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澗溪邊到文人案頭：唐宋文人的菖蒲情結(jié)

蔣 瑜

(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青海西寧810000)

菖蒲本是生長在潮濕陰暗的山谷中的雜草,至漢代陸續(xù)出現(xiàn)在文人墨客的筆下,如同梅蘭竹菊一樣,擁有了新的精神生命。當它從山澗溪邊走出,走向詩詞鼎盛的唐宋時代,走進唐宋文人的視野,作為唐宋詩詞中特定的文學意象,便被賦予了多元的文化含義。據(jù)統(tǒng)計,《全唐詩》中有關(guān)菖蒲的描寫有56條,在宋代文人的集部文獻中,關(guān)于菖蒲的資料出現(xiàn)了225條。由此可見其在文學史上的重要性。

一、菖蒲的物理屬性及民俗意義

(一)菖蒲的定義概念、生長環(huán)境及其藥理特征的記載

菖蒲,屬天南星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是重要的中草藥材料、觀賞花卉,在中國有兩千多年的應(yīng)用、栽培歷史?！队ㄅ逦凝S廣群芳譜》中對其有著詳盡的記載：

菖蒲，一名昌陽，一名昌歜，一名堯韭，一名蓀。有數(shù)種。生于池澤，蒲葉肥根，高二、三尺者，泥菖蒲也，名白菖。生于溪間，蒲葉根瘦，高二、三尺者，水蒲也，名溪蓀。生于水石之間，葉有劍脊，瘦根密節(jié)，高尺余者，石菖蒲也。養(yǎng)以沙石，愈剪愈細，高四、五寸，葉茸如韭者，亦石菖蒲也。又有根長二、三分，葉長寸許，置之幾案，用供清賞者，錢蒲也?！盵1]

其中記載了菖蒲的生長之地,即山澗中、溪水邊、泥沼中以及石頭之上。

此外,也記錄了石菖蒲的藥用功能,“服食入藥,石蒲為上,余皆不堪。此草新舊相代,冬夏長青。……石菖蒲一寸九節(jié)者良,味辛溫無毒。開心,補五臟,通竅,明耳目,久服可以烏須發(fā),輕身延年。”[1]其點明了九節(jié)菖蒲和石菖蒲具有治病及長壽的功效。

菖蒲的藥理特征注定了它的與眾不同,尤其當它與我們民族信仰神仙道教思想、追求長生不老的文化傳統(tǒng)結(jié)合在一起的時候,便擁有了不同于其它植物的靈性。

(二)追求長生、求仙問道的靈藥---我來采菖蒲，服食可延年

中國古代有著追求長生不老、求仙問道的傳統(tǒng),從戰(zhàn)國開始到先秦兩漢時期,神仙思想極為盛行,尤其是秦始皇與漢武帝,追求長生不老到了癡迷的程度。菖蒲在當時被視為一種長生不老的靈藥。葛洪《神仙傳》卷三有所記載：

漢武上嵩山，登大愚石室，起道宮，使董仲舒東方朔等，齋潔思神。至夜，忽見有仙人，長二尺，耳出頭巔，垂下至肩。武帝禮而問之，仙人曰：“吾九疑神也，開中岳石上菖蒲一寸九節(jié)，可以服之長生，故來采耳。[2](P109)

石菖蒲的長生不老之說,帶著些許浪漫色彩,廣泛地進入到了唐宋文人的視野之中。李白的《嵩山采菖蒲者》也有著同樣的感觸：

神仙多古貌，雙耳下垂肩。嵩岳逢漢武，疑是九疑仙。

我來采菖蒲，服食可延年。言終忽不見，滅影如云煙。

喻帝竟莫悟，終歸茂陵田。[3](P1877)

李白深受神仙道教思想的影響,也認為服食石菖蒲可以延年益壽,甚至長生不老。南宋詩人陸游也對菖蒲情有獨鐘,一生寫下了大量關(guān)于菖蒲的詩歌,其中《菖蒲》也寫到了漢武帝與菖蒲的典故。

菖蒲古上藥，結(jié)根已千年。聞之安期生，采服可成仙。

斯人非世人，兩耳長垂肩。松下語未終，竦身上青天。[4](P25317)

再如蘇轍,對石菖蒲長生不老的迷信及服食石菖蒲的養(yǎng)生傳統(tǒng)同樣持有認可的態(tài)度,我們可以從他的《李鈞壽花堂并敘》看出來。

石上菖蒲十二節(jié)，仙人服之好顏色。根如蟠龍不可得，葉中開花誰復識。

夫子自少讀道書，年未五十嗜欲除。河流通天非轆轤，下入金鼎融為珠。

一醉斗酒心自如，鬼物窺覘驚睢盱。菖蒲花開壽之符，白發(fā)變黑顏如朱。

它年三茆訪君廬，拍手笑我言不虛。[4](P9925-9926)

菖蒲帶著昔日帝王渴望長生的心理期盼,輾轉(zhuǎn)到唐宋文人的筆下。他們保留了前人關(guān)于菖蒲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的迷信,也將這種期盼通過文字傳承了下去。由于菖蒲本身是一種藥用植物,它在民間風俗中也成了不可或缺的載體。古人認為菖蒲可以祛毒辟邪,將它看作祥瑞的象征。當菖蒲融進我們古老民俗的時候,它便走下了長生的神殿,充滿了可愛有趣的人間煙火氣。

(三)民間習俗的承載——正是浴蘭時節(jié)動，菖蒲酒美清尊共

《荊楚歲時記》中記載：“五月五日謂之浴蘭節(jié),四民并踏百草之戲,采艾以為人,懸門戶上,以禳毒氣。以菖蒲或鏤或屑以為酒。按大戴禮曰,五月五日蓄蘭為沐浴。<楚辭>曰：‘浴蘭湯兮沐芳華’,今謂之浴蘭節(jié),又謂之端午?！盵5]因此,端午節(jié)也被稱作浴蘭節(jié)。

明代劉若愚在《明宮史》中記載：“初五日午時,飲朱砂、雄黃、菖蒲酒、吃粽子?！盵6]在這一天,由于民間所流傳的“端午節(jié),天氣熱,五毒醒,不安寧?！?五毒即蝎、蛇、蜈蚣、壁虎、蟾蜍),人們便在這一天佩戴香草、五色彩繩以及飲用菖蒲酒來辟邪驅(qū)除毒氣。因此,菖蒲成了端午節(jié)的一個祥瑞,人們相信它可以禳毒氣,辟邪物。

唐宋時期,在文人墨客的筆下,菖蒲釀成的菖蒲酒也與端午密不可分,它亦成為了民間習俗的承載,成了當時的時令佳醪。甚至在宮廷宴會及達官顯貴的桌面上,也出現(xiàn)了菖蒲酒。蘇軾《盡元佑三年端午貼子詞·皇太后閣之二》詩記錄了當時的盛況：“萬歲菖蒲酒,千金琥珀杯。年年行樂處,新月掛池臺?！盵4](P9592)

唐宋文人對菖蒲酒有著獨特的偏愛,在他們的眼中、筆下,菖蒲酒成了獨一無二的佳釀,與菖蒲酒相比,其它的酒便索然無味了。梅堯臣有詩“有酒不病飲,況無菖蒲根?！比绻诙宋鐣r沒有菖蒲,寧可不飲酒。有趣的是,他在傍晚得到了菖蒲酒,于是在另一首《端午晚得菖蒲》中寫道：“薄暮得菖蒲,猶勝竟日無。我焉能免俗,三揖向尊壺?！盵7]讀來不由讓人莞爾。

再如歐陽修的《漁家傲·五月榴花妖艷烘》：五月榴花妖艷烘,綠楊帶雨垂垂重,五色新絲纏角粽,金盤送。生綃畫扇盤雙鳳,正是浴蘭時節(jié)動,菖蒲酒美清尊共,葉里黃驪時一弄,猶瞢忪,等閑驚破紗窗夢?！盵8](P136)詩中以“石榴花、楊柳、角粽”這些端午節(jié)的標志來寫節(jié)慶時的熱鬧,一杯菖蒲酒就能道出人們過節(jié)時的喜悅。在節(jié)慶的喜悅與歡樂中,菖蒲承載了民俗的樂趣,同時也承載了唐宋文人的真性情。

在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里,植物往往與女性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人們用桃花寓意女子的灼灼容顏,用蒲草代表女性的堅韌,用梅蘭竹菊代指女子的高潔,用楊柳暗寓跌落風塵的女性。在歷代文人筆下,植物與女人成了必不可少又緊密結(jié)合的兩大主題。在唐人存錄的詩歌中,菖蒲與女性的文化意蘊更加豐富,菖蒲代表了不同的女子,唐人對于菖蒲的審美也更加多元化。

二、唐人眼中的菖蒲形象

最早將菖蒲作為女子閨閣情思,男女愛情的象征進入文學視域的是張籍的《白頭吟》。

請君膝上琴，彈我白頭吟。憶昔君前嬌笑語，兩情宛轉(zhuǎn)如縈素。宮中為我起高樓，更開華池種芳樹。春天百草秋始衰，棄我不待白頭時。羅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揚州青銅作明鏡，暗中持照不見影。人心回互自無窮，眼前好惡那能定。君恩已去若再返，菖蒲花生月長滿。[3](P4286)

昔日卓文君因司馬相如中途變心,寫下了著名的《白頭吟》,最終使其回心轉(zhuǎn)意,重新拾回了自己的愛情。在這首《白頭吟》里,作者以一個被拋棄的女性口吻,借菖蒲的長生來對比男子愛情的短暫,帶有無限諷刺的含義。這樣的愛情往往是不幸的,伴隨著女子年華的老去,男子的愛情開始褪色,最終留下的是無盡的哀傷。

唐代名妓薛濤喜種菖蒲,她與元稹的愛情曾是中唐文壇的一段奇談,二者的關(guān)系也是后世學者爭論不休的話題,薛濤的情緣與菖蒲密不可分?！短撇抛觽鳌肪戆酥杏涊d：“薛濤,字洪度,成都樂妓也。性辨慧,嫻翰墨,居浣花里,種菖蒲滿門。傍,即東北走長安道也,往來車馬留連。元和中,元微之使蜀,宻意求訪。府公嚴司空知之,遣濤往侍。微之登翰林,以詩寄之曰：‘錦江滑膩峨嵋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髙’?！盵9](P382)元稹用瘋狂生長的菖蒲比喻自己的相思,在他與薛濤的唱和里,菖蒲傳遞著他們的愛情,見證了二者的之間以一場艷遇開始的短暫情緣?？v使是名動天下、才華美貌兼具的薛濤,也會囿于樂妓的身份和男子喜新厭舊的慣性心理,無法擁有長久的愛情,寫下《柳絮》自嘲。細讀元稹的這首詩,在他對薛濤極盡贊美之辭以及表達熱烈愛情的背后,是掩飾不住的膚淺和輕狂。這里的菖蒲,是對露水情緣的譏諷,也是對落入風塵女子的愛情讖語。

唐末五代詩人羅隱的《仿玉臺體》中這樣寫道：

青樓枕路隅，壁甃復椒涂。晚夢通簾柙，春寒逼酒壚。

解吟憐芍藥，難見恨菖蒲。試問年多少，鄰姬亦姓胡。[3](P7586)

在這首詩里,男子癡戀意中人卻沒有任何結(jié)果,菖蒲成為了男女愛情中求之不得,最后無緣而終的傷感之情的寄托。

喬知之的《定情篇》中的“君念菖蒲花,妾感苦寒竹。菖花多艷姿,寒竹有貞葉。此時妾比君,君心不如妾”[3](P875)。在新婚男女的眼中,愛情的姿態(tài)也各有不同,男子眼中的愛情象征是艷麗多姿的菖蒲花,而女子則獨愛寒竹的忠貞之葉。在菖蒲與寒竹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新婚中女子的復雜心理,期盼與君白頭偕老卻又忐忑不安,希望“相識莫相違”。在這首《定情篇》中,菖蒲代表了愛情中男女的不同心理特征。

又如李賀的《大堤曲》：

妾家住橫塘，紅紗滿桂香。青云教綰頭上髻，明月與作耳邊珰。蓮風起，江畔春。大堤上，留北人。郎食鯉魚尾，妾食猩猩唇。莫指襄陽道，綠浦歸帆少。今日菖蒲花，明朝楓樹老。[3](P4395-4396)

在古代,人們常將猩猩唇和鯉魚尾視作男女之間的情愛隱語,詩中用這樣的比喻將戀愛中的少女勇敢追求愛情,急切挽留北去情郎的心態(tài)描寫得淋漓盡致,其以菖蒲花和楓葉的對比來比喻女子紅顏易老,規(guī)勸情郎好好珍惜。在這里,菖蒲象征著女子積極樂觀追求愛情的心態(tài)。但仔細品讀,即便是如此潑辣大膽的女子,在情郎一心要走的現(xiàn)實面前,也多了些許無奈與悲傷。

總之,在唐代文人的視野里,菖蒲與女子的閨閣情思及男女之間的愛情密不可分,菖蒲花盛放時的艷麗多姿代表了愛情到來時的熾熱與激烈,也暗示了這種愛情的不長久；菖蒲的“長生”諷刺了男子在愛情中的喜新厭舊,悲嘆女子容顏易老以及易遭拋棄的悲劇命運。

唐人筆下的菖蒲多與女子和愛情有關(guān),將情感肆意表達,熱辣而迫切。相比于唐人的多情和豪邁,宋代文人則多了一份隱忍與理性。他們更加注重個人品性和人生境界的修煉。同時,他們也更加注重生活情趣,這種生活情趣更多時候無關(guān)口腹之欲,少了一些紙醉金迷的奢華,多了幾分文人的“文趣”。與唐人一樣,宋人也將眼光投向了菖蒲,但他們筆下的菖蒲,卻與唐人大不相同。

三、菖蒲與宋代文人

(一)文人閑情雅趣的寄托——自是閑人足閑趣，本無心學野僧家

《御定佩文齋廣群芳譜》亦曰：“乃若石菖蒲之為物,不假日色,不資寸土,不計春秋,愈久則愈密,愈貧則愈細?？梢赃m情,可以養(yǎng)性,書齋左右一有此君,便覺清趣瀟灑?！盵1]指出除了藥用功能,菖蒲亦擁有“文趣”功能。

對于宋代文人而言,菖蒲是他們書案邊的文友,走進了他們的書房、他們的視野、他們的日常生活,也走進了他們的心里,成為了宋代文人的文房好友。

蘇軾一生都不減對菖蒲的鐘愛,他曾在密州時作《文登蓬萊閣下石壁千丈,為海浪所戰(zhàn),時有碎裂,淘洗歲久,皆圓熟可愛。上人謂此彈子渦也,取數(shù)百枚以養(yǎng)石菖蒲,且作詩遺垂祠堂老人》：

蓬萊海上峰，玉立色不改。孤根捍滔天，云骨有破碎。

陽侯殺廉角，陰火發(fā)光彩。累累彈丸間，瑣細成珠琲。

閻浮一漚耳，真妄果安在。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

垂慈老人眼，俯仰了大塊。置之盆盎中，日與山海對。

明年菖蒲根，連絡(luò)不可解。倘有蟠桃生，旦暮猶可待。[4](P9418-9419)

他的《贈常州報恩長老》中的“碧玉碗盛紅瑪瑙,井花水養(yǎng)石菖蒲”[4](P9364),以及《過文覺顯公房》中的“斑斕碎玉養(yǎng)菖蒲,一勺清泉滿石盂”(此詩在《全宋詩》中未收錄)[10](卷三十)都可以看出來,當時的文人都將菖蒲放進盆盂中悉心栽養(yǎng),放進清水,輔以玉石是他們案頭的清供。

在陸游眼中,種植菖蒲充滿了閑情雅趣,他將菖蒲比作他的文友之一。例如他的《二友》：

清芬六出水梔子，堅瘦九節(jié)石菖蒲。放翁閉門得二友，千古夷奇今豈無?[4](P24936)

再如《夏初湖村雜題八首》：

寒泉自換菖蒲，活火閑煎橄欖茶。自是閑人足先趣，本無心學野僧家。[4](P25204)

陸游一生歷經(jīng)宦海沉浮之跌宕,曾試圖整治河山卻遭到主和派的反對和打壓,面對山河破碎的殘酷現(xiàn)實卻無力挽回,壯志難酬、報國無門,最終只能閑居在家。孤寂難遣的日子里,他依靠花草消解心中苦悶。一草一木皆是情,種植菖蒲,在親力親為中體驗生活的樂趣,也消磨了心中的孤憤。

此外,秦觀的《客有遺予以假山石盆池者,聞陳元發(fā)有石菖蒲,作此詩乞之》：

瑟瑟風漪心為清，更窺崷翠綠眼增明。可憐一片江山樣，只欠菖蒲十數(shù)莖。[4](P15673)

詩中寫出了向友人討要石菖蒲的原因：通過夸贊其石頭,到嘆惜好石頭無好的草木點綴,最后又點明此假山石盆欠缺了十數(shù)莖菖蒲,需要討要對方的石菖蒲,成全自己的“江山樣”。本詩將原本的生活瑣事記錄到了詩里,讀來妙趣橫生。

從唐代開始,文人開始賞玩石頭并且對其愛不釋手,白居易在《太湖石記》中記錄了當時社會上層文人和權(quán)貴們對奇石的喜愛幾近瘋狂。宋代時,文人的玩石賞石之風到達了一個鼎盛的階段?！盎ㄊV”的典故可以說明宋徽宗已成為當時全國最大的藏石家?；实鄣纳眢w力行引得當時的皇親貴胄、文人雅士以及紳商之流紛紛效仿,舉國上下玩石成風。宋代文人的書房里,必不可少的是石,石菖蒲則依托石頭生長,與文人的觀賞石相符,因而菖蒲融入到了文人的日常生活中,成了他們吟詩唱和、酬謝贈答的對象,成了文人生活中閑情雅趣的最佳寄托。在閑情雅趣的背后,菖蒲的高潔品質(zhì)成了宋人修身養(yǎng)性的寄托。宋人眼里的菖蒲,在他們?nèi)諒鸵蝗盏娜烁裥摒B(yǎng)的積淀里得到了升華。

(二)高潔的幻化——一生寒瘦知何用，只得清名垂萬年

《禮記·月令》云：“冬至后,菖始生。菖,百草之先生者也,于是始耕?！盵11](P229)這里點明了菖蒲在寒冬時節(jié)先于百草而生,有著不畏嚴寒、敢為百草先的高尚節(jié)操。

蘇軾《石菖蒲贊并序》中這樣贊美菖蒲：

凡草木之生石上者，必須微土附其根，惟石菖蒲并石取之。濯去泥土，漬以清水，置盆中可數(shù)十年不枯。雖不甚茂，而節(jié)葉堅瘦，根須連絡(luò)，蒼然于幾案間，久更可喜。其輕身延年之功，既非昌陽之所能及，至于忍寒苦安淡泊，與清泉為侶，不待泥土而生者，亦豈昌陽之所能仿佛哉。[10](卷九十四)

短短數(shù)十字,卻道出了石菖蒲不染塵污、清潔美好、安于淡泊的美好品格。

他的《和子由記園中草木十一首》寫道“菖蒲人不識,生此亂石溝。高山霜雪苦,苗葉不得抽”[4](P9130)。既有對菖蒲生在山澗亂石之中的憐惜,又有對菖蒲即使在亂石之中仍然“下有千歲根,蹙縮如蟠虬”[4](P9130)的肅然起敬。

蘇軾一生輾轉(zhuǎn)漂泊,時起時落,行走在艱難的官場上如履薄冰。然而,不管是物質(zhì)的匱乏還是精神的創(chuàng)傷,都絲毫不影響他通達樂觀的心態(tài)。在他的筆下,做人如同菖蒲,生于亂石之間也要堅強而挺拔,在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之中也要保持獨立的人格,這也無疑是北宋士大夫人格的真實寫照。

又如釋惠明的《詠菖蒲》里,一樣寫出了菖蒲不染塵泥的氣質(zhì)品格。

根下塵泥一點無，性便泉石愛清孤。當時不惹湘江恨，葉葉如何有淚珠。[12]

再如楊萬里的《彥通以詩送石菖蒲,和謝之》：

笑拂孤芳旋汲泉。忽如身墮曉霜天。一生寒瘦知何用，只得清名垂萬年。[4](P26089)

這首詩主要通過菖蒲的“寒”“瘦”特征來表現(xiàn)它高潔的品性,此外,也是詩人對自己品性的書寫。

對于宋代文人來說,菖蒲可以在苦寒的環(huán)境中生存,可以生于泥土之中,也可以走出泥土,僅僅憑借清水凈石生存。菖蒲不畏苦寒并且安于淡泊,不依附不逢迎,卻在關(guān)鍵時刻敢為天下先的精神是宋代文人畢生的人格追求。宋人為菖蒲寫下了大量的贊詞,其實也是他們自身人格追求的真實寫照。

四、結(jié)論

菖蒲帶著多元的文化意蘊,走進唐宋文人的生活中,道出了唐人的熾熱情感,成全了宋人的閑情雅趣和人生追求。中國文人的菖蒲情結(jié),帶著浪漫色彩注入到了唐宋詩詞中,留給我們的,是對美的感悟與思考。透過菖蒲,我們看到了唐宋文人的可愛之處,他們不再是文學藝術(shù)殿堂中高高在上的神祗,而是現(xiàn)實生活中最可愛的人。菖蒲意象在唐宋文人筆下的演變歷程,也許是我們歷來探索追尋唐宋之間的承接與不同,思考唐宋轉(zhuǎn)型的一個有效旁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