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春
(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五七干校是1968―1979年期間在貫徹落實毛澤東“五·七”指示的名義下舉辦的干部與知識分子集中學習和勞動的學校。“文革”時期,全國上下曾經(jīng)掀起過下放干部、大辦五七干校的風潮,大批干部與知識分子不管是否情愿,都被卷進這股風潮,其命運由此發(fā)生了重大轉變。本文著重探討五七干校對這些進校干部與知識分子究竟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負面影響。
在五七干校的產(chǎn)生與興辦階段 (1968.5.7―1971.9.13),全國五七干校除了普遍存在著環(huán)境惡劣、條件簡陋、設備落后、醫(yī)療衛(wèi)生缺乏保障等客觀問題之外,還普遍存在著片面地強調(diào)越苦越累越能經(jīng)受鍛煉和考驗,人為地追求與制造艱苦生活和高強度勞動的問題,這些因素綜合在一起,構成了對廣大干部與知識分子身體健康的嚴重威脅。
其一,嚴格限制飲食,造成廣大下放干部與知識分子營養(yǎng)不良。五七干校的學員在一般情況下,都是吃集體伙食。九一三事件之前,全國五七干校普遍人為地制造艱苦,將伙食標準定得很低。學員們每天的伙食既簡單,又沒有變化,很少肉食,這對參加高強度體力勞動的廣大干部與知識分子來說,僅僅只能裹腹,維持基本需要,因此,營養(yǎng)不良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全國第一所五七干?!邶埥「镂瘯游迤吒尚S袑W員在當時就反映:勞改農(nóng)場干活還有時有晌,伙食也安排得不錯,干校還不如勞改農(nóng)場。[1]P36文化部咸寧五七干校的學員回憶說:“我們開始時,天天吃窩頭,就水疙瘩咸菜。有時水疙瘩都長出紅霉,洗一洗再吃?!盵2]類似這樣的情況,在全國五七干校中并不少見,這就必然會影響到干部與知識分子的健康狀況。不僅如此,九一三事件之前,各個五七干校均嚴格要求學員,禁止到校外購買食物,甚至不讓學員的親屬寄來或帶來食物。上海文化五七干校有一次專門就詩人聞捷在外面買大餅油條吃這件事召開大會,批判他“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總也扔不掉?!盵3]在文化部咸寧五七干校,年近六旬的書畫鑒定專家徐邦達從攤販那里買了兩個梨,軍宣隊知道后,立即召開全連大會對他進行批判,罪名除了“不好好改造”、“追求享受”等外,還給他扣上“助長農(nóng)村的資本主義自發(fā)勢力”的大帽子。[4]60多歲的舞蹈藝術家吳曉邦下放到文化部咸寧五七干校后,他的女兒去看他,帶去餅干、桔子、罐頭之類的食物,居然被干校沒收,還污辱性地搞了一個展覽,批斗吳曉邦:“你這時還想資產(chǎn)階級那一套生活?”[5]這類事例不勝枚舉。
其二,居住條件較差,影響了干部與知識分子的身體健康。九一三事件之前,許多五七干校住房非常緊張,甚至窩棚、帳棚也成了學員的住所。學員們大多住集體宿舍,有的房間甚至要住上一二百人。因住的人多而使房間格外狹小擁擠,空氣質(zhì)量差,極易傳染疾病。而且房屋的建筑質(zhì)量大多較差,一些房子雨天往往“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晴天則異常潮濕。柳河五七干校在全國五七干校中,算是條件較好的,但這方面的問題仍很突出。該校黨委副書記、革委會副主任戰(zhàn)鳳翰坦言:“短訓班學員住的房子都是二層鋪,有的房子住100多人,每人占鋪位僅二尺多寬,不僅極易傳染疾病,而且學習討論起來互相干擾。長期班住房更緊張,三營一大間房上下鋪住160多人。全校還有240多人住帳篷,40多對夫妻在干校工作或來干校落戶,還帶著孩子分居在男女集體宿舍里?!盵1]P206
其三,高強度的體力勞動,超出了許多干部與知識分子的承受能力,導致生產(chǎn)事故頻發(fā),造成不少干部與知識分子受傷、殘疾、患病或病情加重,一些干部與知識分子甚至因此死亡。九一三事件之前,全國五七干校的生產(chǎn)勞動任務普遍都很繁重。同時,又由于五七干校聲稱自己是“高溫高速的大熔爐”,強調(diào)要把干部與知識分子放在“高溫點”鍛煉,即放到艱苦的、繁重的勞動中去鍛煉,認為這里是“公”字和“私”字交鋒的“二百米地段”,是兩種世界觀打“白刃戰(zhàn)”的地方,沖上去,“公”字就勝利了;退下來,“私”字就得逞了。[6]所以,九一三事件之前,學員的勞動強度很高,一些五七干校學員的勞動強度甚至遠遠超過了農(nóng)民的勞動強度,到了吃不消的程度。在文化部咸寧五七干校,文學評論家閻綱曾問作家嚴文井和詩人郭小川:“干?,F(xiàn)在圍湖造田,比起當年你們在南泥灣墾荒來怎么樣?”他倆不約而同地回答:“當然苦多了!”[7]該校同其他許多五七干校一樣,從2月份開始到4月底,幾乎要連續(xù)插秧60天?!半p搶”時節(jié),學員黎明前就開始出工,天黑后才收工,每天連續(xù)的勞動時間在18個小時左右。勞動前,學員的身體狀況很少被考慮進來,對缺乏體力勞動技能的干部與知識分子也沒有進行專門的培訓;勞動中,也沒有什么安全生產(chǎn)規(guī)程和措施;所以極易引發(fā)生產(chǎn)安全事故,危及學員的健康和生命。婦女往往與男人一樣干著高強度的勞動,即使月經(jīng)期間也照樣出工,下田下水,這就造成不少婦女患上閉經(jīng)、腰腿痛、子宮肌瘤等疾病。在柳河五七干校,全校30%的婦女月經(jīng)不調(diào),其中女青年占大多數(shù)。關節(jié)炎、腎炎、膀胱炎等成為該校的常見疾病。[1]P206生產(chǎn)事故的陰影經(jīng)?;\罩著該校:在木工車間勞動的學員,有的稍有不慎,手指被電刨子削掉;在山上制作車間勞動的學員,有的被電鋸的“回頭棒”擊倒,頭部撞在鐵軌上,終因傷勢過重而死亡。[1]P103類似柳河五七干校這樣的情況,在全國其他五七干校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著。從1969年春至1970年秋不到兩年的時間,共青團中央五七干校就有7人因超負荷勞動及營養(yǎng)不良而死亡。團中央常委、國際聯(lián)絡部部長錢大衛(wèi),在勞動中猝發(fā)心臟病死去。才情橫溢的作家吳小武(蕭也牧),像牛馬般被驅趕著去干他多病的體質(zhì)難以負荷的勞動,最后慘死在一些人的辱罵聲中。[8]許多干部與知識分子在繁重的勞動中落下了病根,以致影響到了將來的工作。原中央樂團交響樂隊首席演員韋賢彰沉痛地說:“由于經(jīng)常性的重活,在某一天的早上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周身麻木,躺在床上,不能翻身,肚子也不能抬!頸椎受傷以后,我治了很長時間病情才緩解。從此落下病根。我是第一批從干校回來的,從此就‘被迫’脫離舞臺。我想作為一個有出息的小提琴家的夢,就此成為泡影。”[5]
九一三事件之前,懲罰性勞動在五七干校是客觀存在的。許多五七干校都有老弱病殘人員,僅中央機關五七干校1971年1月就有5000多名老弱病殘人員,[9]這些人在干校都有自己的體力勞動崗位。五七干校安排這些老弱病殘人員參加體力勞動,實質(zhì)上就是對他們實施勞動懲罰。雙目失明的中國盲人聾啞人協(xié)會副主席黃乃、孟靜之,依然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安排在磨房推磨。翻譯家陳羽綸,缺了一條腿,作過胃大切除手術,“老弱病殘”四條占全了,依然下放到五七干校勞動。巴金年近七旬,走路常常失去平衡,在五七干校卻干著抬運糞水的重活。因罵林彪是“小丑”而被戴上“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的文藝評論家侯金鏡,盡管血壓很高,仍被強制干重活,結果猝然發(fā)病而亡。死后,追悼會也不開,“一張葦席卷起他的軀體,再用三根草繩分段捆著三道箍,像扔一根木頭一樣,往卡車上一扔”,就徑直運去火化。[10]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位叫劉敏如的學員,因為當時被定為“歷史反革命”,有病也不予照顧,三伏天造反派仍然命令他整天下地勞動,結果栽倒在地里死去[11]……毫無疑問,懲罰性勞動在摧殘干部與知識分子身心上具有極強的破壞力。
其四,一些五七干校設立在環(huán)境惡劣的地區(qū),特別是疾病多發(fā)地區(qū),也使不少干部與知識分子染上疾病。如內(nèi)務部五七干校,中國人民大學五七學校,清華大學、北京大學江西余江鯉魚洲試驗農(nóng)場(實際上就是五七干校),所在地區(qū)都是血吸蟲病高發(fā)地區(qū),許多下放干部與知識分子在勞動中不可避免地感染上了血吸蟲病,有的家庭全家人都染上了這種病。面對這樣的情況,1971年到1972年,北京大學不得不騰出九、十公寓和專家公寓,作為該校血吸蟲病患者治療的地方。[12]
其五,五七干校一般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較差,且地處偏僻,遠離城市醫(yī)療機構,這使得一些干部與知識分子患病后得不到及時有效的治療,小病變大病,大病變絕癥。例如,1970年柳河五七干校常住人口已達3800多人,而該校醫(yī)院卻沒有1張病床。[1]P206~207
九一三事件之前,在五七干校,干部與知識分子通信的權利和自由受侵犯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私人信件竟然可以被干校其他人員隨意拆看和檢查,現(xiàn)在的人很難想象,這種不道德的行徑當時在五七干校竟然被視作是再正當不過的了。一旦某個學員的信里被找到所謂的“政治問題”,一場針對他的批判會隨即就會降臨。所以,當時絕大多數(shù)學員及其親屬的親情難以在信里得到傾訴和真實表達。為了保護親友和自己,他們所寫的信不得不充斥著政治套話,而較少談及個人的經(jīng)歷、看法和情感,讀起來大多比較枯燥乏味。原國務院直屬機關五七干校學員金舒萍說了一段很有代表性的話:“我當年寫給孩子的信,全是抄的毛主席語錄。只有信后說幾句關切的話。孩子說:‘你的信我不看,千篇一律?!业男?,不敢寫真話。起初,我的信開頭:親愛的孩子、親愛的楊……結果,這就是資產(chǎn)階級,開小組會也批評我??梢姰敃r通信自由沒保障,家信想拆看就拆看。當時的苦,不是一個苦字可以表達得了的?!盵13]除了書信外,學員的日記和筆記也經(jīng)常在未經(jīng)本人同意的情況被橫蠻翻看,甚至公之于眾。
五七干校對下放干部與知識分子探視和照顧親人權利的限制達到了極其苛刻的程度。九一三事件之前,許多在五七干校里的干部與知識分子遠離家庭和親人,往往只有在春節(jié)期間才被允許回家探親,而平常根本無法享受家庭的溫暖,無法照顧親人,無法給家人紓困解憂?!芭9砩呱瘛眰儎t被完全剝奪了探親的權利。因此,對當時這些干部與知識分子來說,家庭的溫暖簡直成了難以享受到的奢侈品。一旦家庭發(fā)生大的變故,特別是親人病重病危之時,他們往往難以得到干校的批準,無法前去探視和照顧。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何西來,盡管那時在五七干校是副連長,遇到這類事,在得不到批準的情況下也只能以絕食這種極端的做法來爭取這方面的權利。他回憶說:“有一位三四十年代就到了延安的老同志,女兒患了精神病。軍宣隊不批準走”?!捌鋵嵨乙惨粯討K。我愛人在陜西第二印染廠,工作勞累,身體虛弱,心動過速,常常昏倒在車間。有一次她抱著病了的女兒上醫(yī)院,昏倒在大馬路上,讓行人救起,送回家。廠里發(fā)來了電報,要我立即回去。但軍宣隊說我是干部,要帶頭,不準我的假。我絕食兩天,才給了我4天假,路上來回3天,我在家只呆了1天,算是見了她一面?!盵14]P7
上述這些違背情理的做法嚴重侵犯了干部與知識分子的正當權利,傷害了他們及其親屬的感情,擾亂了他們的心緒,妨礙了他們對親情、友情的正常表達,使他們陷于惆悵、煩惱、憤怒和無奈之中,不得不處處謹慎,步步小心。
五七干校的一個重要理論前提,就是將廣大干部特別是知識分子置于“革命的對象”和被改造的地位,認為他們過去接受的都是資產(chǎn)階級教育,他們的思想意識是資產(chǎn)階級的,他們的知識是為資產(chǎn)階級服務的,是有害的。這種理論必然造成對知識和知識分子的歧視。在一定意義上來看,五七干校是這種“左”傾理論的產(chǎn)物。將干部與知識分子下放到五七干校,就意味著干部與知識分子要“重新學習”,要否定自己,放棄以往的思想、觀點和知識。因此,當確定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后,許多干部與知識分子認為自己不能繼續(xù)從事專業(yè)工作,原來學的知識沒有什么用了,自己的書也沒有什么價值了,于是決定將書賣掉。何西來回憶說:“下干校前,很多人覺得沒指望了,把書賣了。離開自己的書,是很痛苦的……那時賣書,小本八分一斤,大本一毛五分一斤,報紙三毛一斤,外文精裝書還不要,得撕了皮才行?!盵14]P5歷史學者朱大渭回顧那段經(jīng)歷時說:“從整個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來講,是背著‘知識無用’的枷鎖下到干校的。不僅成了無用之人,有知識反而是罪過。這是精神上的極大摧殘。從生活到業(yè)務,把你放到上不沾天,下不接地的那一層,幾十年的知識積累統(tǒng)統(tǒng)無用,這本身是對知識分子的極大打擊。這是整體的。”[15]
廣大干部與知識分子下到五七干校,關鍵是“學政治”,而專業(yè)知識的學習往往是被禁止的,是要被批判的。比如,在柳河五七干校,有人把技術操作規(guī)程夾在《毛主席語錄》里,馬上就招來了“假裝讀語錄,實際鉆技術”的批判。[16]再如,在文化部團泊洼五七干校,幾個年青人向音樂史專家楊蔭瀏請教音韻方面的問題,不久就遭到全校大會不點名的批判,此后該校學員不敢再看業(yè)務方面的書籍。[17]不僅如此,五七干校還歧視知識分子,丑化他們的人格,踐踏他們的尊嚴。有知識的教育沒有知識的,這是一個基本常識,可在五七干校,這個基本常識被顛覆過來,教育者和被教育者變換了位置,工農(nóng)兵尤其是貧下中農(nóng)被指定為干部與知識分子的老師,缺少知識的人成了有知識的人的老師。知識與知識分子非但沒有受到尊重,反而遭到了蔑視,這是知識分子與干部必須痛苦面對的困境。在文化部咸寧五七干校一次開學大會上,一位趾高氣揚的軍代表像訓俘虜似地對干部與知識分子說:“你們這些個‘臭老九’,還不老實接受改造,要是真的打起仗來,我先把你們都‘突突’嘍!”事隔多年,這“突突”的一句,依然像子彈一樣深深嵌在那些干部與知識分子的心里。[18]在五七干校里,許多知識分子對知識和知識分子價值的懷疑達到了前所未有、無以復加的程度。學者程代熙說:“我的確把讀書視為畏途,感到不勝其苦。”[19]作家黃宗英慨嘆:“作家這行成了多余的了。作家成了社會的累贅?!盵3]著名文學家巴金在上海市文化五七干校期間也一度后悔自己當初不該寫小說。[20]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不少身在五七干校的干部與知識分子感到自己已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前途渺茫,沒有出路。詩人、戲劇家、文學評論家張光年在1970年9月10日寫道:“走‘五·七’道路到干校,一方面,思想比較開朗,但有時仍感到前途渺茫,問題解決不了,常流露消極情緒,不安心,沒有長期打算?!盵21]歷史學者劉重日說:“剛下去那段時間,心情差到最低點,主要是苦悶,覺得前途渺茫?!盵22]學者童道明在談到五七干校時說:“連年輕的知識分子也無法想到自己的前途,只好更多考慮自己的子女。小的時候,寫作文總是寫自己的夢。沒有前途,就沒有夢。魯迅先生說舊中國是個‘無聲的中國’,我說‘文革’時代的中國是個‘無夢的中國’,對前途喪失信心,喪失到你不去想的地步?!盵23]作家黃宗英悲嘆:“在干校里,我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我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也無法去計劃明天,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還有未來。在干校,一睜開眼,就感到一種無法言傳的悲哀和無奈:我干嘛又醒了?我為什么不這么永遠地睡下去,永遠不醒,永遠不再看到、感到自己身處在這樣的一個世界,這樣一種境界!”[3]由上可見,“文革”及五七干校對知識分子自信心、自尊心的打擊和摧殘是非常嚴重的。
據(jù)有關資料,“文革”時期,共有30多萬學有所長的科技人員被下放到五七干校。[24]如此眾多的科技人員在五七干校里只能“學政治”和從事簡單的體力勞動,接受工農(nóng)兵“再教育”,而不能從事科研工作。這些本可以在科研上碩果累累的科技人員,在五七干校中喪失了從事科研開發(fā)應有的環(huán)境和條件,耗費了青春,冷卻了科研熱情,荒廢了業(yè)務,很難出科技成果?!拔母铩睍r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科技成果最少的時期,這與舉辦五七干校有著一定的、較大的關系。值得一提的是,在我國大批科技人員進五七干校的這些年里,正是世界第三次科技革命突飛猛進之時,發(fā)達國家科技人員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作用得到了史無前例的發(fā)揮,世界科技發(fā)展一日千里,一路凱歌,新技術、新設備層出不窮,科技成果轉化為現(xiàn)實生產(chǎn)力的速度明顯加快。相比之下,發(fā)達國家的科技人員紛紛在建設高科技園區(qū),在走科技強國之路,而我國的科技人員則紛紛在建設五七干校,走“五·七”道路,其結果必然是拉大了我國與世界先進科技水平的差距,使我國成為飛速發(fā)展的世界科技潮流的嚴重落伍者。
深受干擾的不僅有自然科學工作者,而且也有眾多的社會科學工作者。如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中國社會科學院前身)除了考古所和近代史所外,其他所研究人員均被派往河南舉辦五七干校,科研活動被迫停止。經(jīng)濟所的專家不研究經(jīng)濟,歷史所的專家不研究歷史,文學所的專家不研究文學……在五七干校里,俞平伯搓麻繩;錢鐘書燒鍋爐,因老燒不開開水,被人叫做“錢不開”;何其芳則成天圍著豬轉,“豬憂亦憂,豬喜亦喜”成了他此時的座右銘……[14]總之,在五七干校,大學問家們已無法發(fā)揮他們的優(yōu)勢和專長,而更多地暴露出他們的劣勢。因此,對干部與知識分子來說,五七干校不是讓他們揚長避短,而是讓他們揚短避長。
在剝削階級已經(jīng)消滅,階級矛盾已經(jīng)不是我國社會主要矛盾的情況下,五七干校卻走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前沿,狠抓“階級斗爭”、“路線斗爭”,將學員的行為舉止都納入“階級斗爭”這根弦上,動輒上綱上線地進行大批判,大肆開展政治運動,其結果必然是人為地制造出許多矛盾和冤假錯案,使許多干部與知識分子慘遭批斗和迫害,使人際關系異常緊張。
九一三事件之前,在五七干校,大批判用得很廣泛、很頻繁?!芭9砩呱瘛弊匀皇谴笈械闹攸c。巴金在上海市文化五七干校就經(jīng)常被批斗,一批就是幾天。到了晚上深受折磨的他經(jīng)常做噩夢,發(fā)夢囈,大喊大叫。造反派卻認為這是巴金心中有鬼的表現(xiàn),逼著他交待出來。[25]
在生活與學習方面,學員稍有不慎,稍有差錯,也會遭到上綱上線的大批判。詩人雷達回北京結婚,超了一天假,返回五七干校即遭批判。先是由小組為他開了三次“學習幫助會”,接著全連召開批判大會,有人在發(fā)言中說:“這已經(jīng)從人民內(nèi)部矛盾滑到了敵我矛盾的邊緣?!盵26]
即使在勞動中也要大搞大批判,這不能不使干部與知識分子身心交瘁。文學評論家潔泯(許覺民)記錄了這樣一件事:“已到插秧季節(jié)。孩童也不免。我的孩子才6歲,個子又矮,也編入隊伍”,“種田不忘革命。有一次在勞作休息時,連里令我站在田埂上,眾人念了‘語錄’,對我作了次大批判,時間雖只十五分鐘,據(jù)說效果很好。我本是一絲牽著的魂,批斗只是家常便飯,并不感到羞辱,只是批斗后下來,看見兒子對我睜大眼睛,一言未發(fā),嘴也掙大了,只是驚呆而已。我此時才感到了羞辱,在兒子面前顯示了我這個鬼的價值,我無顏以對,什么也不說,繼續(xù)同他一起勞作,而他的小心靈受到的創(chuàng)痛不會比我少。”[27]
學員勞動達不到要求或者出差錯,也極有可能招來大批判,被斗得狼狽不堪。文化部團泊洼五七干校一位下放干部看水渠時,不慎跑水,軍宣隊立即召開地頭批判會,上綱上線地說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階級敵人企圖用各種方式破壞生產(chǎn)。[17]該校另一位干部被分配做飼養(yǎng)員,一只小驢在草地上打滾,扎瞎了眼睛,他如實地作了解釋,全校竟然就此事掀起了批“小驢打滾論”的熱潮,提出“不能熟視無睹,階級斗爭還在繼續(xù)”。[26]原國家排球隊領隊張一沛被下放到國家體委五七勞動學校,因為除草時不小心把西紅柿根除掉了,當場就遭到批斗。下雨時,還被強令在地里勞動。[28]
尤為嚴重的是,五七干校在開展“清理階級隊伍”、“整黨建黨”、“清查五一六分子”、“一打三反”運動中使用了許多殘酷手段,制造了許多冤假錯案,使許多干部與知識分子遭到了迫害,受到了不公正待遇,身心俱損。僅從下列幾組數(shù)據(jù)和事例就可窺見打擊面之寬之大之嚴酷。在這幾次運動中,湖南省五七干??傂9灿?82人被定為專案對象,其中:“叛徒”83人,“特務”65人,“現(xiàn)行反革命”103人,“歷史反革命”139人;“思想反動分子”36人;“地主”87人;“階級異己分子”24人,壞分子32人,反動資本家4人,貪污分子21人,漢奸2人,右派60人,“五一六”分子48人,其他78人。[29]上海市長寧區(qū)有428名干部(占區(qū)機關干部總數(shù)的90%)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在“清理階級隊伍”時有108人被隔離審查,平均每4人就有1人被隔離審查。[30]上海市虹口區(qū)則有158人在五七干校接受了“審查批判”。[31]上海市靜安區(qū)五七干校在“清理階級隊伍”中,先后揪斗100多人,占區(qū)機關“大班子”干部數(shù)的20%左右,共清出所謂的“八類九種人”57人,此外還清出所謂“混入黨內(nèi)的階級敵人”39人。此后在“整黨建黨”、“一打三反”和清查“五一六”等政治運動中,又打擊、迫害了71名干部、群眾,其中:定為敵我矛盾性質(zhì)、戴帽、管制、判刑的21人,作嚴重錯誤結論的22人,作一般錯誤結論的16人,批判、幫助的10人。有2人自殺(未遂),1人被迫害致死。此外還有71人受到株連。[32]遼寧省革委會五七干校在“清理階級隊伍”中,將3000多名干部定為“階級敵人”;其中廳局級干部268人,占這一級干部總數(shù)的60%。原中共中央東北局僅有干部35人,被觸動的就達21人。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張志新就是在該校橫遭迫害,被以所謂“現(xiàn)行反革命”的罪名押送到監(jiān)獄的。該校制造假證據(jù),栽贓陷害,逼供誘供,將“叛徒”、“特務”、“反革命”等罪名隨心所欲地加在干部頭上,甚至以莫須有的罪名把干部活活打死。許多干部的家屬受到了株連,被定為“反革命家屬”,強行下放到農(nóng)村監(jiān)督勞動,不少家庭因此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該校一位干部這樣總結道:“寫不完的檢討,流不完的淚,爬不完的路線坡,認不完的罪”。[33]那些被迫害的干部與知識分子往往在五七干校住的是最差的房子,吃的是最差的伙食,干的是最苦、最累、最臟的活,失去了人身自由。
五七干校開展的大批判和政治運動,致使一些干部與知識分子在受迫害中死亡,當中不乏杰出人才。在遼寧省革委會五七干校,無辜被逼死的干部就有數(shù)十人之多。[33]國家科委副主任、全國科協(xié)黨組書記、著名新聞工作者范長江于1970年10月23日在中國科協(xié)五七干校跳井自殺而亡。執(zhí)導過《小二黑結婚》、《天仙配》等影片的著名電影藝術家顧而己于1970年6月18日在上海電影五七干校上吊自殺而亡。作家、詩人聞捷于1971年1月13日開煤氣自殺而亡。聞捷生前在上海市文化五七干校與一名叫戴厚英的女干部戀愛,二人已發(fā)展到準備結婚的程度,該校卻抓住這件事,批判聞捷是“向革命隊伍猖狂進攻”。聞捷死后,該校仍召開批判大會,批他“死有余辜”。[3]
由于政治運動和大批判一個接著一個,五七干校的氛圍是很不和諧的,人際關系被嚴重地惡化與扭曲,許多干部與知識分子飽嘗了世態(tài)的炎涼和人情的冷漠。文學家陳白塵回顧他在五七干校的生活時說:“三年半干校生活中,是誰和我相處最久而又感情最深?如果朋友們不見怪,我要回答:是鴨子。……在獸性大發(fā)作的年代里,有些‘人’,是遠不及我的鴨群和平溫良,而且頗富于‘人’情的——它們從來沒罵過我?!盵34]五七干校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還使得許多干部與知識分子變得面無表情,沉默寡言,不愿與人打交道。作家、演員黃宗英說:“在干校,我學會了一種本領:無表情。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兩不沾邊,路上老遠看到熟人,擔心他不敢理我,我馬上瞳孔散開,目光呆滯,徑直而過。遇事,既不能哭,更不能笑。一個笑容就會構成罪狀。這種表情,作為一個演員也是很難練的。練成后也是會留有后遺癥的。”[3]
綜上所述,五七干校對進校干部與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嚴重的負面影響:損害了許多干部與知識分子的身體健康,侵犯了他們的權利,傷害了他們的感情,使他們對知識的價值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懷疑,對前途缺乏信心,造成其人格被扭曲,其才智被湮沒,其專長被壓制,其業(yè)務被荒廢,其成果稀少,釀成了許多悲劇,使他們當中不少人慘遭批判,甚至一些人被迫害致死。五七干校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是巨大的和長時間的,對干部、知識分子與國家現(xiàn)代化都造成了很大的難以彌補的損失,許多干部與知識分子即使離開五七干校多年后仍無法抹去心中的陰影,無法愈合精神的創(chuàng)傷。也要看到,客觀上五七干校又使干部與知識分子在勞動中增加了一些生產(chǎn)知識和技能,增強了勞動觀念,鍛煉了身體,磨煉了意志品格,并為他們認識國情民情、密切與群眾的聯(lián)系提供了一些機會和條件??偲饋碚f,負面影響是其主要方面,而正面影響則是其次要方面;與負面影響相比較,五七干校的正面影響顯得很微弱;對干部與知識分子來說,進五七干校是嚴重的得不償失。在當今實施和推進人才強國與科教興國戰(zhàn)略的過程中,吸取五七干校的教訓是很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