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道峰
公益慈善成為現(xiàn)代社會中不可或缺的“第三部門”力量,它不僅彰顯人類超越自我為中心而關注他人和社會共同體事務的公共精神,而且平衡著社會貧富與社會地位懸殊所產生的沖突與失序,制約著公權力的膨脹與濫用,預警著人類面臨和即將面臨的公共危機,極盡所能地諧調和聯(lián)合各種力量推動著改變現(xiàn)狀的民間公共行動去化解并啟發(fā)這種種失序與危機。因此,公益慈善常常成為衡量一個社會現(xiàn)代性的重要標志。
一個公益慈善不發(fā)達的國家,意味著人們醉心于金錢與權力崇拜,意味著人們對世間的弱勢與苦難視若無睹,對公權力的濫用置若罔聞,對人類共同體面臨的危機麻木不仁,對平等公平公正與公義沒有內在的強烈渴望。那么即使再有錢如石油國家,就算經濟再發(fā)達,也是嚴重缺乏人的現(xiàn)代性的國家,是不能稱之為現(xiàn)代化的國家。因為國家的現(xiàn)代化最終以作為國民之“人的現(xiàn)代性”為前提。可是為什么公益慈善能夠擁有讓慈善家不斷涌現(xiàn),從而不斷引領公益行業(yè)崛起并推動人的現(xiàn)代性提升的動力源泉呢?怎樣才能在經濟走向發(fā)達的進程中推動公益慈善這種人的現(xiàn)代性的啟蒙與崛起呢?這便是本文試圖去回答的問題。
信仰是公益慈善不絕的原動力
人類一經成為不同于動物的“人”,便落入“人的能夠”與“人的應當”這個兩難處境之中。人的能夠是為了解決人的生存與發(fā)展問題,人的應當是為了解決人與他人相處的公共關系問題。
人的生存與發(fā)展最初圍繞著人對自然的征服而設問與解答,人的公共關系最初圍繞著血緣性協(xié)作以增強人的能夠而設問與解答??墒牵S著人類群居性共同體規(guī)模的無度擴大,血緣性的人際公共關系紐帶最終被崩斷了,于是人的組織化創(chuàng)造被引入人際公共關系之中,“暴力”和“奴役”隨即成為人際公共關系的衍生物,對人類構成了前所未有的死亡與自由威脅,人類歷史中令人心悸的帝國征戰(zhàn)之血雨腥風時代來臨,即人對人造成的脅迫超過了自然對人的脅迫。
因此,“人的應當”作為一個十分緊迫的問題被提升為人類思考的首要問題,由此誘發(fā)了人類的哲學與神學反思,即人應當怎樣處理自己的生命才是正當的?人應當怎樣處理自己與他人的關系才是正當的?于是理性、善與和諧有序地處置自己與他人的關系成為人類的“應當”,在東西方哲學的第一次大反思中被呼喚出來作答。
可是為什么人會需要在生命的處置中引入與他者關系之善與和諧的“人的應當”呢?這種飽含善與有序的“人的應當”源于何處呢?哲學的理性思辨因其邏輯的有限性而走到了盡頭無法作答,于是神學登臺,通過激情的信仰回答了這個哲學理性無法作答的“人的應當”問題,即這種飽含“善”與“和諧有序”的人的應當,源自基于人類信心的超自然超人類之神靈力量的創(chuàng)造。因此,人的應當不僅包含著人類的公共精神理想,而且包含著神靈對任何個人來源與去向的時間性定義與期盼。
總之,基于“善”與社會“和諧有序”為特征的“人的應當”,取得了神圣的屬性與品格,從而使我們人類的生命獲得了非凡的意義與尊嚴。并且因之使社會即人與人生命之間的獨立、自由、平等、公平、公正與公義,獲得了與自然同源性的神圣性基礎,從而值得我們去捍衛(wèi)并為之犧牲。
3000多年前由希伯來先知撒母耳發(fā)起的靠耶和華唯一人格神信仰所呼召并聯(lián)接的士師組織,以及之后希伯來猶太千年歷史中由以利亞、以利沙、阿摩司、何西阿、西番雅、耶利米、以賽亞、彌迦、以西結、哈該、撒迦利亞、但以理等應上帝呼召所發(fā)起的士師組織,可以說是人類有文字記載以來最早的以信仰為原動力所推動的公益組織和公益行動。中國2500多年前孔丘所創(chuàng)辦的推廣恢復周禮的學校,2400多年前墨翟所創(chuàng)辦的維護基于人的平等的“博愛與非攻”之“天志”的墨家組織,古希臘2300多年前由哲學家柏拉圖創(chuàng)辦的研究哲學的“柏拉圖學園”以及之后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創(chuàng)辦的“哲學漫步學園”,都可以視作人類第一軸心時代較早的公益組織。
說它們是公益組織,首先是因為這些組織不是靠政府利用公共稅收來組織和維系的,而是通過民間組織形式并基于個人在財富或時間上的志愿捐贈來維系的;其次是因為這些組織都不是以私人的財富創(chuàng)造或私人利益追求為宗旨,而是以公共精神的倡導或公共秩序的維護為宗旨;最后,其內在的深層驅動力都是哲學的思考和信仰。憑借著信仰的驅動力量,他們才創(chuàng)造了那個時代人類公共精神之公益輝煌。
從公元1世紀開始直至英國光榮革命和啟蒙運動即工業(yè)化文明之前,西方基督教信仰催生下的公益慈善運動書寫了人類公益精神具象化的不朽篇章?;浇虖囊婚_始就懷著完全的悲憫,堅決與羅馬人那種超級實用主義的“拋棄病人、殘障者和傳染病人于街頭路旁”,對生命特別是下層勞動者生命的輕蔑態(tài)度徹底決裂,效法基督去陪伴和醫(yī)護貧窮病人、殘障病人乃至傳染病人,從而形成了針對這些病人的“救濟院”組織。這種“救濟院”式的公益行動,如“粥棚”,在佛教傳統(tǒng)中亦有發(fā)生。
但真正意義上的公益慈善醫(yī)院是369年、375年、390年和398年分別由基督教主教圣巴西爾和捐款者在羅馬相繼建造的。到6世紀,建立不同水平的醫(yī)院以幫助病患,實行臨終關懷,已經成為修道院的一個重要工作。到16世紀,僅本尼迪克會就有3.7萬家修道院在做醫(yī)治和照料病人的公益活動。至于盈利性醫(yī)院的誕生和流行,已經是工業(yè)革命和市場經濟的產物了。
教育這種公益活動與組織幾乎是與醫(yī)院救護相輔相成地成長起來的。大約在公元150年,基督教殉道者查士丁在以弗所和羅馬分別建立了兩所教理問答學校,男女兩性平等接受教育,此后類似的學校逐漸發(fā)展起來。到公元4世紀至10世紀,這種學校發(fā)展為教會中更加普遍的兒童公益教育組織,除了講授基督教教義之外,普遍講授語言、修辭、邏輯等三學,算術、音樂、幾何及天文學等四學,稱之為“七藝”。這種公益教育是如此普遍,以至在佛羅倫薩這樣一個小城市中,接受這種教育的在校學生超過1萬人。
16世紀初新教改革開始之后,路德提出普世教育之主張,促進了政府通過稅收來設立公立學校的轉變。但大量的教育,包括聾人盲人的教育,都是通過公益性的教會學校來實現(xiàn)的。而現(xiàn)代大學也是從修道院中發(fā)育出來的。公元480~530年,本尼迪克創(chuàng)立了修道院中的圖書館,發(fā)育于圖書館,10世紀開始到1158年成熟的意大利博洛尼亞大學,被視為歷史上第一所大學;1200年正式成立的巴黎大學,被視為第二所大學;之后的牛津、劍橋、哈佛等無數如今的知名大學,都是從基督教信仰中發(fā)育出來的,也是以公益的方式建立的。endprint
基于宇宙唯一人格神上帝對我們人的愛而讓我們以基督之愛為范式愛世間所有人的信仰,猶如一切公益思考與行動的源頭活水,成為歷久彌堅、歷廣彌深之源源不絕的公益驅動之力,推動著西方世界公益的擴展與深化。而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至宋以來流行的鄉(xiāng)學的許多學校,亦是基于對儒家孔學思想的社會秩序信仰而由鄉(xiāng)紳們捐建的。
在經歷了19世紀市場經濟制度造成貧富分化大危機以及20世紀初一些國家的應對試驗浪潮之后,特別是西方市場經濟國家在歷經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洗禮從而形成宗教寬容與信仰個人化的世俗主義浪潮之后,公益事業(yè)因政府的捐贈稅前抵扣制度設計逐漸地從其與教會組織接受神圣募捐的緊密連接中剝離開來,形成了一個包括但不限于教會組織背景的世俗化公益產業(yè),被學者們稱為第三部門。
可是,是否這種公益“第三部門”就不再需要原來的信仰支持了呢?其實不然。盡管我們?yōu)榱颂嵘菪远幸獾媾c宗教的連接,但如果我們要把公益做好并長期堅守下去,我們就需要追尋和堅守潛藏在公益行動背后的那些關于生命獨立、自由、平等、公平、正義的公共價值觀。而為了追尋與堅守這些公共價值觀,我們就必須回溯信仰的發(fā)源地,以找到在這個瘋狂的世界長期堅持公益和堅守公益之道的信心、勇氣。因此信仰依然是公益慈善不絕的原動力。
公益自由結社精神是做對公益的關鍵要素
公益資源的獲得是基于人的財富捐贈或時間捐贈,而這些人的財富或時間捐贈是他們在履行完國家強制要求的稅收義務之后的“剩余”,因此他們擁有對這種財富或時間“剩余”的自由意志支配權,任何人都無權干涉與剝奪這一權利。所謂做好公益,就是運用憲法賦予人的公益自由結社權,去尋找“臭味相投”的自由意志,并通過“結社 ”的方法將這些自由意志按公益細分市場需求建構成“公募基金會”“非公募基金會”“協(xié)會”“公益慈善行動組織”“社會企業(yè)”等等,從而去實現(xiàn)我們的公益宗旨與目標,去堅守我們的公益價值觀和公益信仰,最終在正確有效地幫助他人構建“善與秩序”的公共空間的同時使自己的靈魂得到充盈。
公益自由結社精神的運用在乎基于信仰的深思、判斷與選擇,最忌諱的是追逐無心的熱鬧,或被權力的濫用所俘虜,或被流行的世俗所裹挾,最終丟掉對自己擁有的“自由意志剩余”之自由與公共責任的思考,讓它變成“被慈善”和“被公益”,不知是幫助了這個社會還是參與毀壞了這個社會。因此無論你擁有自由意志的是“財富剩余”還是“時間剩余”,其投向和效果都關乎這個世界公共空間的未來變得更加“善且有序”還是變得更加“惡且混亂”,通向你所期盼構建的美好公共空間的未來鎖鑰,盡在你今日決策的掌控之中。
從這個意義上講,任何行政化的思維模式和組織模式,任何流行化的思維模式和和組織模式,都可能帶來對我們這個社會在這個階段寶貴的“自由意志之財富與時間剩余”的濫用,都可能產生“播下龍種,收獲跳蚤”的循環(huán),值得引起我們足夠的惕勵。
運用公益結社精神,貴在深入調查研究與思考,棄絕浮華與跟風。我們其實很難改變他人,更不可能改變世界,但是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心,沉靜我們的思考,找到我們內在的信仰,借此進行理性的結社思考與設計,去尋找與我們“臭味相投”的人,去達成我們在一個細分市場上構建“善與秩序”的公共空間的目的,從而提升我們對人類理性公共精神的體驗,使自我的靈魂逐漸充盈而美好,是可謂生命之幸福焉。因此,公益自由結社精神是做對公益的關鍵。
企業(yè)家精神是做好公益的關鍵因素
做了正確的公益選擇,并不見得就一定能把公益做好。原因是西方國家的公益,本質上是從教會組織中發(fā)育出來的,因此從一開始就帶著“侍奉貧弱即是侍奉上帝”的服務基因,加之近現(xiàn)代企業(yè)家財富傳承選擇非公募家族基金會模式的普遍轉型,又將企業(yè)家精神普遍化地帶入公益行業(yè),因此大多數公益組織的管理,都為這種服務精神和企業(yè)家精神所主導,其管理機制和方法是成熟的,人才的培養(yǎng)也是與之相協(xié)調的。
中國公益組織的發(fā)育幼芽,被1957年“反右”斗爭和其后“文革”的一元化社會徹底摧毀。1989年后開始的公益組織,都由各級政府機關自上而下發(fā)起,因此具有強烈的行業(yè)壟斷與行政化導向,官僚氣息嚴重和服務精神缺失是其最基本的特征。隨著近幾年非公募基金會和其他草根社會公益組織的興起,企業(yè)家才開始步入公益的歷史舞臺,無論行業(yè)的管理機制、行業(yè)生態(tài)還是人才培養(yǎng),都處在一個十分艱難的轉型期。因此具有公益志愿導向的企業(yè)家精神的引入,就成為做好公益的關鍵性變量和因素,值得我們共同去關注并推動。
首先,企業(yè)家精神體現(xiàn)為一種充滿激情的創(chuàng)新意識。這種創(chuàng)新意識植根于“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的思維方式和進取態(tài)度中,因此能夠洞察公益細分市場中的先機和需求,從而為滿足這種公益需求而提出新的破解方案,以及相配套的資源組合方案。
其次,企業(yè)家精神體現(xiàn)為一種理性思考的能力和行動能力。僅有激情只具備做藝術家的潛質,做企業(yè)家還需理性地調查和揀選公益需求,理性地思考通向目標的路徑,理性地預設行進過程中可能碰到的風險并提前預設可能的解決方案,這樣才可能將未來的不確定性降解到預設的確定性中,從而提升勝出的幾率。
再次,企業(yè)家精神體現(xiàn)為一種管理時間和對時間中發(fā)生的突變的應變能力。所有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都是通過時間來定義的,管理就是對自我設定的公益目標的時間管理并提升效率。可是時間并不能統(tǒng)籌空間,再好的管理者也不可能通過時間去完全統(tǒng)籌空間,因此空間中超出預設的突變就成為必然。企業(yè)家精神就是要具備對這種突變的應變能力,從而將突變的空間事件拉回到時空的有序中,以提升在預設時空中事件成功的幾率。
最后,企業(yè)家精神體現(xiàn)為一種堅韌不拔、越挫越勇的銳氣與擔當。再好的創(chuàng)新、預設、管理和應變都可能失效,因為你所處的世界是一個多元意識介入的世界,人們行使自由意志介入這個世界的權利是平等的,你的意識所發(fā)起的事件會失敗常是題中應有之意。因此,如果你真的想成功,堅韌不拔、越挫越勇的銳氣與擔當就是你最后一張王牌。因為承認失敗的人都已經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只要你仍然站立在硝煙彌漫、尸橫遍野的疆場,你就有最大的可能成為成功的王者。這種精神不需要簡單的理性,需要的是由信仰支撐的將物理生死置之度外的永不枯竭的激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