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霞
(重慶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 重慶永川 402160)
南非白人作家J. M. 庫切的小說以別具特色的手法、豐富多樣的內(nèi)容、深邃思辨的主題而備受矚目。迄今為止,庫切共創(chuàng)作了《幽暗之地》《等待野蠻人》《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福》《鐵器時代》《恥》《兇年紀事》等15部小說,它們?yōu)閹烨汹A得多項國際大獎——諾貝爾文學獎、布克獎等。隨著庫切的名聲大振,國內(nèi)外也掀起了對庫切小說的關注與研究熱潮。他者及其生存困境問題是庫切一直關注的焦點,亦是貫穿其小說的主題之一。另外,他者問題更是近年來的一個研究熱點,因此對庫切的研究中自然不乏對其作品中的他者問題的探討。而在現(xiàn)有的此類研究中主要是對庫切的單部小說中的某一他者形象的解析,或是某一視角(如倫理學、后殖民主義等)集中討論小說中他者他性或他者化的問題。
本文另辟蹊徑,從庫切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和特殊的歷史境遇入手,結合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學理論,來探析庫切小說中的他者表征問題以及文本中所折射出的特有的“為他者”的倫理內(nèi)涵,力求對庫切小說創(chuàng)作倫理意識有一個較為深刻的認識。特殊的文化身份、人生經(jīng)歷及歷史境遇給予了庫切超驗的他者視角,置身這一特殊的觀察角度,庫切小說文本中的他者表征既打破了權力話語對他者的任意想象與建構模式,又有別于“后殖民”創(chuàng)作的一貫模式即老生常談地渲染殖民主義對他者的壓迫與剝削,而是極力擺脫一切外部權威力量或主流呼聲的操控與干擾,力圖呈現(xiàn)他者的本來面貌與聲音。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庫切始終避免自我主觀因素的摻雜,冷峻客觀地再現(xiàn)他者的生存困境,并盡力凸顯他者不可同一的“他性”,同時致力于他者遭遇的種種不幸的成因的探索,繼而將問題引向倫理道德的深層反省,嘗試從倫理的層面來尋求自我與他者生存的出路。從而,小說中的他者表征呈現(xiàn)去他者化、去政治化的特點,滲透著列維納斯式的倫理訴求:關愛他者、尊重他性,從而打破本體論的同一性。
庫切生長于種族隔離時期的南非,親眼目睹了南非慘烈的種族矛盾和沖突,成年后曾旅居英國、美國,從開普敦大學退休后又移居澳大利亞,并最終加入澳籍,經(jīng)歷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流散生活和狀態(tài)。這種特殊的社會歷史境遇和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給予了庫切超驗的他者視角。
庫切1940年出生于南非開普敦,父母是荷蘭裔布爾人,他從小在家說英語,這使他身上承載著雙重文化身份,也給他帶來了認同困惑。一方面,說英語并不能使他成為真正的英國人,英語作為一門外語沒法給予他歸屬感。正如他在《兇年紀事》中說:“英語從來沒給我棲息或歸家的感覺。”[1]同時,庫切與說南非荷蘭語的布爾人也有隔閡,他曾在訪談中說過,“沒有布爾人會認為我是布爾人”。[2]父親因對布爾系統(tǒng)治推行的種族隔離政策持反對立場而丟了工作,庫切本人對布爾人的生活作風也極不認同。從而,庫切心理上缺乏對南非本土文化的認同感,儼然成了霍米·巴巴所說的“夾縫中人”。因此,庫切踏上了流散的征程,他先后去了英國和美國,希望能到西方去尋找文化之根,也或許能成為真正的英國人。但英國人卻對他極為冷漠,美國也由于反越戰(zhàn)的原因而拒絕了他想成為美國公民的申請。庫切在《我是如何認識美國和非洲的》一文中道出了在英美的感受:“此刻我置身于美國,至少在德克薩斯,然而在我眼中這里的青山和薩里郡的高地一樣的疏遠。我懷念的似乎是某種空曠感—那種我在南非所熟悉的天高地闊?!盵2]52可見,庫切在英美并未找到渴望的歸屬感,而對南非則懷有一種想要逃離又難以割舍的矛盾情懷。于是,在向宗主國靠攏的嘗試失敗之后,他又回到南非。
回到故土后,庫切把視野轉向了南非本土,但又感到與那里格格不入。此時的南非仍處于政治形勢緊張的局面,身處在復雜的歷史環(huán)境中,庫切見證了種族隔離時期激烈的種族沖突,親眼目睹了處于他者地位的黑人的生存困境,在種族隔離政策廢除后,庫切又經(jīng)歷了后種族隔離時代失去主導地位的白人的生存窘境。對于黑白文化的沖突問題,庫切并未老生常談式地站在某一立場進行激進評論與批判,為此,庫切被批評為缺乏政治意識和立場。事實上,庫切一向主張應該與政治保持距離,堅持著自己獨特的認識。他不贊賞納丁·戈迪默的“寫作是一種政治行為”的主張,認為作家應與政治劃清界限,避免被政治奴役。要在南非保留自我的獨立空間,庫切只能選擇精神流散,遁入自我的私語空間——文學創(chuàng)作。
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流散使庫切陷入了身份認同的困境,讓他深感“無家可歸”,無論是對于宗主的歐洲文化,還是南非本土文化,他都是一個“他者”。流散經(jīng)歷更多的是給予了庫切切身的身份認同、焦慮的體驗以及因體驗而積累的思辨力,帶給了他多重文化身份的可能,而且給予了庫切一種超越種族、超越地域和超越一切的觀察視角,即超驗他者視角。
英國文化研究批評家斯圖爾特·霍爾對表征問題有著精辟的論述,在《表征——文化表象與意指實踐》中,霍爾指出:表征是某一文化的眾成員間意義產(chǎn)生和交換過程中的一個必要的組成部分;它包括語言、各種記號及代表和表述事物的諸形象的使用。[3]在霍爾看來,表征將語言、文化和意義聯(lián)系在一起,最終生產(chǎn)出某種文化意義。語言是表征意義實現(xiàn)的最為重要的途徑,而語言又受說話主體的操控,因此表征與話語權力、意識形態(tài)、種族等密不可分,任何表征實踐與形式都是特定歷史文化的慣例產(chǎn)物,沒有純粹意義上的客觀再現(xiàn)的表征。那么,以往那些所謂的“客觀真實”的表征實際上就有可能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下或權力話語操控下扭曲、錯誤的再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在文學表征實踐中普遍存在,尤其在對他者的表征上。
他者表征不再是單純、簡單的客觀陳述與真實再現(xiàn),其中摻雜了太多的思想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話語的干擾因素以及作者個人的思想文化、人倫導向等因素。那么,如何客觀真實地再現(xiàn)他者便成了諸多文學研究者及創(chuàng)作者所關注和力圖解決的問題。置身于超驗他者視角下的庫切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主導下模式化的他者表征持明確的否定態(tài)度,并以小說創(chuàng)作的形式予以了反擊,《?!穼Α遏敒I遜漂流記》的改寫就是最好的例證。浸潤于自我主體意識的作者站在自身所處的社會、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空間的至高點,審視他者,扭曲了“他者”形象。在他們筆下,他者成了任意書寫、表征的對象,正如薩義德所言:“她從來不談自己,從來不表達自己的情感、存在或經(jīng)歷。相反,是他在替她說話,把她表現(xiàn)成這樣?!盵4]長期以來,處于邊緣、被支配地位的他者的聲音被湮滅,形象被刻板化。在《?!分?,庫切借蘇珊之口對此作出了深刻的剖析,“星期五的沉默是因為他不能說話,所以只好日復一日任憑他人肆意地塑造不管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對于這個世界來說,他是什么樣的人都取決于我想將他塑造成什么樣的?!盵5]庫切用星期五這種無助的沉默來揭示被剝奪了話語權的“他者”只能被迫保持沉默、聽任權勢話語者任意塑造的現(xiàn)實處境。笛福筆下的星期五是一個俯首帖耳、愿為主人犧牲性命的忠實奴仆,他的聲音和自我意識完全湮沒在主人所代表的權力話語之中,是殖民主體話語書寫下被征服、被同化的典型“他者”形象,已成為文學史上他者形象的經(jīng)典代表。事實上,這并非“他者”的真實面貌。通過改寫,庫切對笛福的殖民寫作意圖及殖民權力話語下的“他者”形塑模式進行了大膽顛覆。
另外,庫切小說對殖民主體意識的質疑與批判并未像以往的“后殖民”創(chuàng)作那樣,老生常談式地展現(xiàn)處于強勢地位的西方殖民霸權主義對弱勢國家的壓迫與剝削,為此庫切小說在南非招致了詬病,庫切本人被批評為缺乏政治意識和沒有政治立場。[6]事實上,庫切不愿為政治所奴役,拒絕受任何外部權威力量和主流呼聲的操控與干擾,也十分憎惡對其小說政治化的解讀。正如有論者所言:“庫切創(chuàng)作的最大特質之一莫過于他對權威性主導倫理觀的持續(xù)排斥”。[7]庫切對一切趨向某一價值觀念或權威力量的表征予以了否定,無意于迎合任何主流呼聲而大量描述南非所遭受的不幸與滄桑,而這些事實的成因(“他者”是如何被壓制、湮滅)才是庫切小說所要關注和再現(xiàn)的。庫切以超驗他者的視角,反觀西方文明,并清醒地認識到西方本體論傳統(tǒng)思想正是他者遭受種種不幸與困境的根源所在。有論者認為:“在流散過程中,他學會尋找更好的思考方法,一種否定精神,從而具有了更為機動靈活的批判力量?!盵6]52對帝國思維、殖民話語的思考與批判貫穿庫切小說的始終。從第一部小說《幽暗之地》開始,庫切就表現(xiàn)出對殖民霸權主義的深度思考,通過相隔兩個世紀的故事來揭示同一個事實:強勢的殖民主體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弱勢的當?shù)厝?他者)身上,給雙方帶來了災難。《內(nèi)陸深處》用意識流的形式反映了殖民者個體在殖民過程結束之后的苦悶與無助?!兜却靶U人》中“帝國”對“野蠻人”的酷刑充分揭露了帝國意識的暴力本質和對他者人性的踐踏。對帝國與殖民意識、暴力的揭露,實際上是庫切對他者遭遇種種不幸與生存困境的思想根源的探索與揭示。同時也從側面反映了庫切對弱勢的他者的張揚與人文關懷。
“他性”,亦即“他異性”,是列維納斯倫理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指他者具有絕對的、不可還原的特性。列維納斯在《總體與無限》中指出傳統(tǒng)本體論哲學“并不是與他者本身的關系,而是把他者還原為同一”“不是與他者和平相處,而是對他者的消滅與占有?!盵8]的權力哲學。本體論追求“同一性”,以毀掉“他異性”為指向,必然會導致對他者的暴力、他性的踐踏。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種族主義正是“同一”思維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投射。列維納斯認為要逃離同一性哲學以及“同一”導致的暴力,必須把他者從本體論中解放出來,以他者的他性喚醒自我的倫理意識,擔負起對他者的倫理責任,提倡尊重他者的“差異性”,并以“他性”打破“同一性”。庫切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了同樣的關愛他者、尊重他性的倫理訴求。庫切小說把他者的“他性”置于一個前所未有的至高點,并通過人物與情節(jié)設置充分地展現(xiàn)他者不可同一的他性。尤其在《等待野蠻人》《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福》三部小說中,庫切冒著重復的風險,通過相似的人物和情節(jié)設置,反復重申了尊重、凸顯他性的倫理訴求,彰顯他者不可同一的他性。
三部小說中的他者人物——蠻族盲女、邁克爾·K、星期五同是處于弱勢地位的邊緣人,在庫切筆下,他們以一個個獨具個性的鮮活生命體躍然于紙上,不再是權力話語中被遺忘或剝奪了聲音的附屬品,而是擁有自己的意志和選擇獨立存在的個體。蠻族盲女有著自己的榮辱觀,雖深陷生存困境,卻不輕易接受老行政官提供的工作與住所。《邁克爾》中庫切更是直接用渺小的黑人邁克爾·K作為主人公。K自始至終都保持著他超乎常理的存在,在看似愚鈍無知的面容之下卻隱藏著對信念的堅守。正如醫(yī)官所說,他就像一個“小泥人兒”一樣,“毫不注意在遠處的什么地方,歷史的車輪在繼續(xù)隆隆轉動?!盵9]《?!返男瞧谖宀辉偈且粋€俯首帖耳的、完全沒有自我意識的奴仆,從始至終,他都保持著他獨有的、絕對的他性。在荒島時,蘇珊目睹了他在大海中撒花瓣祈禱的場面,這說明他是有靈魂,有信仰的。在與克魯索的關系中,庫切也并未描述他作為奴仆的順從和忠實的表現(xiàn),而著重講述了他作為一個個體是如何在島上生活度日。離開荒島到了倫敦之后,并未被“文明”同化,穿上長袍沉浸在舞蹈中的星期五更表現(xiàn)出了神秘莫測。這些都體現(xiàn)了列維納斯所說的他者具有不可同一、不可還原的他異性。
庫切文本他者表征不僅注重對他者他性的凸顯,還通過反復設置相似的情節(jié)來彰顯他性的不可同一、不可被占有性。老行政官把盲女的身體當成考古的物品一樣來研究,試圖從中找到檢視歷史的線索與真相,多次詢問盲女身體致殘的細節(jié),但盲女一直閉口不答;營地的醫(yī)官用盡各種言語想要引導K張嘴說出他們想要了解的故事,K始終一言不發(fā),使對話以失敗告終;蘇珊對星期五的經(jīng)歷充滿了好奇,多次嘗試從他身上找到答案,而沒有舌頭的星期五使之成了一個永遠的謎。老行政官、醫(yī)官和蘇珊都無一例外地有意無意地將對方置于“他者”的位置來審視,試圖將其納入自我的知識范疇來把握。他們的嘗試皆因對方的沉默而未能如愿。沉默是庫切小說中他者人物共同的特征,也是抵制一切主體意識的書寫的武器。以沉默拒絕探知,是他者本能地排斥主體意識的心理投射,同時也意味著他者的他性是不能被馴服和占有的。??抡J為他者的身體是權力規(guī)訓的對象,他者的身體也是庫切小說中他性表征的一個重要載體。小說通過豐富而寓意深刻的他者身體的描述及情節(jié)的設置來表征其不可規(guī)訓的他性。三部小說中他者的身體都因遭受了某種創(chuàng)傷而殘缺不全。蠻族盲女的眼睛和腳在喬爾上校的酷刑下致殘;K因天生兔唇而不善言談,顯得木訥甚至有些智障;星期五的舌頭在販賣途中被殖民者割掉,因此無法發(fā)聲。庫切對他者的殘缺面容的情節(jié)設置不僅是對他者遭受戕害的指證,更是為喚醒主體倫理責任意識所作的鋪墊。盲女面容被毀、星期五舌頭被割掉都揭露了帝國主義、殖民主義赤裸裸的暴行對被殖民他者身體的戕害,同時,被割掉舌頭實質上象征著被剝奪了話語權,沒有了話語權的“星期五”們在殖民霸權話語下只能被任意書寫和塑造。老行政官把盲女救回家后每晚給她清洗身體,企圖通過洗禮儀式將她同化到“文明”世界中來,卻總是在洗禮的過程中沉睡,沉睡暗示著自我對他者身體解讀、規(guī)訓的失敗。《等待》中多處用“空白”來形容盲女的面容:“那張臉一片空白”“我端視她的臉:空白一片”“那個女孩該有的位置,卻是一個空當、一個空白。”[10]這些“空白”完全體現(xiàn)了盲女作為他者的不可知和不可占有的特性,作為非我之物的他者以他異性抵抗主體意識的書寫。將他者納入自我的知識范疇的企圖是一種“同一”的暴力,導致自我與他者之間永遠也無法達到理解和交融。后來,盲女和星期五殘缺的身體對老行政官和蘇珊造成了心靈觸動,進而陷入了道德困境與反思中,企圖把握他者的主體意識最終在與他者的“面對面”中逐漸轉變成一種倫理意識。
看似簡單、不經(jīng)意的重復,實則是有意的安排,不可還原、不可同一的他性在巧妙的設置中凸顯得淋漓盡致。通過對他者他性的表征,庫切小說超越了主體話語下的“想象的他者”書寫模式,嘗試從倫理的層面來尋求自我與他者生存的出路,體現(xiàn)出了“為他者”的倫理內(nèi)涵。
至始至終,庫切小說都以“局外人”式的冷靜敘事方式再現(xiàn)他者的本真面貌,避免摻入任何介入性的評論,留給讀者足夠的思考空間。善于思辨而又有著超驗他者視野的庫切不斷地將他者問題引向倫理道德的深層反省,為世人提供各種突破自我與他者生存困境的嘗試。小說雖觸及的是南非的歷史與現(xiàn)實問題,卻蘊含了普世的主題,庫切站在超越政治的立場,對南非黑白文化的沖突與對抗進行倫理反思,提倡雙方的文化和解。因此,庫切小說跳出了南非本土的地域局限,既具有超越種族的、跨文化的特征,又富含深刻的倫理內(nèi)涵,為我們認識他者問題提供了一個新的維度,為解決文化、種族、性別等沖突與對抗提供了一種可能。結合庫切的流散經(jīng)歷,對庫切小說中他者表征問題的探討,有助于讀者對庫切小說所蘊含的倫理內(nèi)涵有更深入的理解,進而引發(fā)人們對自我與他者、種族文化沖突等現(xiàn)實問題的倫理反思,使不同種族、文化間的平等交往與對話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