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雅
秀華是十一月去看姑姑的。她是第一次去英國。
姑姑住在一個叫作德克福的村子?;疖噺膭蛟偻祥_二十分鐘能到。
秀華先從倫敦到劍橋,停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才搭車到懷特福德小站。她到時姑姑已經(jīng)等在門口了,小站有幾個人下車,接站的人只有姑姑一個。
姑姑瘦小單薄,臉上皺紋堆積,她七十多歲——秀華一直不自覺地拿她五十歲的樣子來代替這二十多年未見的時光。
“姑一”
姑姑伸出雙臂似乎是要擁抱的動作,卻只抓住了秀華的手,慈愛的疑惑的笑容,帶一點兒驚奇。
姑姑的頭發(fā)露在帽子外面的部分,全是白的。
“路上還好?”
“挺好的……姑你也好?”
姑姑一直看著秀華,還是又高興又難以相信的神態(tài)。
秀華跟著姑姑上了一輛半舊的汽車,司機是個年輕人,叫喬,是瑞典人,軟件工程師,娶了個天津姑娘。喬憨厚局促地扭過頭打了招呼就發(fā)動車子了。車開動時,秀華看了一眼身后的小站,沒幾分鐘工夫,小站門口連個人影都沒了。
車是從公路邊藏在樹叢里的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路口拐進去的,開了五分鐘不到就進了德克福村。姑姑住在村口比較新的房子里。秀華看到遠(yuǎn)處有兩個小小的塔樓。
這是聯(lián)排房子,房子很簡單,一進門是客廳、開放式廚房、衛(wèi)生間和一個很小的儲物間,樓下有個地下室,地下室人口藏在儲物間后面,樓上有兩間臥室和一個衛(wèi)生間。
姑姑給秀華沏了一杯茶。
秀華確實是需要提神的。她先在倫敦待了一周,一到下午就困,時差加上天陰,又黑得早,總覺得情緒高昂不起來,她盡量不在旅館多耽擱,盡量在街上走,走著走著天就黑了,天一黑就孤單。她不想給孩子打電話,怕她在學(xué)校上課,會分心;她也不想給父母打電話,已經(jīng)報過平安了;丈夫是巴不得她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打回去只會忍受那冷冰冰的像被逼出來的回答。短短的一個星期,倒像一個月那么長。她不想在這樣的情形下見姑姑,所以,到劍橋鎮(zhèn)上又住了一晚。
姑姑帶她看了臥室,讓她洗澡,自己下樓去做飯了。
樓梯正對著大門,緊貼著墻壁下去,有些陡,姑姑下去的時候右手一直放在扶手上。
接秀華之前她已經(jīng)絞好了肉餡、和好了面。她系上圍裙,把面團揉了一會兒,分成四塊,她拿出一塊,其余的盤在面盆里蓋上,她把拿出的那一塊搓成條,揪成幾十個小面笄子,撒些面粉,雙手滾了滾,滾成球。她拿出一只小搟面杖,開始搟皮。搟了一會兒,把肉餡從冰箱里拿出來,用工具把兩根乳南瓜叉成絲、切碎,切了些生姜末,用橄欖油和醬油先把肉餡拌勻,把切好的南瓜和姜末放進去,又加油和鹽拌了一遍。
秀華換好衣服下來,見姑姑已經(jīng)在包了,趕緊幫著搟皮,秀華的手很快。姑姑搟得快了手疼,她得了腱鞘炎,一直在吃鈣片,沒有多大用處。
姑姑不時看著鐘,過了一會兒門鈴響了,喬帶著家人一起來了。喬的手里拿著一只大玻璃瓶,他太太叫小吉,嬰兒車?yán)锸桥峙值呐畫搿E畫氲睦牙言谛〖砗髥柡?,說小蘋果來看阿姨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姑姑把準(zhǔn)備好的冷盤從冰箱里拿出來,牛肉、雞絲和一個蔬菜沙拉,還拿了一瓶果酒出來。姑姑坐下來,自己沒喝,看著大家喝了第一杯酒,就去煮餃子了。
小蘋果的姥姥說,這里的蘋果樹很多,從八九月份開始,直到現(xiàn)在都有果子。秀華把大玻璃瓶子打開,聞著蘋果醬,連說謝謝。喬用不熟練的中文說,我會做蘋果派!姥姥附和:是是是,他愛做甜食,也愛吃甜食,這個果醬是他做的。然后附在秀華的耳邊說,姑爺可簡單啦,啥事都能高興半天,真讓人省心呀!
小吉短頭發(fā),戴著眼鏡,皮膚光滑,靜靜的,典型的理科女生。她正受著乳腺炎的折磨,晚上睡不好覺。她說話的聲音柔和,拿著相機為大家和女兒拍了照片。再過一周,小蘋果的姥姥就要回去了。
餃子煮好了,小蘋果的姥姥握著姑姑的手:姐姐,您坐吧,下一鍋讓我煮,您先吃兩口。
姑姑就坐下來和大家一起慢慢吃,她怕自己不肯坐下,搞得大家都吃不好。
第二鍋是秀華煮的,姑姑就安心吃自己的。
大家都吃得心滿意足,小蘋果乖乖坐在童車?yán)镆е套?,哼哼唧唧的,始終沒有鬧,小吉中間喂了一次奶,讓她睡了半個多小時。
小蘋果一家回去時已經(jīng)八點半了,打開門,外面村道上燈光很暗,稍微走出幾步就看不清了,喬掏出手電筒,在前面帶路。晚上有些陰,沒有月光。
秀華洗了碗筷,姑姑坐在客廳的一把藤椅上,在腳下面放了一只小凳子,看著秀華收拾。她聽著嘩嘩的水聲,聽到碗碟的響動,有些不大真實,這么多年來都是自己做,這半年來,小蘋果的姥姥有時會來一起做飯,但碗筷她是不讓客人洗的。
秀華從水池上方的窗戶向外張望,后面是另一排房子。姑姑沒有說話,她也不敢說話,她心緊緊的,像一只鼓,唯恐輕輕一碰就弄出響聲來。她從小跟姑姑親近,學(xué)生時代最后一次見姑姑,是大學(xué)畢業(yè)前的那個暑假,姑姑和姑父一起到家里來,她剛和男朋友約會回來,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呢,心不在焉的,已經(jīng)很晚了,姑姑只說了幾句話就走了,留了兩百元錢給她。后來,姑姑也回來過,也不記得什么原因,她們就是錯過沒見,直到姑姑五十歲那年,只身一人回來,在她父母那里住了一晚,她才和姑姑一起吃了頓飯。
姑姑看著秀華站在水池前低頭刷洗,想起秀華上小學(xué)時,她到小學(xué)門口接她,秀華看到姑姑,興奮極了,說班上同學(xué)怎么怎么她了,說老師怎么怎么厲害過其他班主任了,說自己都會給其他同學(xué)補課了,受到表揚,得了多少朵小紅花了……晚上,她和秀華去看了一場電影,秀華一直拉著她的手……
秀華擦干了工作臺,搓著手轉(zhuǎn)過身來,看到姑姑想站起來,她雙手把一只腿扶起來放到地板上,才放下另一只腿,慢慢直起身,這樣的動作,和她剛才包餃子時候的利索勁兒簡直不像一個人。這就是老人,秀華想,能量就那么多,在一個地方多用點兒,另一個地方就缺一點兒。她看出姑姑是真的累了。
她們一起上了樓。秀華在前,姑姑在后。
秀華坐在床前的靠背椅上,臥室不大,一張床、一個下面帶抽屜的衣柜、一張桌子。窗簾是印花布的。她洗完澡換衣服時已經(jīng)把窗簾放下來了,這時她掀起一角想看看窗外,外面已經(jīng)是一片漆黑了,無聲無息。暖氣不熱,也不冷。
姑姑洗完澡,在外面囑咐秀華早睡,進了自己的房間。
秀華應(yīng)著,關(guān)了燈,在黑暗里嗅著被子清新的氣味,這氣味讓她對德克福村總算是有了一點具體的印象。
秀華第一次醒來時是半夜三點,她起來坐著,過了半個多小時還是睡不著,就開燈下床,把窗戶輕輕打開了。清冷的空氣進來,鳴蟲偶爾叫兩聲,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
秀華小心開了門,下了樓,樓梯上的燈開著,她又開了客廳的燈,在姑姑坐過的藤椅上坐下來,茶幾下面有個大本子。秀華翻了翻,是姑姑平時記事用的。里面有買菜的單子、有水暖工的電話、有村里人的門牌號和名字,還有倫敦某區(qū)的一張簡易地圖……翻到最后一頁,分行記著:“要和喬定好出發(fā)的時間;午飯后給秀華裝被套。”前一天:“上午把衣柜清出來,放到地下室箱子里,給房間吸塵;給小蘋果姥姥打電話,約明天來吃晚飯?!痹偾耙惶欤骸鞍滋扉_窗,晚上開暖氣暖房間;把臺燈拿到房間;清理出一個抽屜?!痹偻埃骸扒謇淼叵率?,吸塵”……一直往前翻,姑姑在秀華來之前十多天都在作準(zhǔn)備。
秀華后來是在凌晨四點半左右上樓去的。一個小時之后姑姑就起床了。
姑姑進洗手間擰了個熱毛巾擦了臉,刷了牙,涂好面霜,戴著她自己織的帽子和手套,慢慢下了樓。她倒了杯溫水,喝了幾口,從門口的壁櫥那兒拿了一只帆布袋子,卷成卷兒握在手里,出了門。早晨溫度低,她不敢走快,她的心臟有早搏的毛病,冬天溫度低時,活動一快的話會感到胸口疼。她出門向屋后走,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來到小教堂,教堂里一個人也沒有,燈光幽暗,她沿著走廊走到靠邊的一個位置,跪下來開始禱告。她的禱告常常是簡短的,她怕時間久了腿會麻木,有時,除了一句“主啊”,是沒有其他的詞語的,只呼喚一聲。
出了教堂,再往前,就沒有幾戶人家了。村里人都還沒有起床。出了村,是一小片空地,幾行白楊樹,一片灌木之后又是一片空地,接下來,就是大片的麥田了。路邊和田里露水濃重,麥田上方有一層藍(lán)色的薄霧。這時候太陽突然出來了一下,像個紅紅的火球擱在地平線上方,霧氣從遠(yuǎn)到近越來越稀薄。她已經(jīng)走熱了,人也越來越松快了。遠(yuǎn)處橡樹附近有兩個小黑點,那是馬丁夫婦,她和他們約好今天來取乳酪。又走了大概一千多米,他們看見她了,熱情地跟她打招呼。作業(yè)車停下來,馬丁太太從上面跳下來,踩著田跑過來,泥土剛翻過,她跑不快。她手里托著一個紙包,里面是乳酪。他倆受雇于人,負(fù)責(zé)麥田以外的這片地,冬天只用翻地施肥,不過兩三次,大部分時間閑著。他們住在另一個村,向附近的人推銷自己代銷的乳酪,也定期往鎮(zhèn)上小店送貨。她家住老式房子,有個大地窖。馬丁太太高高的個子,臉色紅撲撲的,她笑盈盈地把乳酪遞給姑姑。姑姑拿出十五磅給她。她們聊了一會兒,馬丁太太說這是今年最后一次翻地,一個冬天都不會出來田里干活了。他們這么早出來,為的是露水未干,干活省力。大部分人不愿意在八點之前出門。
只要是德克福村或者附近村里人家的,誰家推銷什么,姑姑都愿意訂一點,省得坐火車到劍橋鎮(zhèn)上去買。她特別愿意打電話要附近村民的,有時候是蔬菜,有時候是水果,他們大部分人是沒有土地的,只在自己院子種。她自己也編織圍巾、帽子和手套,送到鎮(zhèn)上的小店寄賣,她相熟的小店都關(guān)張得基本不剩一兩個了,又在偏僻處,生意不好。她也把帽子當(dāng)禮物送過村里的老年人,有兩個老太太和她一樣,獨居。她們比她老,老得干不了活了。她偶爾去看她們,一個是沒有孩子的,一個有孩子。有孩子的那個叫莉莉婭,對她說,我兒子,自己獨居在愛爾蘭!……我不死他大概都不會回來,相信我,從下個月開始我不接他的電話!但其實,她從未錯過任何一次電話。莉莉婭拖著時間不肯住進老人院,她怕住進老人院,兒子的電話就更少了。
姑姑在秀華起床之前就回來了。她洗了手,喝了杯水,在面包機里放了一片面包,坐在藤椅上歇了一會兒,打開那個紙包,剪開塑封,把乳酪切成四塊。乳酪很結(jié)實,切起來很費力。她把其中三塊用保鮮膜包好,放進一只盒子里,拿起剩下的一塊,用刮刀刮了一片下來,她嘗了一下,味道很好。吃乳酪補鈣,人們都這么說。她不愛喝牛奶,愿意吃乳酪。面包、麥片、乳酪,這三樣是她慣常的早餐。有時候,她給自己煮掛面,完全家鄉(xiāng)口味的,為此,她要到倫敦的中國城去買醋和花椒粒。做湯圓的米粉、包粽子的糯米和粽葉、酒糟、腐乳、辣椒醬、黃酒、白酒、竹蒸籠……姑姑只能用到其中有限的幾樣。她到那個超市去,所有的東西都看一遍,有的在手上拿一會兒,讓味覺也蘇醒一番……
想要的都有。
秀華醒來時八點剛過,下樓見姑姑坐在那里睡著了,面包機里有兩片面包,桌上有牛奶,水池里放著要解凍的一袋排骨、洗好了的兩個土豆、兩棵生菜。
怕那叮的一聲響,秀華沒有把面包機的開關(guān)拉下來,也沒有在微波爐里熱牛奶。她不習(xí)慣冷食,看到麥片,就沖了一碗吃了,暖壺里有開水,姑姑還保持著用暖水瓶的習(xí)慣。八點半,姑姑的小鬧鐘響了。姑姑起來給秀華熱了面包,切了乳酪,商量午飯,給秀華看她的雙層蒸鍋。其實剛才姑姑沒睡那么死,她就是瞇了一會兒。
姑姑讓秀華到村里看看,姑姑說,村子不大,我不陪著你,你盡量往遠(yuǎn)處走。
秀華是愛走路的,近半年來的習(xí)慣。
在這個村子是不會迷路的。前面兩排房子,就是姑姑住的這一種,是新的,有十多年的房齡,2000的字樣寫在房基上,往后舊一些,是五十年代的,再往后,就陸陸續(xù)續(xù)的是老房子,秀華走過的路正是姑姑今早走過的。那個教堂的兩個塔樓,相同的樣式不同的顏色,材質(zhì)不同,大概后來修過的。秀華走到橡樹附近的時候才用了半個小時。
秀華習(xí)慣快走,這半年來,快走救了她的命,不然,她就要瘋了。她每天都要花一個小時走路,走著走著,丈夫在他們之間制造的冷漠就緩解了,她回去就能輕松地洗澡,偶爾還能睡得很沉。他們分房睡。她曾后悔讓女兒去住讀,但想到女兒不會看不出狀況,覺得幸虧女兒不在家里住,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反應(yīng)才是一個母親的樣子。她每一天對抗著時間過來。她頭頂大部分時間是緊的,手一摸就疼。
一路上,灌木叢外邊和田地旁邊有蘋果樹,果然是小蘋果,零星的葉子和最后一批果子掛在枝頭。樹下落果在草叢里戴著露水等著鳥來啄食,姑姑和小蘋果的姥姥,還有幾個村民會親近它們。
小蘋果的姥姥說,住了三個月,沒地兒說閑話,我就跟著你姑姑往田里走,走啊走啊,走走路就好啦,你姑姑腿不好,也不能多彎腰,沒我方便,天兒好的時候,那時還不冷,果子可多啦,我撿了好多,還有梨子、李子,反正只要到田里來,就有撿不完的東西,這人就開心啦,不然,得心慌死!多少次想走,心疼女兒,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在屋里待一天,為了陪她硬是待下來了……
秀華出門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藏起來了。遠(yuǎn)處地平線上的一排樹木,直溜溜的,可能是楊樹,這開闊的田野多么寧靜啊,寧靜得近于死寂,姑姑孤身一人是怎么過來的?她想起小時候爺爺去世三周年的祭日,親戚都回到老家,一堆人吃飯的時候,她匆匆扒了兩口,跟著姑姑出了村子,姑姑的小叔、秀華的七爺,帶著他們往村后坡地上走,指點著,這是誰家的田,這是誰家的墳。秀華很小的時候跟著奶奶,姑姑也帶過她。走到小山頂上的時候,一片荒地,風(fēng)聲細(xì)密,褐色的蒿草瑟瑟抖動,秀華說,怪嚇人的,姑姑說,不怕,這是老家!秀華這次來英國之前也回過一次老家,老家的山被徹底炸掉了,為了取石頭。剛開始時村里人小打小鬧地敲敲打打,用小機器開采,后來外地老板來,用大機械,現(xiàn)在什么都不剩了,人們的田還在山上,但不久之后就會風(fēng)化、流失。秀華不想把這事說給姑姑,姑姑心里的老家有一座小山,這是肯定的。
回去的路上,秀華走進教堂,里面還是空無一人,光線從側(cè)窗投進來,那兩個塔樓從內(nèi)部看處在教堂祭壇的后方,祭壇前面有個木基督像。這真是個樸素的教堂,除了壁龕里有兩尊小雕塑之外,四壁空空。秀華站了會兒,適應(yīng)了里面的光線,她走到靠前一些,坐了下來。
出門前,姑姑說,秀華,你路過教堂的時候進去禱告一下吧。秀華問,禱告什么?我從來不會禱告。姑姑說,你跪下,你只要跪下就知道怎么禱告了。
在秀華的膝蓋觸到長木之前,她可沒想到自己真會跪下來。她不信神。
一跪下,她覺得十分疲憊,她的雙手搭在前排長椅的靠背上,頭不由自主地低下去了。她的眼淚不像從眼睛倒像是從嘴里噴發(fā)出來,這是一剎那的事。悲從中來,她并沒有禱告什么。
沒有比哭泣更消耗人的能量的了。當(dāng)她起身出來的時候,平靜多了。
她的平靜暫時融化在周圍地老天荒的寧靜里。如果不是早晨清寒的空氣又充滿了肺部,秀華也許要睡一覺。她加快了步伐。
午飯后,姑姑上樓午休了。秀華在藤椅上坐了一會兒,翻著姑姑的大本子。秀華看到姑姑過去幾個月病過一次:今天可以下床煮粥了。小吉來看過。秀華往前翻,發(fā)現(xiàn)上一頁的時間是五天前。姑姑一連三天記著中藥方,再往前,有一頁寫著:明泰今天住院。再從“小吉來看過”的那天往后翻,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姑姑都吃粥。第四天,記著:明泰出院了;中午散步半小時;三點做好面包。明泰是誰?秀華沒看出來。再往前翻,姑姑還記著秀華父親的生日,在生日那天,她打了電話。姑姑一年和秀華的父親通話兩次,一次是清明,一次是他的生日,他們之間無話。清明那天,姑姑只說,今天祭父母?秀華的父親說,你放心。父親生日那天,姑姑問:你好著呢?父親說,好著。你也保重!他們之間就是無話。今年,姑姑的一位同學(xué)還來過英國,來看兒子,兒子住在伯明翰,姑姑去劍橋鎮(zhèn)上和他們見面,姑姑坐最早的一班車去,坐最晚的一班車回來,早晨她是步行走到車站去的?!笆c坐了游船,曾霞很高興,幸虧不是周末。曾霞對旅館很滿意,也喜歡那帽子?!毙闳A猜測那個旅館就是姑姑推薦她住的、在劍橋火車站旁邊的那一家。
地下室干凈得出乎秀華意料。客廳里有點兒煙火人氣的凌亂,地下室卻有點兒肅靜。地下室與客廳同高,一點兒也不覺得壓抑。地下室有椅子、小茶幾,一個很結(jié)實的木架子,還有兩只中式的紅色箱子,類似的箱子在秀華父母住的那陳舊的樓房走廊里,幾乎每層都會扔那么一兩個,好一點的是樟木的,差些的至少兩側(cè)的板是樟木的。這種箱子早就沒人用了。另外,還有爺爺?shù)囊粡埉嬒?!畫像用木框裝著,就放在書架的中間一層。秀華見過這張畫像的照片,在伯父的相冊里有,伯父已經(jīng)退休很多年了,住在鄉(xiāng)下老家,冬天就到縣城去。伯父說那是爺爺五十多歲時的照片。秀華不知道姑姑什么時候讓人畫的這張像。
秀華對姑姑來英國之后的經(jīng)歷一無所知。
姑姑先在倫敦的餐館打工。餐館老板的姐姐來英國做工藝品生意,從溫州老家進貨,在這里租了房子,自己加工,做首飾。姑姑被叫來幫忙,當(dāng)時她和其他兩個婦女就住在地下室,老板娘一家住在樓上。別人做了一年就走了,姑姑一直做了三年,她不嫌工資低,那時她剛離婚,她的腦袋是木的,她覺得這比在餐館強,餐館太鬧,不是呼呼呼火爐的聲音,就是人們沒完沒了地說話,干活的人說,吃飯的人也說。老板娘很快又看不上這小生意了,和丈夫又跑去倫敦新開了家餐館,把孩子放在這里給姑姑照顧,又過了兩年,孩子被接去倫敦上幼兒園,姑姑就在這里繼續(xù)住下來了。這里的房租便宜,她應(yīng)付得了。她已經(jīng)和村里的人認(rèn)識了,在異國他鄉(xiāng),一個住了五年的地方,不是說離開就能下決心離開的。當(dāng)老板娘接走孩子的時候,姑姑一再安慰自己:孩子遲早是要走的,那是別人的孩子。但她還是有很長時間不能習(xí)慣,有時突然聽到嬰兒哭聲,急忙放下手里的活準(zhǔn)備去拿奶瓶,就像她剛離婚的那段時間,在下班的時候,突然聽到咔嗒一聲開門的響動,以為丈夫回來了,是幻覺。
莉莉婭老太太說,Lucy,你應(yīng)該養(yǎng)一只狗!莉莉婭那時才七十多歲。姑姑想起來自己在中國的老家,小時候家里的那只細(xì)瘦的黃狗,溫柔又通人性,它的脾氣就像整個村里的人一樣馴良,眼神也像村人那樣怯怯的。她都不知道那只沒有名字的狗是什么時候死的。父母去世以后,她才想起來問自己的大哥,也就是秀華的伯父,大哥說,死了十多年了。當(dāng)時,她都沒空為這只死去的狗難過,她忙忙碌碌的,似乎將來能忙出什么了不得的好名堂。
秀華坐在沙發(fā)上,翻著架上的一個相冊,她看到了姑姑在這里養(yǎng)的那條狗,它已經(jīng)老了,懶洋洋地趴在客廳中央,那兩只褐色的大耳朵耷拉在臉頰兩側(cè),心安理得又有些憂郁地注視著鏡頭。
姑姑叫它來福,村里人叫它Lif;一生命。
來??瓷先ケ勘康?,但姑姑了解它是個很靠得住的家伙,人們說它應(yīng)該只剩三年的壽命了??伤谷换盍宋迥?。姑姑讓人把它帶走,又取回了它的骨灰,把它埋在遠(yuǎn)離路邊的一株蘋果樹下面。姑姑沒有告訴莉莉婭老太太,可她不知從誰那里聽說了,她帶著一只木柄的布包,微駝著背一走一歇地來按門鈴,她從袋子里拿出一小盒巧克力餅干,姑姑泡了一壺紅茶,和她坐在桌邊慢慢地吃起來。莉莉婭安慰人的話只有一句:主啊,你都看見了!
莉莉婭滿是色斑的手托著干癟的臉頰,慢慢悠悠地感嘆:蓋這兩排房子的時候,我可沒有想到會陸陸續(xù)續(xù)有這么多外地人來住,更沒想到會有個中國女人,在這里住這么久……
姑姑送莉莉婭回去,一路上挽著她的胳膊,到了門口,她喘著氣側(cè)臉看著姑姑:Lucy,別怕!
主日,在教堂,莉莉婭叫過鄰居老頭兒來:史密斯,過來!給Lucy一個擁抱!你知道的,她剛失去她的“生命”。莉莉婭的頭發(fā)是奶白色的,臉像一枚脫水的蘋果,這些在姑姑的眼里都是莉莉婭的榮耀。她把干縮的手放在姑姑的背上,姑姑感到心臟處無限放松。
突然鈴聲大作,秀華一驚,她看了看四周,找不到聲音的源頭,把小茶幾上帶流蘇的桌布掀起來,她看到了一個電話機,哦,也許是姑姑叫,她拿起話筒。“明泰——”她聽到姑姑這么叫了一聲。
哦,那個明泰終于出現(xiàn)了——秀華想,她想放下聽筒,可她還握在手里。
“你睡中午覺呀?”
“沒有!早醒來了。什么時候了!”姑姑的聲音帶著笑。
“不要睡多了?!?/p>
“好!不多睡。你咳嗽好些沒有呢?”
“輕一點兒啦,不會那么快?!?/p>
“少抽煙!你總不聽!”
“嗯。少抽多抽都是一樣的。肺已經(jīng)習(xí)慣尼古丁了,缺了倒要出事…“這個,你不懂!”
秀華用盡量輕的動作放下了聽筒。
還真是有這么一個人!姑姑那么多年在秀華心中未知的生活,一下子變了一個調(diào)子,好像灰灰的畫面,因為一束光的照耀,突然亮了。秀華想,要是換作她,無論在這偏僻之處,還是倫敦那樣的花花世界,無論是勞累還是清閑,一個人的生活都是不可想象的。怪不得姑姑在這樣的年紀(jì)還不肯回去,人老了,不就是要有個伴兒?伴兒在哪,自己就在哪兒。這下,秀華對姑姑的擔(dān)心放下了。
晚飯是在小蘋果家吃的。她們就住在后面那一排。秀華和姑姑五點去的,小吉在給孩子喂奶,小蘋果的姥姥把一切都收拾停當(dāng)了,正在餐桌前安排碗筷,喬來開了門。喬把姑姑送的杯墊兒翻來覆去地看,一個勁兒說喜歡。姑姑還用著鉤針,真是出乎秀華意料,她以為姑姑就是用兩根竹簽子。姑姑說,圍巾、帽子可以用簽子,像杯墊兒這樣密實的東西就不行。姑姑織一會兒,拍打拍打肩膀,秀華瞧著不算慢。姑姑說,織彩虹杯墊兒,要不停地?fù)Q線,太慢,她趕不及。她用咖啡色的線,兩個小時差不多就織好了。
小蘋果的姥姥對坐在身邊的姑姑嘀咕:他是真覺得不錯,姑爺真讓人省心!……你看,他戴著小吉的帽子!他自己有帽子不戴……戴著小吉的帽子樓上樓下跑來跑去的,逗我們開心呢!她一邊說,一邊把芝麻醬用溫水化開,晚上吃火鍋,片好的羊肉存在冰箱里。小蘋果的姥姥去過瑞典,她更愛這里,她說瑞典人不愛跟人打招呼,不像在德克福村,人家見你就跟你笑瞇瞇地問個好,也不管認(rèn)不認(rèn)識。
喬走路就愛低著頭,他也不愛說話??伤莻€好脾氣的人。
喬和小吉是同學(xué),兩年前喬的公司裁員,名單上沒有他,僥幸躲過。小吉未雨綢繆,鼓動喬來經(jīng)濟更好的英國,喬找到公司毫不猶豫就來了。他們搬到英國之后,他的父母、親戚都來看過。他們看到喬突然間當(dāng)爸爸了,高興得不得了。
屋里熱氣騰騰的,墻上有幅油畫,是他們住在瑞典時他爺爺送的,小蘋果的童車和玩具散布在四周,氣球不小心就被喬帶起來,讓這短暫的時光很有點兒喜慶的意思。
秀華想,也不知那個叫明泰的人,多長時間來看姑姑一次,姑姑一定很認(rèn)真給他做飯。
秀華哨悄向小吉打聽姑姑生病的事。
“說病就病了,”小吉說,“我媽昨晚還嘀咕,這一兩年就該勸她回去。不像我們,互相能照顧一下,我媽活蹦亂跳的,稍微頭疼腦熱了都不行,馬上就想家了……”
聽小吉的意思,根本不知道有個什么明泰。秀華想這個明泰大概是在倫敦了,姑姑每月都去一次倫敦。
早晨,姑姑把自己用蘋果干兒焙過的紅茶,加些曬干的蒲公英泡上,她說,你喝了幾天了,嘗著怎么樣?。啃闳A沒有留意,姑姑一說,她才覺出蘋果濃郁的香味。秀華用手撫著桌布,姑姑繡上去的蘋果樹一點兒都不死板,平平展展的,這得掌握好力度,線不能太緊,緊了一洗就抽起來了,也不能太松,松了就不平整。中間一棵樹,四角各一棵小樹,樹下還有花花草草。
“姑,繡這個真廢功夫,你小心眼睛。”
“現(xiàn)在不繡了。是那些年慢慢繡的?,F(xiàn)在做些小活兒打發(fā)時間,人不能閑著,閑著就胡思亂想,想不出什么名堂的,還把腦子想壞了……你可不能懶,懶了就糟啦……”
年輕時就離開老家那個小山村,久已經(jīng)疏遠(yuǎn)了土地的姑姑,來到英國之后,又在德克福村古老的地面上抓住了一點淺淺的浮土,像棵小草似的活下來了,秀華想。
“姑,明泰是誰呀?”
“明泰是多少年的朋友了。”姑姑說,她的眼睛里沒有秘密,更沒有不好意思,就好像提到秀華的伯父和父親似的。
“他在哪兒呀?”
“他呀,隔三差五和我通個話?!?/p>
“哦——”秀華還想問,姑姑卻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
“秀華!”
“嗯?”
“你,快打起精神吧!自己的事沒人好指望的,回去了好好把家料理起來……要是還想過,就過得下去……就是得要時間……你不能硬撐著,總有一天你撐不下去的,你得自己變個想法?!?/p>
“姑?你知道了?”
“都在你臉上呢!你不知道你自己變了樣子……像給人判了刑,就等著執(zhí)行呢!你不能這樣……你是過度擔(dān)心了,害怕解決不了,你別怕!你好好地把家收抬起來!嗯?聽見了?”
秀華不知道姑姑說的換個想法是怎么一種換法,她確實就像個囚犯,從哪一天起,自己就被關(guān)在一個出不來的籠子里了?一個隱形的絕望的委屈的和憤怒的籠子?她一刻也不愿意在那隱形的籠子里待下去了。這么多天來的她和姑姑之間的緊張,這半年來她和丈夫、父母、女兒和外界的一切的緊張……這半年之前的長期的疲憊……在陌生的德克福村,在姑姑這陌生的屋子里,竟然瓦解了。至少此刻,她的心不再像緊繃著的一張鼓皮,就等著現(xiàn)實那冷酷的一擊。她的眼睛像被摘掉了一層云翳,這才看清姑姑的臉。姑姑并不像她以為的那么脆弱啊。她想。
秀華把手放在頭上,用手指輕輕往下推,又把手滑向頸后,動了動肩膀……
“姑,我來給你按摩!”
秀華認(rèn)真地給姑姑按摩了半個小時,她自責(zé)這幾日的心事重重和心不在焉。
姑姑翻在毛衣外面的領(lǐng)子是平展的,她的肩膀很瘦,背薄薄的,頭發(fā)又細(xì)又脆。
“姑,你回去吧。我明年來接你?”
“好!”
“那個明泰常來看你吧?”
姑姑沒有答話,她到地下室取了另一本小相冊,翻開給秀華看。
秀華看到了一個瘦瘦的男人,坐在這個餐桌旁,指間夾著煙;站在田里,一手撐腰;走在村道上;在一個院子里……他比較瘦,但肩膀不窄,穿著黑色的襯衣、白色的襯衣、手上搭一件外套,看著鏡頭。他看上去比較高,但不是很健壯。他的頭發(fā)黑黑的,看上去只有四十歲左右。青麥穗的麥芒在太陽下閃著光,他的眼睛微微瞇著。
“我離婚的頭兩年,少說話,舌頭都快僵了,腦子也笨得不成樣子,他不知怎么就跟我說起話來,本來只是點頭之交……有個人跟我說話,我真是感激……他跟我說他工作的事,講講小時候……他從小自己掙扎,沒有母愛……上學(xué)、工作,都是掙扎著過來的,一會兒浮上來,一會兒沉下去,憑自己要強,有時順利,還是碰壁的時候多……也不能說碰壁,就是不稱心……稱心的有幾個呢!他不會照顧人……從小就沒人照顧他,這是自然的……”
“那你們……”
“他常打電話來,隔三差五的……”
相冊里沒有明泰現(xiàn)在的樣子。
姑姑催秀華收拾東西。秀華明天走。秀華收下了姑姑給的一條項鏈。
“夏天穿裙子的時候戴?!惫霉谜f。
姑姑把一個小包裹放在她的箱子里,使勁兒用手壓了壓:可以,不占地方。
“姑,什么呀?”
“襪子。我織的?!?/p>
第二天,喬下午直接送她和姑姑去了機場。告別時,姑姑拿出一個小本子。她說里面有個地址,讓秀華回去后按照地址把包裹寄了。
“什么包裹?”
“那包襪子,我織的?!?/p>
“哦——”
秀華拉著姑姑的手,不敢看姑姑的臉,她知道自己必定是吃驚的表情。她低著頭說讓姑姑小心身體,木木地轉(zhuǎn)身去拉箱子。姑姑在她身后叮囑了幾句,讓她留心自己,打起精神。秀華回頭重重地點著頭。
過關(guān)很快,秀華來得早,沒有任何東西需要報關(guān)的。她走到登機口那里坐下來。她把那個小本子從包里掏出來,地址是姑姑來英國之前一直待著的小城。
姑姑來英國五年之后,明泰來看過,待了半個月,看了德克福村以外的其他兩三個地方,他對二戰(zhàn)史有興趣,去過考文垂……另外還有托馬斯·莫爾的故居,他年輕時讀過《烏有之鄉(xiāng)》……他們的電話一直沒有中斷,從姑姑出國前開始。
昊曉雅,作家,現(xiàn)居深圳。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西潘莊札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