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浙大西遷遵義期間蘇步青的詩詞創(chuàng)作"/>
唐燕飛
(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貴州遵義563006)
“既是一位精通邏輯思維的杰出數(shù)學家,又是一個擅長形象思維的出色詩人”[1],這是王增藩在《蘇步青傳》中對著名數(shù)學家蘇步青教授的評價。蘇步青不僅在數(shù)學研究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而且在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方面也表現(xiàn)出過人的學養(yǎng)與才華,留下了500多件詩詞作品。在浙大西遷遵義期間,雖然生活艱苦、工作繁重,仍然吟詠不斷,佳作迭出。上世紀80年代,蘇步青為湄潭中學校慶題詩,其中“平生最是難忘處,揚子湄潭浙水邊”一句,表達了他對在湄潭工作那段經(jīng)歷的深刻記憶與深厚情感。
1940年年初蘇步青攜家人隨浙江大學師生遷到貴州遵義及湄潭,與著名生物學家羅宗洛一家合住在城南湄水橋邊名朝賀寺的一所破廟里,一邊擔任數(shù)學系主任進行教學,一邊兼任數(shù)學研究所所長,繼續(xù)開展射影微分幾何學等研究工作,近7年之久。
1943年2月28日,由蘇步青、錢琢如等人發(fā)起,浙大在湄教師成立“湄江吟社”。開始社員為蘇步青、江問漁、王季梁、祝廉先、錢寶琮、胡哲敷、胡鴻謨7人,后來又增加了劉淦芝、鄭曉滄2人,是為“湄江吟社九君子”。
蘇步青在授課與科研之余,雅興不減,吟詠出不少雋永詩篇。除了湄江吟社八次集會所作外,尚有不少敘事寫景抒情及與親友贈答唱和的作品。在遵義創(chuàng)作的這數(shù)十首詩詞,多抒寫其憂患之思、沉郁之情,深沉的憂世傷生情感、巧妙的意象選擇與營造、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嫻熟的詩詞寫作藝術(shù),是其主要特色。
蘇步青用詩詞真實而生動地記錄了他在浙大西遷遵義期間的生活境況,這是當時浙大教授們的普遍處境,所以他在詩詞中的描寫頗具代表性。
“亂里數(shù)遷居,猶得羈棲讀故書。不待雞鳴先起舞,何如,只恐秋風白鬢須?!保ā赌相l(xiāng)子》)這是敘寫浙大為了躲避日軍的破壞,進行多次艱難遷徙。先是遷浙西天目山、建德,然后是江西吉安、泰和,之后又遷廣西宜山,1940年2月終落腳于貴州遵義、湄潭。盡管流離失所,蘇步青仍然讀書不輟,且每日聞雞起舞,乃是為了不虛度光陰,生怕閑愁白發(fā)而一事無成。
“黌舍立三處,近蜀似依劉。十年舊雨重聚,杯酒為公酬。憶昔東西行役,公獨任勞任怨,風月伴離愁。對菊倩吟句,此興尚存否?湄潭好,魚米國,可淹留。男兒磊落,何須淚灑古播州,且酌茅臺香醑,應(yīng)舞龍泉長劍,聽我醉中謳。亂后故人少,況復斷鄉(xiāng)郵?!保ā端{(diào)歌頭·勸飲鄭公曉滄,用朱錫曾韻》)①蘇步青.蘇步青業(yè)余詩詞鈔[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4.(本文所引蘇步青詩詞,如非特別注出,均出自此書)
浙大將校址遷至遵義后,當時有文、理、工、農(nóng)、師范5個學院,因房舍不夠,便將校本部及文學院、工學院、師范文科設(shè)在遵義,理學院、農(nóng)學院及師范理科搬到湄潭,一年級新生則在湄潭永興上課,是為“黌舍立三處”。蘇步青在湄潭與闊別多年的老友鄭曉滄相會,不但設(shè)酒宴接風,而且勸對方留下,認為男兒襟懷磊落,志在四方,不會因僻處遵義(古播州)而心有不甘。鄭曉滄后果留在遵義湄潭,并成為湄江吟社九君子之一。
在湄江吟社第二次集會時,蘇步青寫的這首七律可說是他在湄地執(zhí)教期間復雜心情的真實寫照:
先生疏放已忘年,時亂勉扶詩教鞭。開眼頻憂塵世險,學文敢望古人先。
曾批奧蘊周髀句,懶竄支離漢歷篇。兩袖清風雙短鬢,悠然坦臥海西邊。
雖然心憂時亂世險,仍要傳承詩文,勉力教學。曾經(jīng)精研數(shù)學學理,如今卻寧可悠然坦臥,疏放度日。這是他當時面對現(xiàn)實既憤激又無奈的一種表達。
浙大在湄潭借廟宇宮觀上課,圖書館設(shè)在湄潭文廟,文廟左側(cè)為文昌閣。閑暇之際,蘇步青便去附近的文昌閣拾級憑欄,臨風眺遠。在《早春登湄潭文昌閣》一詩中,蘇步青既寫出了自己沿途所見景物:“紅墻隱約出林端,野徑荒涼拾級難。百曲流從危壁下,半天煙鎖小城寒”,又寫出了自己登臨文昌閣時的心情:“窮邊文廢空留閣,避地人來獨倚欄。落日休愁歸去晚,花痕柳意待重看”。早春時節(jié),本應(yīng)是萬物復蘇生機勃發(fā)的景象,但由于國難當頭,前途未卜,不免心情沉重,詩中充滿荒涼寒漠之感。
老猶栽竹憂人俗,窮不廢吟希句工。桃李滿園春好在,五湖歸計未應(yīng)空。
這首《春日感懷》是蘇步青到遵義湄潭后的第三年所作,故有“小城三度見東風”之嘆,接下來用柳宗元和山簡的典故,抒發(fā)超脫的情趣?!袄溪q栽竹憂人俗,窮不廢吟希句工”則通過種竹吟詩的舉動表達自己在困境中高雅不俗的追求。
干戈歲久夢鄉(xiāng)疏,每到秋來憶故居。幾樹江楓丹葉后,一燈夜雨白頭初。
哀時文字因人讀,種菊庭園課子鋤。湄水無潮復無雁,不知何處得家書。
七律《湄江秋思》寫自己因避亂于湄潭多年,每到秋天總會被引發(fā)思鄉(xiāng)之愁。在悲憤與無奈中,一邊誦讀哀時的文字,一邊教孩子在庭園鋤土種菊。
除了種菊,還種菜。蘇步青當時與日本籍夫人松本米子及六個孩子住在破廟里,因戰(zhàn)時物價飛漲,生活拮據(jù),便在廟旁開辟了一塊地種菜,一家人“長期吃番薯干蘸鹽巴度日”[2]。蘇步青曾經(jīng)寫了一首小詩,聊以自慰:
半畝向陽地,全家仰菜根。曲渠疏雨水,密柵遠雞豚。
豐歉誰能補,辛勤共爾論。隱居那可及,擔月過黃昏。
這塊地是全家菜肴的主要來源,所以疏通渠道接雨水灌溉田地,扎密柵欄防備雞豚來啄食菜葉,辛勤耕種,自給自足。
清苦的生活,使蘇步青在睡夢中也備嘗亂離及困頓之感。且看他的《紀夢》(并引):
清明前一夕,夢漫天火光,倉惶挈眷出走。卜居太白峰邊,新屋三間,中室與家兄云謇合作書齋,意豁如也。或曰:“從仙臺望太白甚高,今傍頂無乃太燥乎?”啟戶視之,則碧水盈渠。鄰有鄭曉滄先生自渝來,以牙膏相贈。聞竺校長遣人送釜一,刻中央研究院字樣,歸見喜而寤。
太白峰邊卜客居,仙臺別后意何如。亂中欣得聯(lián)床話,夢里空殘滿架書。
峰火漫天悲故國,流離無地入華胥。艱難猶見頒膏釜,口腹從今味有余。
詩及引記敘了他的一個夢境:因峰火漫天而攜家人客居太白峰,與兄長營建書齋,書籍滿架。鄰居鄭曉滄以牙膏相贈,校長竺可楨又遣人送來一釜,上刻中央研究院字樣。自己大喜之下,從夢中醒來。蘇家子女較多,用食浩繁,生活的壓力很大,夢到他人贈送牙膏及鍋具,當是日有所思,可見其家中日常物品之匱乏,連基本的口腹之欲也難以滿足。讀之令人鼻酸。
這種清苦艱難在《鷓鴣天》中也有體現(xiàn):
住慣黔中濕漏天,只將離恨上詩篇。句清終讓過潭月,屋小渾如載酒船。
年又換,歲空添,梅花無夢到愁邊。甫能消得殘冬雪,猶欠東君幾日寒。
黔地陰雨天氣,自己雖已習慣,但還是難免會思憶江南,將離恨寄寓詩篇。屋小似船,行動局促,此處恰到好處地化用了黃庭堅《定風波》“萬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終日似乘船”一句。
雖然過著貧寒勞累的日子,但蘇步青對湄潭這座小城充滿了感情,曾經(jīng)作《望江南》進行詠嘆:
湄潭好,黌舍是鄰居。不輟弦歌離亂里,常明燈下晚勤初,十室九圖書。
中外事,萬卷任翻舒。到處相逢雅語密,一城高僻俗塵疏,誰信在江湖。
蘇步青還寫了不少詩詞來描寫湄潭的風光景致與物產(chǎn)。如《湄潭茶場八景》以八首絕句分詠湄江旁湄潭茶場的八處景點:虹橋夕照、隔江挹翠、倚桐待月、樹陰垂釣、竹塢聽泉、紫薇山館、杉徑午陰、蓮臺柳浪。此八景乃是浙大學者們在湄潭茶場發(fā)現(xiàn)并命名,故而與西湖十景之名有異曲同工之妙。
又如《游七七亭》:
單衣攀露徑,一杖過煙汀。護路雙雙樹,臨江七七亭。
客因遠游老,山是故鄉(xiāng)青。北望能無淚,中原戰(zhàn)血腥。
“七七亭”是臨湄江山頂上的一座小木亭,又叫“織女亭”,有雙重含義:一是“七七”事變后,日寇入侵,國破家亡,觀此亭可不忘國恥;二是浙大人西遷離家萬里,與家人猶如牛郎織女,天各一方,臨此亭而引發(fā)相思。蘇步青游七七亭,既遙想故鄉(xiāng)青山如畫,又北望中原,感嘆戰(zhàn)火未休,難回故里。
《試新茶》(三首)、《臨江仙·試新茶》則從形(皺漪雪浪纖纖葉)、色(翠色清香味可親、一甌綠泛細煙?。?、香(香細了無佛室塵、清香逾玉露)、味(苦余猶得清中味)等對湄潭特產(chǎn)茶葉進行了生動描寫。
詩詞寫作在蘇步青雖為余事,卻也是他情感的投射、思想的結(jié)晶,為人們了解亂世時期一位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世界提供了真實生動的藝術(shù)參照。在蘇步青的詩詞中,有兩個比較突出的意象,一是“夢”,二是“鷗”。
鄭曉滄在《浣溪沙·奉和蘇教授步青寵贈》中曾將蘇步青與北宋著名詞人晏幾道相提并論,稱其“詩余欲亂叔原詞”。“詩余”是詞的別稱,叔原是晏幾道的字。此句意謂蘇詞與晏詞風格相似,幾可亂真。晏幾道家道中落,身世坎坷,其詞充滿了憂愁和悲傷,馮煦評之為“古之傷心人”。晏詞的一個重要特點便是以夢寫情?!缎∩皆~》260首詞作中,有57首均寫了夢境。蘇步青在湄江吟社九君子中擅長填詞。吟社第一次集會時,命以朱熹“無邊風景一時新”七字為韻吟詠,其他幾位或作古風,或作律詩、絕句,獨蘇步青填了一首《滿江紅》。詞云:
欲試單衣,寒食近,時還清冷。春正好,河橋臺苑,柳晴花暝。細雨青回溪畔草,斜陽紅如墻頭杏。對空山、寂寂鷓鴣啼,行人聽。
追往事,傷流景;千萬縷,難重省。怕殘宵遠夢,被鶯催醒。未請長纓投彩筆,先教華發(fā)窺明鏡。望江南、休說賦歸來,荒三徑。
這首詞上片寫初春時節(jié)景象,以“細雨”“斜陽”“空山”突出“清冷”之感受,下片觸景生情,回憶往事,勾起對故鄉(xiāng)江南的縷縷思念,沉浸在“怕殘宵遠夢,被鶯催醒”。此處之“夢”,為思鄉(xiāng)之夢。
在吟社第四次集會時,蘇步青填了一組三首《南鄉(xiāng)子》,其中有兩首即寫到了“夢”:“歸夢幾時無?醒后依然萬里余”寫返鄉(xiāng)歸家之夢,夢醒后仍是身在異鄉(xiāng),離家萬里,于是不禁感嘆:何時才不再做這歸家之夢?“纖指弄哀箏,回首念年一夢驚”追憶當年與夫人松本米子相識時,對方手撥琴弦的動人場面,而如今烽煙四起,客居他方,回首青春年少時光,恍如一夢。
在吟社第七次集會時,蘇步青填寫了兩首《南柯子》詠重陽節(jié)。其一云:
重露成涓滴,微飔拂搗衣。六千里外待歸期,不道重陽才過雁已稀。
塞上殷勤夢,鬢邊自在絲。休教破帽任風吹,記取玉人相念菊花時。
詞的上片推己及人,揣想家人在家鄉(xiāng)思念自己,感嘆鴻雁漸稀,難以傳遞音訊。下片寫自己頻繁夢到邊塞,令人聯(lián)想起南唐中主李璟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又令人聯(lián)想起明代薛論道的《塞上重陽》:“荏苒又重陽,擁旌旄倚太行,登臨疑是青霄上。天長地長,云茫水茫,胡塵靜掃山河壯”,希望能夠掃除入侵者帶來的征塵與戰(zhàn)火。這是由于身處戰(zhàn)爭時期的離亂之夢。
此外,“曉夢逐殘月,朝露戀朝陽。鴻來燕去何事,人世太匆忙”(《水調(diào)歌頭·1940年在遵義》),“求是園中桃李,煙雨樓頭歸夢”(《水調(diào)歌頭》),“年又換,歲空添,梅花無夢到愁邊”(《鷓鴣天》),“萬里家鄉(xiāng)隔戰(zhàn)塵,江南煙雨夢歸頻,永懷三戶可亡秦”(《浣溪沙》)等詞句均寫到了夢。
在其詩作中,“夢”字也隨處可見:“干戈歲久夢鄉(xiāng)疏,每到秋來憶故居。”(《湄江秋思》)“縱得書來家萬里,也教魂夢役關(guān)山?!保ā杜汲伞菲涠皝y中欣得聯(lián)床話,夢里空殘滿架書?!保ā都o夢》)“終古閑情雷塔照,一春幽夢越溪煙?!保ā秾懛钔僳罚靶¢w流鶯朝夢促,離亭芳草夕陽多?!保ā端痛骸罚氨啄昴瓿蓧裘?,簞瓢樂道許追隨”(《初冬偶成》其一)“故國莼鱸成幻夢,異鄉(xiāng)霜露入須眉”(《初冬偶成》其三)“雁蕩山邊越水涯,空勞別后夢中思”(《初冬偶成》其五)……夢境,成了蘇步青的抒寫情感的一種方式。他以夢來追憶前塵往事,抒寫憂國憂民、思鄉(xiāng)懷人之情,表達亂世如噩夢、人生如幻夢之感,這是一種郁結(jié)情感的宣泄方式。
蘇步青詩詞中還有一個常見的意象是“鷗”。這是在古典詩詞中具有相對固定文化含義的一個意象,隱涵了漂泊無依、忘卻機心、清高自適等意蘊。如杜甫《旅夜書懷》:“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李商隱《贈田叟》:“鷗鳥忘機翻浹洽,交親得路昧平生”,黃庭堅《登快閣》:“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等詩句。
蘇步青隨浙大數(shù)次搬遷,居無定所,后來雖然在遵義湄潭安頓下來,但始終有客居之感。這種感受形諸文字,便是“鷗”意象的頻頻出現(xiàn)。如他的《夏日遣興》:
窮居身世似沙鷗,疏懶偏憐夏日愁。讀罷槐陰看轉(zhuǎn)午,興來笠影伴垂鉤。
閑云疊處千蒼狗,舊雨逢時早白頭。欲向荷亭逭殘暑,溪堂枕簟晚風秋。
詩中他感嘆自己窮困漂泊的遭際猶如江上飄渺無定的沙鷗,雖然倚槐乘陰、臨江垂釣,在炎炎夏日尋找一份閑適悠然。但天邊白云變幻,又令他深感時局的動蕩、世事的無常,最后只能期待秋風送爽,讓自己的心情獲得寧靜。
在禍亂頻仍、憂患重重的戰(zhàn)爭年代,希望與鷗鳥為朋,遠離網(wǎng)羅與傷害,在這偏遠小城里,筑巢自安,磨礪心志。在《送春》中,蘇步青表達了這樣的意愿:
山城風雨曉來多,盡逐花香上薜蘿。春晚軒窗人困頓,日長籬落柳婆娑。
忘機漸喜閑鷗社,苦志偏憐拙燕窠。欲憶錢塘昔游處,斷云遮雁奈愁何。
在《賀新郎》中,蘇步青表達的是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整首詞感嘆山河破碎,舉目所見,盡是疏桐衰柳、落日西風等肅殺景象。自己身在黔地,只能獨倚欄桿,看鷗鳥在湄江盤旋飛舞,回憶當年泛舟西湖,在畫舸上目送鷗飛的情景。最后思鄉(xiāng)之情轉(zhuǎn)為無限悵恨,只能借酒澆愁。
佳節(jié)重陽后,漸蕭蕭、風度疏桐,雨沾衰柳。寂寞東籬霜初下,不道花肥人瘦。又恰是、黃昏時候。獨倚欄桿鷗飛處,但斜陽紅浸平波透。返景照,閑窗牖。
江南尚得山為友,嘆青山、一入黔中,半成荒阜。燕子無情歸去盡,空剩塵梁似舊。雁過也,鄉(xiāng)書烏有。落日西風笙歌遠,問當年畫舸猶存否?千疊恨,一杯酒。
國土的淪陷、家園的喪失、時局的動蕩、生活的艱難,讓蘇步青內(nèi)心總有一種難以排遣的感傷。就在來湄潭后不久,蘇步青剛出生的小兒子便因營養(yǎng)不良而夭折了。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何蘇步青在黔期間的詩詞多悲涼之音,為何總是有世事如“夢”、身世如“鷗”之感喟。
蘇步青曾經(jīng)談到他與古典詩詞的淵源:“一輩子同數(shù)學打交道,從前整天把時間花在教書、備課和寫論文上。所以每到夜晚睡覺之前,總要把自己從小喜歡的唐詩、宋詞拿來讀它半個小時,然后再去休息。這樣做,往往,可以避免數(shù)學思維老是在腦子里糾纏不休。時間一長,也學起吟詩填詞來了。”[3]他從小酷愛古詩文,曾經(jīng)回憶自己的童年經(jīng)?!膀T在牛背上一首一首地背誦《千家詩》,《唐詩三百首》更是我酷愛的讀物”[4]。蘇步青13歲開始學寫詩,有極為深厚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他的詩詞作品,善于用典及化用前人詩文,在格律方面也非常嚴謹,并能采用不同的詩歌技巧進行創(chuàng)作。
且看他在湄江吟社第一次集會時所填《滿江紅》(見前文)即化用了周邦彥《六丑》“正單衣試酒”,晏幾道《木蘭花》:“墻頭丹杏雨余花”,李群玉《九子坡聞鷓鴣》“鷓鴣啼處遠人行”,張先《天仙子》:“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又還被鶯呼起”,朱孝臧《還京樂》:“脈脈窺華發(fā),清霜飛上明鏡”等詞句?!伴L纓”典出《漢書·終軍傳》》,“彩筆”典出鐘嶸《詩品》,“三徑”典出陶潛《歸去來兮辭》。此詞雖大量化用前人詞句,但毫無生硬之感。同時,通過典故的巧妙組合,形成渾然天成的整體,使作品顯得典雅蘊藉,韻味雋永。這也可見出蘇步青對古詩詞爛熟于心,所以能隨手拈來,信筆寫出,典故章句的運用如鹽著水,“不著痕跡,不知者若自其口出,知之者益覺其深厚”。[5]這種化用及用典在蘇步青的詩詞中較為常見,幾乎每一件作品都存在,在此不一一分析。
蘇步青詩歌中還喜歡運用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及技巧,這使詩歌的創(chuàng)作增加了難度,也更加富有情趣。如他在湄江吟社第二次集會時所作的四首七律,就采用了難度較大的回環(huán)頂真體。即每首詩末句最后一字是下一首詩首句第一個字,最后一首詩的末字又與第一首詩首句第一個字相同。四首七律的末字分別為“船”“錢”“先”“邊”,這四個字又分別成為其下一首詩的首字。回環(huán)相連,趣味盎然。
邊疆難得對瓊筵,滿坐春風一粲然。離恨偶添人散后,歸心直共鳥爭先。
豈無桃李芳菲節(jié),欲看河山錦繡年。馬首東旋應(yīng)有日,諸公同泛六橋船。
船頭濁浪遠連天,三島陸沉霹靂前。鮫女如花填碧海,龍媒似電逐蒼煙。
謾夸蜀錦回文巧,且上吳峰立馬先。更揀西湖佳麗處,有誰肯借買山錢?
錢弩射潮事已遷,胥濤猶自撼年年。曾傳禹甸翔鱗地,偏鑿胡兒飲馬泉。
終古閑情雷塔照,一春幽夢越溪煙。盛衰離合知多少,堪笑鴟夷逐舸先。
先生疏放已忘年,時亂勉扶詩教鞭。開眼頻憂塵世險,學文敢望古人先。
曾批奧蘊周髀句,懶竄支離漢歷篇。兩袖清風雙短鬢,悠然坦臥海西邊。
又如他在湄江吟社第四次集會時所作三首七律,均為首句用韻,三首詩韻腳相同,均為“親”“濱”“春”“塵”“人”,且在每一首詩首句分別用了“可相親”“味可親”“渺難親”來開頭,整齊一致中又富有變化,其作詩之匠心獨運可見一斑。
客中何處可相親,碧瓦樓臺綠水濱。
玉碗新承龍井露,冰瓷初泛武夷春。
皺漪雪浪纖纖葉,虧月云團細細塵。
最是輕煙悠揚里,鬢絲幾縷未歸人。
翠色清香味可親,誰家栽傍碧江濱。
摘來和露芽方嫩,焙后因風室盡春。
當酒一甌家萬里,偷閑半日麈無塵。
荷亭逭暑堪留客,何必尋僧學雅人。
祁門龍井渺難親,品茗強寬湄水濱。
乳霧看凝金掌露,冰心好試玉壺春。
苦余猶得清中味,香細了無佛里塵。
輸與綺窗消永晝,落花庭院酒醒人。
在為湄潭茶場八景進行創(chuàng)作時,吟社其他人均采用的是七律或七絕來吟詠,只有蘇步青一人寫了8首五絕。其中《紫薇山館》《倚桐待月》《柳陰垂釣》《蓮臺柳浪》為五言律絕,《隔江挹翠》《虹橋夕照》《竹塢聽泉》《杉徑午陰》為五言古絕,與王維《輞川集》吟詠輞川別業(yè)諸景20首均為五絕,且律絕與古絕相間的方式類似。這也體現(xiàn)了蘇步青對古人優(yōu)秀詩作的熟悉與學習。
蘇步青雖然是一位數(shù)學家,但在他的詩詞中卻散發(fā)出濃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氣息。所謂“詩必窮而后工”,在湄潭執(zhí)教的這幾年是蘇步青前半生中生活最艱難的一個時期,但他秉承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傳統(tǒng),在這期間創(chuàng)作了不少優(yōu)秀詩詞作品,使之成為自己在湄潭這段人生軌跡的真實記錄,也為我們了解這位學人的心路歷程提供了豐富的文學性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