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筆如有神在（六）

趙世民

《字經(jīng)》之裸

裸的古字形和今字區(qū)別不大，都是由“衣”和“果”拼象而成，語義是露出、沒有遮蓋。錢鍾書在小說《圍城》這樣用過“裸”字。方鴻漸稱同船的鮑小姐是“局部真理”。別人問：“為什么？”“因為真理總是赤裸裸的?！毕耠娪啊恫欢裉健防锏呐鹘?，戴依依由柳巖飾，片尾，在海灘上，身著三點（全身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赤裸著）向不二（文章飾）放著電波。

“裸”這個字很神奇，第一，“裸”是動詞，只用來表示人的動作，誰聽說過“赤裸的海豚”、“赤裸的大象”、“赤裸的螞蟻”？有一部書名叫《裸猿》，那也不是說猿猴都赤裸了，而是指人。第二，“裸”字右部的“果”，古字形就是果子掛在樹上，不帶任何裝飾直接呈現(xiàn)著，按說“果”字就有赤裸的象征了。先人也造了這樣的字“倮”，表示人赤裸著。但“倮”不常用，人們還是習(xí)慣用“裸”表示人沒穿任何衣服，赤裸著。

“衣”就是包裹著人，遮掩著人。為什么表達人赤身裸體的“裸”要有“衣”的元素呢？

“裸”是人與動物區(qū)別的一個標志。

誰見過一個原生態(tài)的動物脫過衣服？只有人才有脫光衣服的動作。蛇是蛻皮，換季動物是脫毛。

有人說：廢話，誰見過原生態(tài)的動物穿過衣服呢？沒穿衣服怎可能脫衣服？這又不是動物換季的脫毛。

這就引出一個重要的問題：人為何穿衣？

小學(xué)生都能回答：為保暖。為美麗。為遮丑。為防曬。

可人早先就是動物，照樣和其他沒衣服穿的動物度過寒冷冬天，今天人無抗寒能力是有衣穿之后本能退化的結(jié)果。

《圣經(jīng)》有個故事，講在伊甸園里，亞當(dāng)夏娃都是赤身裸體的，后夏娃經(jīng)不住蛇的引誘，吃了智慧果，亞當(dāng)又隨夏娃吃了智慧果，結(jié)果他們能互相看到了對方，于是夏娃有了羞恥意識，并傳染給亞當(dāng)，他們用樹葉遮擋住自己的下身。

人的祖先，猿、猴等等，千百年后，下身就那么顯露著，用不著遮掩。人從什么時候要遮掩性？人為什么要遮掩呢？

是因為猿進化到一定階段，介乎人與猿之間，人無發(fā)情期了。人無發(fā)情期并不是人不知發(fā)情期了，而是無時無刻都能發(fā)情。而動物每年都有固定的時間發(fā)情，如兇猛的獅子和龐大的大象，每年只有一次發(fā)情期，過了那個發(fā)情期，它們互相看到都視若無睹，不會蠢蠢欲動的。

人沒了發(fā)情期給人的繁衍帶來了方便，但這個方便同時也凸顯著沖突，沖突到極端會引發(fā)爭斗甚至死亡，這就抵消了沒發(fā)情期給人繁衍帶來的增殖人口。

為什么？就是人沒了發(fā)情期，隨時都可以發(fā)情，尤其是男性，攻擊進入型的，見到女性的乳房、豐臀就要起性。而成年女性或許情有獨鐘，不愿意和他交配，而未成年女性性器官又沒成熟意識也不能獨立，這樣女性，尤其是性感的女性就容易引起男性的強奸或誘奸。而被奸女性的丈夫或爹娘就要找強奸者報仇。有可能就由于性這件事造成兩個部落滅絕式的互殺，或一個部落自相殘殺。

有學(xué)者說使用工具是人和動物相區(qū)別的標志。可如今追蹤動物生態(tài)的動物學(xué)家拍到了動物使用工具的視頻，如猴子用石塊砸堅果等。其實穿不穿衣服，是人和動物相區(qū)別最明顯的標志了。

自從人穿上了衣服，由性引起的爭斗就少多了，社會就相對穩(wěn)定多了。聰明的人為教育孩童禁止在公眾面前赤裸，還創(chuàng)造了一個道德利劍——羞恥，那就是沒羞，俗話就是臭不要臉。往往沒羞這把利劍會刺中孩子的心穴，使他們覺得這是比命運大的事。

可是，另一方面成年人又在玩著赤裸的游戲，這還不算歐美、澳洲的合法裸體浴場，因為那可以看成是土耳其浴室搬到了海邊，畢竟有洗海澡的托詞。有些人打著藝術(shù)的旗幟在公眾面前赤裸。這不是女裸雕像維納斯和男裸雕像大衛(wèi)，也不是安格爾的裸女頂著水罐的油畫《泉》，更不是第一版的電影《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里女兵在戰(zhàn)前的裸浴。因為這些是和觀眾有一定距離的雕塑藝術(shù)，油畫藝術(shù)和電影藝術(shù)。而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在眾目睽睽中裸體游行或組合成各種造型，當(dāng)然，有的是以行為藝術(shù)的名義。不過這些行為藝術(shù)在有的國家和地區(qū)是被禁止的，罪是流氓罪或擾亂公共秩序罪，輕的拘留，重的則判有期徒刑。

還是在舞臺上以藝術(shù)的名義裸體保險。美國現(xiàn)代舞創(chuàng)始人伊莎多拉·鄧肯受古希臘瓶畫及雕塑的啟發(fā)，在舞臺上跳裸體舞，她聲稱這是解放天性，順其自然。

十八年前，我看一版的歌劇《莎樂美》女主角裸體又唱又舞，不過這是一版DVD。

十年前，我真看過一版裸體歌劇，就是在中國首都北京保利劇院，那是德國一家歌劇院演瓦格納的歌劇《唐豪瑟》在序曲時，大幕拉開，一群男男女女裸體合著音樂的律動行走著。舞臺就間隔著裸體者和欣賞者，這就是安全和距離。

鋼琴家王烈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看得多，他說，現(xiàn)在的歌劇院，就上演裸體歌劇，全體，從唱到舞。

2012年1月1日凌晨，杭州愛樂樂團新年音樂會之后的宵夜。我聽當(dāng)晚演唱的男中音歌唱家袁晨野說：“《金瓶梅》，譚盾在國外弄成了舞臺劇。譚盾作曲、導(dǎo)演兼指揮，他讓合唱隊在臺上赤裸身體。譚盾拿起指揮棒要指，合唱隊員說：唉，指揮，你讓我們裸，你也得裸。譚盾也裸了，再拿起指揮棒，合唱隊又說：唉，我們看哪個指揮棒？”當(dāng)晚演唱的女高音歌唱家和慧說：“一次我在歐洲演一部歌劇女主角，導(dǎo)演讓裸，我也裸了上半身，但燈光打的很弱。導(dǎo)演說這是為了劇情的需要。”

甭管是舞臺藝術(shù)還是行為藝術(shù)！人為什么（或稱藝術(shù)家）把穿上的衣服又脫下，非要赤裸呢？還是因為性。古希臘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說過：“上升和下降是同一條道路?！背嗦愕娜舜┮潞痛┮碌娜顺嗦阋彩峭粭l道路。雖說都是因為性，但方向卻不一樣，穿衣是為了保護性，赤裸是為了誘惑性。

說赤裸是為了誘惑性或性誘惑，有些女孩覺得這是對她們的污辱，我們不過是展示青春的胴體，完全是為了美。但她們或許忘了，她們的潛意識，還是為了誘惑。人類有一個創(chuàng)造，那就是假美濟色。

1969年我在云南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務(wù)農(nóng)時，知道當(dāng)?shù)孛磕暧幸皇⒋蟮幕鸢压?jié)，類似巴西每年的狂歡節(jié)。夜晚點上篝火，男女青年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某一對青年男女對上眼了，就脫離了團體，溜進了小樹林野合。我們當(dāng)?shù)赜惺斯郑裁床菝碑?dāng)鍋蓋，雞蛋串著賣，小豬系皮帶。這些我還能理解。最讓我不解的是“抱著孩子談戀愛”。人都是先戀愛再結(jié)婚然后才生小孩。我們蠶房樓下有位美麗的養(yǎng)蠶姑娘，就是抱著自己的孩子談戀愛結(jié)婚的。這就是在某一次晚會雙方都受到了性的誘惑，在小樹林里野合的結(jié)果。據(jù)說最原始的篝火晚會是以祭祀名義，從巫師（祭司）到男男女女都赤裸的，后來漸漸加上了衣裝。盡管這樣，在那一晚，年輕男女打扮的艷麗穿得比平時要少。endprint

有一位喜歡穿暴露裝、呈現(xiàn)“雙溝大曲”（上身著低胸衣露著乳溝曲線，下身穿低腰褲露著臀溝曲線）的美女直接批判我的這種思想太低級，“難道我這么穿是為了讓每個看見我的男人都色我嗎？太下流了?！?/p>

我說：“你半裸，潛意識里是誘惑你的白馬王子，當(dāng)然不是所有看見你的人。用一句流行語是，我可以騷，你不可以擾！其實應(yīng)該再加一句：只有意中人能擾?！?/p>

裸，不裸，表面看起來是很私人的問題，但裸的程度是一個社會的開放程度、法治程度的晴雨表。一個民主法制的社會有智慧和能力既讓個人充分主張他（她）的自由，又能維護社會的治安，這里關(guān)鍵是度的把控。說裸都是為了性的誘惑，有些夸張了。

人有一個階段，比如老年階段，就再沒有當(dāng)眾裸體的欲望，這時穿衣化妝更多的不是性的誘惑，而是遮羞或遮丑。但有些人卻強迫她們赤裸，比如電影《辛德勒的名單》有一情節(jié)，在集體營里，納粹強迫老年婦女脫光了衣服在院子里跑。

有一個大雕塑家羅丹以藝術(shù)的名義雕塑過不少青春胴體。我覺得羅丹最出名的是兩個裸體雕塑，一個是《思想者》，一個是《老娼婦》（又名《老歐米哀爾》），一男一女，一青年一老年。

據(jù)羅丹的同代人回憶，有的是羅丹的情婦，有的是羅丹的模特。在羅丹的工作室內(nèi)，羅丹的模特都不是靜止地擺一個造型或姿勢，而是讓他（她）們赤身裸體走來走去，羅丹也是赤裸著，一會捏捏這個模特的屁股，一會攥攥另一個模特的乳房。羅丹不是耍流氓，而是以藝術(shù)的名義為創(chuàng)作藝術(shù)積累靈感，他只有手攥、身觸有血有體溫的模特，他才會把沒有生命的泥巴、冰冷的銅器、大理石，通過他的手轉(zhuǎn)移模特的體溫血脈。

我見過不少評論《老娼婦》的文字，什么在她的身上，流有多少達官貴人的污濁，什么這是老娼婦對這幫“上流”人物的無言控訴，什么老娼婦的丑陋反襯著這些青春的妓女悲慘凄涼的命運。

我在想如果不是老娼婦，就是一個普通的老年婦女（偏瘦形的）塑出來不也是這種樣子嗎？由青春到衰老，每個女人都要走過的路，也就是由胴體的美艷到丑陋是新陳代謝的自然法則，當(dāng)妓女和不當(dāng)妓女都這樣。羅丹狡猾，其實他想表達一種女人自然由美到丑的過程。你要看了羅丹的系列作品，如《吻》、《思》等等，你就感受到，但如果把《老娼婦》雕塑命名為《高貴女人的老年》那會激起貴族的公憤，于是羅丹找了社會最底層的妓女來命名，就得到了社會的一致稱贊。貴族女人的潛臺詞是我們美女老了是不會這樣的，只有妓女，才會沉淪成這樣。

羅丹也像《辛德勒名單》里的人，強迫老年婦女赤裸，不過羅丹強迫的是老歐米哀爾這個妓女，讓她代表了社會最低層的人赤裸。

有一句流行語：“人赤裸地來到這個世界上，也將赤裸地離開這個世界?！?/p>

這話對了一半，人確實赤裸地來到這個世界，但人走時，好歹都要穿上壽衣。當(dāng)然，也可以將“人赤裸地離開這個世界”理解成人帶不走錢財、名聲、美女、親朋等等。就像裸婚，并不是男女赤裸地領(lǐng)結(jié)婚證、辦婚禮，而是沒有房、車等財產(chǎn)就結(jié)婚一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