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作品中的異化主題

在20世紀的外國文壇上出現(xiàn)了一個核心主題——異化主題。異化，指的是主體在某一時刻會出現(xiàn)與其本身不同的力量與它相對存在，人不能控制自己的命運并受控于物。在馬克思的著作中，也通過異化這一主題，來描繪和批評當時的私有制、資本主義社會所存在的一些對抗性的社會關(guān)系?？ǚ蚩ǖ淖髌穫鬟_給我們的是怎樣的異化呢？他的異化主題作品中又表現(xiàn)了怎樣的思想呢？本文嘗試結(jié)合卡夫卡的作品對其異化主題進行探析。

一、痛失家園：歸宿意識的異化

一個民族之所以可以稱之為民族，主要取決于其所具有的獨特的心理文化素質(zhì)。身為一個猶太人，猶太文化沉淀在卡夫卡的心理結(jié)構(gòu)中，而猶太民族又是一個苦難深重的民族，戰(zhàn)爭所帶給猶太人的唯一出路，那就是實際上早已開始的“永世的流浪”[1]。公元70年，當耶路撒冷被摧毀，巴勒斯坦被羅馬人吞并，猶太人就開始了他們漫長而痛苦的流浪之路。這個從屬于希臘文明，對現(xiàn)代西方文明作出重大貢獻的民族便永遠失去了“家”，開始了在世界各地的漂泊。由于一系列不可協(xié)調(diào)的原因，猶太民族與居住地的本土民族關(guān)系總是十分緊張，加之特定因素的誘導，宗教迫害和民族迫害便應運而生了。猶太人受到各種各樣的歧視，遭受各種偏見，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令人發(fā)指的屠殺，猶太民族也只是在一系列復雜沖突中四處漂泊，對他們來說，“家”與“歸宿”都是浮云。因此，卡夫卡的作品中也有很多描寫因喪失家園與歸宿所產(chǎn)生的異化。

在《城堡》中，一個叫K的陌生人想進城堡，以便在城堡前的村里找一個安身之所。由于是深夜，加上道路難走，他不得不留在村子里的一個旅店過夜。但無論他用什么樣的方法，他總是無法找到通往城堡的路。城堡里的主人西西里伯爵人人皆知，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見過，即使幫助他和城堡辦公廳主任克拉姆聯(lián)系的信使也沒見過主任本人，但他仍然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想盡一切辦法想進城堡，想在里面找到歸宿，找到屬于自己的家，最后便由旅店的老板娘告訴了他一個事實：“您不是來自城堡，也不是村里人，您什么都不是?？赡吘故悄撤N東西，一個外來人，一個老是到處趕路的人，一個老是引起人頭痛的人，一個意圖不明的人。”K只有問自己究竟是誰。

卡夫卡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句令人頗為費解的話：“目標確有一個，道路卻無一條；我們謂之路者，乃躇也?！盵2]在這里，目標確實很明確，那就是歸宿，是家園，是一個可以放心棲身的地方。目標是有了，那路呢？一切看似那么真實的存在，卻又那么虛幻，現(xiàn)在，文化尋根已經(jīng)成為全球化趨勢下的一種普遍反應，20世紀的西方，文化尋根不斷發(fā)展，成為了當時最流行的民間文化復興運動和思想運動，“根”成了人們所追求的源頭，這也正說明了為什么K要苦苦追尋著屬于他的安身之處，那是一種對歸宿的渴盼，是一種對家園的深深呼喚，而他最終卻無處可去，無疑揭示了當時人們歸宿的異化，家園的痛失。

從柏拉圖的時代開始，西方人就開始加強了對原始及遙遠文化的關(guān)注和想象。這也就無形中給人們留下了在過去尋找理想狀態(tài)的印象。不僅是西方，我國自古也有一種家園理想?！对娊?jīng)·小雅·采薇》即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3]。這首詩說的就是戰(zhàn)士外出打仗，背井離鄉(xiāng)，后來回到家后目睹了家園的滄桑景象，心中十分悲傷。這也體現(xiàn)了《詩經(jīng)》編定者孔子的思家之感，孔子一生周游列國，懷著“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愿望，深深揭示了儒家的家園理想。而K的苦苦追尋，醫(yī)生在人間尋找歸宿的流浪，也體現(xiàn)了人們的家園感與當時歸屬感的異化。

這種社會異化所造成的痛失家園感與卡夫卡的身份是一致的。自從羅馬人給古猶太民族國家的歷史劃上了句號，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便開始了永遠的漂泊與流浪，他們只能在政治、宗教、民族文化沖突的夾縫中忍辱偷生，而卡夫卡也面臨著同樣的遭遇。德國評論家安德爾說過這樣的話：“卡夫卡出生后，國籍是屬于奧地利，文化屬于德意志，生活在人口占壓倒多數(shù)的捷克人中間，而自己的血統(tǒng)則是一個純猶太人。因此他既不是捷克人，也不是德國人或奧地利人，作為說德語的人他在捷克人中不是自己人，作為波希亞人他不完全屬于奧地利，作為猶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為保險公司職員他不完全屬于資產(chǎn)階級，作為資產(chǎn)者的兒子，他又不完全是勞動者，他不完全是作家，也不完全是公務員，他什么都是，但又什么都不是?！盵4]卡夫卡身份上是痛苦的，再加上其所處特定的生活際遇便召出了他內(nèi)在所沉淀的民族集體無意識，而這種無意識一旦喚醒便再也無法控制，也正是當時所異化的社會現(xiàn)實及作者自身喪失家園的孤獨感，使得他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作品通過異化的社會來抒發(fā)痛失家園后孤獨的歷史滄桑感。

二、人情冷漠：人間親情的異化

如果說痛失家園還是一種潛在的體驗，那么社會中人情冷漠則是另一種更為深刻的顯性的生存體驗，社會的現(xiàn)實也造成了人情之間的異化。

《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是一名推銷員，卻在一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突然變成一只大甲蟲，面對著他的變形，父親握著拳頭，一副惡狠狠的樣子，母親當場暈倒，秘書則尖叫一聲逃離家門，只有他最愛的妹妹還比較關(guān)心他，經(jīng)常為他進食，并研究他最喜歡吃的食物是什么。但是隨著格里高爾變形后的恐怖形象和怪異氣味，連她也開始難以忍受，生活的負擔使她逐漸無暇顧及。變形后，格里高爾的習慣和愛好已經(jīng)不被她所理解，逐漸形成了蟲性，這些都使他們之間的距離更大了。第二次大動亂時，蘋果變成了父親的武器，蘋果擊中他的背部，陷進他的身體，對他的傷害也是致命的。妹妹也徹底厭煩了他，反復說著 “我們一定要把它弄走”。而就在那天晚上，格里高爾便帶著對家人無限的不舍離開了這個世界。小說反映了人們完全被利益控制，如果你是一個能夠為家庭帶來利益的人，就會得到親情和關(guān)愛；反之，得到的便是冷漠和無情。資本主義制度已經(jīng)徹底把人們之間的親情異化了。

《判決》則體現(xiàn)了父子關(guān)系之間的異化。主人公格奧爾格是一位商人，母親去世就接管父親的生意，并且經(jīng)營的很好。他給一位多年前移居俄國經(jīng)商的朋友寫信，說自己要結(jié)婚了，后來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父親卻不相信他有這樣一個朋友，還指責他不顧自己，希望自己死去。突然又轉(zhuǎn)變語氣，說格奧爾格沒有對他的朋友說實話，并說自己一直都在與他的這位朋友通信，而且早就把格奧爾格的真實情況告訴了他，并且以此認定他是個沒有人性的人，并判他去投河淹死。而善良純潔的格奧爾格由于害怕、恐懼而失去了理智，真的跑到橋上跳進河里，臨終前還發(fā)出了自己死前的辯白“親愛的父母，我可一直愛著你們啊!”兒子如此真誠的呼喚，卻也喚不回父親的理解與關(guān)愛，仿佛有一面無形的墻，把他們之間的親情隔離開了，異化了的親情，最終使他送出了生命。

在資本主義盡最大努力追求利益的本質(zhì)下，人們唯利是圖。身處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所創(chuàng)造的物開始變?yōu)楫惣旱摹⒔y(tǒng)治人的力量與人相對立而存在，人們?yōu)殄X所操縱，為機器所操縱，為各種生產(chǎn)方式所操縱，最終，使人成為物的奴隸，到頭來也終究變成“物”或“非人”。在這種壓抑下，人類變成了物，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異化。格里高爾正是由于嚴重遭受家庭和社會瘋狂的壓迫，苦心經(jīng)營，忙忙碌碌，淪落為一架機器和工具，并終于物化為蟲。在赤裸裸的金錢利益面前，親人們也徹底拋棄了他，當“懷著溫柔和愛意想著一家人”的格里高爾離開人間，一家人如釋重負，沐浴著三月溫暖的陽光滿身輕松的到郊外散心去了。人與人關(guān)系的異化，使本該充滿溫暖與愛的家庭，也只剩下冷漠、厭棄、利己的氣息。而在《判決》中，格奧爾格處處為父親考慮，擔心他的健康，努力經(jīng)營公司，卻被父親認為是一個虛偽邪惡的人，親情之間的異化使父親絲毫不顧兒子，判斷他是一個沒有人性的人，并讓他去死，而對這個家、對這位父親有著濃濃愛意的兒子，變成異化了的親情的犧牲品。

美國評論家H·布魯姆說過：“卡夫卡作品的主題就是他生活的主題，自我對自我的斗爭從而能夠找到自我?！盵5]因此，在卡夫卡關(guān)于人際關(guān)系異化的作品中，也折射出他自己的生存體驗，出身鄉(xiāng)村貧困家庭的父親海爾曼，憑借自己努力奮斗成為一名成功的商人，也決定了他在家庭中傲慢專橫的性格，他按照自己的意愿使兒子成長，使用怒吼、嘲笑、辱罵手段教育兒子，都給卡夫卡內(nèi)心留下了難以彌合的創(chuàng)傷。在卡夫卡心中，父親就是權(quán)利和真理的象征，一方面他為自己的行為達不到父親的要求而深感愧疚，在父親面前覺得自己渺小無能、一文不值；另一方面他又不滿父親蠻橫的態(tài)度，從心里憎恨他、蔑視他。這樣卡夫卡同父親的關(guān)系便十分復雜，如同《判決》中格奧爾格與父親之間異化的關(guān)系一般，恐懼、內(nèi)疚、負罪、不滿、憎恨等因素十分復雜的糾纏在一起，這種在親人中間卻倍感孤獨的異化親情恰恰是卡夫卡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也是格里高爾、格奧爾格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

三、生活荒誕：生存意義的異化

“巴爾扎克的手杖上刻著：我在摧毀一切障礙。而我的手杖上則是：一切障礙在摧毀我。共同的是這個‘一切’?！盵6]兩代文學大師對自我與世界之間的關(guān)系認知卻完全相反?？ǚ蚩ǖ男≌f不僅僅表現(xiàn)在其故事情節(jié)上的不可思議，更多體現(xiàn)的則是人們思想上的異化，喪失自我的異化。

《饑餓的藝術(shù)家》描述了經(jīng)理把拒食表演者關(guān)在鐵籠里進行表演，大家來看他，也不過是取個樂子、趕個時髦罷了，觀看者和看守們不了解藝術(shù)家的思想，總是認為他在偷偷進食，讓他甚為苦惱。流言蜚語折磨著他們的心，沒有人是真正的觀眾，只有他自己才是他能夠如此忍受饑餓的百分百滿意的觀眾，當四十天演出結(jié)束后，他甚至想為什么才剛進入狀態(tài)就停止了，他本可以讓大家看到更出色的表演。經(jīng)理只是把他當作賺錢的工具，沒有同情與理解，有的只是侮辱。表面上看來因為被選中伺候藝術(shù)家進食而興高采烈的兩位女士，對藝術(shù)家也只是一種厭惡。后來他被聘到一個馬戲團，放在聚獸場很近的路口，可人們也不愿多花時間去仔細觀賞，藝術(shù)家在無限期地絕食下去，終于餓死。藝術(shù)家已經(jīng)沒有了自我，沒有了生存下去的目標，生活對他的意義便是荒誕，不斷的打破絕食的記錄，不斷的用自己的饑餓去表演，意義又是什么呢？生活對于他而言只是一日一日的復制，而他卻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活下去，不知道他生存下去的意義是什么……也正像他臨終時說的，如果他找到了適合自己的食物，他會大吃一頓，同樣，如果他感覺到了生存下去的意義，他也會活得很精彩！生存意義的異化使他的生活充滿荒誕，而最終也只能繼續(xù)被異化所摧毀……

《為某科學院寫的報告》則講述了一只猿猴，它在黃金海岸被捕獲了，被關(guān)進了籠子里，于是它生平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了出路，后來為了尋找出路，它開始學吐唾沫、學抽煙斗、學喝荷蘭酒、學人類的語言，從而被人類認可接納了，最終成為雜技團的老板，但它卻發(fā)現(xiàn)仍然沒有出路，迷失了自我，不禁發(fā)出來這樣的疑惑：“人類因為自由兩字而上當受騙是否已經(jīng)太多了些，我的路已經(jīng)走完，只除了爭取自由，但這本來不是我選擇的目標?！盵7]

在大機器生產(chǎn)在社會中得到了廣泛運用的條件下，羅素主義應運而生，工人的勞動被機械的拆分為幾個簡單的動作，他們沒有了自己與整個生產(chǎn)過程相連接的環(huán)節(jié)，大機器生產(chǎn)不但沒有解脫人類勞動，反而使得人們更加依賴機器，一切與工作無關(guān)的東西都被割裂了，人受機器所控制，工作被異化，生活也被異化，人們越來越感到自己的卑微與無足輕重，自己的情緒也得不到抒發(fā)。在這樣一個社會中，人們迷失了自我，藝術(shù)家夜以繼日的進行著自己的饑餓表演，卻不知道他的生存目的是什么，他的工作已經(jīng)完全被異化，只是人們在機器代替人工所多出的大量時間中打發(fā)無聊的一種方式。猿猴盡管最終學會了喝酒、學會了抽煙斗、學會了說話，卻不知道自己的生存目標是什么，它只是走著自己認為最難走的路，卻不知道為什么要走這條路，以致于終究還是沒有路。

這正如在《獵人格拉庫斯》中，本該去地獄，卻由于船開錯了方向，而他也只好在世界上到處漂泊，以致于某種程度上，他認為自己還活著，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卻不知道，他只是在這條漫長的路上時而上時而下，時而左時而右，除此之外便一無所能，只能隨風行駛。

這實際上也暗含了20世紀人們對自我的迷失以及西方人文精神信仰的危機。生活在理性衰弱的20世紀，自我的力量太過渺小卑微，遠不能夠與強大的外部世界相抵抗，而在巨大的壓力之下，人們便處于自我分裂與迷失的狀態(tài)，個體始終處于被剝奪自我的危險中。對于卡夫卡來說，“人是一種可憐的存在，是一只關(guān)在牢籠里的動物，雖有著對自由的渴望，卻在鐵柵中孤獨一生，之于肉身存在，之于心靈現(xiàn)實都是如此?！盵8]生活把他們拖向某個地方，他們卻不知道自己將要被拖往何處，他們是物品而不是人，外部世界造成了人的物化異化，使人們的生活逐漸走向荒誕，但真正使人們迷失了自我使他們喪失了生活意義的是人精神價值的崩潰，十九世紀末尼采一聲高喊：上帝死了。整個歐洲社會迷失了精神家園，隨后一戰(zhàn)的爆發(fā)更是將人類推入了絕境，新技術(shù)武器的使用，將世界變成了人間地獄。人類被拋到一個冷漠，混亂不堪，不可理喻的世界，也正如卡夫卡所說“目的雖有，卻無路可遁，我們稱作路的東西，不過是彷徨而已?！盵9]

米蘭·昆德拉指出，“現(xiàn)代社會經(jīng)歷了喪失個性和官僚化的過程，整個地球都成了這一過程的舞臺，卡夫卡是成功地抓住了這些傾向的第一位小說家?！盵10]卡夫卡通過他的作品，通過他特有的表現(xiàn)方式與手法深刻地向我們揭露了當時社會的現(xiàn)實，他的小說見證了一個危機四伏、無比動蕩的年代，以其夸張的手法揭示出了社會的異化，使我們窺視到了整個社會，正因為此，卡夫卡小說的時代意義也更加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