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
——被學(xué)界遺忘近一個世紀(jì)的傳奇?

王漢民

明清戲曲作家作品眾多，之前的研究者已進行了非常細致的考證研究，因資料浩繁，仍有一些存世劇作未被提及?！镀蚯伞肪褪且徊勘粚W(xué)界遺忘了近一個世紀(jì)的傳奇劇作。這里略作考述，以備研究者參考。

一

《乞巧》傳奇，傅惜華《明代傳奇全目》、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齊森華《中國曲學(xué)大辭典》、李修生的《古本戲曲劇目提要》等研究論著中未見提及。本人在國家圖書館讀到該傳奇的三種版本，均為吳梅舊藏。

（一）清刻本。索書號：122149。2卷 2冊，半頁8行，行20字，書口上為書名《乞巧》、卷次，下為頁碼。劇本無題跋及作者信息，卷首鈐有“宜秋館藏書”紅色印章，最初或為民國藏書家李之鼎宜秋館所藏。劇本上卷目錄為：家門、詠巧、評詩、采芹、燕喜、閨思、催婚、夢警、詢病、祈神、諾親、喬妝、應(yīng)吉、私締、友瞷、示報；下卷目錄為：倩伐、私探、愁議、拷婢、親競、斷合、逼離、遣試、說夢、賜題、群試、秋憶、遺串、友謗、證誣、雙合。按目錄，上卷16出，下卷16出，共32出；閱劇本，上卷第15出《友瞷》出末頁缺十?dāng)?shù)字，《示報》一出無，或缺。

（二）民國涵芬樓影印本。索書號：103489。2卷2冊。扉頁題：“奢摩他室曲叢傳奇之屬，據(jù)康熙刻本影印，上海涵芬樓印行?！迸c清刻本比較，“宜秋館藏書”印章為黑色，版式、頁行字數(shù)等均與清刻本相同，只是版心略小，當(dāng)是清刻本的縮印本。清刻本第15出《友瞷》出末頁有缺字，而此影印本完整。第16出《示報》亦缺。劇后有吳梅1930年《跋》：

《乞巧》，不知何人所作。劉、孫、裴、喬四生七夕題詩，上達織女，孫詩最超，遂得福報。喬詩有褻意，絕其仕進。裴無大過，劉詩有怨語，遲其昏事。結(jié)想未得謂高也。傳中《喬妝》《私諦》二出，即本說部中《亂點鴛鴦簿》故事，為全書最警處；而《夢警》一出將一傳中筋節(jié)提清，有匣劍帷燈之妙?！段鳂恰ゅe夢》不能專美矣。惟《友謗》一出，故作關(guān)目，仍不脫《荊釵·套書》窠臼耳。通體情節(jié)緊湊，一意到底，絕無拖沓冗長之病，舊曲中要是上乘之作。是記雖無作者姓名，顧《賜題》一出，有頌，有表，有策，與《燕子箋》考題相類；又有“日下倭子初平”云云，作者非嘉隆間人，亦當(dāng)與阮圓海同時矣。又細案記中介白，頗多吳中風(fēng)俗，如彩旗入學(xué)、迎親破喜，皆吾鄉(xiāng)舊習(xí)。且白文尤多吳諺，如《夢警》內(nèi)有“緊”一語，作抱解，（讀如葛，陽聲）。又云：“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薄对儾　?內(nèi)云：“若非拜菩薩，便是請郎中。”《祈神》內(nèi)道曲云：“小鬼小鬼，怕人勢勢?！薄犊芥尽穬?nèi)云：“官人闖來白相?！贝私脏l(xiāng)中俚語。知作者應(yīng)是吳人矣。至記中各曲，粗細相宜，緊慢咸合，非老于詞壇者，不能如此也。庚午花朝，霜厓書于奢摩他室。

（三）民國間石印本。索書號：121692。2卷1冊。劇本與涵芬樓本相比，版式相同，前無涵芬樓刻印題識、后無吳梅《跋》。上卷第15出《友瞷》末缺一頁，第16出《示報》亦缺。

比較三個版本，民國涵芬樓影印本、民國間石印本應(yīng)同為清刻本的縮印本。吳梅《瞿安書目》著錄有“《乞巧》，一”，“《乞巧》，二”［1］，《奢摩他室曲叢目錄》著有“《乞巧》，康熙原刻本，2”［2］。國家圖書館所藏的清刻本，當(dāng)即是《奢摩他室曲叢目錄》的“康熙原刻本”。

二

《乞巧》傳奇敘七夕節(jié)，劉璞、孫潤等書生題詩為樂，天上織女評詩，因劉璞詩中有謗誣仙真，織女阻其姻期；而孫潤詩以乞巧為意，織女讓其先成姻緣，后得富貴。劉璞家有祖?zhèn)鞅逃翊畠纱?，一為聘禮為劉璞聘孫潤姐孫珠，一給女兒劉慧娘佩帶。劉璞進學(xué)后，劉家催孫家完婚，孫母要劉璞趁年輕奮志功名。劉璞得奇夢而病，病即危重，劉家欲以成婚沖喜。孫潤見劉璞病危，擔(dān)心姐姐命運，要母親慎重。孫母讓孫潤扮姐姐前去，以防萬一。劉家讓慧娘相伴嫂嫂，郎才女貌，結(jié)成夫妻。劉家知情后，十分氣憤，劉家丫環(huán)、孫家乳娘大吵大鬧，被路過的縣官帶回衙審理?？h官成人美得知原因后，判孫潤與劉慧娘成親。劉家為此事氣憤，但又不想聲張，讓劉璞、孫潤前去應(yīng)試。孫潤放心不下慧娘，慧娘以碧玉串相贈以慰思念?？椗賳虒嵵仲n孫潤試題，孫潤、劉璞高中，喬實之落第。喬實之偷孫潤碧玉串到劉家搬弄是非，后知都是無影之談。孫潤、劉璞榮歸，雙雙完婚。

吳梅在《跋》中認為《乞巧》傳奇“本說部中《亂點鴛鴦簿》故事”。與《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小說比較，劇本有幾個明顯不同之處：一是《乞巧》傳奇中姐弟易嫁乃神的旨意，發(fā)生在七月七日乞巧的背景下，織女判七夕詩，因而各有不同的結(jié)果。二是劇本中有信物碧玉串。劉家的兩串碧玉串成就了劉璞與孫珠、孫潤與劉慧娘之間的婚姻愛情。三是劇中人物關(guān)系發(fā)生了變化。在《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中，孫潤已聘徐雅女兒文哥為妻，劉慧娘已被裴家所聘；傳奇中，孫潤、劉慧娘均未聘。作者這樣處理，一方面宣揚婚姻前定，另一方面把這種奇情納入封建統(tǒng)治者允許的軌道。

“姐弟易嫁”類故事，宋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羅燁《醉翁談錄》卷一丙集有《因兄姊得成夫婦》，敘廣州姚主郎、高客二家子女易嫁故事［3］。劉、孫二家子女易嫁故事，《暇弋篇》有引錄，清褚人獲《堅瓠集》十集卷三《姑嫂成婚》、王初桐《奩史》卷七“婚姻門三”，均據(jù)之引錄。馮夢龍《醒世恒言》、抱甕老人《今古奇觀》中的《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小說在明清時期影響最大。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四《朱存齋比部軼事》中認為《喬太守亂點鴛鴦譜》故事，乃明嘉靖年間實事：“《今古奇觀》小說卷二十八有《喬太守亂點夗央譜》一則，近已抽毀，然實明嘉靖時白洋朱存齋比部簦官松江通判攝府時事。據(jù)家傳：俞姓者未婚，適婿遘疾篤，舅姑欲納婦以征喜，姻畢即返，卻之不得。行將恐其勿愈也，致累吾女，遂以弟文之而往。至則其婿果因疾篤不能起，而以其女弟文之而將事留廟見，不即返，仍以其女陪嫂宿焉。歸寧之日始覺為婦所賣，訟之公，公詢之俱未冰聘，因判合焉。載在傳奇彰彰如也。譜所云傳奇即此出，特易朱為喬耳。”［4］

三

“姐弟易嫁”故事劇，最早當(dāng)為明沈璟的《四異記》。沈璟《四異記》，明呂天成《曲品》著錄：“舊傳吳下有嫂奸事，今演之，快然！丑、凈用蘇人鄉(xiāng)語，亦足笑也！”［5］明祁彪佳《遠山堂曲品》亦著錄：“巫、賈二姓，各假男女以相賺，賈兒竟得巫女。吳中曾有此事，惟談本虛初聘于巫，后娶于賈，系是增出，以多其關(guān)目耳。詞之穩(wěn)協(xié)，不減他作；至于脫化，乃更過之。凈、丑白用蘇人鄉(xiāng)語，諧笑雜出，口角逼肖?！保?］9《四異記》 劇本不存，從呂天成、祁彪佳的著錄可知，劇本以吳中曾有之事創(chuàng)作而成，用巫（無）、賈（假）隱其姓名?！肚？偰刻嵋肪砦逶疲骸啊端漠愑洝?，明沈璟撰，演劉璞孫潤事，本之稗史，而詳于小說之《喬太守亂點鴛鴦簿》。男女四人，故曰四異。”［7］226著錄與《遠山堂曲品》有出入。《遠山堂劇品》又著錄了無名氏的《同心記》（南北五折）：“嫂奸姑事，《四異》《雙串》已極其致。此劇粗具情節(jié)，曲白無一可取。”［8］從這則資料可知，除《四異記》《同心記》外，《雙串記》亦演姐弟易嫁故事。

以《雙串記》為名的劇作，《遠山堂曲品》著錄史槃、卜大荒的《雙串記》：“大荒此記，操縱合法，韻度俱勝。叔考少加損益，便有史叔語氣矣?！保?］46《清代文字獄檔》 軍機處檔中《查明高妻屬等名下書籍衣物清單》中有《雙串記》一本［9］?！肚？偰刻嵋肪砦濉端漠愑洝窏l又云：“有作《碧玉串》者，亦名《雙玉串》，又系后人仿璟作而稍加變換也?！保?］226則可知《碧玉串》 亦演姐弟易嫁故事?！稉P州畫舫錄》卷五著錄有《碧玉串》，是所列109種“詞曲劣，無姓名者”中的一種；梁廷枏《曲話》卷一亦著錄《碧玉串》。莊一拂的《古典戲曲存目匯考》卷十三“明清闕名作品”中著錄《碧玉串》：“《碧玉串》，《今樂考證》著錄?！肚肌贰肚Ｄ俊贰肚洝凡⒁娭?。一名《雙玉串》，系仿明沈璟《四異記》傳奇，稍加變換而成，參閱前文。 佚?！保?0］

齊森華等人編的《中國曲學(xué)大辭典》“碧玉串”條對“姐弟易嫁”題材故事劇介紹得更為詳細：“《碧玉串》，無名氏作。亦名《雙玉串》?！肚肌贰肚Ｄ俊分?。今無傳本。此劇本事見《醒世恒言·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但小說中無碧玉串事，當(dāng)為劇作者所增飾?！秷责募酚浶廖从^女優(yōu)演劇，集劇目詩有 ‘《碧玉串》垂《金印》佩’句?！肚？偰刻嵋肪砦濉端漠愑洝窏l云： ‘有作《碧玉串》者，亦名《雙玉串》，又系后人仿璟作而稍加變更也?！`。沈璟《四異記》傳奇則寫巫、賈二姓各假男女以相賺，而《碧玉串》傳奇則寫劉璞、孫潤事。卜世臣《雙串記》傳奇，則近于《四異記》。川劇《鴛鴦譜》系高腔，但其中《托媒》《巧配》兩折為昆腔。徽戲《巧姻緣》亦寫亂點鴛鴦譜故事。漢劇《鴛鴦譜》，增入賭徒李榮因向劉家借貸不遂，便將劉璞重病消息向?qū)O家泄露，以致孫家以子代女?！保?1］

從上可知，《四賢記》《碧玉串》《雙串記》《雙玉串》《鴛鴦譜》《巧姻緣》等劇都演姐弟易嫁故事?！镀蚯伞穫髌嬷械男盼锉逃翊?，小說中未見，其淵源當(dāng)來自戲曲作品。

四

《乞巧》傳奇，清刻本、涵芬樓影印本、民國間石印本卷面均未題作者，作者是誰，無從考證。吳梅在涵芬樓本后的跋語中，根據(jù)《賜題》一出“有頌，有表，有策，與《燕子箋》考題相類，又有 ‘日下倭子初平’云云”，認為“作者非嘉隆間人，亦當(dāng)與阮圓海同時矣”。吳梅又根據(jù)劇中所寫頗多吳地風(fēng)俗、語言多吳諺，因而認為是吳人所作。之前，沈璟的《四異記》“凈丑用蘇人鄉(xiāng)語”，“凈丑白用蘇人鄉(xiāng)語，句角逼肖”，《乞巧》傳奇與之有著相似之處。

吳梅先生認為《乞巧》傳奇作者“非嘉隆間人，亦當(dāng)與阮圓海同時”，這個觀點有值得推敲之處?！镀蚯伞穫髌嫒鐬槊髦泻笃谌怂?，為何明清戲曲目錄均未著錄？據(jù)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四所記，《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小說在清代被禁毀；沈璟《四異記》、卜大荒、史槃的《雙串記》、無名氏的《同心記》《碧玉串》等均無劇本存世，是否與所譜題材有關(guān)？《乞巧》傳奇亦用劉璞、孫潤故事為題材，但巧構(gòu)劇情，巧擬題目，是否在有意避免被禁？從這些存在的問題來看，筆者認為把《乞巧》傳奇定為清人作似更為合理。

國家圖書館電子目錄中，清刻本、涵芬樓本均未題作者，而民國間石印本則題胡業(yè)宏。胡業(yè)宏，字屺堂，號芑唐（一作芑塘），安徽桐城人。乾隆三十三年（1768）舉人，曾為咸安宮教習(xí)，乾隆四十六年（1781）任趙城知縣。在天津時，曾以《玉嬌梨》小說為題材譜《珊瑚鞭傳奇》，未見作《乞巧》傳奇之記載。國家圖書館電子目錄著錄為胡業(yè)宏，未詳所據(jù)。

綜前可知，《乞巧》傳奇今存清康熙刻本、民國涵芬樓影印本、民國間石印本，劇本以戲曲、小說“姐弟易嫁”故事為題材創(chuàng)作而成，吳梅先生認為作者是明代蘇州人，但從存在的問題來看，作者為清代蘇州人似更為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