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譯丹
“漢月”在《全唐詩》中大約出現(xiàn)了60余次,具有雙層含義:一是“漢代之月”,強調(diào)時間,表達對歷史的追憶,如“金鈿明漢月,玉箸染胡塵”(駱賓王《王昭君》)①、“漢月還從東海出,明妃西嫁無來日”(李白《王昭君》);二是“漢地之月”,強調(diào)空間,抒發(fā)對家國的追思,如“已去漢月遠,何時筑城還”(杜甫《前出塞》)、“漢月垂鄉(xiāng)淚,胡沙費馬蹄”(岑參《磧西頭送李判官入京》)。
本文所研究的“漢月”意象不完全等同于《全唐詩》中的“月”意象,顯然前者包含于后者?!皾h月”主要出現(xiàn)在以“昭君出塞”為主題的和親詩以及邊塞詩中,散發(fā)著濃郁的“邊塞”文化氣息。究其原因,中原與塞外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環(huán)境,將二者置于同一參照系下,“漢”“胡”之間的鮮明對比便顯而易見了。當詩人遠離中原故土、奔赴漠北塞外時,僻遠陌生的環(huán)境觸發(fā)了心理上的疏離感與逃避感,舉頭遙望,只有那一輪明月是熟悉而親切的,故稱“漢月”。“滴淚胡風起,寬心漢月圓”“胡笳聞欲死,漢月望還生”,胡風凄寒、胡笳傷感,“漢月”是心靈的慰藉、生命的支撐。
“昭君出塞”這一史實最早見于《漢書·元帝紀》與《漢書·匈奴傳》,《漢書》只是客觀地記錄了這一段歷史,不含任何感情色彩。在所有正史當中,《后漢書·南匈奴傳》對此不僅有詳細的記載,而且首先為“昭君出塞”定下了“悲怨”的基調(diào):“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五女賜之。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影徘徊,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之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為后單于閼氏焉。”[1]
晉人葛洪的《西京雜記》杜撰了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的原因:“元帝后宮既多,不得見,乃使畫工圖形,案圖召幸之,諸人皆賄賂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見……”[2]盡管這種說法是虛構(gòu)的,但是它為后世詩人提供了素材,比如李白在《王昭君》一詩中悲嘆:“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冢使人嗟?!倍鸥υ凇对亼压袍E》中感慨:“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佩空歸夜月魂?!?/p>
唐代詩人對遠嫁異域的昭君充滿了同情,他們的詩作總體上繼承了《后漢書》的悲怨基調(diào),其中,部分詩歌引用了《西京雜記》的故事,詩中的“漢月”意象營造了一種凄清哀怨的氛圍,如“琵琶馬上彈,行路曲中難。漢月正南遠,燕山直北寒”(董思恭《昭君怨》)、“漢月割妾心,胡風凋妾顏。去去斷絕魂,叫天天不聞”(戎昱《苦哉行》)、“胡風似劍鎪人骨,漢月如鉤釣胃腸?;陦舨恢碓诼罚箒愍q自到昭陽”(胡令能《王昭君》)、“漢月還從東海出,明妃西嫁無來日。燕支長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沒胡沙。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冢使人嗟”(李白《王昭君》)、“萬里關山塚,明妃舊死心。恨為秋色晚,愁結(jié)暮云陰。夜切胡風起,天高漢月臨。已知無玉貌,何事送黃金”(張祜《賦昭君塚》)。在詩人筆下,“漢月”往往與 “胡風”相對,高懸“南遠”的“漢月”對于昭君而言“割妾心”“釣胃腸”,這是精神的折磨;凜冽“似劍”的“胡風”使明妃感到“凋妾顏”“鎪人骨”,這是肉體的摧殘?!皾h月”“胡風”這兩個意象的組合為昭君的悲劇命運增添了萬分凄涼的色彩。
“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盵3]詩人借助“漢月”這一意象,不僅表達了對昭君遠嫁的憐憫,亦表明了他們對于當局“和親”政策的不滿?!疤魄霸佌丫淖髌范嚓P注其遠嫁的‘悲劇’命運,對她的‘紅顏薄命’寄予深切同情。從唐朝開始,詩人們在思考昭君‘悲劇’根源時,把矛頭指向了‘和親’?!盵4]例如:“自古無和親,貽災到妾身。朔風嘶去馬,漢月出行輪”(梁瓊《昭君怨》)、“滴淚胡風起,寬心漢月圓。誰貢和親策,千秋污簡編”(李中《王昭君》)。
“唐朝繼承了漢代以來的‘和親’政策……但與漢朝情形相反的是:漢朝的和親規(guī)格逐漸降低,唐朝的和親規(guī)格逐漸升高。……漢朝和親的從宗室女降到宮女,而唐朝和親的則從宗室女升到了帝王女?!盵5]漢唐曾經(jīng)都是疆域廣闊的宏大帝國,但是為了安撫其他民族或者消弭戰(zhàn)爭,全部實行和親政策。更重要的是,唐代的和親規(guī)格逐漸升高,這一現(xiàn)象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大唐國力的逐漸衰弱,它牽動了詩人們敏感脆弱的神經(jīng),引發(fā)了他們對國家前景的無限擔憂。因此,見證漢唐更迭的“漢月”不僅容納了詩人對于歷史的思考,而且包含了他們對于現(xiàn)實的感悟。正如學者米彥青所說:“唐代詩人對于和親題材的關注,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詩歌寫作內(nèi)容的發(fā)掘……唐詩中對于和親事件中女子的關注,顯然就不只是涉及到具體的歷史事件的記憶與再現(xiàn)?!盵6]
L.克蘭默在《燈宴》(1916)的序言中提到:“月亮懸掛在中國舊詩壇的上空?!侨碎g戲劇美麗而蒼白的觀眾,……她把遠隔千山的思念聯(lián)結(jié)起來。”對于唐代詩人而言,瑩瑩“漢月”將中原和塞外的思念緊密聯(lián)結(jié),他們經(jīng)常在“關山”“隴頭”等地眺望“漢月”,并結(jié)合“曉角”“羌笛”與“胡笳”,通過視覺和聽覺的雙重感受,構(gòu)成了一幅“月”與“樂”交相輝映的邊塞風景圖,可謂“詩中有畫”,意境開闊雄渾,情感含蓄深沉。例如:“漢月生遼海,曈昽出半暉。合昏玄兔郡,中夜白登圍。暈落關山迥,光含霜霰微。將軍聽曉角,戰(zhàn)馬欲南歸?!保ㄉ騺缙?《關山月》)“裴回漢月滿邊州,照盡天涯到隴頭。影轉(zhuǎn)銀河寰海靜,光分玉塞古今愁。笳吹遠戍孤峰滅,雁下平沙萬里秋?!保ㄎ叹R《關山月》)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薄瓣P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自古以來關山便是將士“赴戎機”的“難越”之山;隴頭“山高而長,北連沙漠,南帶汧、渭,關中四塞,此為西面之險”[7]?!半]坂九回,不知高幾里,每山東人西役,升此瞻望,莫不悲思”[8]。關山隴頭既是大唐王朝的軍事要地,也是遷客騷人的心理屏障,承載了濃重的邊塞文化意味。“在唐人心目中,塞是一條極為重要的人文地理界線。唐人普遍認為,塞是中華文化的分布邊緣,塞外即是胡天異域?!盵9]著名邊塞詩人岑參在《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中寫道:“一驛復一驛,驛騎如流星。平明發(fā)咸陽,暮及隴山頭。隴水不可聽,嗚咽令人愁?!庇纱丝梢?,咸陽到隴山的空間距離并不遙遠,快馬加鞭一天之內(nèi)便可抵達。但是,對于詩人而言,離邊塞越近,離中原就越遠,文化的疏離感、詩人的歸屬感就越強烈,因此“嗚咽”的“隴水”令詩人的鄉(xiāng)愁無限蔓延。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10]關山隴頭的“漢月”引發(fā)了詩人的孤獨之感與古今之愁,使其產(chǎn)生了“戰(zhàn)馬欲南歸”的逃避感;與此同時,“曉角”“羌笛”與“胡笳”作為“漢月”鄉(xiāng)愁的伴奏,聲聲催人淚下,更增添了一份凄清哀婉,從而進一步增強了詩歌的情感張力。
大唐王朝的國祚長達289年,期間國家疆域多有變化,國土的增減直接反映了國力的強弱。初盛唐時期,大唐國力持續(xù)增強,國家疆域不斷擴大,唐人的精神氣質(zhì)日益提升。這一時期的邊塞詩往往激蕩著開疆拓土、建功立業(yè)的“盛唐之音”,詩人們借助“漢月”表達馳騁疆場、報效祖國的壯志豪情,如“劍匣胡霜影,弓開漢月輪。為國堅誠款,捐軀忘賤貧”(駱賓王《詠懷古意上裴侍郎》)、“弓弦抱漢月,馬足踐胡塵。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駱賓王 《從軍行》)、“關山瞻漢月,戈韌宿胡霜。果持文武術(shù),還繼杜當陽”(孫逖《送趙大夫護邊》)、“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功成書麟閣,獨有霍嫖姚”(李白《塞下曲》)。此外,“抱漢月”與“踐胡塵”、“瞻漢月”與“宿胡霜”以及“辭漢月”與“破天驕”,詩中的動詞十分生動傳神,既刻畫了征人的軍旅生活,又令大唐將士的英勇形象躍然紙上。
“漢帝國以強大的軍事實力懾服西域,唐帝國繼承并發(fā)揮了漢代恢弘與開拓的氣質(zhì)和精神?!盵11]唐人對漢代有深厚的文化認同感和精神契合感,詩歌中常常體現(xiàn)“思漢情結(jié)”,這從“漢月”與漢代意象的結(jié)合中可見一斑。例如在上一段所引用的詩歌里,與“漢月”同時出現(xiàn)的“生入塞”(指李廣曾被匈奴生擒,而后逃脫)、“麒麟閣”和 “霍嫖姚”都是典型的漢代英雄意象?!扒榻Y(jié)(complex)本是一個心理學概念,經(jīng)歷了從醫(yī)學專業(yè)到日常生活、從精神病例到藝術(shù)創(chuàng)作、從個人無意識到集體無意識、從童年創(chuàng)傷到種族記憶的擴張與延伸,是一種包括意識、個體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在內(nèi)的心理機制與能量?!盵12]所謂唐人“思漢情結(jié)”便是上述文本闡釋的一種心理機制和能量。
“安史之亂后,唐疆域縮小,國力衰敗,許多人顛沛流離,艱難維持生計?!⑻浦簟粡痛嬖?,代之而起的則是‘沉郁’之美?!盵13]“詩圣”杜甫生活在李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歷史轉(zhuǎn)折時期,他用如椽之筆,廣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安史之亂”對于國家造成的巨大沖擊。自從“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擾攘,兵禍四起,國家四分五裂,百姓顛沛流離。杜詩中的“漢月”多與戰(zhàn)火相關,表達了詩人憂國憂民的偉大情懷,如《前出塞》中的“已去漢月遠,何時筑城還?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以及《留花門》②中的“北門天驕子,飽肉氣勇決。高秋馬肥健,挾矢射漢月。自古以為患,詩人厭薄伐”。
“詩鬼”李賀在《金銅仙人辭漢歌》中寫道:“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薄般~人曾見過漢苑的繁華興盛,又看著它衰敗荒蕪,如今還將離此遠去,就無怪乎他要傷心下淚懷念舊君(漢武帝)了?!~人一出京門,頓覺酸風刺目,景物全非,惟有那一路與它相伴而行的明月是漢苑中的舊相識,那么,在它看來,這明月無疑是屬于漢的了,故稱‘漢月’。 ”[14]李賀生于公元790年,在其短短27年的生命中,他看著大唐帝國邊患嚴峻、江河日下,遙想前代詩篇中的“貞觀之治”“開元盛世”,家國興衰之感溢滿胸懷,同時“思漢情結(jié)”也在他心里掀起波瀾,于是他借用金銅仙人辭漢的傳說,刻畫了“銅人”見“漢月”落淚的形象,無限深情地緬懷昔日的盛世。
國運昌隆之際,“弓弦抱漢月,馬足踐胡塵”奏響了嘹亮的軍歌;江河日下之時,“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譜寫了沉郁的哀曲。作為家國興衰的見證者,“漢月”向我們展現(xiàn)了那一段波瀾壯闊的大唐歷史。
“月華澄有象,詩思在無形”,朗朗明月照耀著詩人廣闊的心靈空間,牽動著他們飄飛的思緒,當他們抒發(fā)思古幽情和現(xiàn)實感慨時,“漢月”便精靈般地出現(xiàn)在詩的意象里。通過解讀“漢月”這一意象,我們可以得知唐代詩人對歷史的思考、對現(xiàn)實的感悟、對邊塞的體會、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以及對國家政局的牽掛,從而觀照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社會情感和精神面貌。
注釋:
①引自《全唐詩》卷十九,中華書局,1960年,211頁。本文所引唐詩皆出自該本。
②此詩大約作于乾元二年。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回紇曾救唐于危難,因此唐肅宗十分依賴回紇,杜甫對此表示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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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孫義梅.王昭君形象演變體現(xiàn)的民族文化沖突與融合[D].太原:山 西 大 學 ,20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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