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險峰
(安徽大學歷史系,合肥 230039)
有清一代學術、文章,研經者論必稱乾嘉,治文者言必及桐城。乾嘉學派以年號稱派,桐城派以地望立名,二者潛在地蘊含著朝野關系的對應性①乾嘉學派以年號立名,年號蘊含的時間尺度,引而申之,有時間、朝等多向維度;桐城派以地望著號,邑名蘊含了空間尺度,推而廣之,有空間、野等復雜內涵。俞樟華、胡吉省認為:“桐城派雖是一個以地域命名的學派,但是它的作家眾多,分布甚廣……幾乎遍及全國,它實際上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地域性流派?!?俞樟華、胡吉省《桐城派編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頁)。如果從朝野關系視角看這一文化現象,有助于厘清清代學術發(fā)展的理路。同時,朝野這一結構受到西學東漸的沖擊,在中西關系主導下清代學術文化發(fā)生了新動向。
本文所謂的“朝野”,其觀念發(fā)端可上溯至先秦時期國野制度,這一制度是建構在地域空間等級關系這一基礎上的。趙世超認為:“國、野之間的關系是一種統治和剝削關系。”[1]130戰(zhàn)國時期,“依文化差異和不同族籍來劃分的國人、野人的界限便理所當然地泯滅”[1]331。戰(zhàn)國以后特別是秦以降,國野關系演進為朝野關系。國(朝)野關系體現為結構性關系。在這一結構中,除了建構在地緣關系上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面體現為差等外,還體現為語境的不同。如《詩經》有“雅”“頌”“風”的分類,《禮記·曲禮》云:“君命大夫與士肄,在官言官,在府言府,在庫言庫,在朝言朝,朝言不及犬馬,輟朝而顧,不有異事,必有異慮”[2]1270。漢鄭玄注:“朝,謂君臣謀政事之處也?!盵2]1270這一結構的功能:其一是轉換的?!疤熳邮Ч?,學在四夷”[3]2084,“禮失而求諸野?!盵4]1746《論語·先進》:“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5]2498其二是自我調節(jié)的、互動的。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4]212,經學因得到朝廷的推崇,如日中天。經學外的百家之學則潛在民間發(fā)展,不絕如縷。二者是互動的。除了朝野互動外,在士人精神層面上也體現了互動,“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盵6]5011“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盵7]623“處江湖之遠而心不離朝廷?!盵8]319體現了士人身心朝野關系的互動。而徐世昌在《清儒學案序》中認為清代學術:“在朝則貞庵、環(huán)溪、孔伯、稼書、敬庵,德行而兼政事也;健庵、厚庵,通經以致用者也。在野則夏峰、梨州、亭林、船山,兼體用之大儒也;桴亭、楊園、二曲,關、閔之遺也;習齋、恕谷,艱苦卓絕,別辟門庭而不詭于正者也;宛溪、東樵、季野、潛丘,史家之才也;曉庵、勿庵,疇人之師也;西河、竹垞、堯峰、望溪,文學之選也?!盵9]2可見徐世昌是以朝野來論述清代學術概況。
從朝野關系視角看,探討乾嘉學派的形成,自然離不開清代朝廷右文政策,而以“稽古”為特征的這一政策,使清代漢學地位由“野”向“朝”轉化,這是該派被后世以“乾嘉”為名的原因所在。乾隆三十七年(1772)正月初四日上諭:
朕稽古右文,聿資治理,幾余典學,日有孜孜。因思策府縹緗,載籍極博。其巨者羽翼經訓,垂范方來,固足稱千秋法鑒,即在識小之徒,專門撰述,細及名物象數,兼綜條貫,各自成家,亦莫不有所發(fā)明,可為游藝養(yǎng)心之一助。是以御極之初,即詔中外搜訪遺書。并令儒臣??薄笆洝薄岸皇贰?,遍布黌宮,嘉惠后學。復開館纂修《綱目三編》《通鑒輯覽》及《三通》諸書。……今內府藏書,插架不為不富,然古今來著作之手無慮數千百家,或逸在名山,未登柱史。正宜及時采集,匯送京師,以彰千古同文之盛。[10]1
清代學術之盛離不開朝廷的推動,同時也是朝野之間互動的必然結果:一方面,從朝廷上看,乾隆皇帝上諭中所列“考文”諸事,作為政治導向,引領風氣,這形成了乾嘉學派的學術特質?!扒彘_國以來,御纂諸經為之啟發(fā),由此經學昌明,軼于前代,有證注疏之疎失者,有發(fā)注疏所未發(fā)者,亦有與古今人各執(zhí)一說以待后人折衷者?!盵11]1“列圣以來,表章經學,天下從風,莫不研究微言,講求古義,尤非前代之所及”[10]275。另一方面,從學術發(fā)展的本身來看,在清代初期理學的程朱與陸王之爭的同時,學術在民間也出現了新趨向,即“實學”的興起。因此,從時間上看,清廷政策則順應了民間學術發(fā)展的趨勢:
國朝經學盛興,檢討首出于東林、蕺山空文講學之余,以經學自任,大聲疾呼,而一時之實學頓起。當是時,充宗起于浙東,朏明起于浙西,寧人、百詩起于江淮之間。檢討以博辨之才,睥睨一切,論不相下而道實相成。迄今學者日益昌明,大江南北著書授徒之家數十,視檢討而精核者固多,謂非檢討開始之功則不可。……我朝開四庫館,凡檢討所著述,皆分隸各門,蓋重之也。[12]543
經浙江蕭山毛奇齡、浙東萬斯大、浙西胡渭、江淮之間顧炎武、閻若璩等倡導,漢學作為清代學術的新趨向,首先從野的層面體現出來,清代“實學頓起”是對宋明以來儒學“空文講學”和研究方法的反思,這一現象更多地體現為學術本身演進的邏輯。在此基礎上,朝廷又以漢學為旗幟,實事求是,漢學蔚然興起。至于清前期右文政策與民間漢學興起的朝野互動,可從戴震的人生際遇窺其一斑:
(戴震)年三十余,策蹇至京師,困于逆旅,饘粥幾不繼,人皆目為狂生。一日,攜其所著書過予齋,談論竟日。既去,予目送之,嘆曰:“天下奇才也?!睍r金匱秦文恭公蕙田兼理算學,求精于推步者,予輒舉先生名。秦公大喜,即日命駕訪之,延主其邸,與講觀象授時之旨,以為聞所未聞。秦公撰《五禮通考》,往往采其說焉。高郵王文肅公安國亦延致先生家塾,令其子念孫師之。一時館閣通人,河間紀太史昀、嘉定王編修鳴盛、青浦王舍人昶、大興朱太史筠,先后與先生定交,于是海內皆知有戴先生矣。[13]672-673
上升到時代的高度認識,戴震這一人生際遇反映了漢學由“野”入“朝”的地位變化。戴氏學問,為朝廷錢大昕、秦蕙田所推崇,其本人又被朝廷王安國延致家塾,課訓子弟,再定交于館閣通人紀昀、王鳴盛、王昶、朱筠等,戴震之名、之學“海內皆知”。在這一過程中,朝廷大臣作為朝的一方對戴震學術的認可,既表明戴震由野入朝,也表明漢學由野入朝。而隨后戴震入四庫館則是漢學由野入朝的重要標志,這在清代學士史上是具有轉折意義的事件。對此章太炎論道:
震始入四庫館,諸儒皆震竦之,愿斂衽為弟子。天下視文士漸輕,文士與經儒始交惡。而江淮間治文辭者,故有方苞、姚范、劉大櫆,皆產桐城,以效法曾鞏、歸有光相高,亦愿尸程朱為后世,謂之桐城義法。震為《孟子字義疏證》,以明材性,學者自是薄程朱。桐城諸家,本未得程朱要領,徒援引膚末,大言自壯。故尤被輕蔑。范從子姚鼐,欲從震學;震謝之,猶亟以微言匡飭。鼐不平,數持論詆樸學殘碎。[14]157
章氏指出戴震入四庫館后,對學術風氣的影響,尤其是朝中文士與經師的地位與關系發(fā)生變化,同時也分析了桐城派文士宋學根柢的薄弱以及姚鼐與戴震個人關系的瓜葛。但無論是漢學的由野入朝,還是漢學者由野入朝,與乾隆時期的“稽古右文”政策是分不開的,而編修《四庫全書》作為這一政策的具體體現,不僅促進了漢學的發(fā)展,由野入朝,而且也使清代漢學烙上乾嘉時期政治的痕跡:
大學士劉統勛等奏:“纂輯《四庫全書》,卷帙浩博,必須斟酌綜核,方免罣漏參差。請將現充纂修紀昀、提調陸錫熊,作為總辦。原派纂修三十員外,應添纂修翰林十員。又查有郎中姚鼐,主事程晉芳、任大椿,學正汪如藻,降調學士翁方綱,留心典籍,應請派為纂修。又進士余集、邵晉涵、周永年,舉人戴震、楊昌霖,于古書原委,俱能考訂,應請旨調取來京,令其在分校上行走,更資集思廣益之用。”從之。[15]20720
當然,《四庫全書》修撰也符合清廷人才觀念。據《御制重刻十三經序》:“嘉與海內學者,篤志研經,敦崇實學,庶幾經義明而儒術正,儒術正而人才昌?!盵15]11909清廷正是在“敦崇實學”“經義明”“儒術正”“人才昌”這一邏輯下,鼓勵學者“篤志研經,敦崇實學”,漢宋之爭暫告一段落。“自四庫館啟之后,當朝大老,皆以考博為事,無復有潛心理學者?!盵16]590正如梁啟超所云:
有清二百余年之學術,實取前此二千余年之學術,倒卷而繅演之,如剝春筍,愈剝而愈近里;如啖甘蔗,愈啖而愈有味;不可謂非一奇異之現象也。此現象誰造之?曰:社會周遭種種因緣造之。[17]2
3.3 經過驗證,建立的NIR光譜雙模型穩(wěn)定可靠,簡單易操作,準確率高,既適用于監(jiān)管部門利用藥品檢測車對藥材市場的雷公藤樣本進行快速篩查,也可以幫助藥企實時、快捷地監(jiān)控雷公藤去皮減毒工藝水平。
如果從“社會周遭種種因緣造之”來看這一文化現象,其中最為主要的“因緣”當是朝廷的政治推動。“漢學得朝廷優(yōu)容,大張其軍,如日中天?!盵18]45“乾隆中,閎儒輩起,訓詁博辨,度越昔賢;別立徽志,號曰漢學?!盵19]612乾嘉學派得以名之“乾嘉”,其主要原因可以歸納為:其一,朝廷“稽古右文”政策。漢學者生逢其時,由野入朝。漢學在乾嘉時期學術成就卓著,與朝廷政策導向有直接關系,因而具有時代的標志性。其二,清代學術以整理和總結為特征。朝廷修《四庫全書》等叢書,漢學者的治學方法符合朝廷需要,進而使?jié)h學研究方法在清代整理和總結的大背景下,具有專門之學的特征。其三,儒學發(fā)展的結果。宋元理學已使儒學發(fā)展臻于極致,事物發(fā)展至極必反,學術思想也不例外,而漢學者在民間潛心學術,代表了儒學發(fā)展方向,推動了儒學在清代發(fā)展到新階段。在儒學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欲揚其波必浚其流,欲疏其流必察其源,而清廷政策和文化事業(yè)與漢學者治學方法及其學術成就,政治與學術互動,朝野關系的調整,使清代漢學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因此,在梳理清代學術史乃至中國學術史,具有朝的特色的乾嘉學派作為一個研究現象在清代學術史以及中國學術史中突顯出來。
從朝野關系的視角看,乾嘉學派的出現離不開朝廷的推動,桐城派的形成則主要在于民間的建構,其中桐城籍作家起到了主導作用,這也是桐城派與乾嘉學派的一個主要區(qū)別。二者標志性事件分別是戴震入四庫館和姚鼐退出四庫館。這種民間建構自然離不開其辭章之學,即當世所謂“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20]118,雖是出于朝廷上個別士大夫對清代文章地域格局的評論,但天下文章在桐城與桐城文章在天下,則體現為民間建構特點,這是桐城派發(fā)生的歷史邏輯。對此,服膺于桐城派的曾國藩有過深刻的論述: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傳先生鼐,善為古文辭,慕效其鄉(xiāng)先輩方望溪侍郎之所為,而受法于劉君大櫆及其世父編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碩望,姚先生治其術益精。歷城周永年書昌為之語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學者多歸向桐城,號桐城派?!ο壬矶麋娚綍褐v席,門下著籍者,上元有管同異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東樹植之、姚瑩石甫。四人者,稱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傳授徒友,往往不絕。[19]610
以上論述,曾氏指出了桐城派發(fā)生的朝野依據。這里“鄉(xiāng)先輩”方苞、一直在民間的劉大櫆、告退的姚鼐,民間元素促成了桐城派的發(fā)生。姚鼐教授弟子,使桐城作家主張的文章之學突破了地域藩籬,向學派轉化。深受桐城派影響的曾國藩,其對桐城派的認識應更具歷史的經驗性,從中可以看到桐城派建構的因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地望,方苞、劉大櫆、姚鼐同為桐城人,同邑先賢的影響不可忽視。二是家學,姚鼐學問受其世父姚范的影響頗深。三是師傳,劉大櫆與姚鼐有師生之誼,姚鼐受劉大櫆的影響。四是教育,桐城派在民間通過書院教育,培養(yǎng)了人才。以上四點表明桐城派是地緣、血緣和學緣等因素集成作用下的結果。其中,劉大櫆與姚鼐的關系既體現師傳又體現了地望,而姚鼐告退四庫館后,主講鐘山書院,門下著籍弟子既有桐城人也有非桐城人,正是桐城派學者通過講學、培養(yǎng)弟子的方式使桐城三祖的文章之學“天下”化,突破了桐城地域,從而形成了“天下文章”在桐城,桐城文章影響天下的局面。而桐城派之所以能夠影響清代文壇,絕不僅僅是桐城作家的古文作品之精妙絕倫,而是古文理論(古文法)具有總結和整理的學術特征,這在清代獨樹一幟,并經姚鼐集其大成,進而為天下所效法,這是桐城派形成的重要標志。
通過姚鼐《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的敘述,可以看出桐城派以邑名派的諸多因素?!办ǔ汤舨?、歷城周編修語曰:‘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變而后大’”[20]114。這實際不僅道出了同邑方苞、劉大櫆之間建立了所法、所變的學理關系,而且也指出了其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即桐城派成名因其有所法、有所變,更重要的是成為被所法、所變的對象。姚鼐把“天下文章”出自桐城視為儒士興的體現,從佛、儒代興的邏輯認識這一現象,并以“夫黃、舒之間,天下奇山水也”[20]114這一地理環(huán)境加以闡釋。姚鼐以上認識“為鄉(xiāng)人道焉”[20]114,可見同邑鄉(xiāng)土的因素。
乾隆之初,中原漸即平定,文物日盛,為古文者亦漸眾。于是安徽桐城有方苞者起,繼汪琬而上溯歸、歐、曾、韓;研究有得,乃制定義法,以為標目,傳授日廣,士漸從之。劉大櫆習其術,授之姚鼐。鼐亦宏肆緊嚴,足振望溪之學。自是天下聞風向往,其道遂遍各地,世因稱之曰桐城文派,以方、劉、姚三氏,皆桐城人也。[21]14
姜書閣認為桐城派方苞為開宗立派者,劉大櫆、姚鼐發(fā)展了方苞文章之學,然后天下聞風向往,因而稱為桐城派。從朝野關系解讀這一文化現象,可以看出方苞在朝,而劉大櫆在野,姚鼐由朝轉向野。
姚鼐從伯父和劉耕南習古文法“少究其義”,而“游宦”期間,益無暇深究古文法,至乾隆四十年“以疾請歸”,又受劉大櫆影響,到揚州傳授古文法。從朝野上來看,桐城派的古文法是桐城三祖在朝廷和民間建構起來的,在這一建構過程中,桐城三祖作為“天下文章”的代表人物,從時間上前后相繼,自然突出了地望的同一性。
從政治上看,桐城派的形成是桐城派作家以野觀朝自覺追求的結果。清代初期士子在朝代更迭之際,盡管受經學熏陶的士人與前朝有不可斬斷的文化情結,但清初文化政策和一系列的文字獄,終于使大部分士人調整了與當朝的關系,進而“北方之強”與“南方之強”[2]1626碰撞出新型的合作關系。在這一背景下,桐城作家致力于古文,“苞初蒙圣祖恩宥,奮欲以學術見諸政事?!盵23]10270這表明:一方面通過文章闡發(fā)宋學的義理,體現出文章在道和道統的作用;另一方面,標榜經世致用,突出文章的現實功能,達到文章與政通的目的。前者使桐城派經學與文章有了源流的關系,后者使文章與政治產生了必然的聯系。二者符合廟堂聲音,“嗣后作文者,務宜沉潛經義,體認儒先傳說,闡發(fā)圣賢精蘊,務去陳言,辭達理舉,以蘄合于古人立言之道。慎毋掉以輕心?!盵15]23159因此無論是桐城派文章還是以此來建構的桐城派古文理論,都體現出以野觀朝的文化和政治訴求。這與乾嘉學派形成了朝野的學術文化互動,實際上是儒學的“道問學”和“尊德性”的互動,二者都統一在清廷政治這一基礎上。
從清代學術文化的朝野結構上看,乾嘉學派與桐城派體現出了整體、轉換和自我調節(jié)的演進特征,這是清代學術思想史上值得關注的現象。
乾嘉學派與桐城派二者在朝野關系上體現為整體性。政治上,乾嘉學派彰顯出時代性及桐城派的經世主張,無論是處于朝的乾嘉學派還是立于野的桐城派,皆與清廷有直接的關系,這決定了二者朝野關系的整體性;文化上,乾嘉學派和桐城派,雖各淵源有自,但皆可歸之于經學,在經學發(fā)展史上二者體現為整體性,這一點姚鼐在其論“學問”之事中得到闡釋,“鼐嘗論學問之事,有三端焉:曰義理也,考據也,文章也?!盵20]61姚鼐論學,超出了儒家傳統對學問的認識,具有明顯的時代特征,同時也體現了乾嘉學派和桐城派朝野關系結構的整體性。而其所謂的“學問”因囿于經學語境而有失于偏人文性,所以除了具有總結性的古文理論外,從文學角度看并不是一種鮮活的理論。
清代學術之變、之爭,體現了朝野地位的變化和轉換。而學術之升降,縱觀儒學發(fā)展史,“自漢京以后,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學凡六變”[10]1,儒學“六變”*《四庫全書總目》卷1《經部總敘》闡明儒學“六變”,皆有其“過”,后世學者以其“過”為弊而生出清代學術的門戶之見,如梁啟超認為的清中期的宋學與漢學之爭;其實漢學與宋學關系更為復雜,錢穆認為“不知宋學,則亦不能知漢學,更無以平漢宋之是非。”(《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劉夢溪主編《中國現代學術經典·錢賓四卷》第3頁,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暴鴻昌認為不應以門戶論(《清代漢學與宋學關系辨析》,《史學集刊》1997年第2期),把宋學與漢學關系對立化和簡單化。表明儒學作為學問及其闡釋學的發(fā)展,其主要理路在于對儒學文本的價值判斷和事實判斷,即所謂“尊德性”與“道問學”。至宋代,儒學經朱熹和陸九淵等闡釋及其朝野地位轉換,“尊德性”的儒學已成為官方哲學,影響宋元明;而經明清之際顧炎武等對儒學“道問學”的發(fā)展,使被認為瑣碎之學的漢學進一步發(fā)展為專門之學,其科學性得以彰顯。而后者經江永、戴震、王念孫父子等努力,并在清廷推動下,至乾嘉時期達到了巔峰,成就斐然,難以逾越。這一現象在王國維看來,“我朝三百年間,學術三變:國初一變也,乾嘉一變也,道咸一變也。”[24]574梁啟超則從學術對話角度認為,“有清一代學術,初期為程朱陸王之爭,次期為漢宋之爭,末期為新舊之爭?!盵25]120相對于乾嘉學派,桐城派所秉持的宋學漸趨式微,此時漢學與宋學可作朝野觀。在這一學術地位的轉換中,桐城派由對經學的觀照轉為對古文的觀照,突顯了經世致用的功能和古文理論的建構特點,與乾嘉學派形成了朝野關系上的互動,而其地域空間特征則突出在這一關系的互動之中。就桐城派的古文主張而言,既是桐城籍作家的學術自覺——“正是在漢宋之爭中,姚鼐萌生了開宗立派的意識,重新把為學重心從考據調整到早年溺愛的辭章”[26]45,“漢宋之爭成為桐城派建立的根本動力”[26]45,也是桐城籍作家的政治自覺,是朝野關系結構中以野觀朝的必然結果。至于為什么發(fā)生在桐城,前以擅長古文戴名世的悲情開始,繼以同罹此禍的方苞也擅長古文,劉大櫆潛身民間,姚鼐退出四庫館,幾代桐城籍作家相繼并通過朝廷、民間、師承(教育)、地域等途徑建構的結果,找到了士人與當朝的結合點,這就是經世致用,使古文及其古文理論賦予了時代價值,而宋學的義理又有利于推動古文理論的建構,這作為古文理論的核心價值和目的所在,是解讀桐城派的關鍵。
但乾嘉學派正如其清晰時間的階段性,至道咸時期,乾嘉學派與桐城派的朝野關系又發(fā)生了變化。此時桐城派作為對朝廷認同并極力推崇經世致用,因時代變化,得到朝廷士大夫的推崇?!熬熤喂盼恼撸詮拿肥蠁柗?。當是時,管同以前逝,曾亮最為大師;而國藩又從唐鑒、倭仁、吳廷棟講身心克治之學,其于文推挹姚氏尤至。于是士大夫多喜言文術政治,乾、嘉考據之風稍稍衰矣。”[23]13426進而使乾嘉學派與桐城派朝野地位發(fā)生轉換,符合清廷的政治需要,而這正是二者朝野地位轉換的關鍵。就觀照經學而言,乾嘉學派與桐城派,是在清代學術總結和整理的過程中,漢學與宋學的對話,二者的工具意義是漢學比宋學更符合清廷“稽古右文”的文化政策,更適合學術總結和整理的需要。對此學術之變,章學誠認為:
自康熙中年,學者專攻制義,間有講求經史,撰述詞章之類,老師宿儒,皆名之曰雜學……三十年來,學者銳意復古,于是由漢唐注疏,周秦子緯而通乎經傳微言,所謂絕代離辭,同實殊號,闡發(fā)要妙,補苴缺遺,可謂愈出而愈奇矣。至四庫館開校讎,即為衣食之業(yè),一時所謂《爾雅》《三蒼》《說文》《玉篇》《康韻》《集韻》之書,裒然盈幾案間,而中才子弟,亦往往能摘諂謟商啇之悮,則愈盛矣。[27]695
章氏從“衣食之業(yè)”考察學者專注對象的變化,雖具有一定的片面性,但“間有講求經史,撰述詞章之類,老師宿儒,皆名之曰雜學”,這表明康熙時“雜學”不為士人重視。其實,梁啟超認為乾嘉學派是朝廷推動的結果,這一認識則更為深刻:
清高宗席祖父之業(yè),承平殷阜,以右文之主自命,開四庫館,修《一統志》,纂《續(xù)三通》《皇朝三通》,修《會典》,修《通禮》,日不暇給,其事皆有待于學者。內外大僚承風宏獎者甚眾。嘉慶間,畢沅、阮元之流,本以經師致身通顯,任封疆,有力養(yǎng)士,所至提倡,隱然茲學之護法神也。[17]98
而在道咸之際,朝廷和民間的關系出現了新變化,桐城派的經世致用和對民間的控制能力成為朝廷的需要。而乾嘉學派的衰落,在晚清出現了今古文之爭,今文經學在民間興起,為近代中國維新變法提供了思想源泉。
從自我調節(jié)上看,乾嘉學派和桐城派皆與時俱進、與政消息,既體現了朝野結構的整體性和轉換性,也按照時代的要求不斷進行自我調節(jié)。盡管乾嘉學派得到朝廷的支持,但與此同時,與代表乾嘉學派的古文經學相對應的今文經學,經過莊存與、劉逢祿、宋翔鳳等推動,使清代學術為之一變,這一今古文之爭,表明儒學學問在民間的轉向。這種由學問的本身到學問的功能,表明儒學本身的自我調節(jié),同時這對清代統治來說也是一把雙刃劍。由于西學東漸的影響,當朝野關系結構被全球視野中西關系結構所沖擊時,中國文化演進的朝野互動則讓位于中西文化的互動,而這一轉變使乾嘉學派和桐城派的朝野地位又發(fā)生了劇變,桐城派除了汲取乾嘉學派的精髓為我所用外,因其標榜經世致用而得到朝廷士大夫的認同,使朝廷出現了由經術致治到文術致治的轉向,體現了自我調節(jié)和朝野地位的轉換。但無論如何,乾嘉學派和桐城派的自我調節(jié)所體現出的中國文化生生不息的精神,在中西文化的互動中,學界對這一朝野關系結構進行重新的審視和思考。隨著兩次鴉片戰(zhàn)爭的慘敗,近代的志士仁人在認識、引進西方文化的同時,也使中國的知識界出現了從全球視野即從中西關系的結構中去審視中國傳統文化,而乾嘉學派和桐城派這一朝野關系作為傳統文化的一部分,面臨著西學的沖擊,進而中國學術的朝野結構轉換為中西關系結構,中國以“道問學”與“尊德性”的儒家學問受到挑戰(zhàn),在中西關系中體現了清代晚期的學術轉向,這種新動向,影響著此后中國歷史。
但是,乾嘉學派與桐城派在清代文化史上留下了輝煌印跡。乾嘉學派遺留下來的除了總結和整理清代學術達到難以企及的高度之外,“清代學術,以整理和總結中國數千年學術為其特征,而最能體現此一歷史特征者,則為乾嘉學派與乾嘉學術?!盵28]1其研究方法已成為人文學科學術研究的主要范式。而桐城派對清代文學的貢獻,其古文成就雖不能與唐宋古文成就相媲美,但其古文理論則體現出了總結和整理的時代特點,這一成就遠邁古人。隨著西學的科學和民主這一新鮮文化血液輸入中國,乾嘉學派的科學精神見絀于西學,同時白話文的推崇,也使桐城派古文主張堙沒在歷史的故紙堆中,但其對清代辭章之學的貢獻,仍然是清代文學星空中最璀璨的一個明星,其文藝理論對現當代文學的影響,是不能用其文不合時宜來加以認識的。
綜上所論,從清朝野關系結構來看乾嘉學派和桐城派的發(fā)生、演變,一方面一部分漢學者受“稽古右文”感召,參與《四庫全書》的編撰,蔚為一代之學,成為乾嘉學派;另一方面,飽受戴名世的《南山集》案所牽涉士人的煎熬,此案對桐城籍士人影響甚巨,此案由于康熙皇帝的“英明”決策,使桐城籍士人產生對朝廷的認同,并從宋學轉向了古文的推崇,發(fā)揮古文的經世致用,二者的發(fā)生皆與清廷政策有關,是與政消息的產物。由于清代學術時代背景由朝野結構向中西關系結構的轉變,開啟了中國歷史上亙古未有之變局,而中西關系結構中中國學術出現了新動向。今天再認識乾嘉學派與桐城派的時候,不能忽視這個千載難逢的起點。同時也應看到,在中國古代文化發(fā)生發(fā)展的朝野結構中,朝只有順乎野和時代的趨勢才能創(chuàng)造出燦爛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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