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宏達：做不成丹·拉瑟，就做老梁也挺好

馬程

講情商，講歷史名人，講科舉制度，教人說話，但老梁更愿意做一個嚴肅的新聞評論人。他承認出過小錯誤，但從來沒昧著良心說話。

老梁穿著寬松的中式馬褂，拿著茶杯，習慣性地一邊聊天一遍喝茶?；继悄虿《嗄辏呗放紶栴濐澪∥?，但人總是挺精神。

在北京住了20年，他說話仍然有濃郁的東北腔—他就沒想改，因為堅信只要話里有內容，“沒人會在意你說的是東北腔還是福建腔?！?/p>

在這個流行扮嫩的時代，老梁是個異數(shù)。他33歲起就一直在節(jié)目里“扮老”，從穿著到做派。

他肩寬于常人，頭也寬，在16：9的鏡頭前一坐，一個人就快占了整個畫面。

他像古時的說書人一樣，敲一下醒木，張口開始評論天下事。沒有團隊，沒有臺本，所說內容都在他心里。

老梁的聽眾和觀眾范圍很廣，老師在課堂上播放老梁的評論段落；美容院里的員工習慣聽著老梁的評書做美容；餐館打工者把“故事會”的視頻下載到手機里得閑就看；白領聽著他的“情商課”擠地鐵；近百萬網友在“大唐雷音寺”直播時，擠到老梁的直播間，留言、刷潛艇。

行走江湖10多年，老梁總有辦法讓人心甘情愿來聽一場門道或是熱鬧。但內心深處，他總覺得自己是個學富五車，卻被時代耽誤的新聞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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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梁位于北京馬甸橋的會所里，一個房間被布置成了攝影棚，墻上貼著“大唐雷音寺”的標志，一個條案，一張椅子，一臺5D3，每次錄節(jié)目，他只需要一個攝影師的幫助，“開機就能說”。

大學畢業(yè)進入媒體后，老梁輾轉報紙、雜志、電臺和電視，每個平臺都有自己的作品，出鏡率很高?！拔业拿恳淮无D型都踩在點上，有運氣的成分。但是平臺和渠道換了，我的內容沒變。”老梁對火星試驗室說。

2016年，老梁參與同行張春蔚創(chuàng)辦的“大唐雷音寺”。

“我們來晚了！”老梁感嘆，“真該早就進來試試?！贝竽耆砩?，妻子靳夢瑤拿手機給他拍了一段視頻，張春蔚連夜找人做了剪輯和海報，大年初一做了第一期推送。

他錯過了互聯(lián)網時代，在移動互聯(lián)時代重新開始時，關于他的盜版資源已經遍布網絡，微信上出現(xiàn)了幾十個假公眾號。“你在哪里都看到老梁?！睆埓何悼扌Σ坏?，她不得不天天在朋友圈“打假”。

“大唐雷音寺總編輯”鄒蔚對近兩年的成果很滿意，“不客氣地說，老梁用一年的時間，就收割了很多平臺積累了五六年的流量?！?/p>

知識付費的風潮中，經歷了紙媒和電臺、電視臺檢驗的老梁，進一步展現(xiàn)了他的影響力。2017年11月，老梁應音頻平臺邀約，開設知識付費課程“四大名著情商課”。他直言，這太簡單了，熟讀四大名著屬于他的“幼功”，“大部分橋段我現(xiàn)在都可以背下來，張嘴就來?！?/p>

他還在“大唐雷音寺”擔任“首席裁音師”，教人怎樣說話；還在網上講曾國藩，講科舉制度，開設視頻節(jié)目講歷史名人。

總有觀眾追完老梁的各類節(jié)目后納悶，“他怎么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講出道理來？”知乎網友“隊長”不是老梁的粉絲，卻很佩服老梁的本事：“同樣一件事情，你和老梁都了解到80%，他能說出200%的效果，普通人只能表達30%。這是他最大的魅力。”

魅力要從小培養(yǎng)。

老梁的爺爺是老私塾先生， “每到假期，他會給我挑一本書，然后給我列一個計劃的，比如這個假期要背誦完《古文觀止》第一冊，我就每天都先用小楷抄一遍，然后全文背誦?！稜T之武退秦師》到現(xiàn)在我能連釋義一起背。從頭到尾，一字不差?！?/p>

“爺爺走的第一個寒假，我記得我把毛澤東詩選都背了一遍，轉過年的暑假背了唐詩300首?！碑敃r老梁不過十二三歲。

如今46歲的老梁仍然堅持著類似的知識積累習慣。多年來，他上午不見客，也很少出門，早飯后就坐在電腦前，桌上擺著4份當天的日報，他花兩三個小時瀏覽當天所有新聞，“看了之后就記在腦子里，再和人聊起這個事來，就像翻書一樣。”

采訪之前，老梁剛看過農村土地流轉的新政策，“我現(xiàn)在可以把從1982年政策頒布以來，到現(xiàn)在所有的變化和影響都給你順一遍。”

90年代做體育雜志時，他每天讀《體壇周報》，第一版到24版，所有內容全部掃一遍，記在心里。每次去美國歐洲采訪，他都會往回帶體育行業(yè)的書，甚至因為超重罰了很多錢。

知識積累得益于爺爺?shù)姆椒?，表達的技巧卻是梁宏達自己摸索的。他熱愛曲藝，喜歡聽相聲和評書。2010年，他拜師西河門金文聲老先生學習說書，和郭德綱成了師兄弟。

他用說書的方式講新聞，通俗易懂，這讓他在電視節(jié)目里大受歡迎。他也以說書人自居，“我眼睛高度近視，看不到提詞器，我也不允許自己用提詞器，也不允許自己說到一半NG。你看哪個說書人有機會NG的?！?/p>

媒體人出身的張春蔚了解老梁話里的門道，她清楚老梁能夠讓觀眾靜下來聽他講，背后是下了苦功夫。

2008年，兩人曾一起錄遼寧衛(wèi)視的節(jié)目。在北六環(huán)的錄影棚里，她和老梁一邊候場，一邊喝著茶攀談?！拔覀冋劦木褪窃u論的技巧。一段話，他從第一人稱進入，然后換成第二和第三人稱。3分鐘之內，他的敘述口吻換了6次，要從哪里進，起承轉合，哪個氣口要強一些，哪里要用反問，哪里要留懸念，他都門兒清?！?/p>

博學加上出色的表達能力，讓老梁成了電視界的寵兒，有廣告公司曾為他統(tǒng)計，他的節(jié)目每年在各上星衛(wèi)視的播出時長高達470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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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18日，老梁在“大唐雷音寺”直播評論江歌案，四十分鐘把案件和輿論的反應說了一個遍。

老梁在朋友圈里多次轉發(fā)了視頻，附上感慨，“還是做新聞評論好啊?！?/p>

這不是評論人最好的時代。

2017年年初，因為多年前發(fā)表的言論，老梁被全網禁言，他總結了八個字—“遇險自保，逢危當棄”。

三個月時間，老梁沒有做一期節(jié)目。他坦言自己像往常一樣，讀書，看報，遵照妻子的指示，專心調養(yǎng)身體。endprint

“我總想著會有這一天，我心底已經演示過很多次，所以可以保持坦然。再說以前賺的錢還夠花?！?/p>

快人快語，犀利點評，梁宏達塑造的“評論人老梁”深入人心。

獨樹一幟的見解并非總能引發(fā)觀眾的共鳴，但至少為他樹立了“敢說”的招牌。

有時這份“敢說”里有善意的調侃和自嘲，比如他在崔永元節(jié)目里做嘉賓，說“這是我參加的唯一一個主持人長得比嘉賓還難看的節(jié)目”。

但更多時候，他的評論帶著鋒芒，甚至會遭到明星粉絲的責罵。

比如他說周星馳不善與人言談，在香港緋聞纏身，還擔心“周星馳這樣下去會得抑郁癥，會成為第二個張國榮，跳樓自殺”。

電影《尋龍訣》熱映時，他卻和如潮的好評背道而馳，點評：“就是陳坤裝酷、舒淇裝瘋、黃渤裝傻，夏雨裝二。演得還能再浮夸點嗎？”

羽毛球隊里約奧運會失利，他直言羽毛球隊在李永波的統(tǒng)領下，盤根錯節(jié)，甚至出現(xiàn)了讓球、三角戀等丑聞，“羽毛球隊變成了李永波一家的事?！?/p>

什么問題他都能說兩句：他說汪峰“就是披著搖滾外衣追逐名利的人，商業(yè)氣息太濃，背離了搖滾精神”；他評論李小璐和馬蓉出軌，“這和受教育程度有關，她們都沒讀過什么書”；他為中國男籃出謀劃策，批評影視圈小鮮肉橫行，分析退休延長政策，剖析東北雪鄉(xiāng)藏污納垢的原因，還分析過傳銷的社會根源。這些視頻在微信上的點擊量都達到了數(shù)十萬。

他的很多話，犀利到有些偏執(zhí)。他質疑大學教育培養(yǎng)了太多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還質疑80后一代的原罪，物質欲望強烈，條件壓抑，經常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作為評論人，老梁有很多“事跡”被人稱道。

2004年雅典奧運會期間，他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一個人解說了全部36個大項的體育項目，每天6小時不間斷。2012年左右，他同時操作三檔日播節(jié)目，最密集時4個小時錄完五期節(jié)目，話題從民間故事到國際政治，再到電影娛樂，包羅萬象。

2016年里約奧運會期間，他連續(xù)19天每晚做兩個小時的直播。有一天，大廈突然停電，全場一片漆黑，只有單反相機的一束紅光，手機屏幕也是黑的，但直播還在繼續(xù)。周圍的人束手無策。而老梁卻沒有停頓，接著話茬，在黑暗中繼續(xù)講了10多分鐘，直到通電恢復。直播間炸了，一波禮物刷了過來，各種6666持續(xù)霸屏。

“能做到波瀾不驚，他的內心一定很強大?！编u蔚佩服地說。

內心強大的老梁也會無奈：說出去的話，難免被人斷章取義，甚至被鍵盤俠當作武器。

2017年9月，趙薇和丈夫因不當操作被證監(jiān)會罰款60萬，5年內禁入證券市場。人們把老梁7年前對趙薇披日本軍旗的評論“趙薇，人在做天在看”截下來，放到網上，獲得了上千次轉發(fā)。對此，老梁很無奈，還專門發(fā)文澄清。

“這正是說明現(xiàn)在缺評論人，找來找去就找到我這里了?！彼嬖V火星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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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梁剖析自己，“骨子里極端地抗上。”他在公眾和大學里，曾經跟老師、系里和學生會都格格不入。

為了能公正地做出評論，他極少參加交際，在做體育記者時認識了很多運動員和官員，平時找他吃飯，他總以各種理由推托。他告訴火星試驗室，“中國是人情社會，有社交就很難再說他們壞話。要做到黑白分明很難?！?/p>

老梁常說感謝思想開放的80年代，允許不同的聲音出現(xiàn)。那時，他在黑龍江大學讀新聞。他記得自己逃了2/3的課。

他在圖書館暢游，從高中時只能讀到的高爾基、巴爾扎克等批判資主義的作品中解放出來，看到了資本主義文學和哲學的成就，他第一次了解尼采、薩特、叔本華。

他從小時候就有的表達欲望，在大學里變成了一種新聞理想。他把美國《60分鐘》節(jié)目的主持人奉為偶像，“到現(xiàn)在，我做新聞評論都是上癮，甚至說話都上癮?！?/p>

搭檔紫檀告訴火星試驗室，提到社會事件，老梁的眼睛就發(fā)亮，不論是評論社會事件，還是回答網友的提問，她都能感覺到老梁的興奮?！拔也粩鄴伋鰡栴}，他總有解決的方法?！?/p>

在張春蔚看來，老梁是她見過的，價值觀最明顯的評論人。他心底壓抑，因為總想把最好內容呈現(xiàn)給觀眾，又總擔心自己知識的延展性不夠?！白尷狭旱官N錢，扒光了上鏡，只要還能繼續(xù)做時事評論，他都能照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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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梁從來不懷疑自己的適應能力，但是他不愿意去適應新媒體的思維。在這個90后占主導的世界里，他還要堅持自己的一套。

“第一次做電視節(jié)目的時候三十出頭，我就想到要扮成老的說書先生那樣，”老梁對火星試驗室說，“我生活中就愛這樣穿，更重要的是，一個老氣的評論人，出現(xiàn)在鏡頭里，更容易讓觀眾信服?！痹诤芏嗳说挠∠罄?，老梁已經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實際上他還不到50。

談到熱門的《奇葩說》，老梁承認馬東的能力，“但馬東的節(jié)目就是服務年輕人的，所以他老黃瓜刷綠漆—整容割眼袋裝嫩。”老梁笑笑，“我不想去適應，他們道行還沒到，為什么要我去考慮他們的想法?！?/p>

但互聯(lián)網是年輕人的天下，老梁感嘆80后都過時了，找他談合作的都是85后的。這些人卻和老梁談不來，“聽不懂我說話，一些簡單的問題溝通起來費了老勁了。舉個例子，他們說節(jié)目必須分成板塊，需要小貼士。他們不理解我的內容是一氣呵成的，不需要分板塊。”

老梁忍不住吐槽，“他們是見多了殘次品，對內容的理解沒有達到一定的高度。小孩子們不配和我在一個平臺上說話?！?/p>

也許正因溝通上的“代溝”，鄒蔚和同事們幾乎全權代理了老梁在互聯(lián)網的內容出口，他認為，“大唐雷音寺”真正能做的，是先把老梁在新媒體的知名度打出去。

不用操心商業(yè)模式的老梁，有空了就約朋友喝茶聊天，陳道明、郭德綱、陳凱歌、趙本山等文藝名人都是他的座上賓。他曾和郭德綱切磋說書，和趙本山在臺上表演二人轉。采訪前一天，他才參加了陳凱歌《妖貓傳》的一場對談活動。陳凱歌喜歡和他一起聊天，因為能聊出內容來，兩人從唐朝的文化、風情，聊到日本文化受到唐朝的影響等，“不會只聊艷史”。

老梁的朋友圈也能轉化為商業(yè)價值。蜻蜓FM的內容總監(jiān)馬印杰為老梁打造節(jié)目時，就選取了他出色的說話能力和強勢的朋友圈作為賣點，找到陳道明為他站臺。

打開蜻蜓FM，一身《功夫熊貓》中熊貓大俠打扮的老梁會跳出來，要幫你“提高情商”。

“讓他講情商、教人說話，他可以做得好，但這都是殺雞用牛刀了?！睆埓何蹈嬖V火星試驗室，“但現(xiàn)實是做不了新聞評論?！?/p>

2008—2009年，老梁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做時評欄目—《老梁說話》。那是他自己最滿意的一檔節(jié)目。

當時老梁曾經認為，成為《60分》中丹·拉瑟那樣的新聞評論人的夢想就要實現(xiàn)了。

然而，隨后節(jié)目暫停。他輾轉到各個衛(wèi)視平臺，繼續(xù)評論時政，做了很多講故事、說歷史的節(jié)目。但他也會“夾帶私活”：“解密歷史和故事會都是可以吊起觀眾胃口的節(jié)目。古話說借古諷今，在講故事的同時，我要做的是把我的觀點表達出來?！?/p>

回顧這些年數(shù)千小時的節(jié)目，他承認出過小錯誤，但從來沒昧著良心說話。他說，自己要是肯說假話，現(xiàn)在的境況沒準會更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