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陶淵明批評研究

高云鵬

(北京體育大學(xué) 國際文化學(xué)院, 北京100084)

陶淵明的經(jīng)典化經(jīng)歷了一個較為漫長的過程。如錢鐘書先生說“淵明文名,至宋而極”[1]。在陶淵明經(jīng)典化過程中,蘇軾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蘇軾除了對陶淵明的人格大加贊美之外,還把陶詩的“平淡”之美推尊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不僅如此,蘇軾還通過“和陶”這種獨特的方式來表達對陶淵明的敬慕之情。他對陶淵明的人格和詩歌做出的經(jīng)典論述成為“定評”流傳后世,使得“千年以來,陶詩就一直以這種蘇化的面目流傳著”[2]。

一

對陶淵明的批評,歷來主要關(guān)注于人格和藝術(shù)二端。相對于陶詩的藝術(shù)成就,陶淵明作為隱士的人格很早就為人所看重。雖然陶淵明只是中國古代眾多隱士之一,但是他隱士兼詩人的身份卻使得他獲得了“古今隱逸詩人之宗”[3]13的美譽,陶淵明也因而成為后代文學(xué)作品中隱士的代名詞而具有符號般的象征意義。在不可計數(shù)的評陶文人中,蘇軾是最為突出的一位。蘇軾對陶淵明的認識有一個逐漸深化的過程。這個過程與蘇軾自身的遭遇和體驗是密切相關(guān)的。蘇軾借助陶淵明尋找解脫之道,在實現(xiàn)自己心態(tài)轉(zhuǎn)變的同時按照自己的需求塑造了陶淵明的形象,并使之臻于完美的境界。具體地說,這個過程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對作為隱士的陶淵明田園生活中的閑淡之趣的發(fā)現(xiàn)。雖然從出川的那一刻起,歸隱的呼聲便一直不絕于蘇軾的筆端,如他初次離鄉(xiāng)時所作的《浰陽早發(fā)》中便有“我行念西國,已分田園蕪”[4] 70等句,任鳳翔簽判時所作的《中隱堂詩》中亦有“退居吾久念,長恐此心違”[4] 166,但此時的歸隱之念更多的是出于文人常見的情懷,并不會付諸行動。蘇軾熙寧二年還朝后不久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而請求外放為官,并先后任職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蘇軾此期所作的一些作品中也經(jīng)常提到了陶淵明,如 “只應(yīng)陶靖節(jié),會聽北窗涼”[4] 247、“田園處處好,淵明胡不歸”[4] 261、“君不見拋官彭澤令,琴無弦,巾有酒,醉欲眠時遣客休”[4] 338、“居官不任事,蕭散羨長卿。胡不歸去來,滯留愧淵明”[4] 389、“更憑陶靖節(jié),往問征夫路”[4] 488、“西山煙雨卷疏簾,北戶星河落短檐。不獨江天解空闊,地偏心遠似陶潛”[4] 547、“陶潛一縣令,獨飲仍獨醒”[4] 617、“且待淵明賦歸去,共將詩酒趁流年”[4] 685、“自非陶靖節(jié),誰識此閑趣”[4] 832、“想像斜川游,作詩寄彭澤”[4] 923等。我們固然不能否認輾轉(zhuǎn)于各地為官的經(jīng)歷會對蘇軾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時的蘇軾并沒有像陶淵明一樣與現(xiàn)實徹底決裂的道理。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說蘇軾“奮厲有當(dāng)世志”[5] 1117,年輕而又懷有壯志的他根本就不會因些許倦意而退隱。蘇軾之所以經(jīng)常提及陶淵明,除了與他一貫掛懷的隱逸情結(jié)有關(guān)之外,主要是因為他在陶淵明的詩中發(fā)現(xiàn)了隱逸生活的閑淡之趣。蘇軾還看到了這種閑適不一定要到遠離喧囂的田園才能獲得,只要心遠離了塵囂,你所居住的地方也就變得僻靜。也就是說,你的心會因不受外界的干擾而變得平靜安寧。此即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中所說的“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6] 29。在不脫離現(xiàn)實的前提下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這與蘇軾此時的處境和心態(tài)都是相符的。

第二個階段是在和陶淵明相似的躬耕生活中體驗到精神上的適意才是真正的解脫之道。蘇軾于元豐二年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帶著驚恐和孤獨初抵黃州的蘇軾在詩文中多次表達了歸隱的意愿,如 “欲買柯氏林,茲謀待君必”[4] 1053、“或圣恩許歸田里,得欵段一仆,與子眾丈、楊宗文之流,往還瑞草橋,夜還何村,與君對坐莊門吃瓜子炒豆,不知當(dāng)復(fù)有此日否?”[7] 1587“當(dāng)更磨揉以追配彭澤”[7] 1860等。此時蘇軾筆下的陶淵明也僅是作為一個隱居的代名詞而出現(xiàn)。陶淵明為了保持自己的人格不被污染而毅然選擇歸隱,這無疑對蘇軾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另外不難看出,蘇軾此時所說的歸田還包含著對無故遭貶的不平和無奈。元豐四年蘇軾在黃州開荒種地以解決衣食匱乏的問題,相似的躬耕經(jīng)歷再次為蘇軾深入了解陶淵明提供了契機。蘇軾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組詩《東坡八首》。其一描寫了自己在“廢壘無人顧,頹垣滿蓬蒿”的土地上耕種的艱辛:“端來拾瓦礫,歲旱土不膏。崎嶇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喟然釋耒嘆,我廩何時高。”[4] 1079他在其四中表達了對豐收的期盼:“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盵4] 1081另外,蘇軾還在其五中記錄了躬耕生活中的細節(jié):“投種未逾月,覆塊已蒼蒼。農(nóng)夫告我言,勿使苗葉昌。君欲富餅餌,要須縱牛羊。再拜謝苦言,得飽不敢忘。”[4] 1081-1082蘇軾不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來欣賞鄉(xiāng)村風(fēng)光和描寫田園生活,而是像陶淵明一樣用樸實的語言描寫躬耕田園的過程和切身感受。不僅如此,詩中不時流露出蘇軾特有的幽默,如其二中用“家僮燒枯草,走報暗井出。一飽未敢期,瓢飲已可必”[4] 1080來調(diào)侃自己所耕種的荒地雜草叢生、遍地瓦礫,其八中用“刮毛龜背上,何時得成氈”[4] 1084來戲謔自己貶謫后的拮據(jù)和艱難。誠如他自己所說,這些詩句“可以發(fā)萬里一笑”[7] 1521。紀(jì)昀說這組詩“八章皆出于陶、杜之間,而參以本色”*紀(jì)昀《紀(jì)文達公評本蘇文忠公詩集》卷二十一，道光十四年冬兩廣節(jié)署刊本(下同)。極為精當(dāng)。蘇軾在躬耕生活中體驗到了田園生活的樂趣,同時也加深了對陶淵明的理解。

蘇軾真正關(guān)注陶淵明是在元豐五年。歸隱田園的陶淵明屢次出現(xiàn)在蘇軾這一年的作品中。蘇軾對陶淵明的《歸去來》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他不僅寫成了《歸去來集字十首》,而且還隱括此詩成詞,即《哨遍·陶淵明賦〈歸去來〉》,借以表達“云出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8] 175的想法。是年三月蘇軾還作有《書淵明乞食詩后》《書淵明飲酒詩后》等,他在前者中分析了“窮”的原因:“饑寒常在身前,聲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窮也?！盵7] 2112蘇軾在《江城子·陶淵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慨然而嘆,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一詞中更是直接把陶淵明認作是自己的前生:“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dāng)日境,吾老矣,寄余齡?！盵8] 165蘇軾以陶淵明自居,追求陶淵明式的生活,進而表達了終老田園的愿望,這顯然是因為他在田園生活中收獲了難得的閑適。這種閑趣所帶來的精神愉悅使得蘇軾擺脫了無故遭貶的苦惱。追求適意、隨順、知足、樂天的蘇軾在《六年正月二十日,復(fù)出東門,仍用前韻》中表達了“五畝漸成終老計”[4] 1154的想法。從根本上說,蘇軾此時并非真正有意與現(xiàn)實徹底決裂,他的歸田之計實是出于追求田園生活所帶來的精神上的適意之目的。

雖然蘇軾以歸田為樂,并把精神上的適意當(dāng)作自己的追求,但是遷客的身份常常使他身不由己。元豐七年蘇軾量移汝州,他在離開黃州后所作的《陶驥子駿佚老堂二首》中仍提到了陶淵明。其一云:“淵明吾所師,夫子乃其后。掛冠不待年,亦豈為五斗。我歌《歸來引》,千載信尚友?！逼涠幸嘤小澳転槲遄衷?仍戴漉酒巾。人呼小靖節(jié),自號葛天民[4] 1231-1232的詩句。元豐八年的《再過常山和昔年留別詩》中的“江湖久放浪,朝市誰相親。卻尋泉源去,桃花應(yīng)避秦”[4] 1381也涉及到了陶淵明所精心營建的“桃花源”。可見,此時的蘇軾仍與在黃州時并無二致,他仍努力地在充滿無奈的現(xiàn)實里尋找精神上的適意和安樂,以期獲得解脫。

第三個階段是對陶淵明性情之“真”的發(fā)現(xiàn)和認同。精神上的適意固然可以帶來短暫的愉悅,但卻無法實現(xiàn)徹底的解脫。元祐年間的經(jīng)歷以及紹圣年間遠貶惠州、儋州的遭遇使蘇軾完成了對陶淵明形象的最終塑造,并最終實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苦難的超越。

元祐年間蘇軾兩度在京為官,其間又輾轉(zhuǎn)于杭州、潁州、揚州、定州四地任職。隨著政局的日益復(fù)雜,加之往來奔波、車船勞頓,蘇軾對官場的污濁、仕宦的艱辛有了更加深切的體驗,這客觀上促成了蘇軾對陶淵明更加深刻的認識。蘇軾在寫于元祐三年的《送曹輔赴閩漕》中說道:“淵明賦歸去,談笑便解官。我今何為者,索身良獨難?！盵4] 1593元祐五年他寫了一首《問淵明》,把陶淵明當(dāng)作知音以期“相引以造于道”[4] 1716。元祐六年所作的《和林子中待制》云:“早晚淵明賦歸去,浩歌長笑老斜川。”[4] 1763《歐陽叔弼見訪,誦陶淵明事,嘆其絕識,既去,感慨不已,而賦此詩》一詩則通過對比元載和陶淵明的不同遭遇突顯了陶淵明“翻然賦歸去”的明智,進而表露出“往者不可悔,吾其反自燭”[4] 1815之趣。同年十二月他在《書李簡夫詩集后》中說:

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7] 2148

蘇軾認為陶淵明最可貴之處就在于一個“真”字。陶淵明的真率之處就在于他的所作所為完全符合自己的性情——“欲仕則仕”“欲隱則隱”。所謂的“真”就是絲毫不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不刻意使自己的行為符合外在規(guī)則和世俗看法的本真狀態(tài)。陶淵明求官時不避庸俗之嫌,棄官也不標(biāo)榜自己高潔。這種完全遵從自己內(nèi)心、坦誠面對世界的性情深為蘇軾所贊賞。陶淵明的“真”實際上已經(jīng)超越了具體的出處行跡之外,而是在精神世界里獲得了自由。至此蘇軾徹底挖掘出了陶淵明作為文化偶像的全部價值,同時也完成了對陶淵明形象的塑造。出于對陶淵明的完全認同,此后蘇軾的作品中陶淵明出現(xiàn)的頻率較之前相比大大增加,尤其是百余首“和陶詩”的創(chuàng)作更堪稱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創(chuàng)舉。

元祐七年蘇軾在揚州創(chuàng)作了《和陶飲酒二十首》,在其一中便開宗明義說出了“我不如陶生,世事纏綿之”[4] 1883。他在其三中對陶淵明大加贊美:“淵明獨清真,談笑得此生?！盵4] 1884另外蘇軾還借寫飲酒表達了自己對人生的理解,如其十二云“人間本兒戲,點到略似茲。惟有醉時真,空洞了無疑”[4] 1888，其十三云“醉中雖可樂,猶是生滅境。云何得此身,不醉亦不醒”[4] 1888。從創(chuàng)作時間看,這二十首詩無疑是蘇軾“和陶”的開始。但從詩序中不難看出此時蘇軾“和陶”并非有意為之:“在揚州時,飲酒過午輒罷?？腿?解衣盤礴,終日歡不足而適有余。因和淵明《飲酒》二十首,庶以仿佛其不可名者。”[4] 1881

蘇軾真正開始有意“和陶”始于紹圣二年。他在《和陶歸園田居六首》的小序中說:“三月四日,游白水山佛跡巖……歸臥既覺,聞兒子過誦淵明《歸園田居》詩六首,乃悉次其韻。始,余在廣陵和淵明《飲酒二十首》,今復(fù)為此,要當(dāng)盡和其詩乃已耳。”[4] 2103-2104蘇軾在此后的幾年里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一百多首“和陶詩”。從創(chuàng)作的緣起看,蘇軾“和陶”主要是因為遇到了與陶淵明原詩相似的情境:在“遷惠州一年,衣食漸窘”[4] 2136的情況下寫了《和陶貧士七首》;“讀《抱樸子》有所感”[4] 2130便創(chuàng)作了《和陶讀〈山海經(jīng)〉》;“與兒子過出游作”[4] 2318時寫了《和陶游斜川》;遷居亦選取陶淵明相關(guān)的詩歌進行唱和,作有《和陶移居二首》《和陶時運四首》;《和陶停云》是因“不得子由書”[4] 2269,掛念弟弟而作;《和陶止酒》則寫于“病痔呻吟”[4] 2245、蘇轍勸他戒酒的境況下;《和陶答龐參軍六首》《和陶與殷晉安別》《和陶王撫軍座送客》《和陶答龐參軍》等詩皆是為了送別而作;有感于“海南多荒田,俗以貿(mào)香為業(yè)”[4] 2255,勸人耕種時寫有《和陶勸農(nóng)六首》;自己“小圃栽植漸成”[4] 2315之際創(chuàng)作了《和陶西田獲早稻》;逢重九創(chuàng)作了《和陶己酉歲九月九日》《和陶九日閑居》……可見,每有與陶淵明原詩內(nèi)容接近的時刻,蘇軾都不會錯過“和陶”的良機。蘇軾“和陶”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而是在和詩的過程中把自己當(dāng)成了陶淵明,設(shè)身處地去體驗陶淵明的精神世界。

在陶淵明身后,顏延之《陶徵士誄》、沈約《宋書·隱逸傳》、蕭統(tǒng)《陶靖節(jié)傳》等都對陶淵明的高尚人格大加稱頌。唐朝以降的很多文人也都表達了對陶淵明的喜愛之情,直到蘇軾才把陶淵明人格的魅力全面揭示出來。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與其說是陶淵明的人格對蘇軾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不如說是蘇軾在成就陶淵明不朽地位的同時實現(xiàn)了自我完善。

二

前文說過,蘇軾為了解決全家糧食不足的問題從元豐四年開始在黃州東坡躬耕,同時還自號“東坡居士”。蘇軾對陶淵明人格的發(fā)現(xiàn)和推崇固然與他自身的遭遇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但這樣說還過于籠統(tǒng),我們?nèi)孕鑿奶K軾本人的思想出發(fā)去探究更深層次的原因。

一般認為“東坡居士”的由來與白居易有關(guān)。洪邁《容齋三筆·東坡慕樂天》曰:“蘇公責(zé)居黃州,始自稱東坡居士。詳考其意,蓋專慕白樂天而然?！盵9]周必大《三老堂詩話·東坡立名》亦云:“謫居黃州,始號東坡,其原必起于樂天忠州之作也?！盵3]656-657白居易在忠州時通過在東坡種花來使自己獲得閑適的心情,并寫下了《步東坡》《東坡種花二首》等詩。其《步東坡》一詩曰:“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種植當(dāng)歲初,滋榮及春暮。信意取次栽,無行亦無數(shù)。綠陰斜景轉(zhuǎn),芳氣微風(fēng)度。新葉鳥下來,萎花蝶飛去。閑攜斑竹杖,徐曳黃麻屨。欲識往來頻,青蕪成白路?！盵10] 218-219白居易漫步在親手栽種花樹的東坡之上,內(nèi)心因感到閑適安逸而生出由衷的喜悅之情。另外他在《東坡種花二首》中也表達了類似的心境,如其一中的“紅者霞艷艷,白者雪皚皚。游蜂遂不去,好鳥亦來棲。前有長流水,下有小平臺。時拂臺上石,一舉風(fēng)前杯?；ㄖκa我頭,花蕊落我懷。獨酌復(fù)獨詠,不覺月平西。”[10] 216值得注意的是其二中有“養(yǎng)樹既如此,養(yǎng)民亦何殊?將欲茂枝葉,必先救根株。云何救根株?勸農(nóng)均賦租。云何茂枝葉?省事寬刑書。移此為郡政,庶幾甿俗蘇”[10] 216一段議論。白居易借養(yǎng)樹之法來談養(yǎng)民之道,從中可以看出充分享受閑適之趣的白居易還不忘關(guān)心現(xiàn)實。謫居黃州的蘇軾與白居易是很相似的。雖然蘇軾在躬耕的辛苦勞作中收獲了內(nèi)心的閑淡和愉悅,而且還反復(fù)表達著終老田園的愿望,但是他內(nèi)心深處并未徹底與現(xiàn)實決裂。元豐四年蘇軾的詩文中便有一些關(guān)心國事的內(nèi)容,他詢問宋與西夏的戰(zhàn)事,其《與滕達道六十八首》其二十云:“西事得其詳乎?雖廢棄,未忘為國家慮也。”[7] 1481在得知宋軍大破西夏后還寫了《聞捷》《聞洮西捷報》。另外蘇軾的筆下也不乏同情人民的作品,如《五禽言五首》其二、《魚蠻子》等。在享受閑淡之樂的同時仍關(guān)心現(xiàn)實,加之以“東坡”自號,蘇軾效法白樂天之意不言而喻。

另外,白居易對陶淵明的認識也并不局限在陶淵明作為隱士擁有高潔的人格以及隱逸生活中所特有的閑適之趣兩個方面,白居易對陶淵明的內(nèi)心世界也有深刻的認識,這在他的《訪陶公舊宅》 一詩中有著明顯的體現(xiàn)：

垢塵不污玉 ，靈鳳不啄膻。

嗚呼陶靖節(jié)，生彼晉宋間 。

心實有所守，口終不 能言。

永惟孤竹子，拂衣首陽山 。

夷齊各一身，窮餓未為難。

先生有五男，與之同饑寒。

腸中食不充，身上衣不 完。

連征竟不起，斯可謂真賢。[10] 128-129

白居易欣賞陶淵明在舉家陷入饑寒交迫的時候仍能遺棄名利、甘心終老田園的境界，故曰： “不慕尊有酒，不慕琴無弦；慕君遺榮利，老死此丘園。 ”[10]129另一方面，白居易還看到了陶淵明“心實有所守，口終不能言”的無奈。陶淵明對當(dāng)世不滿卻無法宣之于口，他的歸隱包含著幾分對現(xiàn)實的抗議。白居易的認識極有見地，這給了蘇軾很大的啟發(fā)。蘇軾對陶淵明思想中矛盾的認識與白居易是非常相似的。蘇軾在贊賞陶淵明甘心終老田園的同時，對陶淵明內(nèi)心的矛盾也并未諱言。 蘇軾在元豐五年與客飲酒的時候?qū)懹小?書淵明飲酒詩后》：“‘ 顏生稱為仁， 榮公言有道。 屢空不獲年， 長饑至于老。 雖留身后名 ， 一生亦枯槁。 死去何所知， 稱心固為好。 客養(yǎng)千金軀， 臨化消其寶。 裸葬何必惡， 人當(dāng)解意表?！?此淵明《 飲酒》詩也。 正飲酒中 ， 不知 何緣記得此許多事?！盵7] 2091陶淵明在自己的詩中說安貧樂道的人“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這說明他對“一生亦枯槁”并非沒有怨言，只是自己的孤高性格使他絕不會做出任何妥協(xié)，所以他只能走上歸隱田園的道路。陶淵明在《與子儼等疏》中說自己：“性剛才拙，與物多忤?！盵6]187既然不愿意委屈自己做出改變，那么對于陶淵明來說，除了與現(xiàn)實徹底決裂之外就別無選擇了。一肚子不合時宜的蘇軾顯然也不會與世俗同流合污，所以他自然會把與自己性格相似的陶淵明當(dāng)成自己的偶像。蘇軾在元豐五年創(chuàng)作了組詩《歸去來集字十首》。蘇軾以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作為集字的對象顯然有以陶淵明為知音的意思。蘇軾在其三中說自己“與世不相入”[4]2357。這說明蘇軾的性格與陶淵明是極其相似的，這就使他對陶淵明產(chǎn)生了深切的認同感。于是他在其八中表達了對“歸去復(fù)歸去”[4]2358的陶淵明的向往,可自己又沒有徹底斷絕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所以他說“不知何緣”想起陶淵明的詩,恐怕正是因為陶詩中的“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與他此時的心境暗合。需要注意的是,與白居易過于強調(diào)陶淵明的歸隱中包含著與外界的沖突不同,蘇軾更加關(guān)注在不主動尋求與外在標(biāo)準(zhǔn)相符合的前提下使心境得到改善,這也就注定了他對陶淵明的認識不會到此為止。蘇軾最終一定會走一條更徹底的解脫之路。

蘇軾在元祐年間多次提到白居易,他甚至還多次直接以白居易自詡。元祐二年在京為官的時候所作的《軾以去歲春夏,侍立邇英,而秋冬之交,子由相繼入侍,次韻絕句四首,各述所懷》其四云:“微生偶脫風(fēng)波地,晚歲猶存鐵石心。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碧K軾自注:“樂天自江州司馬,除忠州刺史,旋以主客郎中知制誥,遂拜中書舍人。軾雖不敢自比,然謫居黃州,起知文登,召為儀曹,遂忝侍從,出處老少,大略相似,庶幾復(fù)享此翁晚節(jié)閑適之樂焉?！盵4]1507同年所作的《贈李道士》亦云:“他時要指集賢人,知是香山老居士?！碧K軾自注也提到了“樂天為翰林學(xué)士,奉詔寫真集賢院”[4]1534。蘇軾從被貶到還京入翰林為官的經(jīng)歷與白居易是極其相似的,所以他感覺自己好像就是當(dāng)年的白居易,他期待著能像白居易一樣安享“晚節(jié)閑適之樂”。赴杭州任職的時候他在做好本職工作之余也四處游賞尋求白居易般的閑趣,如“我似樂天君記取,華顛賞遍洛陽春”[4]1690、“我甚似樂天”[4]1699、“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便從洛社休官去,猶有閑居二十年”[4]1762。年齡和出處都與白居易極其相似的蘇軾屢次說自己“似樂天”,用意不言而喻。盡管如此,我們?nèi)圆荒芎唵蔚卣J為蘇軾是要把自己變成白居易,因為蘇軾與白居易的區(qū)別仍非常明顯,那就是蘇軾并不贊同白居易的“中隱”之路。關(guān)于什么是“中隱”,白居易在大和三年所作的《中隱》詩中有詳細的表述：

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

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

似出復(fù)似處，非忙亦非閑。

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

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10]490

白居易的“中隱”并不是在“大隱”和“小隱”之外另辟蹊徑，而是針對前者“太囂喧”“多憂患”以及后者“太冷落”“苦凍餒”的問題找到了一條“似出復(fù)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的妥協(xié)之路———打著隱逸的旗號過“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的安逸生活。蘇軾顯然不會做出與白居易相同的選擇。蘇軾一生浮沉宦海、幾起幾落，但是他從未以在其位不謀其政的方式來應(yīng)對出處問題。因為在蘇軾看來，無論是出仕還是隱居都不應(yīng)該帶有投機色彩。蘇軾在寫于元豐四年的《答陳師仲主簿書》中便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出了“人生如朝露，意所樂則為之，何暇計議窮達?！盵7]1428可見，從謫居黃州的時候開始，蘇軾便已不為出處窮達所困擾，所以他絕不會認同中隱。更何況白居易這條“致身吉且安”[10]490的中隱之路其實只是在進退失據(jù)的情況下無奈的選擇，并不能帶來真正的解脫。這就勢必會導(dǎo)致蘇軾在白居易之外，也就是陶淵明的身上尋找終極的解脫之路。

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說歸隱是為了不使“心為形役”[6]160，也就是他在《歸園田居五首》其一中所說的“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6]40。從表面看，“樊籠”指的是官場，“自然”指的是田園。從更深的層次看，“樊籠”應(yīng)指對本性的束縛，“自然”則是自由的代名詞，即“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6]37。盡管如此，陶淵明的心里仍然是有一些矛盾的。如魯迅先生所說，陶淵明的詩在平淡之外還有“金剛怒目”[11]的一面。陶淵明的《讀山海經(jīng)》《詠荊軻》等詩都是這方面的代表。陶淵明性格中的矛盾到了蘇軾這里變成了“真”的境界。陶淵明“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12]。后來為了建立功名又先后做了鎮(zhèn)軍將軍參軍、建威將軍參軍。他因為家貧做了彭澤令，八十余日后便辭職歸隱。關(guān)于歸隱的原因，他在《歸去來兮辭序》中宣稱“饑凍雖切，違己交病”[6]159。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在《陶靖節(jié)傳》中更是用“吾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蕭統(tǒng)《 蕭統(tǒng)集》， 張浦輯《 漢魏六朝 百三家集》卷八十一， 《 四 庫全書》本。這樣一個深為后人津津樂道的故事作為陶淵明辭官的緣由。蘇軾用“真”來概括陶淵明無論是出仕還是歸隱完全遵從內(nèi)心、對自己的真實想法絲毫不加掩飾的人生境界，這樣就把陶淵明身上看似矛盾的東西完美地統(tǒng)一起來。蘇軾本人亦是如此。蘇軾在謫居黃州的時候享受到了躬耕田園的愉悅,便心生終老黃州的想法。元祐年間“軾在翰林,頗以言語文章規(guī)切時政,畢仲游以書戒之,軾不能從”[13]。這說明經(jīng)歷過“烏臺詩案”的蘇軾為官時仍心系天下、不顧個人得失。晚年遠貶嶺海他也泰然處之,自得其樂。被貶時能夠超然曠達地面對困難,任職時盡心竭力、不以個人安危得失為念,這就是蘇軾之“真”。紹圣四年蘇轍應(yīng)其兄之托寫的《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中有:

嗟夫!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xiāng)里小兒,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為獄吏所折困,終不能悛,以陷于大難,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淵明,其誰肯信之?雖然,子瞻之仕,其出處進退,猶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處之矣?？鬃釉?“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泵献釉?“曾子、子思同道。”區(qū)區(qū)之跡,蓋未足以論士也。[5]1111

據(jù)南宋費袞《梁溪漫志》卷四“東坡改和陶集引”記載,這段話是經(jīng)蘇軾改動過的。蘇轍原文作:

東坡既和淵明詩,以寄潁濱,使為之引。潁濱屬稿寄坡,自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其下云:嗟夫!淵明隱居以求志,詠歌以忘老,誠古之達者,而才實拙。若夫子瞻仕至從官,出長八州,事業(yè)見於當(dāng)世,其剛信矣,而豈淵明之才拙者哉?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我於老彭。”古之君子,其取於人則然。[14]

兩相對比可以看出,雖然自己的出處進退從表面上看與陶淵明不同,但是蘇軾發(fā)現(xiàn)在所作所為都源于真實性情的自然流露這個方面他和陶淵明是沒有分別的,所以他才會認為自己與陶淵明確是同道。黃庭堅《跋子瞻和陶詩》曰:“子瞻謫海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fēng)味乃相似。”*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七,《四庫全書》本。可謂深得東坡之心。

可見,與其說蘇軾對陶淵明的認識是由淺到深的,不如說他是在根據(jù)自己的處境和需要來塑造陶淵明,并最終在最大的人生困境中獲得了對陶淵明最為深刻的認識。蘇軾自己在這個過程中實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苦難的超越。對蘇軾來說,陶淵明不只是作為精神寄托的偶像,而是理想化的典范人格和完美人生境界的化身,因為陶淵明的身上帶著蘇軾的價值追求和深切認同。

三

除了仰慕陶淵明的人格之外,蘇軾還大力推崇陶淵明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他對陶詩“枯淡”之美的批評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批評史和陶淵明詩歌接受史上都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蘇軾曾多次提到陶淵明詩歌的“枯淡”之美。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引蘇軾語:“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盵5]1110蘇軾《評韓柳詩》:“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盵7]2109-2110所謂的“質(zhì)”“癯”“枯”“淡”指陶詩中尋常無奇的景物、質(zhì)樸無華的語言以及散緩不收的結(jié)構(gòu)等特點,而“綺”“腴”“膏”“美”則指陶詩內(nèi)在的真實而又深厚的情感。蘇軾在此基礎(chǔ)上還賦予了“綺”“腴”等范疇以更多的內(nèi)涵,惠洪《冷齋夜話》卷一云:

東坡嘗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趣(一作“句”,依蘇軾原文改)。如“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庇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庇帧皶釙徇h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其妙,造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不知者困疲精力,至死不之悟,而俗人亦謂之佳。如曰:“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庇衷?“蝴蝶夢中家萬里,子規(guī)枝上月三更?！庇衷?“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fēng)?！苯匀绾蛳?一覽便盡。初如秀整,熟視無神氣,以其字露也。東坡作對則不然,如曰:“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嚴(yán)》已不看”之類,更無齟齬之態(tài)。細味對甚的,而字不露,此其得淵明之遺意耳。[15]

從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蘇軾認為“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趣”主要體現(xiàn)在其造語平淡以及無雕琢痕跡的修飾上。前者主要表現(xiàn)為陶詩用質(zhì)樸直白的語言來描寫鄉(xiāng)村的尋常景物,后者則體現(xiàn)在雖然對仗精工卻使人絲毫不覺用力(即“字不露”)、無斧鑿雕琢痕跡的審美情趣上。這使我們聯(lián)想到他對陶淵明《飲酒》其五(“結(jié)廬在人境”)一詩的批評,其《題淵明飲酒詩后》曰: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7]2092

從《文選》起的諸多版本皆作“望南山”,“見”字很可能系蘇軾所改。蘇軾認為“悠然見南山”有在采菊之時不經(jīng)意之間見到南山之趣,故而“境與意會”。而“悠然望南山”則只是把采菊和望山當(dāng)作兩個并列的行為,使得“一篇神氣都索然”。這顯然與他主張詩歌應(yīng)有不露痕跡的修飾有關(guān)?！耙姟彪m是錘煉而得,卻絲毫不見斧鑿痕跡,蘇軾謂之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境界。蘇軾《與二郎侄一首》曰:“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盵7]2523蘇軾認為要想做到“平淡”,“氣象崢嶸,彩色絢爛”的階段是必不可少的。詩人的“技”和“藝”在這個過程中達到高度純熟,最后才能回歸“平淡”。只有如此方能化工巧為樸拙、寓深厚于淺淡。

蘇軾評陶淵明的藝術(shù)是由其為人而及其為文的,人格與詩品合而為一。何以知之?我們?nèi)孕鑿乃摹昂吞赵姟敝袑ふ掖鸢浮ｋm然蘇軾“和陶”是一種文學(xué)活動,但其根本目的卻不在于藝術(shù)上的師法,而是在于與陶淵明精神上的契合。百余首“東坡和陶詩”中既有“形神俱似陶公”*《紀(jì)文達公評本蘇文忠公詩集》卷四十二者,亦不乏“自用本色”*《紀(jì)文達公評本蘇文忠公詩集》卷四十一者,亦或二者兼而有之。古人對這種情況產(chǎn)生的原因大致有如下幾種看法:一是認為“和陶”而不完全似陶是非常必要的,追求完全相似反而只能得其皮毛,如王文誥就認為“和陶不欲襲取皮毛”*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四十一,浙江書局清光緒十四年刻本(下同)。。紀(jì)昀也說“斂才就陶,而時時亦自露本色,正如褚摹蘭亭,頗參己法,正是其善于摹處”*《紀(jì)文達公評本蘇文忠公詩集》卷三十五。二是認為這是由和詩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本身所決定的,朱熹在《答謝成之》中就曾指出:“若但以詩言之,則淵明所以為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費安排處。東坡乃篇篇句句依韻而和之,雖其高才,合湊得著,似不費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盵16]王若虛《滹南詩話》卷二亦云:“次韻實作者之大病也。詩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專以此相尚,才識如東坡,亦不免波蕩而從之,集中次韻者幾三之一。雖窮極技巧,傾動一時,而害于天全多矣?！盵17]515王文誥也說過:“使陶自和其詩,亦不能逐句皆似原唱,何所見之鄙也。”*《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三十九三是認為這是蘇軾和陶淵明二人的差異使然。衛(wèi)宗武《林丹巖吟編序》亦云:“靖節(jié)違世特立,游神羲黃,蓋將與造物為徒,故以其淡然無營之趣,為悠然自得之語,幽邃玄遠,自詣其極,而非用力所到……坡之高風(fēng)邁俗,雖不減陶,而抱其宏偉,尚欲有所施用,未能忘情軒冕,茲其擬之而不盡同歟?”*衛(wèi)宗武《秋聲集》卷五,《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影印故宮博物院藏文淵閣本。紀(jì)昀評《和陶讀山海經(jīng)》時也說:“東坡善于用多,不善于用少;善于弄奇,不善于平實。”*《紀(jì)文達公評本蘇文忠公詩集》卷四十四是認為蘇軾并沒有刻意追求似陶。謝榛《四溟詩話》卷三云:“和古人詩,起自蘇子瞻。遠謫南荒,風(fēng)土殊惡,神交異代,而陶令可親,所以飽惠州之飯,和淵明之詩,藉以自遣爾?！盵17]1193王文誥也說:“公之和陶,但以陶自托耳……誥謂公和陶詩,實當(dāng)一件事做,亦不當(dāng)一件事做,須識此意,方許讀詩。”*《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三十九以上諸多判斷大都是從作品出發(fā)逆推蘇軾的用意而做出的,我們還是應(yīng)該從蘇軾的主觀意愿出發(fā)來看他本人對“和陶”的態(tài)度。

蘇軾在《和陶歸去來兮辭》云:“師淵明之雅放,和百篇之新詩。賦《歸來》之清引,我其后身蓋無疑?！盵4]2561蘇軾之所以覺得自己是陶淵明“后身”,是因為他在“和陶”的過程中感覺到自己的精神境界和陶淵明相通。這才是他創(chuàng)作“和陶詩”的真正動機。前文說過,蘇軾認為陶淵明的最高境界便在于“貴其真”,而他自己在這方面也的確與陶淵明無異。如王文誥所說:“蓋其意既以陶自托,又豈肯與之較事功、論優(yōu)劣哉?”*《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三十九蘇軾并不介意“和陶詩”是否真的“似陶”,因為他所關(guān)注的是“和陶”行為本身,他在“和陶”的過程中充分體驗陶淵明的人生。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中記載蘇軾語:“吾前后和其詩凡百數(shù)十篇,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今將集而并錄之,以遺后之君子。子為我志之。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5]1110-1111可見,蘇軾對陶淵明的大力推崇以及盡和陶詩并不完全是出于藝術(shù)上的目的。所以,蘇軾并不在意“和陶詩”風(fēng)格“似陶”與否,他更關(guān)心的是“和陶詩”的編訂和流傳。和在當(dāng)世無法獲得理解的陶淵明一樣,蘇軾孤獨地存在于自己的時代,他把百余首“東坡和陶詩”留給了后代的知音。所以“和陶詩”不僅是蘇軾心境的真實反映,同時更是蘇軾渴望被理解的心愿的載體。可見,蘇軾“和陶”的根本目的在于對陶淵明人格的向往而非尋求藝術(shù)上的近似。

蘇軾對陶詩的批評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蘇軾對陶淵明“枯淡”詩風(fēng)的批評及對“枯淡”美內(nèi)涵的描述深受后人的認同。黃庭堅評陶詩云:“血氣方剛時,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歷世事,如決定無所用智?！盵18]。元好問所說的“豪華落盡見真淳”[19]以及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中的“陶潛、謝脁詩皆平淡有思致……大抵欲造平淡,當(dāng)自組麗中來。落其華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20]等詩論中都帶有蘇軾批評陶淵明的影子。不僅如此,蘇軾根據(jù)自己對陶淵明的理解所改的“悠然見南山”,雖不乏零星的反對之聲,如清人何焯《義門讀書記》第四十七卷中載:“‘望’,一作‘見’。就一句而言,‘望’字誠不若‘見’字為近自然。然山氣飛鳥皆望中所有,非復(fù)偶然見此也。悠然二字從上心遠來,東坡之論不必附會?！盵21]更多的還是受到贊許,如晁補之說:“‘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采菊又望山,意盡于此,無余蘊矣,非淵明意也?！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累遠?！?晁補之《雞肋集》卷三十三,《四庫全書》本?！恫虒挿蛟娫挕份d:“‘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其閑遠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見字為望字,若爾,便有褰裳濡足之態(tài)矣?！盵22]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三載:“東坡以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識者以見為望,不啻碔砆之與美玉?！盵23]鐘惺、譚元春《古詩歸》卷九載:“見字無心得妙”*鐘惺、譚元春《古詩歸》,《續(xù)修四庫全書》本。。這樣就使得“按東坡論,‘望’當(dāng)為‘見’,刻淵明集者俱以《文選》為誤”*姚范《援鶉堂筆記》卷三十八,道光十五年冬姚瑩重刻本。,于是“悠然見南山”便作為“善本”流傳至今。另外,“東坡和陶詩”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學(xué)史現(xiàn)象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除蘇轍“繼和”之外,李綱、劉因、郝經(jīng)、戴良等人也都在蘇軾之后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不等的“和陶詩”*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附有十家“和陶詩”九種,可參看。,但是“東坡和陶詩”的名聲和意義顯然非他人所能企及。

蘇軾對陶淵明詩的批評建立在對陶淵明思想和人格高度認同的基礎(chǔ)上。蘇軾看到了陶淵明性格平淡中暗含豪放的特點,由此他發(fā)現(xiàn)了陶詩質(zhì)樸的形式中所蘊含的強烈的情感和高妙的技藝。詩如其人,陶詩的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之美和陶淵明“貴其真”的人格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陶淵明在詩中成功地塑造了“隱逸詩人”的自我形象,蘇軾則使之得到強化和升華。蘇軾既強調(diào)陶淵明超凡脫俗的一面,也不忽視陶淵明內(nèi)心的不平和矛盾,從而發(fā)現(xiàn)了陶淵明的魅力在于“真”?！罢妗本褪菦]有絲毫矯揉造作的純真狀態(tài)。由人及詩,蘇軾大力推崇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的“枯淡”美。因為這種美是陶淵明人格的詩性顯現(xiàn),是心靈和人生的審美化。蘇軾無時無刻不依從自己的內(nèi)心去發(fā)現(xiàn)和塑造陶淵明。蘇軾使陶淵明經(jīng)典化的過程其實就是蘇軾表達和寄托自己人生理想的過程。正是由于蘇軾的大力推崇,陶淵明的人格和藝術(shù)才得以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大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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