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珈裔 趙鵬程 魏 瑋
(1.常熟市第二人民醫(yī)院,江蘇常熟215500;2.北京中醫(yī)藥大學(xué),北京100029;3.中國中醫(yī)科學(xué)院望京醫(yī)院,北京100102)
辛開苦降法是將藥性辛溫和苦寒的藥物配伍使用,以調(diào)和臟腑陰陽,恢復(fù)氣機升降的治法,屬八法中的“和法”。筆者臨床上采用本法治療多種脾胃病療效顯著。茲選驗案3則簡介如下,以饗同道。
張某,男,68歲。2016年10月12日初診。
患者1年前無明顯誘因出現(xiàn)上腹部脹滿,得寒加重,得熱緩解。近3月來上腹脹滿頻發(fā),早飽明顯,噯氣反酸,時伴惡心嘔吐,食欲不振,口干口苦不欲飲,大便稀溏,日1~2行。舌質(zhì)淡紅體胖大、邊有齒痕,苔薄黃,脈沉弦。胃鏡及腹部彩超檢查未見異常。中醫(yī)診斷:痞證(脾寒胃熱證)。治以溫脾散寒、清胃瀉熱,予半夏瀉心湯加減。處方:
清半夏10g,黃芩10g,黃連8g,干姜10g,枳實30g(后下),厚樸30g(后下),蒼白術(shù)(各)30g,雞內(nèi)金18g,郁金18g。6劑,每日1劑,水煎,早晚服。并囑自加鮮生姜6片(1元硬幣大小厚?。?、大棗3枚(去核)同煎。
10月19日二診:腹脹、早飽及噯氣稍有緩解,口干口苦減輕。效不更方,繼續(xù)守方半月。
11月2日三診:腹脹早飽等癥狀改善明顯,唯脘腹畏寒喜暖,舌淡紅邊有齒痕,苔薄白,脈沉弦。予原方加九香蟲15g、烏藥30g,并囑患者每日食用醋泡生姜3片。服藥6劑后諸癥消失停藥,平素以醋泡姜片食療調(diào)養(yǎng),隨訪半年未復(fù)發(fā)。
按語:功能性消化不良是指胃和十二指腸功能紊亂引起的癥狀,如上腹痛、上腹灼熱感、餐后飽脹和早飽,經(jīng)檢查排除引起這些癥狀的器質(zhì)性疾病的一組臨床綜合征,屬中醫(yī)“痞滿”“胃脘痛”“積滯”范疇。西醫(yī)主要根據(jù)患者癥狀給予抑酸(如雷尼替丁、奧美拉唑等)、促動力(如多潘立酮、莫沙必利等)、保護胃黏膜(如硫糖鋁、鉍劑等)甚至抗抑郁等治療,效果不甚理想。中醫(yī)本著辨證論治的核心思想,對患者進行個體化治療,常能獲得良好療效?!皣I而腸鳴,心下痞者,半夏瀉心湯主之?!贝死颊摺吧蠂I中痞下利”悉具,為典型的胃熱脾寒、虛實錯雜之痞證,處方以半夏瀉心湯為主方溫脾散寒、清胃瀉熱?;颊呖喔姑?,重用枳實、厚樸以速取理氣消積、降逆化痞之效,并佐以蒼白術(shù)、雞內(nèi)金燥濕健脾助運。中醫(yī)素有天人合一觀點,三診時已臨近立冬節(jié)氣,患者主訴畏寒明顯,故以九香蟲、烏藥溫中散寒、行氣止痛,輔以國醫(yī)大師路志正先生推崇的醋泡生姜食療之法和胃散寒,使患者臨床癥狀緩解,脾胃納運復(fù)常,臟腑陰平陽秘。
金某,女,59歲。2015年6月8日初診。
患者半年前家中遭遇變故后出現(xiàn)反酸燒心,胃痛喜按,餐后及夜間尤甚,曾自服“氣滯胃痛顆粒、斯達舒”等藥物治療,半年來癥狀時有反復(fù),兼見情緒急躁,手足不溫,大便偏溏。舌質(zhì)紅、苔白稍膩,脈弦。胃鏡檢查提示:反流性食管炎(LA-A級),慢性胃炎伴糜爛。中醫(yī)診斷:吐酸(肝熱脾寒證)。治以苦辛開泄、緩急止痛,予半夏瀉心湯合芍藥甘草湯加減。處方:
清半夏10g,黃芩10g,黃連8g,干姜10g,炒白芍45g,炙甘草45g,白及30g,郁金18g,太子參30g。6劑,每日1劑,水煎,早晚服。并囑患者節(jié)飲食,暢情志。
6月15日二診:胃痛好轉(zhuǎn),反酸燒心仍作,伴夜眠欠安,予上方加旋覆花15g(包)、代赭石15g(先)、夜交藤30g、炒棗仁30g(搗)。服藥12劑后,反酸燒心緩解,夜眠亦安,守法不變,繼服半月后好轉(zhuǎn)停藥。
按語:反流性食管炎是指胃十二指腸內(nèi)容物反流入食管引起燒心等癥狀并導(dǎo)致食管黏膜損傷,甚至咽喉、氣管等食管臨近組織損害的一種疾病。根據(jù)胃鏡下的黏膜破損情況由輕到重,按洛杉磯分級法(Los Angeles,LA分級法),可將反流性食管炎分為A、B、C、D四級[1]。在中醫(yī)古代文獻中沒有反流性食管炎的對應(yīng)病名,但在“吐酸”“嘈雜”“噎嗝”等范疇中均可見其相關(guān)描述。本例患者手足不溫、大便偏溏為素體脾胃虛寒之象,情志不遂肝郁化熱橫逆犯胃,胃氣上逆則生反酸、燒心、胃痛等癥,證屬肝熱脾寒。處方以半夏瀉心湯合芍藥甘草湯為基礎(chǔ)方辛開苦降、緩急止痛,輔以郁金苦辛行氣解郁,太子參清補脾氣,白及斂創(chuàng)生肌。本方中芍藥、甘草劑量看似超常,實則遵循著經(jīng)方原藥量。根據(jù)當代學(xué)者對《漢書·律歷志》的考證,東漢時代的1兩等于15.625g,而非《本草綱目》提出的“古之一兩,今用一錢可也”,即1兩約等于3g。《傷寒論》原文中半夏瀉心湯用半夏半升、黃芩3兩、干姜3兩、黃連1兩,單次煎煮,“日三服”,可折算出1個治療量的半夏瀉心湯為原方的1/3量,即半夏15g、黃芩15g、干姜15g、黃連5g,與現(xiàn)代常用劑量相符。同理,芍藥甘草湯原方為芍藥、甘草各4兩,單次煎煮,“分溫再服”,可折算出1個治療量的芍藥甘草湯中芍藥、甘草各30g,倍于現(xiàn)代常用劑量。臨床中大劑量的炒白芍與炙甘草配伍,酸以瀉之,甘以緩之,平肝抑木,緩急止痛,療效顯著。復(fù)診時患者胃痛減輕,反酸燒心仍作,故原方中加入《傷寒論》中經(jīng)典藥對旋覆花、代赭石加強平肝降逆止嘔之力,佐以夜交藤、炒棗仁益肝安神助眠,全方寒熱并用,升降同調(diào),使氣機得以恢復(fù),則諸癥得除。此外,肝郁患者平素可予適量玫瑰花、綠萼梅代茶飲,解郁醒神,條達肝氣而不傷陰。正所謂“藥以治病,醫(yī)以療心”,藥物治療的同時,醫(yī)者亦需要教育患者改變生活習(xí)慣,避免煙酒濃茶、飽餐、睡前進食等增加胃食管反流的行為,必要時對患者的不良情緒進行疏導(dǎo),助患者調(diào)暢情志,方能獲得良效。
張某,女,57歲。2015年6月25日初診。
患者有潰瘍性結(jié)腸炎病史2年,經(jīng)西藥治療已由活動期轉(zhuǎn)為緩解期,目前口服美沙拉嗪腸溶片0.5g,每日3次維持治療,大便正常,減量則便黏液。近1年來患者臍周冷痛,伴肛門下墜感,大便每日1~2行,無黏液膿血,兼見身體困重,倦怠乏力,口干口苦不欲飲,雙目干澀。舌尖紅、苔薄黃,雙寸脈沉。就診2周前行結(jié)腸鏡示:乙狀結(jié)腸及直腸黏膜粗糙充血伴糜爛,可見散在顆粒樣隆起;病理示:腸黏膜組織急慢性炎。中醫(yī)診斷:久?。ㄖ薪固摵⑾陆?jié)駸嶙C)。治以溫中散寒、清腸燥濕,予半夏瀉心湯加減。處方:
清半夏10g,黃芩10g,黃連8g,干姜10g,半枝蓮30g,白花蛇舌草30g,枳實30g(后下),厚樸30g(后下),炒白芍45g,炙甘草45g,石斛30g,生地30g。6劑,每日1劑,水煎,早晚服。
7月2日二診:腹痛緩解,仍感倦怠乏力、肛門下墜、口眼干燥,原方加炙黃芪30g、升麻30g、北沙參30g。12劑。
此后患者以原方出入調(diào)理半年余,在服藥期間配合中藥湯劑保留灌腸。灌腸處方:生大黃10g,當歸15g,炙黃芪30g,升麻30g。用法:每劑濃煎100mL,每日1劑,睡前保留灌腸,4周為1個療程。中藥治療期間,患者逐步將美沙拉嗪腸溶片減量至0.5g,每日1次,大便成形,無黏液膿血。2016年3月8日復(fù)查腸鏡示:全結(jié)腸及直腸未見明顯異常。病理示:腸黏膜組織慢性炎。
按語:潰瘍性結(jié)腸炎是腸道的非特異性炎癥性疾病,其發(fā)病機制尚未完全明確,目前多采用氨基水楊酸制劑治療。國外研究顯示,即使服用柳氮磺吡啶或美沙拉嗪,潰瘍性結(jié)腸炎的1年復(fù)發(fā)率仍高達50%,因此維持緩解和預(yù)防復(fù)發(fā)是本病的治療難點。本病屬中醫(yī)學(xué)“久痢”“休息痢”“腸澼”范疇,以濕熱蘊腸、氣滯絡(luò)瘀為基本病機,脾虛失健為主要發(fā)病基礎(chǔ)[2]。本例患者亦存在濕熱蘊腸的病機,故見口干口苦、舌紅苔黃、腸鏡下見黏膜充血糜爛;久痢遷延,損傷脾陽,脾虛濕勝則見臍周冷痛、身困乏力、肛門下墜感。因此中醫(yī)辨證仍為寒熱錯雜證。寒熱錯雜之久痢常以烏梅丸治之,而患者前來就診時大便正常,故未予烏梅澀腸止瀉,仍選用半夏瀉心湯為主方平調(diào)寒熱,方中重用半枝蓮、白花蛇舌草清熱解毒,佐以枳實、厚樸調(diào)氣除后重,芍藥、甘草緩急止痛,益以生地、石斛養(yǎng)陰清熱。二診時患者腹痛已明顯好轉(zhuǎn),仍見乏力、后重及口眼干燥,予原方加入炙黃芪補中益氣,大劑量升麻引清陽直達上焦,北沙參清胃生津。中藥灌腸能使藥物直接作用于病變腸道,對潰瘍性結(jié)腸炎有確切療效?;颊吣c鏡下黏膜充血糜爛為濕熱瘀滯之象,故灌腸方中選用生大黃既可清熱導(dǎo)滯又能活血祛瘀,當歸活血止痛,炙黃芪、升麻與內(nèi)服湯藥呼應(yīng),加強益氣升陽之力。本例采用中西藥配合,內(nèi)外治合用的方法治療潰瘍性結(jié)腸炎,患者臨床癥狀有效緩解,美沙拉嗪腸溶片逐步減量,腸道黏膜的內(nèi)鏡及病理改變亦恢復(fù)正常,可見中醫(yī)藥治療潰瘍性結(jié)腸炎的遠期療效具有一定優(yōu)勢。
脾胃位居中焦,為后天之本,氣機升降之樞,脾胃病是內(nèi)科常見疾病。脾病不能升清,則氣血生化乏源,四肢百骸失養(yǎng),脾本身亦失充,故脾病多虛,易從寒化;胃病無以通降,則胃氣壅塞上逆,故胃病多實,易從熱化。因此脾胃病的病機不離升降失調(diào)、虛實夾雜、寒熱并見。辛開苦降法是將辛味藥如半夏、干姜、枳實、厚樸等,苦味藥如黃芩、黃連等配伍使用,一方面寒熱并行,直接糾正脾胃寒熱失調(diào),一方面苦辛配伍,辛以宣通升散,苦以通泄降濁,恢復(fù)脾胃升降。
辛開苦降法的理論雛形源于《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至真要大論》云:“陽明之復(fù),治以辛溫,佐以苦甘,以苦泄之,以苦下之。”張仲景在《內(nèi)經(jīng)》理論指導(dǎo)下創(chuàng)立了半夏瀉心湯治療柴胡證誤下后之痞證(《傷寒論》)及寒熱錯雜之嘔吐痞證(《金匱要略》),首次將辛開苦降法應(yīng)用于臨床。成無己闡釋痞證的病機為“胃氣空虛,客氣上逆”,用藥主張“瀉心者必以苦為主”。李東垣由半夏瀉心湯易半夏為半夏曲,去黃芩、大棗,加白術(shù)、茯苓、枳實、厚樸、麥芽曲,化裁出枳實消痞丸治療脾虛氣滯寒熱互結(jié)之痞證(《蘭室秘藏》)。朱丹溪擬左金丸(黃連、吳茱萸)治療肝火犯胃脅痛吞酸(《丹溪心法》)。李時珍評價苦辛藥物配伍“陰陽相濟,最得制方之妙”。葉天士指出辛苦合用則“苦寒能清熱除濕”、“辛通能開氣泄?jié)帷保瑢⑿灵_苦降法的應(yīng)用范圍擴大到濕熱中阻之溫病。吳鞠通認為“非苦不能滲濕,非辛不能通利邪氣”,“苦與辛合能降能通”,故以半夏瀉心湯加減治療陽明濕溫嘔甚而痞者(《溫病條辨》),先賢已從理論與臨床實踐闡釋了辛開苦降法的內(nèi)涵。
臨證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求診于中醫(yī)的脾胃病患者,年老久病之人居多,證型復(fù)雜多變,常以脾氣、脾陽虛弱為本,濕、熱、痰、瘀等邪實為標,寒熱錯雜證居多,其寒主要體現(xiàn)在胃腸道功能的低下,其熱常體現(xiàn)在局部的炎性表現(xiàn),“但見一證便是,不必悉具”,當以辛開苦降法治之。而辛開苦降法的治療范圍并不僅僅局限于此,脾胃升降失調(diào)者均可在此法基礎(chǔ)上化裁。脾胃久病,土壅木郁,肝失疏泄,又橫逆犯脾,脾胃不和益甚,一般用藥劑量常難奏效,此時則需“重劑起沉疴”,使用大劑量芍藥、甘草、醋元胡等藥緩急止痛,枳實、厚樸等藥消脹除滿,可迅速緩解痛、脹等癥狀,為患者建立起治療信心。然而藥物入胃,全賴脾胃運化,用藥量大,療程過長,必然耗傷脾胃,故治療中需時時注意“存胃氣”。臨證用藥當遵《素問·五常政大論》“大毒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無毒治病,十去其九”之說,在臨床治療時均囑患者每周服藥6天,停藥1天,用藥6到8周,停藥4周,在停藥期間以“谷肉果菜,食養(yǎng)盡之”,正所謂久病緩治,使脾胃之氣得以逐漸恢復(fù)。
綜上所述,只要辨證準確,切中病機,并講究用藥劑量和療程,采用辛開苦降法治療脾胃病就能取得理想療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