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黨國家理論述評＊

王 鍇

關于政黨與國家的關系，是一個歷久彌新的話題。在近一百年前的魏瑪?shù)聡瑢W者們就曾圍繞一個名為“政黨國家”（Parteienstaat）的理論展開討論。1政黨國家的概念最早是德國學者奧托·科爾羅伊特（Otto Koellreutter）提出。Vgl. Michael Stolleis, Parteienstaatlichkeit-Krisensymptome des demokratischen Verfassungsstaats?, VVDStRL 44 (1985) , S.9.那么，那場討論可以為我們今天的思考提供哪些借鑒，本文擬對其進行一番探討。本文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討論政黨國家理論的內(nèi)涵；第二部分分析政黨國家理論提出的背景；第三部分對中德語境下政黨與國家的關系進行比較；第四部分就政黨在國家中發(fā)揮作用的方式提出思考。

一、政黨國家理論的內(nèi)涵

（一）魏瑪時期對政黨的接納

政黨雖然在魏瑪時期之前的帝制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2德國政黨是在1850年后產(chǎn)生的，最初的目的是支持個別議員參加國民大會，或者更準確一點，是為了代表各邦國。Christoph Gusy, Die Lehre vom Parteienstaat in der Weimarer Republik, Nomos Verlagsgesellschaft, Baden-Baden,1993, S. 11.但是當時政黨與國家并沒有什么交集。因為國家與政黨的本質(zhì)是相互對立的，國家的指向是公共利益，而政黨則是要實現(xiàn)選民和成員的特殊利益，必要時甚至要以犧牲公共利益為代價。據(jù)此，國家要求政治意志和行為的統(tǒng)一性，這種統(tǒng)一性是基于它對公共利益的責任，是超越政黨的。這就導致了政黨在國家中并沒有位置，政黨國家的概念在當時不僅不存在，而且自身就是一個矛盾。

但是到了魏瑪時期，政黨無論在實踐中還是理論上都獲得了承認。（1）實踐中，由于魏瑪憲法規(guī)定了比例代表制，它是以政黨的存在和運行為前提的。當時的指導思想就是，議會應當盡可能反映選民的政黨成分。但是由于自由委托（freie Mandat）思想的存在，阻礙了政黨對議會的影響。所謂自由委托就是指議員的行為要完全獨立于任何人，獨立于他所屬的政黨、社會階級、利益團體。3a.a.O., S. 32.這種自由委托的思想可以看作是帝制時代區(qū)分國家與政黨的自然結(jié)果，然而，由于魏瑪憲法規(guī)定，帝國總理和部長必須基于帝國議會的信任才能工作，實踐中大部分政府辭職都是政黨聯(lián)盟爭吵的結(jié)果，這就為議會黨團針對政府形成統(tǒng)一的意見提供了動機，政黨內(nèi)部紀律的加強隨之抵消了自由委托的思想。（2）理論上，因為在德國獨特的君主原則（monarchischen Prinzip）下，國家權(quán)力唯一由君主享有，議會參與立法不是在分享國家權(quán)力，只是國家權(quán)力的自我限制。在此背景下，政黨作為市民結(jié)社的產(chǎn)物是在國家之外。但是到了魏瑪時期，國家形式的改變拉近了政黨與國家的距離。因為魏瑪憲法第1條將國家形式界定為共和國，并且規(guī)定了人民主權(quán)的原則。國家和國家權(quán)力的主體從此之后不再是君主，而是人民。人民的意志不僅是國家的來源，也是國家意志的表現(xiàn)。當人民的意志也成為國家意志的時候，那么它的構(gòu)建和行使，也就是表決和選舉，自然成為國家的行為。這隨之導致了議會在國家法中的新地位。過去，議會僅僅被視為相對于國家的社會的機關，而在魏瑪憲法下更多是國家的機關。4a.a.O., S. 60-61.雖然，人民的意志成為國家意志的源泉，但是人民代表如何實現(xiàn)人民的意志，亦即國家的意志？因為人民的意志和國家的意志不能簡單的等同，人民的意志是多元的，而國家的意志必須是統(tǒng)一的。比如人民對于誰適合當總統(tǒng)可能有不同的意見，但是通過選舉最終只能由一個人來當總統(tǒng)。由此，公投和立法的過程就是將異質(zhì)的、相互對抗的人民意志打包成一個多數(shù)意志從而作為最終的國家意志，而政黨在此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的轉(zhuǎn)化功能（通過選舉議員將人民的意志帶到國家機關中）和組織功能（將人民中不同的政治觀點打包并且組織成有行動能力的整體）。5a.a.O., S. 65.也就是說，在多元民主的背景下，民主離不開政黨。

（二）政黨國家理論的提出

政黨國家理論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格哈德·萊布霍爾茲（Gerhard Leibholz），6格哈德·萊布霍爾茲（1901—1982），德國公法學家。萊布霍爾茲是猶太人，少年時是一個神童，1921年（年僅20歲）就以一篇《費希特與民主思想》的論文獲得哲學博士學位，1925年又以《法律面前的平等》為題獲得法學博士學位，1929年以《代表的本質(zhì)和20世紀民主的內(nèi)涵變遷》為題獲得教授資格。先后在格賴夫斯瓦爾德大學、哥廷根大學任教。納粹上臺后流亡英國，戰(zhàn)后1947年返回德國。1951—1971年擔任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法官長達20年時間。他的主要貢獻是提出了平等的恣意禁止公式以及政黨國家理論。Vgl. Christian Starck, Gerhard Leibholz, in: Peter H?berle/Michael Kilian/Heinrich Amadeus Wolff (Hrsg.), Staatsrechtslehrer des 20. Jahrhunderts, Walter de Gruyter GmbH, Berlin/Boston, 2015.這使后來一提到政黨國家理論就不由自主地貼上萊布霍爾茲的標簽。萊布霍爾茲的學術(shù)生涯橫跨魏瑪?shù)聡吐?lián)邦德國，因此他的理論一方面延續(xù)了魏瑪時期有關政黨與國家關系的精神科學的思考方向，另一方面又利用他擔任聯(lián)邦德國憲法法院法官的機會，做出許多涉及政黨的判決，從而改變了國家法學無視政黨的局面。

早在19前引注7, Leibholz, S. 37。29年發(fā)表的教授資格論文《代表的本質(zhì)》中，萊布霍爾茲就試圖從現(xiàn)象學的角度來反對魏瑪時期的國家法實證主義。7Gerhard Leibholz, Das Wesen der Repr?sentation und der Gestaltwandel der Demokratie im 20. Jahrhundert, 3. Aufl.,Walter de Gruyter & Co., Berlin, 1966, S. 13ff.他認為，法不僅僅是應然的，而且同時也與意義領域相聯(lián)系。因此，復雜的東西不是靠分析，而是要在整體上進行把握。8Volker Hartmann, Repr?sentation in der politischen Theorie und Staatslehre in Deutschland: Untersuchung zur Bedeutung und theoretischen Bestimmung der Repr?sentation in der liberalen Staatslehre des Vorm?rz, der Theorie des Rechtspositivismus und der Weimar Staatslehre, Duncker & Humblot, Berlin, 1979, S. 264.對于萊布霍爾茲而言，代表意味著一個將實際不在場的人變得在場的過程，不同于民法中的代理，它是一種精神現(xiàn)象。9前引注7, Leibholz, S. 37。萊布霍爾茲強調(diào)，只有純粹的思想性的價值，比如正義的理念、強調(diào)價值的共同體或者個人（如君主或者教皇）才能被代表，而私法和經(jīng)濟領域是不能被代表的，因為后者缺乏一種純粹的超越個人的思想性價值。10a.a.O., S. 33.由此出發(fā)，萊布霍爾茲認為，每一個民族共同體都是一個價值共同體，其在思想上具有同一性。因為國家的一體性只有建立在政治領域，所以也是政治的思想同一性。11a.a.O., S. 46.但是，萊布霍爾茲并不認為這種思想同一性是通過人民的同質(zhì)性來完成的，而恰恰是通過代表。

萊布霍爾茲認為，政黨的出現(xiàn)使代表關系發(fā)生了變化，議會中自由的意見交換——也就是經(jīng)典代議體制中的自由委托理論——已經(jīng)不存在了。議員不再作為人民的代表而自由決定，他要服從于政黨的意志，議會的最初角色也發(fā)生了變化，僅僅成為政黨決議的登記者。12Gerhard Leibholz, Strukturprobleme der modernen Demokratie, 3. Aufl., Verlag C.F.M ü ller, Karlsruhe, 1967, S. 94ff.萊布霍爾茲將這種變化稱為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結(jié)構(gòu)性變遷——政黨國家，即通過政黨進行統(tǒng)治。萊布霍爾茲不僅對政黨國家持肯定態(tài)度，而且還積極地為其尋找國家法上的理由。他認為，在大眾民主下，大眾通過政黨被激活，去參與國家并與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政黨起到了人民與國家之間的橋梁作用，如果沒有這種中介組織，無定型的大眾在政治上是無能和無助的。萊布霍爾茲將政黨國家作為直接民主的表現(xiàn)形式，13a.a.O., S. 118.政黨在國家中相當于不斷的公投。因為在萊布霍爾茲看來，公民加入政黨就具有了政治行動能力，成為積極公民。這種積極公民性就相當于人民創(chuàng)制或者人民復決。所以，對他來說，政黨對議員的強制委托類似于準公投，從而使人民的意志約束議員。這也構(gòu)成了政黨的內(nèi)在憲法，也就是說，政黨的宗旨就是生成人民的意志，從而實現(xiàn)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統(tǒng)一。在這個意義上，政黨是憲法機關。對于國家來說，政黨在政治意志形成中的作用要比選舉重要得多。

從今天的觀點來看，萊布霍爾茲的政黨國家理論是在探尋大眾國家的民主正當性，它的核心問題就是民主國家的人民代表，即具有政黨身份的議員如何代表人民。由于議員受到所屬政黨的約束，所以議員與人民之間的聯(lián)系被政黨與人民之間的聯(lián)系所取代。萊布霍爾茲的論證思路是從政黨的出現(xiàn)給議員跟人民之間關系帶來的改變出發(fā)，探討政黨的積極意義。一方面，人民通過政黨變得積極，具有了政治行為能力；另一方面，政黨也成為人民的傳聲筒，使人民的聲音可以向外發(fā)出。沒有政黨，人民將無法對國家施加影響，也無法在政治領域?qū)崿F(xiàn)自我。14a.a.O., S. 225.同時，政黨的出現(xiàn)也給選舉的過程帶來改變，選舉的人格化特征變小了，而成為一個純粹的針對政黨政策的事務表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萊布霍爾茲認為政黨國家是直接民主（公投）在現(xiàn)代國家的代替物，15Dieter Grimm, Politische Parteien, in: Ernst Benda/Werner Maihofer/Hans-Jochen Vogel (Hrsg.), Handbuch des Verfassungsrechts der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2. Aufl., Teil 1, Walter de Gruyter, Berlin, New York, 1995, S.614.就像在直接民主（公投）中多數(shù)公民的意志就等于人民的意志一樣，政黨國家中，議會中多數(shù)黨的意志就等于普遍的公意。萊布霍爾茲認為，政黨國家的最終狀態(tài)就是選舉變得多余，政治參與主要是在政黨內(nèi)部實現(xiàn)。16Jan Hecker, Die Parteienstaatslehre von Gerhard Leibholz in der wissenschaftlichen Diskussion, Der Staat 34 (1995), S.292.萊布霍爾茲的政黨國家理論容易被人詬病為反民主或者反議會制。但實際上，萊布霍爾茲的理論具有兩面性，它在正當化政黨國家的現(xiàn)實的過程中，也不自覺地對其進行了限制，亦即政黨只有代表人民才能使政黨國家具有正當性。同時，萊布霍爾茲也意識到政黨有可能會取代人民作出判斷，篡奪人民的權(quán)力，為了防止政黨國家走向極端，他提出用黨內(nèi)民主來制衡。17程邁：《歐美國家憲法中政黨定位的變遷——以英美法德四國為例》，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2年第3期。因此，也有學者認為，萊布霍爾茲的理論更多是在維護民主而非反民主。18Emanuel V. Towfigh, Demokratische Repr?sentation im Parteienstaat, in: Ulrich Jan Schr?der und Antje von Ungern-Sternberg (Hrsg.), Zur Aktualit?t der Weimarer Staatsrechtlehre, Mohr Siebeck, T übingen, 2011, S. 216.

（三）對政黨國家理論的批評

萊布霍爾茲的理論遭受了很多的批評，主要的批評來自于：（1）對其方法論的批評，萊布霍爾茲的方法是對憲法現(xiàn)實進行一種現(xiàn)象學的還原。有學者批評這種方法更多是一種直覺，是無法檢驗的，帶有主觀主義的危險。19前引注16, Hecker, S. 294-295。甚至有人稱其為“無現(xiàn)象的現(xiàn)象學”，即缺乏歷史和經(jīng)驗的現(xiàn)象。20a.a.O., S. 300.（2）從現(xiàn)實層面的批評。萊布霍爾茲將政黨國家的選舉視為公投，因為選舉本來是針對人，而選民選擇不同政黨的綱領則類似于公投（即針對事），但是政黨都在盡力推出自己的首席候選人，讓他們參與競選并且讓公眾所知，由此導致了選舉的人格化。同時，萊布霍爾茲也扭曲了議會決定的過程。議會并非僅僅是執(zhí)政黨的執(zhí)行機關，議會的立法活動中，黨派、委員會、部長、職業(yè)官僚、利益團體都發(fā)揮了中介的作用，由于在德國聯(lián)合政府是常態(tài)，所以，執(zhí)政黨必須依靠妥協(xié)來達成共識。此時，如果只是貫徹某個政黨的政策是絕無可能的。21Foroud Shirvani, Das Parteienrecht und der Strukturwandel im Parteiensystem: Staats-und europarechtliche Untersuchungen zu den strukturellen Ver?nderungen im bundesdeutschen und europ?ischen Parteiensystem, Mohr Siebeck, T übingen, 2010, S. 59.（3）從理論上進行批評，認為萊布霍爾茲的理論混淆了代表性和同一性。22Angelika Siehr, Repr?sentation bei Gerhard Leibholz, in: Anna-Bettina Kaiser (Hrsg.), Der Parteienstaat: Zum Staatsverst?ndnis von Gerhard Leibholz, Nomos, Baden-Baden, 2013, S. 69.因為在施米特的理論中，代表性和同一性是兩個對立的政治形式，同一性意味著不需要也不能被代表，代表性是建立在絕對的同一性無法實現(xiàn)的基礎上，當然，代表性也必須以同一性為前提，“離開了同一性觀念，任何代表都是不可能的”。23［德］施米特：《憲法學說》，劉鋒譯，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19頁。但是，萊布霍爾茲的理論不僅把代表和被代表的畫等號，而且認為這是代表結(jié)構(gòu)的必然結(jié)果。24Hasso Hofmann, Parlamentarische Repr?sentation in der parteienstaatlichen Demokratie, in: ders., Recht-Politik-Verfassung: Studien zur Geschichte der politischen Philosophie, Alfred Metzner Verlag, Frankfurt am Main, 1986, S.259f.

筆者認為，政黨國家的出現(xiàn)，一是因應國家的政治統(tǒng)一性與社會的利益多元性之間的困難，即如何將“多”凝聚為“一”？首先，要么是承認多元社會的存在，并用多元政黨來反映。但問題是，如何保證多元政黨在議會競爭的有序性而不至于癱瘓議會的運作？對此，施米特曾經(jīng)對此進行過深入的批判：議會是建立在自由主義思想之上的，即議會的活動是一個意見交流的過程，從中產(chǎn)生了正確的國家意志。25前引注23，施米特書，第187頁。議會的任務不是產(chǎn)生政治決斷，而是發(fā)現(xiàn)正確性。這就取決于它是否進行了有創(chuàng)造性的、整合性的討論，26Rudolf Smend, Verfassung und Verfassungsrecht, Verlag von Duncker & Humblot, Mü nchen und Leipzig, 1928,S.154.即有用的和有害的觀點的相互碰撞。在此意義上，議會就是一個將分散的、不同的理性部分匯聚起來，最終帶來公共的統(tǒng)治。但是，魏瑪時期的人民代表并沒有維護這種精神上的前提，比例代表制帶來的小黨林立、相互傾軋導致了人民在政治上的分裂而非政治上的統(tǒng)一，它使議會行為的自由和公開性轉(zhuǎn)移到了黨派的密室中，從而阻礙了人民通過政黨的中介對議會的直接控制，也通過黨團強制投票和政黨紀律阻礙了議會對真理的追尋，由此在民主的精神基礎和政黨之間產(chǎn)生了根本的矛盾。其次，要么是否認多元社會的存在，用一元政黨來統(tǒng)一多元的社會利益，但是這將導致作為整體的政黨（薩托利語）或者人民政黨的出現(xiàn)，在某種意義上也就等于取消了帶有部分意義的政黨概念。二是緩解自由委托與強制委托之間的緊張關系。比如德國《基本法》第38條第1款規(guī)定，議員是全體人民的代表，不受委任與命令約束，僅遵從其內(nèi)心。但是，這一理想的自由委托的理論遭遇了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在代表由政黨提名、選區(qū)的選民選出的制度安排下，代表不可能不考慮所在政黨和選區(qū)的利益。所以，學者胡貝爾（Huber）非常精辟地指出，政黨國家面臨的真正問題就是，當政黨自身的利益與公共利益不一致的時候，政黨如何使用自己法律上的活動空間？27Peter M. Huber, Der Parteienstaat als Kern des politischen Systems-Wie tragf?hig ist das Grundgesetz?, JZ 1994, S.695.對此有學者認為，憲法并不禁止代表接受某一特殊的利益，但是代表要注意其所代表的特殊利益（選民利益、政黨利益）與普遍利益、整體利益之間的協(xié)調(diào)性。28Roman Herzog, Verfassungsrechtliche Grundlagen des Parteienstaates, C.F.M ü ller Juristischer Verlag, Heidelberg,1993, S. 26f.萊布霍爾茲甚至提出，作為黨員的議員也許要受到政黨紀律的一些約束，但是政黨不能夠?qū)⒆约旱囊庵緩娂釉谧h員身上，議員可以自由地退出政黨、加入其他的政黨，議員的退黨行為不會造成其議員身份的喪失，29前引注17，程邁文。以此來緩和政黨紀律對議員的約束與議員要代表人民的利益之間的沖突。

二、政黨國家理論的理論背景——國家與社會分離還是融合

在德國傳統(tǒng)上，政黨的定位是建立在國家與社會二分的基礎上，國家僅僅是行政國家，30德意志長期分裂的歷史導致了有邦國無國家，有行政法而無國家法，這也就是奧托·邁耶（Otto Mayer）之所以喟嘆“憲法消逝，行政法長存”的原因。議會并非國家的機關，而更多是保護社會，是作為社會的機關。31Christoph Gusy, Die Lehre vom Parteienstaat in der Weimarer Republik, Der Staat 32 (1993), S. 57-58; Georg Jellinek, Allgemeine Staatslehre, 3. Aufl., Verlag Dr. Max Gehlen, Bad Homburg V.D.H ü he, Berlin, Z ürich, 1966, S.578ff.政黨與議會類似，并非一種國家現(xiàn)象。國家是超黨派的或者政黨中立的。因此在國家法里，政黨就像一個“異質(zhì)”。但是，政黨國家理論的提出改變了這種局面，政黨不再是社會的，而是國家的，政黨國家的出現(xiàn)帶來的后果是國家與社會的融合。

洛倫茨·馮·史坦恩（Lorenz von Stein）認為，社會是由個體所組成，社會秩序的形成就在于個人追求自利以及個人利益持續(xù)發(fā)展所造成的變動狀態(tài)。但是在上述社會運作原則下，社會必然走向解體的命運，原因在于個人的自利行為永遠將整體視為工具，個人利益并不為公共利益而存在。為了避免社會的解體，史坦恩認為需要另一種機制來解決個體與整體利益的沖突以保障個人利益，并且扶助每一個個人以實現(xiàn)其個人利益。它必須是一個統(tǒng)合的有機機制，以統(tǒng)合多元且復雜的個人利益，并以統(tǒng)合特殊利益、階級利益的矛盾為其職責，并且是其存在的終極道德基礎。這種機制就是國家，因此從社會的本質(zhì)及其發(fā)展法則中，史坦恩推出了國家的本質(zhì)在于公共利益，而且只在于公共利益。32參見［德］史坦恩：《國家學體系：社會理論》，張道義譯注，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08年版，第ⅩⅩⅩⅤ—ⅩⅩⅩⅥ頁。

史坦恩雖然區(qū)分了社會與國家，但是他沒有說明為什么社會與國家要分離。相反，學者伯肯弗爾德（B?ckenf?rde）認為，國家與社會的分離不是一個單純理論的產(chǎn)物，亦即一個與社會現(xiàn)實無關的抽象的思維模式，它是有特定的政治社會秩序的條件的。33Ernst-Wolfgang B?ckenf?rde, Die Bedeutung der Unterscheidung von Staat und Gesellschaft im demokratischen Sozialstaat der Gegenwart, in: ders., Recht, Staat, Freiheit: Studien zur Rechtsphilosophie, Staatstheorie und Verfassungsgeschichte, 2. Aufl., Suhrkamp, Frankfurt am Main, 2006, S. 211.這些條件包括：（1）中世紀的政治秩序以及早期現(xiàn)代的諸侯國統(tǒng)治導致很多分散的、有限獨立的政治實體，即缺乏一個全面的、能夠最終決定的政治統(tǒng)治權(quán)，導致了只有社會、沒有國家。因此馬克思才說，早期的市民社會具有直接的政治屬性。（2）隨著許多分散的政治權(quán)力集中到一個人格或者一個機關手中，意味著一種統(tǒng)一的、全面的政治統(tǒng)治權(quán)被組織和構(gòu)建起來，也同時意味著大量的中間層次的權(quán)力和舊社會的地位秩序被消滅和鏟平，市民社會的政治屬性被剝奪。個人不能再對其他個人行使統(tǒng)治權(quán)，而是整體上成為國家權(quán)力的主體，這就導致了個人除了國家權(quán)力外不再受其他人的統(tǒng)治。這一方面意味著國家的形成，另一方面也意味著社會的重組，即社會是由自由和法律上平等的個人組成。（3）統(tǒng)一國家權(quán)力的組織化構(gòu)建不僅帶來了政治統(tǒng)治權(quán)的集中和擴張，也為國家權(quán)力帶來了束縛和限制。這種束縛和限制主要來自于國家目的（Staatszweck）。由此導致個人和社會并不處于國家的全面介入之下，而只是在特定的方面和領域，即對國家目的的達成是必要的領域。相應地，在該領域之外就存在一個不被國家組織化和更新化的領域，即個人和社會的自由領域。（4）隨著社會國的出現(xiàn)，國家要對經(jīng)濟和社會過程進行調(diào)控，出現(xiàn)了以消除社會緊張關系和社會不平等為目的的規(guī)制立法、衡平立法和分配立法，這到底意味著國家與社會的二分獲得了進一步發(fā)展還是自我廢除呢？伯肯弗爾德認為，社會國并不是“國家與社會的二分”的反面，而是其自身。因為市民社會將“受國家保障”視為一種秩序原則，某種程度上就是它的憲法。因為國家介入的目的是防止社會陷入自我毀滅。國家必須通過社會衡平和社會給付來使個人和社會的自由以及法律上的平等獲得真正的實現(xiàn)。當然，國家對經(jīng)濟—社會領域的干預必須限于特定的目的，也就是說，國家的社會行政是有限度的，即所謂的輔助性原則。34Burkhard Sch?bener/Matthias Knauff, Allgemeine Staatslehre, 2. Aufl., Verlag C.H.Beck, M ü nchen, 2013. S. 85.

（一）區(qū)分的意義

黑塞（Hesse）認為，區(qū)分國家與社會的根本意義在于，如果不區(qū)分將導致全面的國家或者全面的社會，35Konrad Hesse, Bemerkungen zur heutigen Problematik und Tragweite der Unterscheidung von Staat und Gesellschaft,D?V 1975, S. 439.要么是只有國家，沒有哪個領域可以使私人的自由免于國家的干預；要么是只有社會，自由將得不到國家的保護，將無法抵御其他優(yōu)勢私人的壓制。36Wilhelm Henke, Das Recht der politischen Parteien, 2. Aufl., Verlag Otto Schwartz & Co., G?ttingen, 1972, S. 3.因此，國家與社會二分是國家與社會融合的替代選項，而后者會導致自由的終結(jié)。除此之外，區(qū)分國家與社會的實踐意義在于，它反映了政治意志形成的組織形式和將國家限于公共領域。哪一個公共的或者與公共相關的任務可以被解釋為國家的任務，取決于在憲法的框架下該事情能否或者必須通過民主，亦即立法來決定。存在很多的公共任務必然是國家任務，比如法律救濟、警察和對外安全。也可能存在國家任務和社會任務并存的情形，比如學校和教育。當然也有保留給社會的領域，比如新聞、宗教、世界觀等。37前引注 33, B?ckenf?rde, S. 232-233。

（二）區(qū)分的標準

學者魯普（Rupp）指出，國家與社會的區(qū)分不僅僅是理論的，也不僅僅是功能和角色的區(qū)分，而主要是體系和法結(jié)構(gòu)的不同。國家的行為是授權(quán)的結(jié)果，國家沒有自由，而僅僅是職責（Kompetenzen）；國家是基本權(quán)利的義務人，而非權(quán)利人。與此相對的是，社會是自由和自治的，基本權(quán)利的自由地位不僅是市民的基本地位，也是由自由人組成的社會的秩序原則和生活原則。38Hans Heinrich Rupp, Die Unterscheidung von Staat und Gesellschaft, in: Josef Isensee und Paul Kirchhof (Hrsg.),Handbuch des Staatsrechts der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Band II, 3. Aufl., C.F.Müller Verlag, Heidelberg, 2003, S.898-900.但他同時也指出，私領域和政治領域在民主社會是無法區(qū)分的。因為言論、集會、示威、結(jié)社這些屬于私人自由的東西也表現(xiàn)出政治性和公共性。39a.a.O., S. 892.對此，筆者比較贊成學者伯肯弗爾德的觀點，即國家與社會雖非完全重合，但也不是毫無聯(lián)系。一方面，社會要參與國家的意志形成，這體現(xiàn)了國家是民主的國家；另一方面，國家權(quán)力要受限于個人和社會的自由，這體現(xiàn)了國家與社會的區(qū)分。因此，政治自由的根本意義在于防止市民自由受到國家權(quán)力的干預。40前引注 33, B?ckenf?rde, S. 226。

格林（Grimm）認為，從法學來講，國家與社會的區(qū)分主要體現(xiàn)為公法與私法的區(qū)分，公法的規(guī)范都與國家相關，而且所有的公法關系都有國家的參與。而私法是社會成員之間的法律關系。41Dieter Grimm, Staat und Gesellschaft, in: Thomas Ellwein und Joachim Jens Hesse (Hrsg.), Staatswissenschaften:Vergessene Disziplin oder neue Herausforderung?, Nomos Verlagsgesellschaft, Baden-Baden, 1990, S. 13-14.有人可能要問，英美法系不區(qū)分公私法是否意味著它們也沒有國家與社會的區(qū)分？格林的回答是，這取決于區(qū)分的歷史和英美法系缺少的理由是什么。42a.a.O., S. 18.所謂的英國革命，是由代表社會的議會領導的，革命的結(jié)果不是秩序的變革，而僅僅是傳統(tǒng)權(quán)力之間的權(quán)重變化。一方面，國王保留了特權(quán)但是不包括所有的公權(quán)力；另一方面，社會借助議會獲得政治權(quán)力。在這種情況下，一種類似于歐洲大陸的二元主義沒有建立起來。無法壟斷公權(quán)力的國王不能成為國家的化身，同時，社會也不能被排除在政治之外。美國的情況則是，國家的概念更多類似于英國的政府。因為美國在革命前已經(jīng)擁有了自由的社會秩序，革命只是為了反對宗主國的侵犯。43a.a.O., S. 17-19.在格林看來，英美是有社會而無國家，國家的統(tǒng)治被社會的治理所取代。44埃 姆 克（Ehmke） 也 有 類 似 的 看 法，Vgl. Horst Ehmke, ?Staat“and ?Gesellschaft“als verfassungstheoretisches Problem, in: Ernst-Wolfgang B?ckenf?rde (Hrsg.), Staat und Gesellschaft,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Darmstadt, 1976, S. 244.

政黨國家的出現(xiàn)給國家與社會關系帶來的改變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社會的政治化。政黨雖然使得民眾具有了政治行為能力，產(chǎn)生了參與政治的熱情，但是過分動員也會導致社會的政治化，即社會的自主性和創(chuàng)造力不斷萎縮。45陳明明教授對此有深入的分析，參見陳明明：《在革命與現(xiàn)代化之間——關于黨治國家的一個觀察與討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02—204頁。社會的政治化體現(xiàn)在一些本來屬于社會自治解決的問題，比如市場競爭問題、學術(shù)爭議問題，被動輒上綱上線為政治問題，陷入“敵我之爭”。二是國家的部分化。政黨本來代表社會，意味著它有其自己的利益（這從“政黨”一詞的詞根“part”有“部分”之義就可以看出），而國家應當追求公共利益。雖然萊布霍爾茲認為多數(shù)黨的利益就是普遍公益，但是這就跟多數(shù)決一樣，多數(shù)人的利益仍然與所有人的利益存在差距，并且容易導致少數(shù)人的利益被忽視。所以，如何使政黨所代表的部分利益與其他部分的利益進行協(xié)調(diào)是政黨國家面臨的挑戰(zhàn)。

三、中德語境下政黨與國家的關系

（一）當前德國的政黨國家理論：處于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政黨

政黨國家的概念在今天的德國仍然存在，但是已經(jīng)失去了政黨與國家合二為一的意味，變成了單純的“有政黨的國家”的代名詞。這背后的主要推動力是黑塞所提出的政黨地位理論。46在今天，政黨國家與政黨民主政體往往被視為同義詞。參見［德］埃弗哈德·霍爾特曼：《德國政黨國家：解釋、發(fā)展與表現(xiàn)形式》，程邁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8頁。黑塞在1959年的德國國家法教師大會上發(fā)表了《政黨的憲法地位》一文，對萊布霍爾茲的理論進行了全面反思，基本奠定了目前政黨地位的通說。他認為，政黨具有三種不同的憲法地位：自由地位、平等地位和公共地位。47Konrad Hesse, Die verfassungsrechtliche Stellung der Parteien im modernen Staat, VVDStRL 17 (1959), S. 27.所謂自由地位，是指通過政黨形成公共的政治意志，政黨的自由包括外在自由、內(nèi)在自由以及禁止國家的—制度的背書。48a.a.O., S. 28.外在自由主要通過政治基本權(quán)利的制度化來實現(xiàn)，從而使政黨免受國家直接的和間接的約束和控制。內(nèi)在自由是指要保護政黨內(nèi)部的意志形成過程，它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免受不合比例的法律化或者政黨的自我規(guī)制要受到外界的尊重。49Konrad Hesse, Grund zü ge des Verfassungsrechts der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20. Aufl., C.F.Müller Verlag,Heidelberg, 1995, Rn. 174ff.政黨的平等地位是指政黨政策競爭中的機會均等，在禁止國家干涉政黨活動的同時，國家也要保障政黨享有同等的機會。50a.a.O., Rn. 176.政黨的公共地位是指政黨不同于私人社團，負有對于國家整體的憲法責任，因此公民參與政黨，特別是財政方面，要受到保障。51a.a.O., Rn. 177f.

黑塞反對政黨國家的理論，他認為，政治意見形成的自發(fā)性和政治力量的自由流動使政黨與國家的機構(gòu)相區(qū)分。52前引注47, Hesse, S. 34。但是，黑塞也不認為政黨具有私法屬性，他希望政黨取得公法地位，這一點又與政黨國家的理論相類似。53前引注21, Shirvani, S. 63。當然，承認政黨的公法屬性將導致法律進入政黨內(nèi)部生態(tài)的后果，從而使政黨法成為不可避免的東西。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曾經(jīng)受到萊布霍爾茲政黨國家理論的影響，認為政黨發(fā)揮著憲法機關的作用，因為它參與了政治意志的形成。54BVerfGE 4, 30.但是，在黑塞的警告（禁止任何將政黨作為國家制度予以鞏固的行為，禁止將政黨納入組織化的國家當中）之后，法院與之前的看法拉開了距離。“基本法第21條雖然將政黨提升至憲法制度的等級，但政黨并不屬于國家最高機關。相反地，政黨是自由組成，根植于社會政治領域的團體。”55BVerfGE 20, 100.然而，無論是黑塞承認政黨作為公法團體，還是聯(lián)邦憲法法院認為政黨是憲法制度或者憲法大廈的組成部分、憲法上的整合因素、人民政治意志形成的主體、行使憲法機關的功能等，56Philip Kunig, Parteien, in: Josef Isensee und Paul Kirchhof (Hrsg.), Handbuch des Staatsrechts der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Band III, 3. Aufl., C.F.M üller Verlag, Heidelberg, 2005, S. 353.都可以看出，政黨與普通的社會團體仍然存在不同。這一不同不僅體現(xiàn)政黨在成立上享有不同于一般社會團體的特殊待遇，更體現(xiàn)在強調(diào)政黨需承擔一定的特別義務，即黨內(nèi)民主的要求。57黃俊仁：《開除黨籍與司法審查——黨內(nèi)民主原則的再出發(fā)》，載《東吳法律學報》第27卷第4期。

（二）中華民國時期的黨治國家

中國的政黨始于清末的立憲派，58比如當時資政院中的憲友會、帝國憲政實進會、辛亥俱樂部、政學會。參見張玉法：《清季的立憲團體》，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35—348頁。當時認為政黨的功能有三：教育國民、領導輿論、統(tǒng)一國家。59張玉法：《民國初年的政黨》，岳麓書社2004年版，第24頁。辛亥革命爆發(fā)之后至1913年間，全國公開的黨會（有的政黨不以黨為名稱，而以會、社等代之）竟有682個。60同上書，第32頁。中國政黨的發(fā)展經(jīng)過了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議會政黨時期，政黨在議會中展開和平競爭，以1912—1914年的國民黨和進步黨最為典型。隨著軍閥專制的確立，議會政黨最終失敗了。其中的原因除了當時的領導人崇尚實力，只把政黨作為斗爭的手段而非斗爭的目的外，61比如袁世凱組織進步黨是為了抗衡國民黨，但當進步黨支持制定天壇憲草后，就不惜通過武力采取剝奪國民黨員議員資格的方式使整個國會停擺。而國民黨一方在1913年宋教仁案爆發(fā)后就發(fā)動“二次革命”，等于放棄了國會斗爭的手段。更主要的原因，張玉法教授認為，是由于傳統(tǒng)中國行政權(quán)占優(yōu)越地位，故對議會制衡行政權(quán)極力反彈，“主政者不了解制衡的意義，乃百般對制衡的力量加以摧折”，62前引注59，張玉法書，第453頁。甚至不惜破壞國會、解散政黨，最終隨著議會政治的失敗而使這種議會政黨也煙消云散。

第二個階段是革命政黨時期，以1914年孫中山建立中華革命黨為標志。中華革命黨的建立一方面是孫中山對議會政治的失望所致，63孫中山對議會政治的失望，除了來自對民國初年北京國會的惡劣印象外，還與他早年在美國看見過選舉有關。1906年他曾在《民報》的周年慶上講話，認為美國選舉舉國瘋狂，有很大的流弊。選舉時的混亂，令人搖頭，不可能選出杰出的人物，相反的會選出一些二三流的愚蠢無知的角色。參見張朋園：《從民權(quán)到威權(quán)：孫中山的訓政思想與轉(zhuǎn)折，兼論黨人繼志述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5年版，第11—12頁。所以從“中華革命黨”的黨名就可以看出，要放棄和平競爭的手段；另一方面也是受德國和蘇聯(lián)思想的影響。據(jù)學者考證，德裔意大利籍學者米歇爾斯（Rokert Michels）的《政黨政治》一書對孫中山的影響頗大。他曾在書信中指出：“意大利密且爾博士政黨社會學謂平民政治之精神在黨派，其日常之事務，重要行動之準備實行，亦不能不聽命于一人?？梢姛o論何黨，未有不服從黨魁之命令者，而況革命之際，當行軍令，猶貴服從。此次組織革命黨事，以服從命令為唯一之條件。”64孫中山：《致南洋各埠洪門同志函》，轉(zhuǎn)引自前引注63，張朋園書，第27頁。更大的影響來自于蘇聯(lián)顧問鮑羅廷，并引發(fā)了國民黨的改組。65同上書，第64—69頁。孫中山從蘇聯(lián)學到的就是以黨治國，但是在以黨治國之前，首先是以黨建國。他在國民黨改組會議上曾說：“俄國完全以黨治國，比英、美、法之政黨握權(quán)更進一步，我們現(xiàn)在無國可治，只可從以黨建國，待國建好，再去治他。”66《關于國民政府組織案之說明》，轉(zhuǎn)引自前引注63，張朋園書，第49頁。孫中山的以黨治國思想是與他的訓政思想相聯(lián)系的，他將中國老百姓分為先知先覺、后知后覺和不知不覺三類，67同上書，第51頁。由少數(shù)先知先覺者組成革命黨，由革命黨人對后知后覺者進行教育和輔導，教會人民作主人，這就是訓政。68王長江主編：《黨政關系研究》，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15年版，第77頁。孫中山在一篇演講中對訓政解釋得更為清晰，他說：“須知五千年來被壓做奴隸的人民，一旦抬他做起皇帝，定然是不會做的。所以我們革命黨人應該來教訓他，如伊尹訓太甲樣。我這個訓字，就是從伊訓上‘訓’字用得來的……我們現(xiàn)在沒有別法，只好用些強迫的手段，迫著他來做主人，教他練習練習，這就是我用訓政的意思。”孫中山：《訓政之解釋》，轉(zhuǎn)引自王泰升：《國民黨在中國的“黨治”經(jīng)驗——民主憲政的助力或阻力？》，載《中研院法學期刊》第5期。孫中山去世后，國民黨開始正式實施訓政，即在具體制度上實現(xiàn)以黨治國。1925年，國民黨決定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內(nèi)設立政治委員會，691926年后被中央政治會議取代。決定政治方針，國民政府負責執(zhí)行。同時，設立軍事委員會，負責軍隊的命令。701925年后雖從黨內(nèi)機構(gòu)改為政府的機構(gòu)，但同年的《中華民國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組織法》規(guī)定，軍事委員會直接受國民黨的監(jiān)督指導。參見前引注68，王泰升文，第102頁。同年頒布的《中華民國國民政府組織法》第1條規(guī)定，國民政府受中國國民黨的指導與監(jiān)督。具體表現(xiàn)為：國民政府官吏除公務員應依法由考試產(chǎn)生外，其余一切政務官之任命皆經(jīng)國民黨之手；國民政府中樞要員同時亦為國民黨之干部人物。71錢端升等：《民國政制史》（上冊），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版，第167頁。國民黨于1928年頒布《訓政綱領》，規(guī)定：“中華民國于訓政時期，由中國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國民大會領導國民行使政權(quán)。中國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閉幕時，以政權(quán)托付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執(zhí)行之。指導監(jiān)督國民政府重大國務之施行，由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政治會議行之?！?931年蔣介石在代表國民政府向國民會議所做的報告中曾說：“中國國民黨與國民政府的關系并不是隔斷的。一切權(quán)力全操于中國國民黨，由中國國民黨決定以后，才交國民政府去施行。沒有一件事情，可以經(jīng)國民政府自由地行動。不過這一點意思，為什么在約法里面，沒有很顯著的規(guī)定？為什么除了訓政綱領一章以外，沒有中國國民黨的字樣？……我們看無論哪一個國家凡是在運用政治的力量，一定不在根本大法內(nèi)詳細的規(guī)定，所以我們在約法內(nèi)除了訓政綱領外，就都省略了。我們?nèi)绻私膺@層意思，可知中國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的關系，非常密切，非常融洽，無待有條文的規(guī)定?！?2蔣中正：《國民政府政治總報告說明》，轉(zhuǎn)引自前引注71，錢端升書，第126頁。1941年，國民黨通過《加強政府機關內(nèi)黨的組織與活動案》，規(guī)定在各級政府機關內(nèi)普遍建立黨部，并采用由黨部指揮在機關中服務之黨員。73同上書，第201頁。需要注意的是，國民黨雖然在中央實行以黨治國，但地方卻實行黨政分開。國民黨中央明確指出“黨權(quán)高于一切，乃指中央黨權(quán)而言”。地方黨部與地方政府各自獨立，平行并存，相互制衡。74王奇生：《黨員、黨權(quán)與黨爭：1924—1949年中國國民黨的組織形態(tài)》，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230—231頁。

第三個階段是執(zhí)政黨時期。革命黨與執(zhí)政黨的最大區(qū)別在于，革命黨以破壞規(guī)則為目標，而執(zhí)政黨則要建立和遵守規(guī)則。正所謂“馬上得天下，不可以馬上治天下”。國民黨雖然也有從革命黨向執(zhí)政黨的轉(zhuǎn)型，但是這個轉(zhuǎn)型并不成功。一方面，國民黨的以黨治國違背了孫中山“以黨義治國、而非以黨員治國”的本意。孫中山在世時曾指出：“所謂以黨治國，并不是要黨員都做官，然后中國才可以治。是要本黨的主義實行，全國人遵守本黨的主義，中國然后才可以治?！?5孫中山：《國民黨黨員不可存心做官發(fā)財》，轉(zhuǎn)引自同上書，第247頁。而早在1929年的國民黨《中央第十六次常務會議通過關于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未及討論各案之決議案》中就規(guī)定，在訓政時期各級政務官之人選應以中國國民黨黨員為限，凡與其他政黨發(fā)生關系者應絕對掃除之。76前引注68，王泰升文，第118頁。另一方面，國民黨的做法多次違反其制定的憲法。比如《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第74條規(guī)定，各院院長及各部會長，以國民政府主席之提請，由國民政府依法任免之。但1931年國民黨修改的《中華民國國民政府組織法》卻將該條改為“五院院長由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選任之”。1943年再次修改為“國民政府五院院長、副院長，由國民政府主席于國民政府委員中提請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選任之”，仍然與約法不符。77同上書，第127頁。

（三）中德政黨與國家關系的比較

比較中德的政黨與國家關系可以發(fā)現(xiàn)，在德國，兩者的結(jié)合并不如中國緊密。即使在萊布霍爾茲的理論中，政黨國家更多是一種“精神上的融合”而非“功能上的融合”。這其中的最大差異在于，在德國，國家先于政黨產(chǎn)生，并非政黨所建立；而在我國，黨治國家的背后有“以黨建國”的支撐。孫中山“以黨建國”的理由是中國老百姓是“一盤散沙”，所以要用“政黨”這個黏合劑來凝聚之。78參見前引注63，張朋園書，第24頁。筆者認為，中國老百姓是“一盤散沙”的背后其實反映的是中國傳統(tǒng)的國家與社會的雙重薄弱。79也有學者認為，孫中山所認為的中國人是“一盤散沙”是指中國人只有家族認同，沒有國家認同。參見金耀基：《中國現(xiàn)代化的終極愿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82頁。在西方語境中，國家是組織化的共同體，而社會（Gesellschaft）是私人社會，即由一個個獨立、自由的個人組成的。80社會不同于共同體（Gemeinschaft），共同體是建立在有關人員的本能和中意或者習慣制約的適應或者與思想有關的共同的記憶上的，比如血緣共同體、地緣共同體和宗教共同體等，而社會是一種目的的聯(lián)合體，個人預計共同實現(xiàn)某一種特定的目的會于己有利，因而聚合一起共同行動。社會中的個人的分離要大于結(jié)合，而共同體中的個人結(jié)合大于分離。參見［德］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林榮遠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譯者前言。社會也不同于公共社會（Sozial），后者強調(diào)個體之間不是孤立的，而是具有關聯(lián)性的，參見張龑：《拉德布魯赫法哲學上的政黨學說批判》，載《清華法學》2013年第2期。而在中國語境中，首先，國家觀被天下觀所取代，天下思想的關鍵就是不把天下等同、限定于“中國”，81王柯：《中國：從天下到民族國家》，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24頁。周邊的民族或者國家只要認同中華文化，都可以被納入天下的體系之中，這既導致了國家的疆域和人民并不固定，82許悼云說，在每個朝代，中國的內(nèi)容都不一樣。轉(zhuǎn)引自葛兆光、徐文堪、汪榮祖、姚大力等：《殊方未遠：古代中國的疆域、民族與認同》，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54頁。也導致了長期以來只有王朝認同、文化認同，而缺乏民族認同、83同上書，第36頁。國家認同。其次，人際交往中的關系本位和差序格局導致對陌生人抱著疑懼的心理，84參見陳弱水：《公共意識與中國文化》，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55頁。因此，費孝通才說，中國人以“己”為中心，不是個人主義，而是自我主義。85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8頁。因為個人在家族內(nèi)部已經(jīng)被壓制掉了，由此才導致了家族之內(nèi)的集體主義和家族之外的自我主義并存的“奇怪景象”。86前引注79，金耀基書，第181頁。所以，當近代中國這種國家與社會均“一盤散沙”的情況面臨危機時，政黨國家就成為應對這種危機的最終產(chǎn)物。87鄒讜：《中國革命再闡釋》，牛津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69頁。

四、政黨國家理論的啟示——關于政黨對國家發(fā)揮作用的方式的思考

政黨國家理論是要為政黨對國家的作用“正名”，自此，就像拉德布魯赫所說，“國家法與政黨捉迷藏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是，政黨國家理論并沒有解決政黨如何在國家中發(fā)揮作用的問題，這牽涉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從前面的分析可見，兩者既相互牽連又互為界限。一方面，國家權(quán)力來源于社會，甚至國家的性質(zhì)由社會的性質(zhì)所決定。國家也保護社會，解決社會自治解決不了的問題。另一方面，國家又不能過度干預社會，造成社會自治和自由的限縮。社會及其代表在參與國家意志形成的時候要注意私益與公益的協(xié)調(diào)，不能因為私益的紛爭導致公益的難產(chǎn)。

王岐山同志指出，在黨的領導下，只有黨政分工，沒有黨政分開。88《王岐山：只有黨政分工，沒有黨政分開》，載網(wǎng)易財經(jīng)：http://money.163.com/17/0306/18/CES6U21Q002580S6.html，2017年5月1日訪問。這句話反映出我國的黨政關系一直以來面臨的難題：要么借黨政分開，排斥黨的作用，甚至否定和反對黨的領導；要么借黨政合一，借加強黨的領導，企圖重新走上黨包攬一切的老路。89前引注68，王長江書，第135頁。在我國，政黨對國家發(fā)揮作用的關鍵就在于既要保證黨的意志能夠成為國家的意志，又要防止黨的機關取代國家機關，造成黨政分工的不在。而這一切的樞紐就在于人民代表大會。只有黨員在人大代表和人大常委中占據(jù)多數(shù)才能保證黨的意志成為國家的意志（見表1、表2）。同時，黨要善于通過人大來進行國家管理。就像我國《憲法》第2條第2款所規(guī)定的，人民行使國家權(quán)力的機關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

表1 歷屆全國人大中黨員代表與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代表數(shù)量和比例90其中第一至十一屆人大的數(shù)據(jù)來自于劉樂明、何俊志：《誰代表與代表誰？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的構(gòu)成分析》，載俞可平主編：《中國治理評論》（第四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版，第126頁。第十二屆人大的數(shù)據(jù)為于潔同學根據(jù)“中國人大網(wǎng)”上的全國人大代表信息整理所得，特別感謝！

表2 歷屆全國人大常委會中黨員委員與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委員的數(shù)量和比例91其中第一至十一屆人大的數(shù)據(jù)來自于劉樂明、何俊志：《誰代表與代表誰？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的構(gòu)成分析》，載俞可平主編：《中國治理評論》（第四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版，第126頁。第十二屆人大的數(shù)據(jù)為于潔同學根據(jù)“中國人大網(wǎng)”上的全國人大代表信息整理所得，特別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