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曉杰, 吳瑞東, 趙 娟, 徐偉棟
(1.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2.山東警察學院 公共基礎教育部,山東 濟南 250101)*
表一般的“肚空乏食(hungry)”義的詞屬于現(xiàn)代漢語的常用詞,普通話說“餓”,依據(jù)曹志耘《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97 餓”條可知,方言中有“餓”“饑”“饑困”“肚饑”“腹饑”“枵”①“”②“困”“肚困”等說法,其中官話的絕大多數(shù)地方、贛語的大部、粵語的部分地區(qū)說“餓”;吳語、贛語少部、廣西平話、中原官話的部分地區(qū)(河南西北部、山西南部、陜西中部)說“饑”或“肚饑”;山東東部膠遼官話區(qū)說“饑困”;閩方言有的地方說“腹饑”,有的說“枵”;客家話也說“枵”;湘語的大部分地區(qū)說“”;上海、杭州兩地分別說“肚”和“”;“困”“肚困”的說法集中在海南島。[1]從整個分布區(qū)域來看,方言中呈現(xiàn)出“餓”與“饑(包括肚饑、腹饑)”兩股主要勢力對峙的局面,相比而言,其他“饑餓”義詞的分布區(qū)域要小很多。
漢語史上主要用詞是“饑”與“餓”,二者之間存在著競爭、替換關系,目前尚無人對這一歷史替換過程進行詳盡考察。關于“饑”“餓”兩詞,王鳳陽曾對它們的詞義、程度差別進行過辨析;[2]魏達純曾對“饑”“餓”之間的語體、程度差別以及程度之別開始模糊的時代進行了詳細的考辨。[3]這些研究為下一步專門討論“饑”“餓”之間的歷史更替奠定了良好的基礎。需要說明的是,歷史上還有“餒”,《說文》:“餒,饑也。”《孟子·盡心上》:“不暖不飽謂之凍餒?!笨梢姽糯鷿h語中“餒”大致相當于今天的一般的肚餓,文獻中“餒”的出現(xiàn)頻率較低,無法與“饑”“餓”相比。為集中討論,本文著重以“饑”“餓”為中心,對兩個主導詞之間的競爭、替換過程進行詳細考察和重點研究。
以下結合漢語歷史語料,分先秦、兩漢至隋唐、宋元明清三個階段,具體論述“饑”與“餓”在漢語史上的競爭、替換過程。
古漢語里“饑”與“餓”都可以表示“肚空乏食”,但有程度上的明顯差別,這是學界的共識。一般認為“古代的‘饑’(飢)相當于現(xiàn)代的‘餓’,指的是肚子發(fā)空、想吃東西的生理現(xiàn)象;古代的‘餓’不指人們到了時候需要吃飯的感覺,而指食物乏絕、無飯可吃、陷于困境的狀況”。簡而言之,“‘餓’是致人死命的‘饑’”。[2]我們認為先秦時期二者之間的程度差別還是比較明顯的,如:
1.故敵佚能勞之,飽能饑之,安能動之。出其所必趨,趨其所不意。(《孫子兵法·虛實》)
2.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饑,見長而不敢先食者,將有所讓也。(《荀子·性惡篇》)
3.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孟子·公孫丑上》)
4.初,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 ,見靈輒餓,問其病。(《左傳·宣公二年》)
5.昔趙宣孟將上之絳,見骫桑之下有餓人臥不能起者,宣孟止車,為之下食,蠲而餔之,再咽而后能視。宣孟問之曰:“女何為而餓若是?”對曰:“臣宦于絳,歸而糧絕,羞行乞而憎自取,故至于此?!?《呂氏春秋·報更》)
6.語曰:“家有常業(yè),雖饑不餓。國有常法,雖危不亡。”(《韓非子·飾邪》)
7.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孟子·梁惠王上》)
這里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饑”與“餓”之間程度上的區(qū)別,由例1“佚—勞”“饑—飽”“安—動”的相對關系,可以很直觀地看出“饑”是“飽”的反義詞,“饑”為一般的肚餓;例2的“饑—飽”“寒—暖”,道理亦同;例3說明“饑”與“渴”一樣是一種生理上的要求,即“‘饑’頂多是到吃飯時沒吃上飯而已,不危及生命和人的正?;顒印盵2]。相比而言,“餓”就不一樣了,例4“餓”“病”前后呼應,都表程度深?!梆I”的狀況常常與死亡相聯(lián)系,如例5中的“餓人”已經(jīng)達到“臥不能起”“咽后能視”的程度,足見“餓”有致死的危險;例6更清楚地說明“饑”與“餓”的區(qū)別,“家有常業(yè),雖饑不餓”,即家里有穩(wěn)定的工作,雖然肚子吃不飽但是不至于餓死;例7更是以“饑色”和“餓殍”區(qū)別了二者不同的程度。
我們調(diào)查了13部先秦文獻,發(fā)現(xiàn) “饑”與“餓”分別承擔了“肚空乏食”“嚴重的甚至危及生命的乏食”義,二者表義涇渭分明,大致出現(xiàn)頻率為:
表1 先秦時期“饑”“餓”使用情況
注:從左到右文獻依次為《楚辭》《管子》《國語》《韓非子》《呂氏春秋》《墨子》《商君書》《孟子》《孫子兵法》《荀子》《晏子春秋》《逸周書》《莊子》。
魏達純曾提出“‘饑’‘餓’之別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jīng)開始消失,漢以后幾乎等同”,即“戰(zhàn)國開始消失”說。[3]列舉的證據(jù)之一便是《孟子》中的1例“饑而死”(即下面的例8)。先來看兩個例子:
8.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孟子·梁惠王上》)
9.曰:“以禮食則饑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孟子·告子下》)
上古漢語中“饑”“餓”“死”三者的關系是:饑→餓→死,程度不斷加深。那么,“饑而死”這一格式是否就是“饑死”,即“饑而死”的出現(xiàn)是否就表明“饑”程度加深,等同于“餓”,“饑”“餓”之別在戰(zhàn)國時期已消失呢?我們認為,如果將“饑而死”中的“而”理解為“表承接,然后、就”,那么從“饑”到“死”之間便有了時間段,有了過程,進一步說,這個過程中當然可以包含“餓(饑甚)”這個中間階段,因此“饑而死”完全可以理解為“肚子乏食,乏食太久(即餓得厲害),然后餓死”,而非直接表達“餓死”?!岸钡倪@種用法先秦文獻中常見,比如《論語·學而》:“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呂氏春秋·用民》:“夫種麥而得麥,種稷而得稷,人不怪也?!眱删渲械娜齻€“而”都是表承接關系,即“學習過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而非立即)經(jīng)常復習”“種麥之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不是馬上)便得到麥子”“種稷之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而非立即)便得到稷”。因此“饑而死”中的“饑”依然可以理解為一般的肚空乏食,不能因為其后出現(xiàn)了“死”,便想當然地將“饑”理解為危及生命的“餓”。
另外,魏文在提出“戰(zhàn)國開始消失”說時,還舉了下面兩個例子:
10.楚莊王好細腰,故朝有餓人。(《荀子·君道》)
11.楚莊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韓非子·二柄》)
魏文指出:這些人為了討好國君而自動“減肥”,使腰變細,顯然不是幾天不吃東西,使自己受到死亡的威脅,而只是故意不吃飽,按說應該用“饑”才對,可是卻說成了“餓”。由此反證戰(zhàn)國時期“饑”“餓”混同。
與魏文觀點有所不同,我們認為:楚王喜歡細腰,因此國人寧受“饑甚而危機生命”之險,以投其所好,如此更能說明文章主旨,并不見得國人是受“饑”而瘦,也極有可能是“饑甚”而死,此其一;另外筆者在《晏子春秋》還找到了另外一個版本:
12.楚靈王好細腰,其朝多餓死人。
此例更加清晰地表明,為求細腰的確有人餓死,例10、11中的“餓”絕非一般程度的餓肚皮,而極有可能是危及生命的乏食。先秦文獻中“餓人”較普遍,如例5中的“餓人靈輒”,又如:
13.不能具美食而勸餓人飯,不為能活餓者也;不能辟草生粟而勸貸施賞賜,不能為富民者也。(《韓非子·八說》)
例13中的一個“活”字足以說明“餓”程度之深。除了以上兩項證據(jù),魏文又提出在先秦語料中,還存在“饑餓”連用的情況,如:
14.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饑餓不能出門戶。(《孟子·告子下》)
15.菽粟不足,末生不禁,民必有饑餓之色。(《管子·重令》)
16.今死士之孤饑餓乞于道,而優(yōu)笑酒徒之屬乘車衣絲。(《韓非子·詭使》)
魏文以此進一步論證:“饑”“餓”之別在戰(zhàn)國已經(jīng)開始消失。我們認為,這一說法仍有不妥,不能因為“饑餓”連用便得出“饑”“餓”同義的結論;假設將“饑餓”理解為偏義復詞,且語義偏向程度深的“餓(饑甚)”,那么“饑”仍然可以作一般的“肚空乏食”義理解,在“饑餓”這一復詞組合中只起補足音節(jié)的作用,如例14“饑餓”到“不能出門戶”的程度;例15“菽粟不足”即年景不好,導致的結果絕非老百姓肚子發(fā)空這么簡單,而極有可能是“民必有餓(饑甚)色”的結果;例16“乞于道”也說明“饑餓”之程度較深。上述3例“饑餓”均可偏重在“餓”?!梆囸I”連用只是“饑”“餓”之別消失的必要條件,而非充要條件。
總之,我們認為,魏文“戰(zhàn)國開始消失”說證據(jù)不足,先秦時期“饑”與“餓”仍有比較嚴格的區(qū)別,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和上述對“饑而死”“饑餓”等的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出這一點。
我們認為“饑”“餓”開始混同應是漢之后的事情,這一時期表示一般的“肚空乏食”義,“饑”的使用情況仍然是大大超過“餓”。我們調(diào)查了兩漢的幾部主要文獻,“饑”和“餓”的使用情況如下:
表2 兩漢時期“饑”“餓”使用情況
注:a表示一般“肚空乏食”義,b表示“嚴重甚至危及生命的乏食”義。下同。
整體看來,兩漢時期“饑”“餓”仍然分別保持“肚空乏食”義和“嚴重甚至危及生命的乏食”義的優(yōu)勢地位,在此基礎上,開始出現(xiàn)“饑”用同“餓”的情況。以下例子特別具有說明性:
17.靈王于是獨彷徨山中,野人莫敢入王。王行遇其故鋗人,謂曰:“為我求食,我已不食三日矣?!?鋗人曰:“新王下法,有敢王、從王者,罪及三族,且又無所得食?!蓖跻蛘砥涔啥P。鋗人又以土自代,逃去。王覺而弗見,遂饑弗能起?!奈逶鹿锍?,王死申亥家。(《史記·楚世家》)
顯然,“不食三日”“弗能起”都非常明確地提示例17的“饑”應作“饑甚”講,也就是說西漢起“饑”與“餓”之別開始模糊。此期不但“饑”可以表示“饑甚”義,“餓”也可表一般的“肚空乏食”義。二者的混用表現(xiàn)在以下六個方面:
18.吳大敗,士卒多饑死,乃畔散。(《史記·吳王濞列傳》)
19.使者監(jiān)領,與小吏共盜其稟,饑死者十七八。(《漢書·王莽傳》)
20.使禮義廢,綱紀敗,上下亂而陰陽繆,水旱失時,五谷不登,萬民饑死,農(nóng)不得耕,士不得戰(zhàn)也。(《論衡·非韓篇》)
先秦時代出現(xiàn)“饑而死”,表示“饑久而死”,兩漢時期“饑”進一步發(fā)展,“饑死”的出現(xiàn)一方面說明“饑”使用的靈活性和搭配的豐富化,另外也說明“饑”程度的加深,已經(jīng)出現(xiàn)與“餓”相混的趨勢。
21.故庖有肥魚,廄有肥馬,民有餓色,是以亡國之君,藏于府庫,寡人聞之久矣,未能行也。(《新序·雜事》)
與上文例7《孟子》描述同一件事,人們吃不飽飯而面有所征,顯然尚不至死。先秦《孟子》用“饑色”,漢代《新序》用“餓色”,可見“饑”“餓”二者混同,“餓”程度減輕。
先秦時期用“凍饑”表示“受凍且肚空乏食”;兩漢時期“凍餓”出現(xiàn),也說明“餓”的程度減輕。例如:
22.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史記·貨殖列傳》
23.飲食還給,不憂凍餓。(《漢書·地理志》)
24.如饑而不飽,寒而不溫,則有凍餓之害矣。(《論衡·道虛篇》)
25.卒而遇饑虎,殺而食之。(《淮南子·人間訓》)
26.是以忍百萬之師以摧餓虎之喙,運府庫之財填盧山之壑而不悔也。(《漢書·匈奴傳》)
例5“桑下餓人”在兩漢被寫作“饑人”,“饑”程度加深。例如:
27.趙孟宣活饑人于委桑之下,而天下稱仁焉。(《淮南子·人間訓》)
還有“饑人”“餓人”同現(xiàn)的情況:
28.若夫瑯邪兒子明,歲敗之時,兄為饑人所食,自縛叩頭,代兄為食,餓人美其義,兩舍不食。(《論衡·自然篇》)
29.吳王曰:“吾聞義兵不服仁人,不以餓饑而攻之,雖得十越,吾不為也?!?(《說苑·權謀》)
如前所述,先秦時全部作“饑餓”,且語義可能著重在“餓”,絕無“餓饑”的出現(xiàn);但此期“餓饑”這一詞序的出現(xiàn),卻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饑”“餓”的混同。
在兩漢的基礎上,六朝隋唐時期“饑”和“餓”繼續(xù)發(fā)展,程度之別越發(fā)模糊。此期“饑”“餓”的單用情況如下:
表3 六朝隋唐時期“饑”“餓”使用情況
注:從左到右文獻依次為《世說新語》《顏氏家訓》《古小說鉤沉》、敦煌變文、義凈譯經(jīng)、《隋書》《晉書》《全唐詩補編》。
較之兩漢時期,六朝隋唐時期“餓”之“肚空乏食”義開始小規(guī)模出現(xiàn),特別是在口語性比較強的文獻如《古小說鉤沉》、敦煌變文中。例如:
30.常行山中,見虎檻中狗;竊念狗餓,以飯飴之。(《戴祚甄異傳》)
31.翁婆罵我,作奴作婢之相,只是擔眠夜睡,莫與飯吃,餓急自起。(《新婦文》)
32.飽吃身自穩(wěn),餓肚身自饑。(《有錢不造?!?
整體而言,兩漢至隋唐時期“饑”“餓”都是在保持自己原有優(yōu)勢義項的前提下,界限開始模糊,并逐漸混用,但“餓”在一般“肚空乏食”義上尚處于萌芽期。
宋元明清是“餓”之“肚空乏食”義發(fā)展的最關鍵時期,雖然在總量上仍不及“饑”,但較之前期,這一意義的“餓”開始擴大規(guī)模。如:
33.又喜凌侮使者,凡朝廷遣使者來,必以酒食困之,或辭以不飲,因并食不給,使餓而去。(劉祁《歸潛志》卷六)
34.饑蚊餓蚤不相容。(朱敦儒《西江月》)
例34中的“饑”和“餓”相互呼應來形容“蚊”和“蚤”,可見“餓”逐漸向一般的“肚空乏食”義發(fā)展。但整體來看,宋代表程度深的“餓”依然占優(yōu)勢,其一般的“肚空乏食”義處于蓄勢發(fā)展期。該期“餓”的使用情況如下:
表4 宋代“餓”的使用情況
宋之后“肚空乏食”義的“餓”數(shù)量呈明顯增長趨勢,與“饑”發(fā)生激烈的競爭并逐步取得優(yōu)勢。例如:
35.媽媽道:“怎的沒甚事!大雪下,屋里沒飯米:我共爾忍饑受餓便合當,也曾吃過來?!?《三遂平妖傳》第二回)
36.看看日沒黃昏,李萬腹中餓極了,看見間壁有個點心店兒,不名脫下布衫,抵當幾文錢的火燒來吃。(《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37.一陣西風,正從門圈子里刮來,身上又無綿衣,肚中又餓,刮起一身雞皮栗子。(《醒世恒言》卷三十七)
我們調(diào)查了元明清語料中表“肚空乏食”義的“饑”“餓”單獨使用的情況:
表5 元明清時期“饑”“餓”使用情況
注:從左到右文獻依次為《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詞話》《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三國演義》《型世言》《醒世姻緣傳》《聊齋俚曲》、李漁小說、《紅樓夢》前80回、《儒林外史》《歧路燈》《何典》《兒女英雄傳》《品花寶鑒》《官場現(xiàn)形記》。
從調(diào)查結果來看,表示一般的“肚空乏食”這一概念,元至明中葉一直到清初都是“饑”“餓”并用,但從明中葉以后“餓”在單用次數(shù)上顯然已占有一定的優(yōu)勢,如《金瓶梅詞話》《型世言》《醒世姻緣傳》《聊齋俚曲集》等;清中葉“餓”與“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紅樓夢》前80回和《儒林外史》已是如此,比如《紅樓夢》前80回中單就出現(xiàn)頻率而言,“饑”凡15例,然而仔細辨析,會發(fā)現(xiàn)除了第1回中“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之外,其余的“饑”均出現(xiàn)在“饑餒”“饑餓”“饑餐渴飲”“寒熱饑飽”“饑飽無傷”“忍饑挨餓”等雙音詞、成語、慣用語中,其在口語中的單說性已經(jīng)非常弱;清末北京官話作品《兒女英雄傳》和《品花寶鑒》承繼了清中葉“饑”“餓”的實力對比。據(jù)此我們可以初步推斷,至晚到清中葉“餓”應該已在北方官話中取代“饑”,成為表一般的“肚空乏食”義的主導詞。元明清四種《老乞大》中“饑”“餓”的使用情況進一步證實了這一結論。據(jù)汪維輝研究,《原本老乞大》和《老乞大諺解》中沒有“餓”,表示肚子餓都用“饑”,《老乞大新釋》和《重刊老乞大》有3個“饑”改成了“餓”(2例)或“饑餓”(1例)。四種《老乞大》的語言是隨著實際口語的變化而不斷修訂的,這種直接改詞的現(xiàn)象很具有說明性,它們直接反映了清中葉“饑”“餓”在通語中基本完成替換的語言事實。[4]
與此同時,“饑”的地盤一點點被“餓”所蠶食,“饑”保留原有意思,更多的是作為構詞語素出現(xiàn)在復音詞中,諸如“饑餒”“饑寒”“饑乏”“饑虛”“饑渴”“饑餐渴飲”等結構中。
先秦時期“饑”“餓”均為“乏食”義,但它們表示的程度不同:先秦的“饑”相當于現(xiàn)代的“餓”,指的是肚子發(fā)空、想吃東西的生理現(xiàn)象;先秦的“餓”指食物乏絕、無飯可吃、陷于困境的狀況;兩漢時期“饑”“餓”有了混用的情況出現(xiàn),六朝隋唐時期“餓”蓄力發(fā)展,在一般的“肚空乏食”義上與“饑”展開競爭;在宋元明清時期“餓”的用法趨于完善,在競爭中逐步取得優(yōu)勢。通語中“餓”替換“饑”應是清中葉的事情,二者在四種《老乞大》中的使用情況是一個有力的證據(jù)。
雖然現(xiàn)在普通話中在表示“肚空乏食”義時“餓”已經(jīng)占據(jù)絕對的優(yōu)勢,但由“饑”組成的復合詞仍然大量存在,如面黃肌瘦、饑寒交迫、饑渴難耐等等。汪維輝指出:“漢語中確實存在著這樣的現(xiàn)象:作為構詞語素,舊成分有時比新成分具有更強的生命力和能產(chǎn)性;但是作為一個獨立使用的詞,口語里已經(jīng)是只說新詞而不說舊詞了?!盵5]“饑”與“餓”這組詞的替換和發(fā)展再一次證實了這一觀點。
注釋:
①“枵”讀xiāo,方言中讀零聲母,指腹空,謂饑餓。
③包含兩例“饑而死”,下文將重點討論這一現(xiàn)象。
④其中包括了10個“饑困”,今天膠遼官話依然保留“饑困”這一說法。
[1]曹志耘.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97.
[2]王鳳陽.古辭辨(增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2011: 803.
[3]魏達純.“饑”“餓”之窮盡調(diào)查與對比研究[M]//漢語史研究集刊(第五輯).成都:巴蜀書社,2002:143-153.
[4]汪維輝.《老乞大》諸版本所反映的基本詞歷時更替[J].中國語文,2005(6):545-556.
[5]汪維輝.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