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義
(揚州大學文學院,江蘇揚州225009)
陳河的長篇小說《甲骨時光》是一部具有典范意義的歷史小說。小說的語言與文字蘊藉著民族底蘊,描述了民族命運在云譎波詭的時代風云中的折戟沉浮,也折射出一代代參與并見證時代命運的知識分子對文化傳承與民族振興的熱忱祈望與艱辛探索。作為久居域外的華人作家來說,他鄉(xiāng)的異域文化與骨血里的民族文化賦予作者雙重的文化身份:一方面造就敏銳的文化感受力,得以讓作者在雙重文化的斡旋中思考與追索人類文化共有的精神特質;另一方面,雙重文化的悖論與抵牾激起作者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及知識分子深斂的傲骨,促使作者將寫作的視野轉向探尋民族文化之根。甲骨,作為文字最初的承載者,象征著中華民族之根與華夏文化之源。從這層意義上說,《甲骨時光》所述不啻是一次簡單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考古活動,而是比照史故,跨越千年追尋殷墟甲骨文化的締造與傳播?!都坠菚r光》也絕非一般的單純滿足感官欲望與獵奇心理的通俗小說,而是有著嚴謹?shù)臅r空線索、清晰的敘述邏輯、飽滿的形象塑造。彌足珍貴的是,作者以史家的實證精神與文人的人文關懷將純粹的歷史考古發(fā)掘升華為對人性堅守的肯定與贊揚,向那些在內(nèi)外交困、諸多列強相互角力交鋒的境況下,仍然不言放棄,為本土文化的保留與傳播以及民族復興付出艱辛努力的知識分子及普通民眾表達崇高的敬意。
陳河透過小說文本向我們提供的美學圖譜是對中華民族人性堅守的頌揚,這里的“民族”儼然是一個超越地域界限承載著文化意涵的概念。恰如安德森對民族的界定,“它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有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1]。安德森對民族概念的詮釋超出族群、語言、血緣等社會要素,重構實體與形而上的聯(lián)系,將民族視為一種想象的創(chuàng)造過程。由此推演,民族同樣是一種穿越時空、超越經(jīng)驗的形而上的概念,在同一時間消費想象的人都可以視為同一民族。感知整部小說的“民族觀”,陳河對民族的理解暗合了安德森的理論主旨。小說文本以兩條敘述線索展開,主線索是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組建了以楊鳴條為核心的安陽田野考古工作隊,在突破內(nèi)外諸多勢力相互角力交鋒的境況后,成功發(fā)掘深藏地下的殷墟甲骨文化;另一條線索是講述貞人大犬為保護甲骨文化放棄愛情盡忠職守的故事。縱然兩者跨越千年,但是皆因殷墟甲骨文化相聯(lián),不僅如此,傅斯年、宛丘巫女、梅冰枝、藍保光、藍母以及以中國為故鄉(xiāng)堅守文物信義被迫遣返加拿大的傳教士明義士,他們都因殷墟甲骨或放棄愛情、或舍棄性命、或失去自由、或在無目的的行動中實現(xiàn)合目的的壯舉。他們同時消費想象,想象由甲骨文化激發(fā)的民族自尊心、考古道義、以及對堅守的信仰,因此,知識分子以及普通民眾能夠超越國籍、宗教、血緣和語言等社會因素,穿越時空的阻隔,構建成最穩(wěn)定的想象的共同體——民族。
《甲骨時光》顯露的寫作經(jīng)驗是較為成熟的,作家的寫作經(jīng)驗需要借助情感才能更好地在小說文本中折射出來,人性堅守的美感觸碰了作家心底累積的寫作經(jīng)驗,促成了作家個人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的聯(lián)結?!靶≌f家是這樣一種人,他的個人經(jīng)驗是某一類原創(chuàng)經(jīng)驗。但當他回到自己的無意識狀態(tài)中積攢心靈火花時,他就——如果他是位優(yōu)秀小說家——和所有集體無意識聯(lián)系起來了?!保?]P145繼而,作家延續(xù)了對人性主題的挖掘。我們能夠感知到作家對任何阻撓殷墟甲骨文化的發(fā)掘、保護及研究活動背后隱匿的勢力都深惡痛絕,對麻木無知的窮苦百姓肆意挖掘買賣文物古董的行為同樣持有無可奈何的惋惜態(tài)度。按照榮格的理論,任何情感都無法超越文化對一個民族的先驗規(guī)定,以血緣為紐帶的種族有時只是簡單地進行人口繁衍與血脈延續(xù),并沒有培育出有較高人格理想的年輕一代。無論以侯新文為代表的窮苦百姓,還是朱柏青、吳二麻子為典型的官紳形象,從骨子里就失去了人格尊嚴與民族氣節(jié),但是即便如此,作者仍然沒有對這類人物做簡單化的處理。相反,作者擁有著強烈的人文精神,意識到在軍閥混戰(zhàn)、列強入侵的局勢下,百姓的舉動有時只是出于本能的求生選擇。從諸多情節(jié)的設置就可以窺視作者對這些窮苦百姓真正的態(tài)度。諸如,安陽考古工作隊并沒有采取強制征收的方式處理他們非法盜取的文物,而是以市場價格收購他們挖掘的古董;對百姓阻撓發(fā)掘活動一事,考古工作隊并沒有采取強硬的武力措施對其圍剿,而是以保護及護送出土文物為主要任務避免事態(tài)的升級和擴大。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作者失去了批判的立場。對中央研究院安陽考古工作隊造成最大威脅的是來自代表日本國家意志的青木以及用傳教士身份作為掩飾實則為皇家博物館盜取、偷運文物的懷特主教。對于帶有強盜性質的掠奪,陳河并不急于給予直面的諷刺,而是采用對比的方式,詳實細致地描述同樣身為外國人的明義士是如何看待中國文物以及如何幫助考古工作隊尋找殷墟甲骨文化古堡的。在這種對比中,作家對外國列強野蠻行徑的蔑視抨擊展現(xiàn)地淋漓盡致?,F(xiàn)代考古遠非個人意志所能完成,但是,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憑著滿腔熱血以及驚人的毅力,發(fā)掘并完好保存殷墟甲骨文化正是對倚重國力的外國強盜最好的回擊。
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總要面臨的問題在于如何處理歷史事實與文學虛構間固有的矛盾,也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元問題”——虛與實。歷史小說是在充分考量與尊重歷史事實的維度上對史實進行合理以及必要的虛構,從而完成文學創(chuàng)作?!都坠菚r光》在解決虛構與真實關系時采用的主要策略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時間轉換、人物設置與詭異夢幻。
《甲骨時光》寄托了作者情系于通俗小說的形式美學的愿景,借助章回體來統(tǒng)攝全文,輔之在開篇之處,引用韓愈的《獲麟解》共同為整部小說奠定了神秘探險的基調。但是,與傳統(tǒng)通俗小說相異的地方在于《甲骨時光》相鄰章節(jié)之間沒有呈現(xiàn)故事的連續(xù)性,相反,小說包含著兩個獨立的故事,兩個故事的講述在不同的時間維度內(nèi)呈現(xiàn)共時性的展開,兩種敘述時間在讀者的閱讀思維過程中交錯轉換,甚至給人混沌的體驗。正如作者所言:“對于一個小說作者來說,時間有時會處于一種混沌的主觀狀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歷史有時會被復制,有時會重現(xiàn),真實和虛構往往會混淆在一起。”[3]楊鳴條考古活動的初衷既是受到傅斯年本人的邀約,以現(xiàn)代知識分子天然的責任感主動承擔起國家榮譽與文化傳承的重擔。同時,他在冥冥之中受到神靈的感召尋找未被證實卻已然實現(xiàn)心靈對話的貞人大犬。貞人大犬生活于千年之前的殷商時期,以尊崇天命與奉行王命為信條的貞人大犬顯得與世俗的權術生活格格不入,純真執(zhí)著的愛情激活了大犬沉睡未醒的熱情,但是,在個人幸福與國家職責面臨抉擇之時,大犬堅守了自己的使命。時間就這樣在兩個看似不相關聯(lián)的故事中自由流轉,歷史被作家截取、復現(xiàn)于文本之中,但是,小說作為作家的主觀意圖的客觀化呈現(xiàn),故事的安排與情節(jié)的鋪墊絕非偶然,而是作家有意為之的結果。楊鳴條與貞人大犬正是在共時性的比較之中凸顯出相似之處:對人性堅守最好的詮釋,即實現(xiàn)了作者向先賢時哲致敬的目的。
《甲骨時光》的“非虛構性”特點是顯著的?!胺翘摌嬓浴苯o讀者真實體驗的原因之一在于能夠將文本中的人物形象尋本究源至歷史中真實的人物或者人物的“集合體”。諸如,楊鳴條的人物原型是著名的“甲骨四堂”之一的董作賓,小說中對整個現(xiàn)代科學考古的描述也是作家集合了傅斯年、董作賓、李濟等人的經(jīng)歷,更名的做法彰顯出文學創(chuàng)作與歷史事實間的區(qū)別,作家需要賦予原型人物更多的人文意涵,成為作家情感中的理想寄托,同時,也是為了合理規(guī)避與歷史事實的沖突,更名的做法成為作家合理的選擇。貞人大犬同樣并非作家隨意杜撰塑造的人物形象,而是生活在廩辛至武乙時期的貞人,比帝辛時期早了好幾十年,因為故事情節(jié)的需要,作家將貞人大犬生活的年代后移至帝辛時期。由此見出,文學創(chuàng)作的真實強調的是文學的“真實性”,是建構在現(xiàn)實真實基礎上的文學虛構。無論是更名后的楊鳴條還是移至帝辛時期的貞人大犬,兩個故事的共時性展開并非意味著二者之間絕對的對立,作家借助夢幻將兩者在故事的結尾徹底打通,仿佛是另一次的密碼解密過程。作為薩滿教的巫女藍母耗盡生命最后的精力,讓楊鳴條在夢境中穿越千年,去見證和追索殷商的滅亡,揭秘與感悟貞人大犬在最后時刻做出選擇的緣由。在夢境中楊鳴條的生命感并非是連續(xù)的實體,而是由意識流造成的共時性的效果,“意識流這個概念意味著,即便在時間裂隙之處,意識在這流逝的時間后仍然和此間隔之前的意識相疊,因此,被體驗到的時間不是順時而是共時的?!保?]P118在夢幻中,楊鳴條跟隨藍母在空中偶遇三折畫中的場景,為進一步解密三折畫中的宮殿現(xiàn)實藏址奠定了關鍵基礎,縱然意識跟隨時間成線性流逝,但是時間間隔后的意識仍然能覆蓋或關聯(lián)之前的意識,雙重意識處于共時狀態(tài)。夢境給讀者的體驗更加傾向于虛構色彩,但是,陳河并不滿足將文學限定于簡單的單一屬性,而是寄望創(chuàng)造一種虛實結合與交錯的體驗圖景。“西方好多重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都是靠考古者的夢幻提供了最重要的線索”[4]P325就是這樣的一番話,重新干涉了讀者對虛構與真實已有的界定,最終實現(xiàn)虛構與真實交錯結合的效果。
《甲骨時光》涉及的人物是眾多的,在山河破碎、風起云涌的年代,各路人馬蜂擁驟起,攀附在裸露著皸裂干涸的土地上貪婪地吮吸最后一滴“乳汁”,對于這些人物的塑造,陳河有著自己獨特的感悟:一方面,宏大的家國敘事造就了主人公光輝的正面形象,但是,人性的復雜與蛻變并沒有被作家所忽視,私人化的情欲在一定程度上更加豐富了人物性格;另一方面,正如前文談到的,“非虛構性”的表征決定著作家對于主要人物的塑造必然會受到歷史真實的限制,因此,作家往往會將寫作的著力點投射到可塑造性更強、張力更大的次要人物身上。在《甲骨時光》中,小人物的塑造同樣值得深入剖析。
楊鳴條是作家潑墨于筆端著重塑造的人物形象,細細品味,不難發(fā)現(xiàn)楊鳴條身上殘留著金庸筆下落寞英雄的味道。和許多大俠一樣,楊鳴條出身無名無派,卻掌握著闖蕩江湖的獨門“武功”——精通甲骨。為人正派,不抽鴉片不玩妓女,生命中了無牽掛,卻深深思念著至親至愛的戀人——梅冰枝,甚至不拒絕在婚姻名存的前提下與梅冰枝野外交媾。擁有著謙謙君子的惻隱之心,仗義疏財于藍保光,卻又放不下懷疑與警惕的小市民心態(tài);時刻在眾人面前帶著文人端莊的面具,卻又能在藍保光死后痛哭流涕??v然殷墟甲骨文化及貞人大犬得到證實與發(fā)掘,但是楊鳴條身上還是雜糅著粗獷悲涼的色彩。受命于危難之際,奔襲于荒涼之間,卻被當?shù)氐拿癖娝?,枉有一身才華無處施展。好在生命中總有貴人相扶,方能逢兇化吉,每每閱讀到迎刃而解之處,總能在心里激起些許安慰,安慰讀者,也安慰著孤膽英雄。楊鳴條生命中的悲劇性色彩既是個人內(nèi)心矛盾所致,更是時代孕育的結果。在積貧積弱的國度,列強任意強取豪奪、瓜分眼下滿是血痕的土地,以楊鳴條為核心組建的考古團隊在失去國家意志的保護下,既要同強大的列強斗爭,又要安撫當?shù)赜廾恋耐?,因此,對生命的感悟總是多了些許悲涼的味道。楊鳴條的人物性格是飽滿豐富的,既有臨危受命時為國為民的豪情壯志,又裹挾著彰顯普通人的私人化情欲,讓讀者共同見證了民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真切品行。
同魯迅先生筆下的阿長、列夫托爾斯泰塑造的馬斯洛娃一樣,陳河對藍保光最初同樣持有鄙夷的態(tài)度,“只見一個只有不到普通人胸間高的侏儒蹣跚著越過門檻走進了店鋪。楊鳴條第一印象覺得這個精靈狀的小人像一只蝙蝠,繼而馬上聯(lián)想起《封神榜》故事里那個拿著錘子鑿子的飛天雷震子。要是他這個時候飛騰起來倒掛在天花板一個斗拱上,他也不會奇怪?!保?]P17就是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卻在日后成為楊鳴條解密甲骨密碼的過程中最信賴的伙伴。藍保光生而無父,缺少著愛,骨子里缺少威嚴的敬畏感,以偽刻、造假的下三濫手段謀生;落地為殘,導致生性中天然地持有些許自卑感,鴉片和女人成為彌補心靈扭曲的一副良藥;落魄無為,但卻維持著生命中僅存的一絲奮斗火苗,在接觸到楊鳴條后徹底燃燒起深藏的激情。藍保光一生缺乏的愛都在楊鳴條身上找到,對于藍保光而言,楊鳴條所做的事情與那些來收購甲骨的販子不同,他從未失信于自己,合理的與不合理的要求楊鳴條幾乎全部滿足,更重要的是,楊鳴條在發(fā)掘殷墟甲骨時,竟然有人持槍保護。藍保光視野中的楊鳴條能帶給自己一直尋找的溫暖與安全,因此,他一直跟隨著、幫助著楊鳴條尋找甲骨。藍保光去尋找?guī)ё值墓穷^以及最后的坑中遇難,都像是慷慨就義的戰(zhàn)士。陳河對這些并不起眼的小人物給予特殊的人文關照,在歷史的長河中,他們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人遺忘,甚至壓根不曾記得,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中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大義凜然,安然逝去?
《甲骨時光》猶如一部厚重的民族文化史傳遞著陳河對民族、文化及人性的認識與理解,小說以探尋甲骨為邏輯線索,以解密甲骨密碼的方式推進情節(jié)的發(fā)展,在虛實結合的基礎上再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以及普通民眾對人性堅守的執(zhí)著。作家塑造了一系列性格飽滿、張弛有度的人物形象,人物性格中凝聚著作家對人性及文化思考的內(nèi)涵,也集結了作家情感的結晶,稱得上是一部厚重優(yōu)秀的歷史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