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景生情

張明

觸景生情也叫因景生情， 顧名思義，是通過特定景或物的觸發(fā)，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和想象，因所見的景物激發(fā)出情感，并且情感完全融合在景物中?！坝|景”是因，“生情”是果，開始并沒有什么想法，突然在一種外界景物的刺激下，產(chǎn)生了許多聯(lián)想，涌起一股感情，這便是觸景生情。如唐代詩人杜甫的五言律詩《登岳陽樓》，寫出了登岳陽樓時所見景象和身世之感、憂時之情。唐代宗大歷三年，杜甫在四川待不住了，就坐船順長江東下，沿洞庭湖向南飄游，這時杜甫還不到六十歲，但身體已衰弱不堪了，全家都住在小船上，漂泊不定。到了岳陽，他登上了神往已久的岳陽樓。從前聽說過洞庭湖的盛名，今天登上了岳陽城樓，面對煙波浩渺、壯闊無垠的洞庭湖，他聯(lián)想到自己眼下的處境，不由觸景生情，寫下了這首詩。又如魯迅回故鄉(xiāng)紹興，見到故鄉(xiāng)荒涼蕭索的景色，因而產(chǎn)生了悲涼的感情，創(chuàng)作了小說《故鄉(xiāng)》。

美麗的山水景色瑰麗多姿，一山一水各有特色，有的雄奇，有的驚險，有的清幽，有的秀麗，這些都是大自然的杰作。目睹其間，人們精神上得到了無窮的享受，在天地雄奇峻險之處，令人心靈震撼，激情迸發(fā);在清幽娟秀之地，令人心曠神怡，融入自然，忘卻自我，會令人產(chǎn)生許多感慨和遐思。這就是“觸景生情”的一般過程。人于景中，因景不同，而各有所感，自有差異。

明代的思想家、文學家李贄在《焚書·雜說》中，對“觸景生情”有精到的解釋?！斗贂贩从沉死钯椀恼巍⒄軐W及社會思想。其中的《焚書·雜說》是一篇理論性的文學評論。李贄主張文章要抒發(fā)作者的真情實感，而不是為做文章而做文章，他評論了《拜月亭》《西廂記》和《琵琶記》三部具有代表性戲曲作品，推崇前兩者為自然天成，批評后者刻意為之的窮巧極工，并提出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化工”與“畫工”之別。

《拜月亭》是元曲四大愛情劇之一，“五大傳奇”之一。內(nèi)容大概是：金代戰(zhàn)爭動亂年間，從金朝大都通向汴梁的道路上，寒風凜冽，陰云凄慘?；慕家巴?，逃難的車馬如流，人似潮涌，馬蹄聲、喊殺聲、慘叫聲此起彼伏，到處狼藉。逃難中兵部尚書王鎮(zhèn)之女王瑞蘭與母親失散，書生蔣世隆也與妹瑞蓮離散?；艁y中蔣世隆與瑞蘭邂逅，二人拜做兄妹，相攜而行，漸漸二人產(chǎn)生了感情，私下結(jié)為夫婦。路過虎頭山下時，二人遭到“匪劫”，被強擄上山。山大王傳令：“二人若是兄妹，殺其兄留其妹，若是夫妻則一同殺死?！倍烁试竿?，便以夫妻相稱。山大王名叫興福，與蔣世隆是結(jié)義兄弟，當他認出義兄蔣世隆后，連忙命手下放了二人，并盛情款待，贈銀餞行。到了廣陽鎮(zhèn)，二人在一客棧小憩，不意蔣世隆染病，只得在此暫住。王瑞蘭的父親途經(jīng)此地，偶然遇到了女兒瑞蘭，得知女兒與書生私訂終身，他嫌棄蔣世隆是個窮秀才，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催逼女兒撇下正在生病的蔣世隆，跟自己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恰巧又與老妻相遇。當時王瑞蘭的母親與蔣世隆的妹妹瑞蓮結(jié)伴而行，瑞蓮被認作義女。瑞蘭心里惦念著蔣世隆，遂焚香拜月，禱祝蔣世隆平安。這一幕無意中被瑞蓮看到，二人得知情由，姐妹之外又成姑嫂，愈加親密。后來，蔣世隆與興福上京應試，二人高中文武狀元，蔣世隆被瑞蘭的父親招為女婿，夫妻終于團聚。興福招親與瑞蓮成婚，一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

此劇把大家閨秀、尚書之女王瑞蘭在與蔣世隆結(jié)合過程中微妙的思想感情表現(xiàn)得細致逼真，生動自然。在這個悲歡離合的傳奇故事中，王瑞蘭是一個封建禮教的叛逆者，作為兵部尚書的獨生女兒，一直生活在高貴的環(huán)境里，不懂得什么愁苦，與家人離散后，她感到恐懼、孤獨，戰(zhàn)亂使她與世隆相遇，患難使她與窮秀才結(jié)合。王瑞蘭與蔣世隆在戰(zhàn)亂中結(jié)婚，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門當戶對，為當時社會所不容，作品卻肯定這對青年男女的行為，指斥瑞蘭的父親“倚勢仗權(quán)，將夫妻苦苦拆散”為忘恩負義，贊揚了王瑞蘭的不忘故舊、忠于愛情。作品流露出古代人民的樸素愿望和要求。王瑞蘭的藝術形象刻畫得真實動人，使她成為戲曲人物中一個美好善良的婦女形象。全劇所寫人物不多，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也不算太復雜，但所展示的生活場景卻相當廣闊，蘊含的思想內(nèi)容也比較深刻。

古典名著《紅樓夢》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正當三月春光明媚的時節(jié)，賈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碰上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里拿著花帚的林黛玉。寶玉放下書，幫林來收拾花。林黛玉問他：“手里拿的什么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之不迭，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绷主煊裥χ?，寶玉開始不許，“好妹妹，你看了，好歹不能告訴別人。真真這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币幻嬲f，一面遞了過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辭藻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nèi)還默默記誦。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睂氂裥Φ溃骸拔揖褪莻€‘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绷主煊衤犃?，不覺帶腮連耳通紅……

這一場景，是美好而浪漫的，一對年輕男女在一片桃林中耳鬢廝磨共讀《西廂》，共同沉浸在帶有唯美意境的愛情故事中。在這之后，林黛玉常常獨自一人手捧著這本書，偷偷地手不釋卷地讀著。當她讀到“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時，一邊讀，一邊淚止不住地流，這本書使她明白：自己愛上了表兄賈寶玉……

林黛玉所讀的是名為《西廂記》的劇本。《西廂記》是元雜劇中最宏偉、最優(yōu)美的劇作，堪稱我國古典戲劇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西廂記》天下奪魁，成就了王實甫在中國戲劇史上的地位。一句“愿天下的有情人都成就了眷屬”，道出了多少癡男怨女的心聲！歷史上，“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一美好的愿望，不知成為多少文學作品的主題，而《西廂記》是描繪這一主題的最成功的戲劇。“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都是離人淚?！边@一千古名句，顛倒了多少風流文人！也使王實甫力竭心枯，嘔血而死。

《西廂記》全名《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又稱“北西廂”，男女主角是張君瑞和崔鶯鶯。全劇以鶯鶯、張生、紅娘與老夫人的矛盾為基本矛盾，表現(xiàn)崔張與家長的沖突;以鶯鶯、張生、紅娘間的矛盾為次要矛盾，由性格沖突推進劇情，刻畫人物。《西廂記》中無不體現(xiàn)出素樸之美、追求自由的思想，它的曲詞華艷優(yōu)美，富于詩的意境是我國古典戲劇的現(xiàn)實主義杰作，對后來以愛情為題材的小說、戲劇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這個劇一上舞臺就驚倒四座，博得男女青年的喜愛。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王實甫不僅寫出了張生的癡情，更寫出了張生的才華與軟弱，使他成為封建社會中多情軟弱才子的代表;劇中聰明、伶俐、熱心、正直的丫鬟紅娘，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在后來的劇作中一再出現(xiàn)，取得了遠較鶯鶯為重要的地位。同時，《西廂記》在中國戲劇史上首度成功刻畫了愛情心理，是戲劇史上一部直接描寫愛情心理的作品。其對矛盾沖突的設計也足以示范后人。

對這兩部戲，李贄給予了高度評價，“《拜月》《西廂》，化工也;《琵琶》，畫工也。”意思是，《拜月亭》和《西廂記》這兩部戲是自然天成的，沒有絲毫人工雕琢的痕跡。而《琵琶記》，就好像是用意刻畫出來的作品，缺少自然真樸及合情合理的自然美?；な且环N自然天真的自然美，指對客觀對象的描述要達到逼真生動的程度;畫工則是一種人工制作的人工美，是違背自然真實的人為加工?！爱嫻ぁ笔且环N人為的極工盡巧，它雖能奪自然造化之細膩工巧，卻無法與真、自然相比。所以，優(yōu)秀作品應如自然界的萬物，有其自身的生存規(guī)律，它不遵循于形跡法度，不在于字句、結(jié)構(gòu)、對偶之間。

李贄認為，所謂“畫工”，即用心雕琢出來的作品，作者認為他能夠模仿天地的化工，而作者哪里知道天地生長的萬物是根本不露任何雕琢刻畫的痕跡的?，F(xiàn)今天地所生長的，百花百草都是，每個人見了都會喜歡，要想尋找它生長的軌跡，根本找不到。造化是沒有痕跡可尋找的，雖然人有很高的智慧，可也找不到它在什么地方。由此來看，畫工雖然方法巧妙，可已經(jīng)落在第二個層次了。杜甫說：文章千古事，得知寸心知。真是可悲??！而且世界上真會做文章的人，在其當初開始寫文章之時，大都沒有意識到他是要寫文章，心中有這么多不可名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這么多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想說而又沒法去找地方去說的事情，蓄積的太多太久了，沒有辦法把它遏制住。一旦見景生情，就會觸目興嘆，借酒澆愁，借助文章訴說心中的不平，感嘆命運的好壞……

這里的“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就是成語“觸景生情”的出處。

李贄接著說，跑得快的馬，不在于它是公母黃黑;意氣互相呼應的好友，決不至于需要通過筆墨文章加以了解;如行云流水一樣通暢美妙的好文章，決不在于一字或一句的奇特上。好的文章，是有感而發(fā)，是內(nèi)心靈感的爆發(fā)，文章妙在天成，而不在做成之后的刀砍斧削，力求文句佳美的文章，不免有矯揉造作之態(tài)，難以表達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更難看到作者思想的火花。至于結(jié)構(gòu)要嚴密，偶對要工整;合于道理、講究章法;首尾呼應，虛實結(jié)合等，這種種作文的規(guī)則，都是可以用來寫文章的，可是它們卻不可以用來寫天下最好的文章?！栋菰隆贰段鲙?，有一絲一毫的雕琢痕跡嗎？大概雕琢下功夫最多的該是《琵琶》一書吧。該書的作者高生，確實使用了種種凡是可以拿來使用來的技巧了，正是由于他不遺余力地人工雕琢，才使該作品到最后是語盡意也盡，詞竭之后味道也不存在了，也就是說，文章意思表達完整了，可讓人看過之后就不想再看了。我曾仔細研究過《琵琶記》一書，第一遍感覺不怎么樣，第二遍感到有問題，看過三遍之后真是無話可講了。這是什么原因呢？難道其中事情不夠真，所以不能夠打動人嗎？大概是寫作工巧過了頭了，就會使文章內(nèi)容比較膚淺，文章的影響力僅能進入皮膚而不能深入骨髓，不能夠打動人，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而《拜月亭》《西廂記》卻不是這樣，感覺在這個世界上，原本真有這樣可喜的人，好比化工與客觀世界的物體的關系，它的工巧原本就讓人不可思議。

李贄把《拜月記》和《西廂記》稱為“天下之至文”，是以一種“發(fā)乎情性，由乎自然”的觀點來評價這兩部作品的，他認為衣食男女是人的本性，是人合理的要求，是一種自然地流露，蔣世隆與王瑞蘭、張生與崔鶯鶯，這兩對情人為了自己的幸福，勇于反抗封建倫理道德的束縛，“率性而行，純?nèi)巫匀弧?。正因為這兩部作品有這樣的人物，才使得作品有輝煌的地位。被李贄視為“畫工”的《琵琶記》，雖然對封建社會的上層統(tǒng)治集團有一定的揭露，但與《西廂記》《拜月記》相比，有較多的封建倫理說教，沒能深入表現(xiàn)人物真實自然的愛戀之情，而是極盡工巧地去刻畫人物之全忠全孝，結(jié)果失去了感人的力量。李贄認為，作者在描繪人物時必須合乎其本色，真實是作品的生命，真實才能使文藝作品生發(fā)光輝。沒有真實就沒有文藝。沒有真實，就成為虛假，也就沒有自然。文章的美貴在自然。文章中的事或人不一定要完美，它應有一些現(xiàn)實中必不可少的善、惡、缺憾等等人之常情，這樣的文章才能變得鮮活、有血有肉，才能具有生命力。李贄的“化工”說在當時產(chǎn)生了巨大的反響。明代中葉，在封建倫理的嚴酷統(tǒng)治下，文壇不僅思想僵化，藝術形式也日趨凝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模擬，扼殺了作者的思想和個性，李贄提出“以自然為美”的“化工”說，對思想解放和藝術創(chuàng)新都有巨大的現(xiàn)實意義和重要的歷史作用。后來戲曲大師湯顯祖通過杜麗娘之口說出了自己“一生愛好是天然”，通過創(chuàng)作實踐，開拓了一代文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