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書寫問題

劉根禾，劉怡露

(信陽師范學院 a美術學院；b外語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文字“是區(qū)別文明、野蠻的標志，就像衣冠是區(qū)別人類、禽獸的標志”[1]39一樣，《千字文》言“始制文字，乃服衣裳”。古代典籍所載，文字是“經(jīng)藝之本，王政之始”，它可以“存載道德，綱紀萬事”[2]100。在中國古代，正是文字的書寫，記錄了中國的歷史，傳播了中華文明。正如劉守安先生所說：“沒有書寫，就沒有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我們不能設想，沒有中國古代持續(xù)不斷的書寫活動，中國的文化是什么狀況?！盵3]111

在沒有誕生印刷技術的古代，文字是“寫”出來的，文學作品也是“寫”出來的，至于現(xiàn)代人將古代詩文墨跡當作“書法藝術作品”看待，則與作者的書寫動機相悖，亦與其所要產(chǎn)生的功能不符。

一、基于概念理解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書寫

古代文學作品的流傳，完全是靠書寫。為了增強作品的“可讀性”，作者要設法把文字寫得“好看”。然而這種“好看”，目的是吸引讀者閱讀，且作者書寫時都有取舍之“法”。文學創(chuàng)作之“書法”，原本是寫字之方法，并不是我們現(xiàn)在理解的“藝術之法”或“藝術作品”?！皶ā倍?，最早見于《左傳·宣公二年》：“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4]359此處之“書法”，是指古代史官修史，對材料處理、史事評論、人物褒貶的方法，各有體例，與最早出現(xiàn)的“文學”一詞有某些相通之處。《南齊書·周颙傳》：“少從外氏車騎將軍臧質(zhì)家得衛(wèi)恒散隸書法，學之甚工?！盵5]62此處之“書法”，指文字書寫的作品。宋代錢愐在《錢氏私志》中說：“元章書法之妙，今日可謂第一。”[6]157也是指漢字書寫的書跡。清代葉名灃在《橋西雜記·壹貳叁肆等字》中云：“至如秦漢碑，惟一二三書法不同?！盵7]150此之“書法”，則就漢字的形體而言。古代眾多的書論文章和著作，對書法的論述，多從“書”字著眼，內(nèi)容涉及漢字的形體、結(jié)構(gòu)、衍變、意義、書寫技法、書寫趣味等，當然也包括書寫下來的東西，正如李零先生所言：“中國古代的‘書’，既可指書寫的動作或行為，也可指寫下來的東西?！盵1]39古代書論言及漢字書寫之“法”，而獨名“書”不名“法”，如《書譜》《書品》《書斷》《書筏》等，皆為論述文字書寫的方法、意義、意趣之“專著”，盡管文章、著作之中多處論及文字衍生之法、形體衍變之法、文字書寫之法，而篇目名稱則偏以“書”字為要，這是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

文學作為語言的藝術，語言則包括口頭語和書面語，其書面語就是書跡墨痕，但是，僅僅將書跡墨痕理解為文學的書面語言，則難以構(gòu)成“文”，有文采的書面語才是藝術的語言，那么，此語言的“藝術”，恐怕就不是今天所說的學科范疇之一類也，而是指遣詞、造句、構(gòu)思成篇章的方法了。如果硬要將古代留下的書跡區(qū)分出文學作品和藝術作品的話，會給我們帶來這樣的困難，即什么樣的書跡是文學作品，什么樣的書跡是書法作品？《蘭亭序》《祭侄文稿》《張好好詩》《黃州寒食詩帖》等，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是想以文學形式表現(xiàn)呢，還是以想書法藝術的形式表現(xiàn)呢？如果當成書法作品看待，按照書法是“漢字書寫的藝術”這個概念分析，是漢字書寫的過程是藝術呢，還是書寫后的書跡是藝術呢？就漢字書寫而后的成果——藝術而言，什么樣的書寫方式與水準才能成為藝術呢？這樣的問題，好像是無事生非，但既然將書法納入了藝術學的學科體系，我們總得弄清楚這個學科最基本的問題——邊界。從古代留下的墨跡看，它們是一種文化的書寫，而非藝術的書寫。

二、基于功用理解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書寫

關于文學藝術的功用——目的性問題，當代西方文藝理論家諾埃爾·卡羅爾認為：“一部藝術作品就是一個用來促進可以感到的審美直覺，或進行各種類型的解釋，或者對觀眾有用的其他恰如其分的反映的對象?！盵8]30由此看來，目的——功用，即是文學藝術作品的價值所在。世界上無論哪一個民族，無目的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是不存在的。就中國的文學作品和書法作品作為書跡而言，它既不是簡單的符號意義存在，也不是無目的的語言文字痕跡，它們作為書跡而存在的意義，在于對書寫之前的目的性和書寫之后的功用提前有一個設計，正如諾埃爾·卡羅爾所說：“藝術品是帶著引起審美經(jīng)驗、審美知覺、審美態(tài)度等功能而設計出來的對象?！盵8]8文學與藝術，實現(xiàn)其功能及設計意圖的工具是語言文字，所不同的是，外國的文字基本是無意義的符號，而中國的文字則是包含了諸多文化意義的符號。下面我們就在歷史的視野中觀照作為文學作品的書跡和作為書法作品的書跡，以什么樣的功用實現(xiàn)各自的“設計意圖”，以及它們固化為作品后表現(xiàn)出了怎樣的功能。

《尚書·堯典》載：“詩言志，歌詠言，聲依永，律和聲?！薄睹献印とf章上》載：“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文；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薄盾髯印と逍А份d：“詩言是其志也。”《毛詩序》載：“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聲。”陸機《文賦》載：“詩緣情而綺靡。”這些早期的文論，對文學起源的動因皆歸于“言志”和“言情”，這是一種較為純粹的文學藝術理論。到了唐代，隨著文學體裁的拓寬，文、賦繁盛，“文章”納入文學視野，白居易對“文章”與詩歌的寫作動機給予了這樣的評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边@里的“時”與“事”已包含了時代、社會、生活等內(nèi)容。到了戲劇、小說等文體出現(xiàn)后，它反映生活的范圍、抒發(fā)情感的方式進一步拓寬，但其創(chuàng)作動機和作品發(fā)揮的功效仍然無外乎反映社會生活、抒發(fā)作者情感、陶冶人的情操等。對于古代文學作品，我們是通過什么媒介看到那些業(yè)已作古的文人心理和大部分原稿已佚的作品的功能呢？首先是書跡——固化的文字；其次是漢字自身的文化魅力。假如沒有書跡，就不會有人類文明史，而書跡的留存，一部分是作者自己書寫的文字，少量是原稿，大量是銘刻復制文字；另一部分是后人傳抄的文字。文學作品作為私密性較強的書跡，原稿保存實屬不易，作者的原稿，要么是其個人或后人保存，要么是友人保存，不論哪種方式，短期尚可，久之，歷經(jīng)顛沛和戰(zhàn)火，則極易亡佚。而傳抄書跡，則基本相當于當今的圖書出版，流傳范圍隨著相互傳抄會日益廣泛，保存時間也會久遠。還有一部分文學作品，統(tǒng)治者將其當作文化治世的工具，令官方抄錄以等同于法律、政令等檔案管理方式予以抄存，使其發(fā)揮“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功能。例如，經(jīng)、史、子、集中的很多詩文，都是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但它們一經(jīng)被統(tǒng)治者認為具有“經(jīng)國治世”之功效，則被收入國家“檔案”，令書手抄寫、國家保管。正如李零引余嘉錫語：“然古書本不出自一人，或竹帛著自后師，或記敘成于眾手，或編次于諸侯之客，或定著于書寫之官?！盵1]213不論以何種形式留下來的文學作品之書跡，都為我們了解古代社會、古代文人心理、作者著述出發(fā)點留下了以書寫文字為媒介的憑證，從這些書跡中可以看出作者創(chuàng)作的詩文或“緣情”，或“言志”，或“合于時”，或“合于事”，總之，它們都有明確的“創(chuàng)作”目的。至于蕭統(tǒng)為何將“經(jīng)、史、子、雜說，全驅(qū)到文學的華室之外”，而在劉勰看來“至于文章表啟奏本來是實用文字，史傳諸子本來是記事說理之文，它們能作文學作品看，是因為它們符合了文學的條件?！盵9]32這是學術視野和認識標準不同所致，與文學發(fā)生的功能沒有太大的關系。我們說書跡是研究古代文學發(fā)生、發(fā)展和發(fā)揮功能的重要依據(jù)，這是從物質(zhì)層面的理解。其實，中國文學所產(chǎn)生的魅力，還有另一層面——漢字文化層面的意義，例如賈島作詩“僧推月下門”中對于“推”和“敲”的反復比較，王安石作詩“春風又綠江南岸”中對于“綠、過、滿”等字眼的選擇，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創(chuàng)作熱情……中國文字的內(nèi)涵十分豐富，在古代文學作品中，一個字不僅僅是一個表達“言語”的符號，而是一種表現(xiàn)“語言”意義的工具。姜亮夫認為：“中國文字，是全人類的一種文化……是古代民族意識的寫真?！盵9]79由此看來，無論是物化的書跡還是文化意義的漢字，由它們構(gòu)成的文學作品都是借以表現(xiàn)生活、情感的文學藝術形式。

三、基于幾個“代表作品”解讀文學創(chuàng)作的書寫問題

馬克思說：“人也是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造成東西的?！盵10]226文學作品和書法作品作為漢字固化的“東西”，必定是按照美的規(guī)律塑造的，這個塑造的過程，是對語言文字初始的記事應用功能不斷進行“雅化”，“雅化”而成“雅言”，便成為“作品”。古代中國文字的使用權(quán)基本掌握在知識分子階層手中，這個階層是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的，因此他們對文字的使用要不斷地進行“雅化”，正如余英時所說：“大體來說，大傳統(tǒng)或精英文化是屬于上層知識階級的，而小傳統(tǒng)或通俗文化則屬于沒有接受過正式教育的一般人民……孔子‘《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而禮、樂、詩、書在古代則完全屬于統(tǒng)治階級的文化?！盵11]129-131何九盈先生認為：“大眾文化具有普遍性、流行性、時俗性的特點，往往掌握群眾的大多數(shù)，但并不一定都跟文字有關。精英文化由漫長的歷史積累而成為民族傳統(tǒng)，由傳統(tǒng)而發(fā)展為性格、思維方式，文字有參與作用、傳導作用。文字基本是精英文化的產(chǎn)物，又是精英文化的載體。文字的沒落，往往意味著精英文化的失落，也意味著一個民族的沒落。”[9]240由此看來，古代留下來的墨跡，能成為經(jīng)典文學藝術作品，大都由精英文人書寫而成的，文人懷著對文字崇拜的心理，懷揣“識字—讀書—做文章—參加考試—及第做官”[12]275的夢想，孜孜不倦地書寫，從而在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留下了大量的經(jīng)典文化作品。這些經(jīng)典文化作品，文學家和文藝理論家將其視為“文學作品”，書法家和書法理論家將其視為“書法藝術作品”。這些作品的作者，文學史將他們劃入“文學家”行列，書法史將他們劃入“書法家”行列。王羲之因《蘭亭序》、顏真卿因《祭侄文稿》、蘇軾因《黃州寒食詩》成為“書法家”自不待言，就連李白因僅存的一件詩稿墨跡《上陽臺》、杜牧因僅存的一件墨跡《張好好詩》，都贏得了“書法家”的頭銜。從文化表象上看，大家從不同角度挖掘中國古代文化資源，這是一件好事，但是從藝術源流看，這種爭“資源”現(xiàn)象，似乎有“炒作”之嫌，有點違背學術嚴謹性之嫌。

《蘭亭序》是眾所周知的“天下第一行書”，是書法藝術的經(jīng)典，自它誕生之后，歷代文人對其贊譽無以復加，幾乎被公認為是代表書法藝術最高水平的作品。但是，從藝術的角度——“漢字書寫的藝術”審視它，我們得到的結(jié)論幾乎是翻來覆去的用筆、用墨、點線、章法、結(jié)構(gòu)等書寫技巧的理解，再加上王羲之生平、所處時代環(huán)境，將其升華到一定的精神境界，定論為藝術的依據(jù)總是有些空泛。假如我們提出：從創(chuàng)作思維看，它是屬于形象思維還是抽象思維？從創(chuàng)作方法看，它是現(xiàn)實主義還是浪漫主義？從欣賞角度看，人們欣賞它是感性的還是理性的？這幾個問題單從墨跡中很難得到確切的答案。但它的確是被千古傳唱的經(jīng)典，是一篇優(yōu)美的散文，是記述王羲之與四十余位文人修禊、飲酒、賦詩情景及抒發(fā)個人感懷的詩集序文。從文學創(chuàng)作角度看，它反映的是當時文人生活狀態(tài)。我們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依據(jù)的是文字，是書跡，是經(jīng)過選字、遣詞、造句、修改等加工以后的文字。同樣是書跡，作為符號的書跡和作為文字的書跡所發(fā)揮的作用是不同的，“符號的意義是看出來的，而不是讀出來的，但它有文字不能代替的功能。文字出現(xiàn)前，它是文字的胚胎，文字出現(xiàn)后，它是文字的輔佐”[1]56。這樣看來，認識《蘭亭序》要簡單得多，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它是一篇優(yōu)美的文學作品，是作者寫作的手稿，人們喜歡它，首先是源自文辭之美，其次是書跡之美。

《祭侄文稿》也是一篇草稿，是顏真卿在其侄季明被安史叛軍殺害后，滿懷悲憤之情寫下的一篇祭文。文稿是草就的，寫作時修改的痕跡很多，后人將此文稿稱為“天下第二行書”，廣為傳抄，并在傳抄時仿照原稿將勾畫、涂改之處依樣復原，有人還將其視為書法藝術之形式，在創(chuàng)作時故意設計出勾涂之跡。其實，從顏真卿身世來看，他是一位忠義之士，官至平原太守，帶兵平定“安史之亂”，他一生以忠君報國為志，并無古代文人附會翰墨風騷之閑情，盡管他一生留下不少書跡，但大部分是碑版，像《祭侄文稿》這樣的“私人書寫”的墨跡極少。這樣一位忠臣，在領兵平亂之時，聞知其侄兒遇難，隨手寫下祭悼之文，肯定不是專門的書法創(chuàng)作，他不會對工具、書體進行選擇，也不會對筆墨、章法進行有意識的設計，更不會對圈點、勾涂之痕跡進行設計，他寫的這一段文稿，就是他當時要對他侄兒季明說的心里話，是將心中的語言變成文字的語言，他的情感變化節(jié)奏都是通過文字語言來表現(xiàn)的。如果從書法的筆墨語言分析作者的情感變化，只能依據(jù)點畫變化進行“推測”。

《黃州寒食詩》是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第三年的寒食節(jié)所作的兩首詩，此墨跡也是作者的手稿。但從書跡來看，與《蘭亭序》和《祭侄文稿》不同的是，王羲之和顏真卿的手稿是即興的，事先沒有腹稿，完全是草稿，所以他們的行文書寫不止一處有涂改、勾畫的痕跡。而蘇軾的《黃州寒食詩》墨跡，盡管也很率性自然，但是很顯然這兩首詩是蘇軾胸中醞釀成熟后一氣呵成的。他寫這兩首詩的目的，還是要借文字意義一吐心中之怨氣，他所抒之情與他當時的身世遭遇、寒食節(jié)的自然環(huán)境等緊密吻合，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典型的情景交融的產(chǎn)物。至于后人將其作為書法作品解讀時所分析的字體大小穿插、幾個長豎畫的夸張延伸等與情感節(jié)奏的暗合，我認為這也是一種“推測”而已。因為每個人長期書寫會形成一種思維定式，形成一種書寫記憶，或可謂之書寫習慣、書寫風格，并不一定真正能按字意、詞意、語意用筆墨把它表現(xiàn)出來。以蘇軾為例，我們設想一下，“經(jīng)歷過大難的詩人，生死一念；經(jīng)歷過最難堪的侮辱陷害，還會固執(zhí)于華麗矯情之‘美’嗎？”[15]129

古人熱愛漢字書寫，是基于對漢字的崇拜，至于為什么要崇拜漢字，文字學家何九盈說：“原因有二，一是文化上的原因，一是祖?zhèn)髁晳T上的原因?！盵9]281蔣勛先生談到他熱愛“寫字”的原因時動情地說：“我用毛筆濡墨時，那死去的動物毫毛仿佛一一復活了過來……那是漢字書寫嗎？或者，是我與自己相處最真實的一種儀式。許多年來，漢字書寫，對于我，像是一種修行?！盵13]7這是中國的文人漢字書寫情結(jié)，是中國文人對漢字書寫文化情懷的內(nèi)心獨白。漢語、漢字，作為中華民族的母語文化載體，說好它、寫好它是天經(jīng)地義的，是炎黃子孫的職責。漢字藝術化的書寫可以被稱為書法藝術，但它脫離不了漢字文化這個根基，也脫離不了文學這一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