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仙枕風(fēng)波

任宏偉

1

明成化年間的一天，和許多想當(dāng)一回“一夜神仙”的人一樣，名捕水儀生慕名來到了文興縣。

據(jù)說，半年前文興縣有個叫楊光宗的人開了一家仙境覽勝客棧。乍聽客棧的名字，人們一定會以為客棧裝修得堪比仙宮，其實所謂的客棧不過是一間殘破不堪的茅草屋，屋內(nèi)只有一張搖搖欲墜的破床。

按理說，這樣一家連遮風(fēng)避雨都成問題的客棧根本不會有客人光顧，可讓人頗感意外的是，客棧開業(yè)第一天，客人們就在外頭排起了長龍。

因客人實在太多，客棧一次又只能接待一人，楊光宗就想出了“拍賣住宿權(quán)”的辦法。經(jīng)過一輪輪激烈競價，最終有個外鄉(xiāng)闊佬以五十兩銀子拍得了一晚的住宿權(quán)。

那個闊佬之所以肯花五十兩銀子在破床上睡一夜，不是因為客棧吸引他，而是因為破床上的枕頭—游仙枕。

五代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游仙枕》中有這樣的記載：龜茲國進(jìn)奉枕一枚，其色如瑪瑙，溫溫如玉，制作甚樸素。枕之寢，則十洲、三島、四海、五湖盡在夢中所見，帝因立名為游仙枕。后賜予楊國忠。

闊佬住進(jìn)客棧后，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戀戀不舍地從茅草屋里走了出來。剛一出門，他就把夢中所見仙景滔滔不絕地講給其他客人聽。據(jù)闊佬說，他不僅到南海親眼目睹了觀音菩薩的真容，還去月宮欣賞了嫦娥的曼妙舞姿。他從月宮出來后正巧遇上了張果老，好心的張果老就吹了口仙氣變出一頭驢，把他送到了一座可以看到龍飛鳳舞的仙山上。

不等闊佬講完，其他客人就捧著銀子跑到楊光宗那里爭相競價……

水儀生到了文興縣，在路人的指引下來到了仙境覽勝客棧。他本以為舍出一百兩銀子興許能爭到一夜住宿權(quán)，可到了客棧門前他卻傻了眼，只見有一白面書生正和一年約六旬的老者在競價：書生剛喊出二百兩，老者就冷哼一聲報出了二百五十兩。兩人輪番加價，直到書生喊出三百五十兩后，老者才嘆了口氣走了。

當(dāng)一夜神仙的夢想破滅了，水儀生甚是失望，只得到另一家客棧，訂了間上等客房。因閑來無事，他就和那家客棧的胡掌柜聊起了天。

二人說起游仙枕一事，胡掌柜冷哼一聲，道：“老天真是不公！一個連親爹都能趕出家門的無賴發(fā)了財，而我們這些奉公守法的老實人卻是辛苦一年也賺不了幾個錢。”

水儀生愣了一下：“楊光宗竟如此不孝，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胡掌柜又是一聲冷哼：“楊光宗不但不孝還厚顏無恥?？凸伲阒罈罟庾诘挠蜗烧硎窃趺磥淼膯?？是從他爹的義子黃大義手中搶來的！”

水儀生本就是個好打抱不平的人，他忙向胡掌柜打聽起了來龍去脈。

2

據(jù)胡掌柜講，楊光宗的父親楊玨原本也是文興縣有名的富人，可自從楊光宗成年后，短短幾年時間，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的他就把楊家?guī)状朔e累起來的家產(chǎn)敗去了大半。楊玨對這個兒子是恨得牙癢癢，終于把他趕出了家門。

轉(zhuǎn)眼二十年過去，楊玨已進(jìn)入暮年。突然有一天，楊光宗又回來了。剛一進(jìn)家門，楊光宗就跪地請求楊玨能原諒他當(dāng)年犯下的錯。

楊玨想想，楊光宗是自己的獨子，自己如今年老體衰，無依無靠……再三猶豫后，楊玨最終原諒了兒子。

楊光宗剛回家的那段日子，他的表現(xiàn)倒也令人刮目相看，不但不再胡作非為，還常勸那些少不更事的不良少年改邪歸正。楊玨看在眼里喜在心頭，便逐漸把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交到楊光宗手上?？蓻]想到，等楊光宗正式掌權(quán)后，故態(tài)復(fù)萌了。

此時的楊玨只不過是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頭子，他有心呵斥楊光宗，卻反被楊光宗手下的兩個惡仆趕出家門。和楊玨一并被扔出門外的，還有一只破枕頭。

孤苦無依的楊玨無處可去，只得抱著那個破枕頭到大街上去討飯。不知不覺天就黑了，就在楊玨被凍得瑟瑟發(fā)抖，失聲痛哭時，突然有人來到他身邊，關(guān)切地詢問了他一句。

楊玨抬頭一看，原來是文興縣屢試不第的秀才黃大義。

聽了楊玨的遭遇，義憤填膺的黃大義把他攙扶回了自己家。自那以后，早年父母雙亡的黃大義就認(rèn)了楊玨為義父。

轉(zhuǎn)眼兩年過去，心中郁結(jié)難解的楊玨終于還是在一場大病后臥床不起了，黃大義請了當(dāng)?shù)刈钣忻芍幸矝]能治好他的病。

楊玨似乎也預(yù)感到大限將至，他把黃大義叫到身邊，說：“大義，看來義父是不行了。你的大恩大德義父無以為報，你就收下這個枕頭吧！”楊玨告訴黃大義，他是楊國忠的后人，這個破枕頭里藏著的就是當(dāng)年唐明皇賜給楊國忠的游仙枕。

楊玨很快咽了氣。黃大義賣了父母留給他的二畝薄田厚葬了義父后，就在義父的墳前建了一間茅草屋，一邊替他守孝，一邊發(fā)奮苦讀。雖則白天讀書辛苦，但到了晚上他卻能借助游仙枕在夢中游覽一番仙境，日子過得倒也有滋有味。

一天，黃大義的一個朋友向他訴苦，說最近總做噩夢。黃大義為人仗義，就把游仙枕的秘密告訴了他。

可沒想到那個朋友試過游仙枕后，竟口無遮攔地把游仙枕的秘密宣揚了出去。此事一傳十十傳百，最后傳到了楊光宗耳中。

楊光宗雖是個無賴但卻很有心計，他當(dāng)即賣了家中的幾十畝良田，并用所得的銀子打通關(guān)節(jié)，賄賂了知縣蘇才俊。在蘇才俊的默許下，楊光宗寫了一張狀子跑到縣衙里狀告黃大義。

黃大義被衙役們帶去了縣衙。公堂上，蘇才俊驚堂木一拍，問：“黃大義，楊光宗狀告你趁楊氏父子不和，假意施恩把楊玨接回家中，然后又在楊玨彌留之際把游仙枕騙到了手，可有此事？”

黃大義辯解道：“當(dāng)初學(xué)生把義父接回家，并不知義父手中有游仙枕！”

不等黃大義繼續(xù)解釋，蘇才俊又把驚堂木一拍：“大膽黃大義，若是還不從實招來，休怪本官革了你的功名，再命衙役們對你大刑伺候！”

黃大義冷哼一聲：“無需衙役們大刑伺候，學(xué)生把游仙枕還給楊光宗就是。但若要學(xué)生承認(rèn)救義父是為了騙寶，學(xué)生卻是死也不會認(rèn)的?！?/p>

蘇才俊見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假意稱贊了黃大義幾句后，便退了堂。endprint

當(dāng)胡掌柜講到這里，水儀生突然插嘴道：“蘇縣令如此不分青紅皂白，難道黃大義就這樣認(rèn)了么？”

胡掌柜道：“案子審下來后，黃大義的許多親友也十分不服，眾人都勸他到牛知府那里去告狀?？牲S大義卻說，如果他為了游仙枕與楊光宗告來告去，誰又相信他當(dāng)初不是為了游仙枕才認(rèn)楊玨為義父的？”

聽了胡掌柜的話，水儀生不由地對黃大義的人品豎起了大拇指。

接下來水儀生又問胡掌柜：“楊光宗大張旗鼓地用游仙枕開店賺錢，難道就沒有賊人打游仙枕的主意嗎？”

胡掌柜道：“楊光宗自幼習(xí)武，后來他在外闖蕩多年又得了一個名師的真?zhèn)?。自他的客棧開起來后，雖然也曾有幾個賊人想搶他的游仙枕，但都被他制服了?！?/p>

看看天色不早，水儀生別過胡掌柜回客房睡覺去了?？傻诙煲辉缢麆倓偲鸫?，胡掌柜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來告訴他，仙境覽勝客棧出大事了。

3

原來，昨夜住進(jìn)仙境覽勝客棧的那個白面書生，不知為何竟然死在了客棧里。

水儀生聞訊，早飯也顧不得吃，急急忙忙趕往仙境覽勝客棧。此時，客棧門外早已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客棧內(nèi)，兩個衙役正往外抬書生的尸體，還有一個衙役懷里抱著游仙枕。

楊光宗見狀，急了，他沖上前去，欲從衙役手中搶回游仙枕。就在二人搶奪的過程中，水儀生眼尖，注意到游仙枕潔白的枕套上有一小片淡綠色的污漬，顯然是書生的口水流到枕套上留下的痕跡。

以楊光宗的功夫，倒不至于寡不敵眾，但他相信憑他和蘇知縣的交情，到了衙門蘇知縣也不會難為他，就選擇乖乖束手就擒。

很快，衙役押著楊光宗來到了公堂，水儀生也跟著看熱鬧的百姓一起來到了衙門。

楊光宗預(yù)想中的情況并沒有發(fā)生，因為剛一上堂，蘇知縣就以他膽敢阻撓衙役辦案為由，先打了他二十大板。接下來，蘇知縣就向仵作詢問白面書生的死因。

仵作回稟蘇知縣：“剛才屬下已驗過尸了，書生既非中毒身亡，也非突發(fā)疾病而死，更非被人暗殺致死。書生到底因何而死，屬下也說不清楚?！?/p>

蘇知縣沉思了片刻，問旁邊的師爺：“如此怪案，師爺怎么看？”

師爺猶豫了一會兒道：“據(jù)在下看，書生之死十有八九是游仙枕在作怪。說不定此枕頭里住著個妖怪也未可知?！?/p>

蘇知縣臉上立刻現(xiàn)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隨后便命人將游仙枕呈到公堂上。蘇知縣當(dāng)著眾人的面審問起來：“枕中妖怪聽著，書生到底與你有何冤仇，你非要置他于死地？”連問三聲，見游仙枕一點動靜也沒有，蘇知縣一怒之下，命衙役們先打游仙枕十大板。

讓人想不到的是，當(dāng)衙役揮舞著板子打了游仙枕一下，枕頭里竟傳出了一聲比哭還難聽的怪叫。

蘇知縣倒吸一口涼氣：“師爺猜得不差，沒想到這枕頭里還真藏著妖怪。師爺見多識廣，你說本官下一步該怎么辦？”

師爺沖著蘇知縣拱了拱手道：“依在下愚見，不如把妖枕燒掉?！?/p>

蘇知縣點了點頭。隨即，衙役在公堂外架起了柴堆，并把游仙枕放在柴堆上，點著了火。

楊光宗被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嚇壞了，忙朝著蘇知縣磕頭道：“大人饒命，枕頭里還藏著個妖怪，小人也是剛剛才知道??！”

蘇知縣沉吟片刻，判道：“楊光宗，你雖不知枕中有妖，但妖枕殺人之事你也難逃其咎，故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本官判你入獄三年，用妖枕所賺取的不義之財盡數(shù)充公?！?/p>

案子審?fù)旰?，百姓們散了場，人群中的水儀生卻陷入了沉思，他總覺得這個案子不太對勁。

4

蘇知縣命人將書生的遺體裝入棺材中薄葬。為調(diào)查真相，水儀生暗中跟蹤那四個負(fù)責(zé)埋葬書生的衙役，來到了文興縣外的一座小山上。只見那四個衙役淺淺地挖了個坑，把棺蓋尚未蓋嚴(yán)的棺材放入其中，隨意揚了幾鍬土后便撒手不管了。

水儀生待衙役們走遠(yuǎn)后，在樹后等到天黑，才跑了出來。來到書生墓前，他十分警覺地四處望了望，確認(rèn)四周無人后，飛快地?fù)苋ス撞纳系耐?。由于棺材根本就沒蓋好，他找了根木棍就把蓋子撬開了。接著，他十分費力地把書生的尸體從里面搬了出來。

借著月光，水儀生搜起了書生的身。他在書生的袖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瓷瓶，擰開瓶蓋嗅了嗅，他邊點頭邊自語道：“果然與我猜的一樣?！?/p>

水儀生收好瓷瓶，用大拇指狠狠地掐起了書生的人中，沒多久，只聽書生“啊—”了一聲，竟幽幽轉(zhuǎn)醒了。

就在這時，遠(yuǎn)處有四點火光朝這邊過來。水儀生察覺不妙，當(dāng)即鉆進(jìn)一旁樹林，繞道至那四人的身后，出其不意將其打暈。一看，果然是之前埋葬書生的四個衙役去而復(fù)返。

為防節(jié)外生枝，還沒等書生完全恢復(fù)意識，水儀生便把他用繩子綁起來，又用一塊布堵住了他的嘴。

5

水儀生的馬就在不遠(yuǎn)處的山頭上，他呼哨一聲，馬兒飛奔而來。水儀生帶著書生一躍而上，策馬離去。

翌日清晨，水儀生押著書生來到了牛知府的公堂上，并呈上一紙訴狀。牛知府看罷水儀生寫的狀子后，立即審起了書生。

據(jù)書生交代，他是蘇知縣的一個遠(yuǎn)房侄兒。就在兩個月前，蘇知縣突然秘密給他寄了一封信，信中要他兩個月后來文興縣，配合自己演一出戲，還說屆時會讓他服下一種假死藥，等把楊光宗手中的游仙枕奪來后，再讓他復(fù)活，秘密回鄉(xiāng)。當(dāng)然這出戲不是白演的，這叔侄倆早就像做生意一樣談好了價錢。

二人的計劃實行得特別順利。游仙枕當(dāng)然也沒有真的被燒毀，蘇知縣早就偷偷用一個假枕頭進(jìn)行了替換。

至于游仙枕中的妖怪，書生說那是師爺在假枕頭里面做了點手腳，只要衙役用板子一擊枕頭，枕頭就會發(fā)出怪聲，令人誤以為枕中有妖……

牛知府很快命人將一干人等捉拿歸案。面對如山鐵證，所有案犯都低頭認(rèn)了罪。為了減輕罪責(zé)，蘇知縣供出幫他出主意的是師爺，提供假死藥丸的也是師爺。

師爺只好交代說，他家祖上世代行醫(yī)，假死藥的藥方是他為了巴結(jié)蘇知縣才主動獻(xiàn)出來的。

楊光宗雖然被判無罪釋放，不過他再也無法用游仙枕賺錢了，因為游仙枕被牛知府判給了黃大義。

因水儀生在此案中功不可沒，為了表彰他，牛知府專門設(shè)了慶功宴款待水儀生。

在宴會上，有個賓客出于好奇問水儀生：“水捕頭，您是怎么看出書生是假死的？”

水儀生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道出了真相。據(jù)水儀生講，多年前他接到過一起兇殺案，當(dāng)他去捉兇手時，兇手已畏罪服毒自殺了。讓他想不到的是，幾年后，那個兇手又因犯案被他捉住。經(jīng)審才知，幾年前兇手根本不是畏罪自殺，而是服了假死藥。據(jù)那個兇手講，凡服了那種特制假死藥的人，假死后口水會變成淡綠色，因此那天他看到游仙枕上的綠色污漬，就起了疑心。

聽罷水儀生的講述，眾賓客紛紛向他豎起了大拇指，然而水儀生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牛知府見狀便問：“儀生老弟，你有何心事？”

水儀生長嘆一聲：“如今游仙枕重回到黃大義手中，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不少歹人在打游仙枕的主意。我是在替黃大義的安危擔(dān)憂??！”

牛知府聞言也是一驚：“儀生老弟所慮極是。不知儀生老弟有何高見？”

水儀生沉思了片刻 ，突然眼睛一亮，對牛知府道：“我已替黃大義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吃完酒后我就去找黃大義。”

翌日，黃大義手捧游仙枕來見牛知府，請求牛知府代他把游仙枕敬獻(xiàn)給皇上。

牛知府把游仙枕敬獻(xiàn)給明憲宗后，明憲宗龍顏大悅，當(dāng)即頒旨升了牛知府的官，然后又重賞了黃大義。雖然水儀生沒能得到皇帝的任何封賞，不過一向淡泊名利的他對此并不在意。

選自《上海故事》2017.8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