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韓刑事審判對隱私權保護限度的比較

文◎胡雨晴

審判公開是世界各國刑事訴訟的通行做法，也是我國刑事訴訟的一項重要原則和基本制度，包括公開審理和公開宣判兩個方面?！吨腥A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96條規(guī)定：“宣告判決，一律公開進行”；但是對于公開審理方面，我國《刑事訴訟法》作了例外的規(guī)定。根據(jù)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83條第1款規(guī)定，下列案件不公開審理：（1）有關國家秘密的案件，不公開審理；（2）有關個人隱私的案件，不公開審理；（3）涉及商業(yè)秘密的案件，當事人申請不公開審理的，可以不公開審理。另外，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74條還規(guī)定：“審判時候被告人不滿18周歲的案件，不公開審理。”

從上述法律規(guī)定可知，我國不公開審理制度對隱私權形成了非常嚴格的保護，這與韓國法律的相關規(guī)定有所不同。韓國法院對于一些涉及隱私的刑事案件會進行公開審理，并且，一些社會組織還會組織國民去旁聽，以進行普法宣傳和女性自我保護教育。中韓兩國不公開審理制度對隱私權保護限度的差別，引發(fā)了筆者對我國相關制度的反思。

一、韓國公開審理的強奸保姆案基本情況

根據(jù)韓國非政府組織“共同參與”的官網報道，該組織的內設部門“司法監(jiān)視中心”在2008年10月16日組織國民旁聽了韓國仁川地方法院公開開庭審理的一起強奸案——一名60多歲的男性用菜刀威脅來自己家從事保姆工作的30多歲的女性，進而對其實施奸淫。韓國仁川地方檢察廳以強奸罪將該男性起訴至韓國仁川地方法院，法院依照韓國法律的有關規(guī)定對該案進行了公開開庭審理。14名旁聽人員在“司法監(jiān)視中心”的組織下到場旁聽，旁聽人員中既有韓國非政府組織“共同參與”的會員，也有法學生和社會人員。庭上，被害人作為證人出庭接受詢問，陳述自己被強奸的經過。被告人鄰居及同一小區(qū)的其他住戶、韓國性侵被害人庇護機構工作人員作為控方證人出庭作證。因為案發(fā)時沒有第三人在場，被告人對自己所犯事實拒不承認，稱是雙方自愿發(fā)生性關系。辯護人是為被告人提供法律援助的國選辯護人，也為被告人進行無罪辯護。但是在檢察官、被害人的有力控訴及控方證人提供的間接證據(jù)共同證實下，合議庭多數(shù)人認為該男性實施了強奸。經陪審團合議，法院最終認定該男性強奸罪名成立，并判處其有期徒刑6 年。［1］

韓國對涉及隱私的刑事案件進行公開審理的做法與我國立法上的相關規(guī)定差異較大。接下來，筆者將從中韓兩國《刑事訴訟法》相關規(guī)定出發(fā)，對兩國涉及隱私刑事案件不公開審理制度進行比較。

二、中韓涉及隱私刑事案件不公開審理制度的異同

何為隱私權？我國民法學家彭萬林先生認為，隱私權是指公民不愿公開或讓他人知悉個人秘密的權利。［2］隱私權的價值在于個人自由和尊嚴的本質，體現(xiàn)于個人自主，不受他人的操縱及支配。［3］換言之，隱私權作為一種自然權利，具有人權屬性，它的倫理基礎建立在人的人格尊嚴之上。［4］《世界人權宣言》第 12 條規(guī)定：“任何人的私生活、家庭、住宅和通信不得任意干涉,他的榮譽和名譽不得加以攻擊。”因此，基于保護人權的考慮，很多國家在刑事訴訟中確立了涉及隱私案件不公開審理的制度。不公開審理的訴求在于保護秘密、隱私等實體性權益［5］，以及防止對社會產生不良的影響和后果。［6］

2012年我國《刑事訴訟法》修改時，“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才被作為刑事訴訟的一項基本任務明確寫入該法，但是我國刑事訴訟對人權的保護一直都在進行。隱私權作為一種人權，自然應當在我國的刑事訴訟中得到保護，不公開審理制度是刑事訴訟對隱私權保護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所以我國在立法上明確規(guī)定了涉及隱私的案件不公開審理。韓國《刑事訴訟法》也確立了該項制度，但是在具體規(guī)定上兩國存在諸多異同。

（一）相同點

1.涉及隱私都是不公開審理的理由

無論是在我國，還是在韓國，涉及隱私都是刑事案件不公開審理的理由。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83條第1款規(guī)定：“人民法院審判第一審案件應當公開進行。但是有關國家秘密或者個人隱私的案件，不公開審理；涉及商業(yè)秘密的案件，當事人申請不公開審理的，可以不公開審理?！?/p>

韓國 《刑事訴訟法》第294條之三第1款規(guī)定：“法院將被害人作為證人詢問的，認為有必要保護被害人的隱私和安全時，應當依被害人、法定代理人或檢察官的申請，決定不公開審理?！保?］

2.都規(guī)定了救濟程序

對于法庭審理時違反公開審判規(guī)定的，兩國都規(guī)定了救濟程序。根據(jù)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27條規(guī)定，第二審人民法院發(fā)現(xiàn)第一審人民法院的審理違反本法有關公開審判的規(guī)定的，應當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原審人民法院重新審判。韓國《刑事訴訟法》第361條之五第9款也規(guī)定，違反審理公開的規(guī)定可以作為抗訴的理由。［8］

（二）不同點

1.是否為絕對不公開審理不同

根據(jù)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83條第1款規(guī)定，有關個人隱私的案件不公開審理。在此沒有像涉及商業(yè)秘密的案件一樣規(guī)定“可以”不公開審理。可見，我國有關個人隱私的刑事案件是絕對不公開審理。韓國《刑事訴訟法》第294條之三第1款則規(guī)定，法院在被害人作為證人詢問的情況下，認為有必要保護被害人隱私和安全的，應當依申請作出不公開審理的決定。［9］所以，在韓國，即便確認為案件涉及隱私，最終由法院根據(jù)是否有必要保護被害人隱私和安全決定是否公開審理。

2.決定主體和依據(jù)不同

我國有關個人隱私的刑事案件不公開審理是由《刑事訴訟法》直接明確的，法院無權決定；但是在“個人隱私”的判斷上，由法院依職權作出?！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加強人民法院審判公開工作的若干意見》（法發(fā)〔2007〕20號）第11條規(guī)定：“當事人提出案件涉及個人隱私或者商業(yè)秘密的，人民法院應當綜合當事人意見、社會一般理性認識等因素，必要時征詢專家意見，在合理判斷基礎上作出決定?！睂Υ?，當事人只有提出意見的權利。

韓國《刑事訴訟法》將涉及隱私的案件是否進行公開審理的決定權賦予法院。在犯罪被害人作為證人詢問的情況下，由法院判斷是否有必要保護被害人隱私和安全，有必要的應當作出不公開審理的決定。同時，決定不公開審理還必須依被害人、法定代理人或檢察官申請。［10］因此，韓國對于涉及隱私的刑事案件是“以公開為原則，依申請不公開”。

3.是否可以有旁聽人員的規(guī)定不同

不公開審理，就是法庭在開庭審理涉及隱私的刑事案件時，不向社會普通民眾公開。是否允許符合一定條件的特定人員旁聽這一問題，中韓兩國的規(guī)定不同。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法釋〔2012〕21號）第 186條第 3款規(guī)定：“不公開審理的案件，任何人不得旁聽，但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除外?！币簿褪钦f，不公開審理的案件在我國原則上規(guī)定任何人不得旁聽，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除外。但是就涉及隱私的案件而言，目前法律沒有允許一定人員旁聽的相關規(guī)定。韓國《刑事訴訟法》則允許一定人員旁聽，該法第294條之三第2款規(guī)定：“法院作出第1款的決定（不公開審理的決定）后，可以許可適當?shù)娜说酵ァ?。?1］

4.告知程序不同

在我國，涉及隱私的刑事案件因為是絕對不公開審理，所以只要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183條第2款之規(guī)定，“當庭宣布不公開審理的理由”即可。而在韓國，涉及被害人隱私的不公開審理是依申請的，所以韓國《刑事訴訟法》第294條之三第2款規(guī)定，“第1款的決定（不公開審理的決定）應附加不公開理由后，告知申請人?！保?2］

三、我國涉及隱私刑事案件不公開審理制度值得商榷之處

通過以上的比較和分析，筆者認為，我國刑事訴訟中對于涉及隱私案件不公開審理的規(guī)定有以下兩點值得商榷：

一是絕對不公開審理的規(guī)定太過絕對。隱私權作為一種人權，國家通過立法對其予以確認和保護，是法治進步的表現(xiàn)。但是隱私權同時也是一項民事權利，屬于私權范疇，當事人有權根據(jù)自己的意愿行使。雖然在刑事訴訟這樣一種國家司法活動中，隱私權的處置應當受到公權力的限制，但是國家在保護隱私權的過程中，也應適當體現(xiàn)對公民個人意志的尊重。另外，1966年聯(lián)合國大會通過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17條也規(guī)定：“刑事審判應該公開進行,但為了保護個人隱私，可以不公開審判?！笨梢?，《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也為涉及隱私的刑事案件進行公開審理留有一定的空間。我國《刑事訴訟法》關于涉及隱私刑事案件絕對不公開審理的規(guī)定與《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存在一定偏差。

二是涉及隱私案件不允許任何人旁聽的規(guī)定太過嚴格。以涉及隱私不公開審理案件中比較典型的強奸案為例，筆者認為對此類案件進行不公開審理是合理的，因為一方面可以保護被害人的隱私，另一方面也可以使被害人的心理免受公眾輿論的二次傷害。但是對此類案件嚴格限定不允許任何人旁聽，在被害人已經成年的情況下，被害人的父母或者其它被害人信任、依賴的人既不能作為法定代理人出庭，也無法以旁聽人員的身份到庭，可能導致被害人心理過于緊張，無法在法庭上作出正確的表達。因此，筆者認為不允許任何人旁聽的規(guī)定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合理的。此外，我國民法學界普遍認為隱私權的內容主要包括個人生活安寧權、個人生活情報保密權、個人通訊秘密權及個人隱私利用權。［13］上述部分隱私權內容涉及到的隱私只是不能或不愿為社會公眾所知曉，對于當事人的家庭成員等親近的人而言，并非為不能為其知曉的秘密，不存在對其保密的必要。從這個角度來說，涉及隱私的刑事案件審理過程中允許適當人員旁聽也是合理的，與保護隱私的價值訴求不存在沖突。

四、完善我國涉及隱私刑事案件不公開審理制度的思考

學習借鑒外國經驗應持有正確的態(tài)度，結合中國的具體國情和刑事訴訟發(fā)展現(xiàn)狀，進行科學地引進、改造，應避免 “全盤吸收”和“盲目排外”兩種傾向，以防出現(xiàn)“水土不服”“拔苗助長”“封閉固守”等情況。筆者認為，現(xiàn)行韓國《刑事訴訟法》對于涉及隱私案件不公開審理的規(guī)定，值得我們結合實際情況和國際公約的要求，在相關規(guī)定的修改完善中借鑒、參考。

1998年10月5日，中國政府代表在聯(lián)合國總部簽署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盡管目前在國內實施該條約還存在一些問題，中國尚未批準該公約，成為締約國，但是簽署公約的行為表明中國在參加這一重要的國際人權條約上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14］同時，中國也在為實施該公約積極準備條件。我國《刑事訴訟法》修改完善的方向應與《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趨向一致。

就第一個問題而言，筆者認為可以將涉及隱私的刑事案件由絕對不公開審理修改為相對不公開審理。如前文所述，隱私權屬于私權利，即便當事人處置隱私權在刑事訴訟中要受到公權力的限制，公權力也應適當體現(xiàn)對個人意志的尊重。但是，我們也不能照搬韓國的規(guī)定，韓國《刑事訴訟法》將決定是否公開審理的啟動權僅賦予被害人和檢察官，法院完全“被動”“消極”地依申請決定，這不符合我國的司法傳統(tǒng)和法院定位，同時，在我國公民權利意識相對落后的國情之下，這也不利于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因此，我國在程序設置上，可規(guī)定不公開審理既可以由法院依職權決定，又可以依檢察院的建議決定或者當事人的申請。

就第二個問題而言，對于涉及隱私不公開審理的刑事案件，我國目前立法上沒有允許適當人員旁聽的相關規(guī)定，前文已經論證了允許適當人員旁聽庭審的合理性，筆者認為可以參考韓國《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由法院決定個別合適旁聽者在庭。在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審理中，我國立法上作了允許旁聽的例外規(guī)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74條規(guī)定：“審判的時候被告人不滿十八周歲的案件，不公開審理。但是，經未成年被告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同意，未成年被告人所在學校和未成年人保護組織可以派代表到場?！痹撘?guī)定既明確了允許旁聽的前提——經未成年被告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同意，又限定了旁聽人員的范圍——未成年被告人所在學校和未成年人保護組織所派代表，比較合情合理。筆者認為可以參照該規(guī)定的形式，結合隱私權的性質、不公開審理的價值訴求及利于庭審的原則，規(guī)定允許旁聽的人員原則上應為家庭成員等適合知曉該隱私的人，并規(guī)定法院在決定允許一定人員旁聽前應征得隱私權保護對象的同意或者至少聽取其意見。

注釋：

［1］［韓］樸近勇：《10月13、16日國民參加裁判（即陪審員審理）旁聽陪同人員手記》，http://www.peoplepower21.org/Judiciary/519525，訪問日期：2018-03-29。

［2］翁國民、汪成紅：《“論隱私權與知情權的沖突”》，載《浙江大學學報》2002年第2期。

［3］王澤鑒：《“人格權的具體化及保護范圍·隱私權篇（上）”》，載《比較法研究》2008 年第 6 期。

［4］狄亞娜：《“論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不公開審理與隱私權保護”》，載《法學雜志》2016年第9期。

［5］同［3］，第 135 頁。

［6］陳光中主編：《刑事訴訟法》，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107-108頁。

［7］《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編輯委員會編譯：《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亞洲卷）》，中國檢察出版社2016年版，第259頁。

［8］同［6］，第 263 頁。

［9］同［6］，第 259 頁。

［10］同［6］，第 259 頁。

［11］同［6］，第 259 頁。

［12］同［6］，第 259 頁。

［13］同［1］，第 35 頁。

［14］劉楠來：《國際法苑耕耘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