多伯曼的提款是在六個不同的機子上進行的。仔細看。”

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了攝像頭前。他操作柜員機，點了點鈔票，離開了。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肯定不是洛伊絲——站到了同一位置上。她存了錢，借著柜員機的反光整了整帽子，從攝像頭中消失了。

同一場景重復(fù)了五次，顧客的年齡、身高、體重、膚色和衣著各不相同，我都看到了。每組鏡頭顯示有兩個人相繼在柜員機上進行交易。一個男的掏鼻孔，在安保的檔案中留下了永久的一筆。另有一位心里別扭，顯然是賬上的錢不多了，朝柜員機擊了一拳。洛伊絲呢，一點影兒都沒有。

“機前的操作正常?！变浵駧Х磐?、畫面一閃時布賴恩特說，“但有一點例外。洛伊絲每次均從她的一個戶頭——她有好幾個戶頭——在你所看到的人兒中間提款。我們有打印圖，可以查看。情況都是一樣的：一項正常交易，一個當事人的畫面;接著是洛伊絲提取現(xiàn)金，但錄像上沒有任何顯示;隨后是另一項正常交易，包括一個人的畫面。”

“隱形女人。”我說。

布賴恩特點點頭，“難題來了：她是怎么做的？”

問題的提法不對，至少對我而言。是怎么做的我已有了模糊想法。在驅(qū)車離開市區(qū)去賴斯頓的路上，我沉思那個更深的奧秘：洛伊絲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決不相信她是個危險分子。長期以來我們就認為，我們自己的情報機構(gòu)可能是最糟糕的——但其他情報機構(gòu)也好不到那兒去。她決不會為他人效力。不過，要是她留在附近，一定會被抓住。六次提取現(xiàn)金，每次不到一百美元，在柜員機前的這種胡鬧就仿佛貼出告示：有本事就來抓吧！

對有關(guān)柜員機實行二十四小時監(jiān)控是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動。她的住所已經(jīng)在不間斷的監(jiān)控之下了。很清楚，她是住在別的地方。但我知道她的書籍和磁帶對她的誘惑，她是多么不愿靠一只手提箱生活。

我松開油門——我已開到近七十五邁了——讓自己退回一步想想。洛伊絲真的住在別的什么地方嗎？假如想炫耀自己的創(chuàng)見，那么住在原地，在安保人員的眼皮子底下進進出出，嗤笑他們的無能，不是更絕嗎？

她也會嘲笑我拿她沒辦法。洛伊絲當然明白，假如她失蹤了，一定會有人找上我。我們的關(guān)系太密切，不會放過我的?？梢韵胂笏蛭野l(fā)出挑戰(zhàn)時的面容和神態(tài)：瞧你捉拿的本事了，杰里——可別讓人家搶先啊。

假如我沒錯，其他人幾天之內(nèi)就會下手?！把邪l(fā)室”有幾位高人，比我聰明，只是受到了一個因素的束縛：專業(yè)分工。個中道理聽起來完全合乎邏輯，是從間諜和革命活動中直接推導出來的?！凹毎币?。告訴一個人的東西不應(yīng)超過他或她需要知道的程度。

問題是，科學要興旺，得反其道而行之。進步來自交流，來自認識乍一看互不相干的領(lǐng)域之間的關(guān)系。

正是在這個問題上我栽了。我跟頭兒長期頂撞，牢騷滿腹，結(jié)果被調(diào)離了課題組。在沃克·布賴恩特手下，現(xiàn)在的工作允許我跨越所有科學領(lǐng)域，但也付出了代價：我自己不進行專門研究。我不后悔。

下午在賴斯頓，我有充分時間溜了一遍洛伊絲的筆記本。她是當作日記本和工作日志使的，引起興趣的東西一一都記錄了下來。在不了解她的人看來，這些東西顯得雜亂無章。里奇·威廉森已盡了力，但并未把他覺得毫不相干的東西都去掉。

我知道洛伊絲腦子內(nèi)的這些東西是如何緊密相連的。一項關(guān)于爬蟲皮膚的記載緊接著一項關(guān)于纖維光學的記載。人眼的敏感性及其在不同亮度背景光下的性能與雷達橫截面的數(shù)據(jù)并列在了一起。一則關(guān)于傳感器量子效能的評語與一幅房間的明暗布置圖看似無關(guān)卻擺在了同一頁。新的千兆電路處理芯片的規(guī)格又放在了有機化合物溫變光學性質(zhì)的評語之后。這些很可能都是某種連貫性思考的組成部分。

我還知道洛伊絲一絲不茍。讓她去搞隱形技術(shù)，她會沒日沒夜一門心思撲在這項技術(shù)上，直到它在當前——以及今后——的極限。

五點鐘，我把車往回開至羅斯林，從一個實驗室借出了一件非保密的儀器。我在靠近地鐵的一家快餐店用了晚餐，瀏覽了一遍布賴恩特從圖書館借來的那本《隱形人》，離開時買了一份生菜雞塊三明治和一罐可樂。我很可能要熬夜。

到六點，我在大教堂街把車停下，熄了火，讓駕駛室的窗子開著。這是在洛伊絲的公寓樓前一個“禁止停車”的地方。如果有警察過來，我就裝著剛有人下車，然后繞著街區(qū)轉(zhuǎn)。

我并不是唯一對大樓入口感興趣的人。有一個人坐在街對面的長椅上，沒有離開的樣子;還有一輛掛著弗吉尼亞車牌的藍色轎車，每隔幾分鐘就開過來一次。夜色漸濃。再過半小時，街燈就要亮了。不等天黑，氣溫就會降下來，公寓大樓開著的門都會關(guān)上。

我非常想把腦袋伸出窗外瞧瞧。但我忍住了，只拿眼盯住手里的儀器下方的橢圓形小屏幕。它還沒攝像機的取景器那么大，卻分成了兩部分。左面是大樓入口的正常攝像，右面是幽靈般的黑白變形。每位路過或進入大樓的人都出現(xiàn)在兩幀畫面上。

幾乎是每一位吧。六點四十五分整，僅右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我抬頭看大樓入口，沒瞧見任何人?！奥逡两z！”我輕輕叫出聲來，街對面的那個人不會聽到?！霸谶@兒。上車吧。等著，我給你開門?！?/p>

我什么也沒看見和聽到。但我出了駕駛室，繞過車，把客座的門打開了。我站著傻等，似乎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終于，我聞到了香水味，車在彈簧鋼板上下沉了一點。

“上來了?！甭逡两z小聲道。我關(guān)上門，走回我坐的那一邊，發(fā)動了引擎。街對面的那個人目睹了這一切，但什么也沒看到。我把車開走時他沒動彈。

我瞟了一眼右首。似乎沒人，因為隔窗可以瞧見一閃而過的建筑。怪異之處僅在座位。平日瞧見的藍布面兒變成了一團灰黑，約有一英尺半寬。

“就我一人，沒盯梢的?！蔽艺f，“想脫就脫掉吧。當然，除非下面光著身子?！?/p>

“沒有。”撕裂之聲輕輕響起，“你動點兒腦子就知道了?！?/p>

我得把車停下。要不就會撞車，因為心癢難熬，想扭頭看看。

“猜著了?！蔽艺f，“賴斯頓的樓內(nèi)沒有發(fā)現(xiàn)衣服，你一定拿什么東西罩上了?！?/p>

天快黑了，我把車停到了一棵枝繁葉茂的橡樹下。盯視客座時，一綹金發(fā)沖著窗口上部突然冒出。整個背景一起一伏、一彎一扭，終于顯出了洛伊絲的前額、面孔和下巴。脖子露出時又有一波扭曲，轉(zhuǎn)眼間我就直面穿著一身寬松套裝的洛伊絲了。

“太難為微處理器了。”她說，用手拂了拂額前的頭發(fā)，“負荷太大它們就怠工了?！?/p>

她把套裝剝了，先剝至腰，然后是胳膊和手，最后是腿和腳。她身著一襲薄綢衣褲和平跟軟鞋。她把套裝在手中揉成了灰白相間的一團，瞪眼看了看，“還需要下功夫。比方說，里面太熱?！?/p>

“正因為如此我才知道你在?！蔽夷闷鹗褂眠^的儀器，“不知道你是如何做的——我仍然不知，真的——但我知道人的體溫在98.6度①。這個儀器能檢測熱紅外波長，因而攝取了你的體熱圖像。它不顯示可見光波段的東西?！?/p>

“穿上套裝對大約一微米的波長是隱形的——足以在可見光或近紅外光下不顯痕跡?！彼嗔说嗵籽b?！傲硪环矫?，這是硅傳感器的第一代產(chǎn)品。如果使用砷化鎵之類的材料，效果可能好得多，不過熱特征仍然會有。假如行動太快或異常，處理器跟不上，整個系統(tǒng)便會失靈?！?/p>

“身抹香水可不妙。一聞我就確知是你。想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兒？我多少也有點兒數(shù)了?！?/p>

“在我的筆記本上花了多長時間？”

“半天?！?/p>

“再花兩天就能全鬧明白。也不難為你了?！彼祿袅艘幌路旁趦x表板上方的那本《隱形人》，“威爾斯本來可以寫得更好一些的，即便是在1900年。野生動物竭力對自己的獵物或獵食者隱身不是什么秘密啊。不過不是靠玩弄自身的光學性質(zhì)，那是行不通的。它們知道，假如看起來和背景一模一樣，它們就隱身了。變色龍的思路正確，但受到了硬件的限制，只能對顏色和花紋作某些調(diào)整。我覺得人類可以做得好得多。你琢磨到這一步了嗎？”

“也差不離?！蔽仪埔娨惠v巡邏車開過來時減速便發(fā)動引擎，把車開上了街，“套裝攝取身后景物的圖像，然后把顏色和亮度派給身前的液晶顯示器。十五至二十英尺開外的人看到的是背景。套裝還得為背面做同樣的事，使身后的人看到的是與你身前的景物逼肖的東西。問題是，這花活兒得在任一角度都管用才成。我看不出光導纖維束如何能做到這一點?！?/p>

“是做不到。我做過好長一段時間的嘗試。正如你所言，光纖并無從任一角度看都有變化的折射性。我用它只是讓我能從衣內(nèi)觀看。散布在套裝前面的針孔陣列通過光纖透光在鏡片上成像。痛快。隱形的花活兒困難一些。你得用全息攝影術(shù)來處理多角度反射比，需要大量計算能力跟蹤幾何變化——否則，一個人只有靜止不動時才能隱身?！甭逡两z撫摸了一下揉成一團的套裝，“每一平方公分上都有幾十個聯(lián)網(wǎng)的微處理器。我估摸，這玩意兒的計算能力超過1970年全世界計算能力的總和。雖然如此，假如我的移動比走快一些或進入一個復(fù)雜的光影環(huán)境，它還是不中用。穩(wěn)定的低度照明和相對穩(wěn)定的背景最為理想——就像今兒晚上?！彼杨^歪向我，眼里的表情怪怪的，“你怎么看，杰里？”

我望著她，既欽佩又惶惶不安，“我認為你干的事兒了不起。我認為你了不起。但你隱藏不了。要說我比別人早來一兩天，那只是因為我比他們更了解你?！?/p>

“不。這只是因為你聰明，思想隔離讓你光火，你不干。別人要花上幾個星期，杰里。我并不打算隱藏——要不然，決不會留在華盛頓地區(qū)。明天我就照常上班，我可不愿看他們的嘴臉。”

“可在干出這事兒之后——”我停住嘴。她干出什么啦？離開大樓沒有簽名。沒跟上司打招呼就消失一周。未經(jīng)批準就從保密機關(guān)拿走公物。但是，她也可以辯稱，對她的發(fā)明還有什么比變得對自己的單位隱形更好的實驗？

洛伊絲的頭兒們可能要審她，毫無疑問會在她的檔案中記上一筆。如此而已。她太寶貴了，不會做得太過分。洛伊絲沒事兒。

“現(xiàn)在咋辦？”我問，“你不能回公寓樓，即使把套裝穿上，也會被發(fā)現(xiàn)的。天已黑了，大門會關(guān)上的?！?/p>

“你的意思？”

“跟我回家吧，洛伊絲。在那兒安全?！?/p>

她沒吭氣，是隱形上車后沉默時間最長的一次。最后，她搖了搖頭。

“我很愿意去，真的，只是今晚不成。下一次吧。我保證?！?/p>

“那我們上哪兒去呢？”

“你回家。我呢，到下一個拐角把我撂下?！?/p>

她沒有罩上套裝，我真想說不能那么做。但在一個擁有五十多萬人口的城市里，生活有其自身的隱形方式。只要洛伊絲遠離住所，今晚被熟人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何況套裝在手，想用即用。

我把車停在下一個拐角處，她下了車，手里仍攥著那灰蒙蒙的一團。她莞爾一笑，揮揮手，示意我把車開走。

第二天早上，我準時回到我的底層。我給洛伊絲的辦公室打了電話。她不在。我每隔幾分鐘就打一次。

中午仍不在，下午也不在，什么時候都不在。

這一次沒了柜員機前泄露天機的提款，沒了她可能仍在當?shù)氐闹虢z馬跡。那天晚上她回了賴斯頓，進了日夜受到監(jiān)控的大樓，拿走了筆記本。留在那兒的一塊白紙板上有洛伊絲的手跡：“我知道籠中鳥為何歌唱。”

其后幾周這塊紙板在會上討論了一百次。進行了各種化學和物理分析，結(jié)論是：紙板一塊。似乎沒人明白其中的奧旨。

我自然心中有數(shù)。這是洛伊絲留給我的口信，意謂：事在人為。即便是最深的地牢或最高的要塞也有出路。

關(guān)于隱形衣的事，我知道的一一都說了。機關(guān)里的其他科學家興高采烈，躍躍欲試。我則回到“府庫”，回到了窠臼里。

但也有一兩個變化。第一，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用功了。這一次是向著一個既定的目標。不僅有出路，洛伊絲還打了包票;否則，她決不會應(yīng)允下次之約。

第二個變化在沃克·布賴恩特。他幾乎不給我派活，但經(jīng)常從他的辦公室來我這里。也不說什么，只是瞪眼瞅我干活。眼神中有時流露出異樣的憂傷，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想必他知道我與洛伊絲會面中發(fā)生的事兒比我承認的要多，我覺得他甚至懷疑是不是搞了名堂。

我走的時候也要給他留個信兒。說點兒什么還不知道，但一定是他能夠明白并據(jù)以采取行動的。即便是空軍上校也得有個盼頭啊。

【本篇（The Lady Vanishes by Charles Sheffield）譯自Gardner Dozois（edit.）， The Best New SF 10， Raven Books 1997.作者查爾斯·謝菲爾德（1935- ）系美國物理學家和科幻作家，曾任美國宇航學會主席和美國科幻小說作家協(xié)會主席。他是在英國出生的?！?/p>

【責任編輯：姚海軍】

①特里薩——祖籍阿爾巴尼亞的修女（1910-1997）。她是印度天主教“仁愛修女會”的創(chuàng)建人，長期在印度從事慈善工作，榮獲1979年諾貝爾和平獎。印度人民尊稱她“特里薩嬤嬤”。

②斯溫伯恩——阿爾杰農(nóng)·斯溫伯恩（1837-1909），英國詩人，文學評論家。

①98.6度——指華氏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