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凡
(華東師范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上海 200241)
《方言類釋》成書于朝鮮正祖二年(1778年),由廷臣徐命膺、洪命福奉敕編纂的辭書。徐命膺“博采漢、清、蒙、倭之方言今時所用者,分門匯類,以我國諺文釋之,且附以中州鄉(xiāng)語,名曰方言類釋”[1]9。其編纂目的,是朝鮮王朝為了便于同四方國家特別是中國進行交流。由于“四國方言今已不古,殆有甚于揚子云之關(guān)中言。故平時雖勤于講習(xí),及與四國人相接,率不得措一辭”[1]7。為了獲得同時代漢語詞匯,便于翻譯與交流,朝鮮王朝先后編纂《譯語類解》和《方言類釋》等書?!斗窖灶愥尅返闹饕獌?nèi)容是記錄四方之語言,故名“方言”,而并非是今天意義上的地方語言。該書以當時中國漢語通俗語和社會常用語為綱,滿、蒙、倭語言為目,以漢語詞匯為詞頭,各詞頭下以滿、蒙、倭三地讀音注釋,以朝鮮諺文書寫。分門別類,以為統(tǒng)籌。而有些門類之后,附有“中州鄉(xiāng)語”。“中州”是指中國,而非現(xiàn)在韓國學(xué)者所認為的河南??;“鄉(xiāng)語”即“俗稱地方話,只通行于一定的地域,它不是獨立于民族語言之外的另一種語言,而只是局部地區(qū)使用的語言”[2]4,即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地方方言。所以該書的主體內(nèi)容是記錄當時清朝官話中的通行語,而“中州鄉(xiāng)語”即是記錄地方的方言[3]。位于河南省信陽市最東端的固始縣,毗鄰淮河南岸,處于豫皖交界之地,自古就與中原地區(qū)及江淮地區(qū)聯(lián)系密切,其方言也受到周邊情況影響較多?,F(xiàn)在見于固始方言中的詞匯,與毗鄰的信陽地區(qū)其他縣市方言有較明顯的不同,而在《方言類釋》中則有不少今天在固始方言中可以見到的詞匯,本文所指即此,而非專指固始所有。這對于方言學(xué)研究以及近代詞匯研究很有意義。特舉證如下。
《中州鄉(xiāng)語》專門記錄當時中國各地典型的較為人所知的地方方言,其中以江浙地區(qū)為最多,其次是廣東廣州、湖南長沙、山西等地。因為《方言類釋》一書的編纂目的是為了與中國交際時提供詞匯參考,所以對于當時社會上比較流行的方言也進行了統(tǒng)計。其統(tǒng)籌形式是以類相從,在各詞下注釋某地謂該詞為何種意思。而在今天固始方言中,也可見《中州鄉(xiāng)語》所記錄的內(nèi)容。這說明在清代中期以后,所見詞匯或者固始話中固已有之,或從當時官話俗語中繼承而來,或從其他地方方言中傳播而來。略舉幾例如下。
1.閃
《方言類釋》:山西臨晉縣謂電為閃?!伴W”,即閃電,固始方言中也有“打閃”一詞。朝鮮王朝語言學(xué)者的收詞來源是山西臨晉縣方言?!伴W”字見于《說文》:“窺頭門中也?!奔丛陂T下偷看之意,引申為突然顯現(xiàn),忽有忽無?!稘h語大字典》:“光亮或事物的突然顯現(xiàn)或忽隱忽現(xiàn)。如閃光?!读鶗省すな乱弧罚洪W,人在門中,閃忽乍見也?!追Q雷電之光為閃。司馬相如《大人賦》:貫列缺之倒景兮,涉豐隆之滂濞。漢服虔注:列缺,天閃也。宋孫穆《雞林類事》:方言電曰閃?!盵4]4358由此可見,該詞自古就為通俗語,至少在東漢時期就有以閃為雷電的用法。元明之后,這一義項用處不廣,應(yīng)是古時通行語沉淀在某些區(qū)域。如《方言類釋》所見山西臨晉縣即保留該詞,固始方言中今也有見,不排除自古就有或是后來該詞傳入固始方言中的可能。朝鮮學(xué)者接觸到該詞是以山西臨晉縣方言比較著名,故而收錄之時注解為山西臨晉縣謂電為閃。南方則用該詞者不多,固始方言謂閃電為“打閃”[5]183,又謂電閃雷鳴為“雷打閃照”,不一而足,其用法與山西臨晉縣方言相似。查臨近固始相近的潢川、商城、息縣以及安徽六安等地區(qū)不多見這樣用法。無論是自古就有還是后來傳入,都比較直觀地體現(xiàn)出古代方言詞匯與通俗詞匯之間的消長變化和文化生態(tài)特點。
2.褦襶
《方言類釋》:“人性之乖劣也。古樂府‘今世褦襶子,觸熱向人家’。”又,《類篇》:“褦襶,不曉事。”《篇?!罚骸爸^當暑人樂袒裸,而固盛服請見也?!薄把斠y”一詞,在固始方言中,“褦”讀作賴音三聲,“襶”讀如字輕聲,意指愚蠢無能,不懂事。一般的固始人只知讀音,或不明寫法[5]275,或訓(xùn)作“賴呆”,如南京、河南商城、山東龍口等地;山東東平(黃縣)寫作“癩戴”、青島(膠澳)寫作“賴戴”,可以看作是一種聲轉(zhuǎn)。其本義是指夏日遮陰的斗笠。宋姚寬《西溪叢語》卷下:“據(jù)《炙轂子》云,褦襶,笠子也?!鼻搴萝残小蹲C俗文》卷二:“褦襶,《潛確類書》:即今暑月所戴涼笠,以青繒綴其襜,而蔽日者也。”又,朝鮮《物名考》:“褦襶子,同又平?jīng)鲎??!焙笥钟幸路种孛驳牧x項。清吳熾昌《客窗閑話續(xù)集·悟知子》:“猝有一道人來,著折角巾,褦襶不堪?!焙萝残小蹲C俗文》卷六:“今俗所謂褦襶者,為其不俏醋也,褒衣大袖不合時尚,亦為褦襶?!惫视形撼虝栽姡嘤小额惼贰镀!分忉專隇椴粫允?,不合時宜。清吳文英《吳下方言考》:“褦襶,不能事而笨也,吳諺呼笨人為褦襶。”“褦”字實則從“能”得聲,“能”音“耐”?!犊滴踝值洹罚骸坝峙c耐通?!肚皾h·晁錯傳》:胡貊之人性能寒,揚粵之人性能暑。注:能讀曰耐?!盵6]981“褦”字本與寒暑有關(guān),“褦襶”一詞,由最初的斗笠移義項為服飾的狀態(tài),后引申為不懂得穿衣打扮的人,又引申為不懂事、不曉事,不聰明之人。固始人謂人不聰明、不正常,都會用“褦襶”來形容。這種用法最明顯者見于江浙地區(qū),而固始方言與之如出一轍。
3.敵流
《方言類釋》:“汾州寧鄉(xiāng)縣謂只手攜物?!薄皵沉鳌庇肿鳌疤崃铩?。吳祖光《闖江湖》第三幕:“我們把這兩個壞蛋給提溜來啦!”此意即手提物之意。又有“打提溜”,謂物懸而晃動?!吨袊柚{資料·褡連兒搭》:“麥子磨成面,芝麻磨成油,黃瓜上了架,茄子打提溜?!鄙w“敵”即“提”之音變,“提”與“敵”音同?!墩f文》:“提,挈也?!弊鳌疤釘y”之意,本音“題”,后變?yōu)椤皵场?,這在方言中尤其明顯?!皵沉鳌庇肿鳌暗瘟铩?,元楊梓《霍光鬼諫》第二折:“慨君王圣怒難分辨,便是老性命滴溜在眼前?!薄缎咽酪鼍墏鳌返诰呕兀骸拔议_了門,一象個媳婦子扳著咱那門桄打滴溜哩!”《醒世姻緣傳》第六七回:“那回回婆從里頭提溜著艾前川一領(lǐng)紫花布表月白綾吊邊的一領(lǐng)羊皮襖子,丟給那覓漢……”[7]68-69該詞不但山西有之,河南亦有之,直到今天河南方言中尚有該詞。由此可見,該詞一直以來是較為流行的通俗語,并非只有山西汾州寧鄉(xiāng)縣所獨有。
4.禿儂
《方言類釋》:“懵懂、少度、混沌、沒汨、悶渾、禿儂,皆言其不聰敏者?!薄岸d儂”一詞為南京方言,見明代顧起元《客座贅語》:“其不聰敏者曰鶻突,曰胡涂,曰懵懂,曰勺鐸,曰溫暾,曰沒汨,曰拉悶渾,曰禿儂?!盵8]1顧起元為晚明金陵人,“生平好訪求桑梓間故事,則爭語往跡近聞以相娛,間出一二驚奇誕怪者以助歡笑。至可裨益地方與夫考訂載籍者,亦往往有之。”以《中州鄉(xiāng)語》與《客座贅語》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近乎雷同,可知《方言類釋》參考《客座贅語》者多。固始方言中,“儂”為輕讀,因為前后鼻音不分,通常讀作“隆”,又讀作“嘍”,該詞意指說話、表述、發(fā)聲等含糊不清,事物沒有鋒棱,磨平之義。“禿儂”一詞,當從“禿”得義,“儂”為詞綴。如《中州鄉(xiāng)語》:“江南嘉定縣呼我為吾儂,呼人曰你儂,對人呼他人為渠儂,故嘉定號為三儂之鄉(xiāng)?!贝思纯梢姟皟z”為詞綴的例證。《說文》:“禿,無發(fā)也。從人,上象禾黍之形,取其聲?!倍巫ⅲ骸啊秵史に闹啤吩唬憾d者不髽?!睹魈梦弧纷⒃唬糊R人謂無發(fā)為禿楬?!吨芏Y·醫(yī)師》注曰:庀頭瘍,亦謂禿也。引申之,凡不銳者曰禿。《釋名》曰:沐、禿,皆無上兒之稱,沐者,《管子》云,沐涂,樹之枝謂刊落之也?!盵9]407故此可知,固始方言中的義項乃是從“禿”的引申義得來,而《方言類釋》所錄南京方言,則是引申為不智慧不聰明。固始方言所見與《方言類釋》及南京方言有所不同,正是對古漢語詞匯與義項的繼承。
5.摙
《方言類釋》:“搬運也,吳語搬茶摙水。《南史·何遠傳》:“為武昌太守,以錢買井水,不受錢者,摙水還之?!薄钝拧罚骸肮I摙泥作房,如并竹管?!盵4]2043搬運之意?!皳ⅰ弊忠惨娪诠淌挤窖?,讀作拈(固始話陰平與上聲調(diào)與普通話正好相反)。在固始方言中有兩層意思:其一是撿東西,例,“錢掉了,誰看見誰摙”;其二是說話之時將不同材料串聯(lián)在一起,例,“你聽他說話云里霧繞,真能摙”。在固始方言中,尚保存有移動物體這一義項,在第一層含義中,這種義項轉(zhuǎn)變?yōu)閷⑽矬w拾起來;在第二層含義中,所指已經(jīng)由具體事物改變?yōu)槌橄蟮恼Z言信息。第一層含義中與原意相比共同的義項是改變物體的狀態(tài),而第二層含義與原意相比則是移動物體,幾者皆有共性而所指不同。
6.桫
《方言類釋》:“湖廣長沙府謂杉。”固始方言讀作“沙”。而今天湖南方言中尚謂杉為“桫”,用讀正與固始方言同。《康熙字典》:“《廣韻》:桫欏,木名,出昆侖山,木似桄榔;《益部方物略記》:娑羅生峨眉山中,類枇杷,數(shù)葩合房,春開,葉在表,花在中或言根不可移,故俗人不可為玩。”[6]辰41《漢語大字典》收“桬”字讀作“沙”,然謂“桫”讀作“梭”[4]1307??梢姟稘h語大字典》亦失收此義項。而固始相近地方及北方地區(qū)不見此用法。
以上所見為固始方言中比較典型的詞匯,在《方言類釋》中卻表現(xiàn)為不同地方的方言詞匯。雖然在此對其進行觀察,材料不是很多,但是從這里大略可見在近古時期漢語方言的發(fā)展趨勢,即從文化地理的角度來說,方言并不是固定地被運用于某一個特定的地域范圍,而是在歷史進程中會從此地遷移到彼地,使用范圍會擴大也會縮小。有一個特殊的現(xiàn)象就是當某一個方言詞匯使用范圍擴大之后又出現(xiàn)萎縮的現(xiàn)象,而在這個過程中,一些地方保留了過去的使用習(xí)慣,正如退潮之后存在洼地的積水一樣,這種狀態(tài)正可較為生動地形容了方言的生存與發(fā)展狀況。這也是對方言的生態(tài)學(xué)考察,可以說是對方言進行研究的新視角,應(yīng)予以注意。
《方言類釋》的主體是記錄清代中期的通行語和常用語,可以說是當時的“普通話”詞匯的輯錄,集中體現(xiàn)了當時的口語以及各行各業(yè)的用語情況。其中反映的詞匯應(yīng)用及語言分布情況,應(yīng)當予以重視。值得注意的是,《方言類釋》所收錄的當時通行語詞匯在今天有一些僅見于方言之中,而在今天的普通話詞匯中則很少見。在固始方言中也有此書所收的詞匯?,F(xiàn)就《方言類釋》與固始方言中具有可比性的詞語進行大致統(tǒng)計舉例。
1.清代通俗語詞匯入固始方言舉例
《方言類釋》收錄的當時通行語的詞匯,有一些見于今天的固始方言中。葉祖貴《固始方言研究》一書中收錄的固始方言詞匯,主要是以城關(guān)和郭陸灘、南大橋等鄉(xiāng)鎮(zhèn)作為調(diào)查對象,而固始東部地區(qū)顧及不周,失收詞匯較多,見于《方言類釋》的詞匯即有不少未見收錄與釋義?,F(xiàn)將《方言類釋》中與固始方言詞匯相同者列舉,并舉固始方言例句如下。
(1)日頭?!斗窖灶愥尅酚腥疹^發(fā)紅、日頭矬、日頭上了、日頭落了、日頭壓山等,日頭即太陽。例:日頭曬住蓋窩了,還不起來。
(2)嗉帒。禽鳥存食物處,在頸上,固始稱為嗉帒子。例:得喂雞了,看這嗉帒子都餓癟了。
(4)格支。搔之而癢。例:莫格支他,他護癢。
(5)耳穵子。耳勺。例:耳穵子弄哪去了?耳朵癢得很。
(6)搭連。褡褳,固始方言指窗前遮雨簾子。例:要下雨了,還不把搭連子松了?
(7)笊籬。竹制漏勺。例:你家笊籬借俺用下,俺今個炸綠豆圓子。
(8)吊塌灰。固始又稱屋吊灰。例:你這屋里吊塌灰直落,也不打弄打弄。
(9)曲蟮。蚯蚓。例:天要下雨曲蟮爬。
(10)楊辣子。蝶蛾幼蟲,毛毛蟲。例:晌午頭莫去草窠,讓楊辣子辣了過不掉。
(11)駁彈。即包彈,固始謂埋怨。例:事情都跟這樣了,還有啥包彈的?
(12)這回子。如言這下。例:這回子興許是不好斗了。
從以上例證中可見,《方言類釋》收錄貼近生活實際的天文、身體、器用、雜語及動植物等項中的詞語較多,其他較為專業(yè)的比如爭訟、刑獄、校閱等項則很少。這些本來在清代是通行語的詞匯,今日在固始方言中或者其他方言中可以見到。有的詞匯,比如楊辣子在信陽市中西部地區(qū)就不見其用法,而在東北地區(qū)方言中有見,曲蟮等在長江以南地區(qū)的方言中也有見,這反映出近代漢語中曾經(jīng)比較普遍運用的詞匯沉淀在某些方言之中的情況。在清代,這些詞匯都是社會上比較常用的,所以朝鮮學(xué)者在采集編纂《方言類釋》之時照實收錄。正因為與《中州鄉(xiāng)語》是相對的,也可見其屬當時的“普通話”詞匯。但是在今天的普通話用語中,這些詞匯多不見用,而在方言中還被較為普遍地運用。就固始方言而言,該地的語言詞匯在古代受到“普通話”的影響非常明顯,以致今日尚且保留很多的殘余。結(jié)合《方言類釋》一書來看,曾是古代“普通話”的詞匯有一部分在地方方言中被沉淀而保留下來,反映出詞匯的生存演變痕跡。
2.清代通俗語詞綴入固始方言舉例
在《方言類釋》所記載的通行語中,又有一些“著”詞綴的詞,在固始方言中都可以見到,以固始縣城關(guān)、城郊鄉(xiāng)以及東南部各鄉(xiāng)鎮(zhèn)等地為例,在以方言音調(diào)口讀或者轉(zhuǎn)述普通話中帶有“著”詞綴的詞匯,幾乎一律讀作“子”,(并非寫作“子”)。經(jīng)過一段時間運用之后,甚至一些固始人在書寫時直接寫作“子”。如安華林先生身為固始縣黎集鎮(zhèn)人,所收集帶有子綴詞的固始方言詞匯如“瞅冷子”(冷不防)、“冒估子”(主觀臆測,估計著)、“帶弦子”(說話帶臟字)[10],其詞綴即是“著”詞綴和實字“字”在固始話中弱讀作“子”的表現(xiàn)。如就《方言類釋》所見,其中的“著”詞綴的詞義表所處動作或者行為的狀態(tài)。比如:
問著-問子、圍著-圍子、溫著-溫子、烤著-烤子、嗆著-嗆子、踢著-踢子、綁著-綁子、火著-火子、當著-當子、挑著-挑子、頂著-頂子、扛著-扛子、抬著-抬子、揣著-揣子、背著-背子、抱著-抱子、藏著-藏子、等著-等子、迎著-迎子、碰著-碰子、支著-支子、撐著-撐子、留著-留子、連著-連子、捆著-捆子、盡著-盡子、等著-等子、來著-來子。
同時,“著”詞綴在詞的中間,在固始方言中也讀作“子”,相當于處于中間位置的子綴詞。
擠著坐-擠子坐、跪著坐-跪子坐、歪著頭-歪子頭、蹉著茨-蹉子茨、仗著誰-仗子誰。
“著”字詞綴在口語中,本就輕聲弱讀,而固始方言則直接將之讀作“子”綴詞??梢砸暈榻鷿h語詞匯中的“子”化現(xiàn)象。在《方言類釋》中同樣也有一些子綴詞見于固始方言,比如“楊辣子”“耳穵子”等,與上述例證所見的讀音完全一致。正是當時通行于官話中的詞匯在固始地區(qū)的沉淀與孑遺,與那些弱讀子化的詞匯一起,構(gòu)成了今天的固始方言中的子綴詞。
又有“些”字詞綴,輕聲讀作“?!??!靶弊肿鳛樵~綴,表示的意義是有催促含義的。實際上這種現(xiàn)象也是在方言中對于詞綴的弱讀而導(dǎo)致的,在固始方言中明顯保留并且繼續(xù)了這樣的趨勢。
高些-高希、低些-低希、快些-快希、上緊些-上緊希、松快些-松快希、小遲些-小遲希。
在固始方言中所見到的大量的子綴詞,安華林先生認為有三種情況,第一是充當名詞后綴、區(qū)別詞義、表示附加義[10]。但是通過與《方言類釋》收錄詞匯進行對比可見,有一些表示附加義的詞匯,其形成原因,實際上是“著”字的弱讀以至“子”化,故而在固始方言中表示狀態(tài)的詞匯可以等同于是“著”綴詞。由此可見,在方言中由于受到當?shù)厝藗兊难哉Z習(xí)慣等方面因素影響,出現(xiàn)了讀音的改變影響詞匯的形式。對固始方言的子綴詞首先進行系統(tǒng)研究的安華林先生亦未曾注意到這些。
王平先生認為,“韓國傳世字典除了具備中國古代字典之特性外,還以其規(guī)范性、系統(tǒng)性、異域性等特點,成為今天我們研究漢字在東亞傳播的‘化石級’資料。這批字典文獻,由于歷史積淀,層次豐富,數(shù)據(jù)繁復(fù),研究領(lǐng)域廣闊,對中國歷史語言學(xué)、字典編纂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漢字傳播史和漢字發(fā)展史等多方面的研究極具參考價值,或可補中華本土所存歷史文獻之缺漏,可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對韓國傳世漢字字典文獻的整理和研究是中國漢字傳播史和中國近代漢字發(fā)展史研究領(lǐng)域亟待開展的重大課題”[11]。古代韓國的辭書與字典都是重要的語匯著作?!斗窖灶愥尅芳捌渌愥岊愞o書,是朝鮮王朝為了掌握四方國家特別是中國當時的習(xí)語與通行語詞匯而編纂的,因此更貼近實際。相對來說,明清時期的辭書著作,如明代陳士元注意搜集地方方言材料,而對社會習(xí)語關(guān)注不多;清代錢大昕、翟顥等關(guān)注社會習(xí)語與通行語詞匯,意在考證典故出處,但所收詞匯數(shù)量不甚豐富;散見于明清俗文學(xué)中的詞匯,直到近世方有學(xué)者整理。故《方言類釋》一書的語料對于中國近古漢語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通過將固始方言與《方言類釋》中所記載的清代中期社會常用語與通行語以及《中州鄉(xiāng)語》所錄方言詞匯進行比較分析,可以明晰今日尚未明確認知的詞匯音義及其發(fā)展源流。固始縣處于江淮之交,中國南北方地理分界線從這里經(jīng)過,歷史上又因為移民以及歷經(jīng)多次政權(quán)更迭使該地文化面貌兼有南北方的特征。體現(xiàn)在方言詞匯中,更是如此。所以參考歷史文化因素,結(jié)合域外典籍存錄的資料,可知固始方言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首先是兼采南北。比如上述舉《中州鄉(xiāng)語》中詞匯,“閃”“敵流”等為山西方言詞匯?!岸d儂”是江南嘉定縣、太平州、蘇州府和湖南寧鄉(xiāng)縣等地的方言詞匯?!皳ⅰ北臼枪艜r南方方言,時至近古,其運用范圍也大致是江浙一帶。還有東部沿海地區(qū)多用的“褦襶”(現(xiàn)今多寫作‘賴呆’);“桫”讀作沙,是湖南長沙方言詞匯。在人口流動頻繁的今天或許不好定論,但在改革開放之前,絕大部分固始人基本上沒有離開過自己世代生長的鄉(xiāng)鎮(zhèn),他們所操方言之中的數(shù)量可觀的詞匯卻可以在古方言中找到,而且這些方言時至今日還在當?shù)赜羞z存。故而說固始方言詞匯在歷史上兼采南北是可信的。固始方言不但在詞匯上兼容包納,而且語音也是如此。所以,單純認為“固始方言聲韻調(diào)系統(tǒng)與普通話差別不太大,方言特色不甚顯著”[12]的觀點,是不對的。
其次是繼承古漢語詞匯與義項。前文對“褦襶”“禿儂”“敵流”等詞進行考辨,其詞匯多見于傳世典籍中,義項也是在古代比較多地運用。如以“禿儂”為例,固始方言中的含義是其第一重引申義,而《客座贅語》即《方言類釋》所錄的義項是第二重引申義。又,“閃”“敵流”用于北方方言,“褦襶”等用于江浙方言,則古時在官話系統(tǒng)中都是很常用的詞匯??梢姽淌挤窖灾斜A袅斯艜r常用的義項,而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固始地區(qū)保存了其義項的沉淀與孑遺,所以鄰近地區(qū)或不見其用法而固始獨有,或其與其他地區(qū)的方言具有相似性。
再次,是詞綴弱讀與子化?!斗窖灶愥尅肥珍浟藬?shù)量可觀的詞綴詞語,其中與固始方言具有可比性者不在少數(shù)。單就固始方言來看,現(xiàn)今存在的子綴詞,除了承自古時用語之外,一部分是因為近古漢語發(fā)展趨勢影響而致。對于詞綴的弱讀,使得如“著”綴詞被認作“子”綴詞。近古漢語發(fā)展的一個特點是口語化與子綴詞的增加,其增加的原因在于使用者的讀寫習(xí)慣。固始方言正可體現(xiàn)這一點。
通過方言材料與域外語文語料進行對比分析,辨明源流本末,可以使人們對方言詞匯的認知更加精準,對方言詞匯的研究更加深入。同時也因為朝鮮時代的辭書編纂以實用性為目的,其體例分門別類,系統(tǒng)而集中,中國同時代的語料著作則相對零散。以域外材料證中國之實,不啻為良好的參考?!斗窖灶愥尅凡粌H存錄了豐富的語料,而且也自然而然地展示出語料地圖,結(jié)合方言語料有助于方言地理學(xué)與區(qū)域文化的深入研究。同時,它為揭示近古漢語的發(fā)展情況以及深化方言學(xué)、詞匯學(xué)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支撐材料。固始本處于中原官話片區(qū),留存著豐富的近古漢語詞匯,通過與朝鮮時代辭書進行對比,更加證明這一點。而且固始方言兼采南北,承襲古語,具有比較特殊的性質(zhì),因此對于方言學(xué)、詞匯學(xué)的研究頗具參考意義,應(yīng)該給予相應(yīng)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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