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良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日本的宗教,分為傳統(tǒng)宗教和新興宗教兩大部分。大體而言,傳統(tǒng)宗教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1945年)之前就已經成立、并在日本社會有較大影響力的宗教,包括佛教、神道教、基督教等①根據日本文化廳編2017年版的《宗教年鑒》的統(tǒng)計數據,日本基督教(包括舊教和新教)共有信徒968066人,全國性組織有“日本基督教聯合會”“日本基督教協議會”等(50-51頁)。與日本傳統(tǒng)宗教如佛教、神道教相比,其信仰人數和社會影響力都較小。究其原因,基督教對唯一絕對神的信仰,與日本宗教的泛神論信仰以及薩滿教性質的神人連續(xù)觀相矛盾,而日本基督教又拒絕與日本本土信仰妥協。但日本基督教在教育和社會福祉方面展開多方面的事業(yè),在文化領域發(fā)揮了獨特的作用,而在政治領域,日本基督教多采取超然的立場。;而新興宗教則主要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出現或者戰(zhàn)后才獲得發(fā)展的宗教團體(有些新興宗教團體雖然在戰(zhàn)前就已經出現,但到戰(zhàn)后才發(fā)展為大的教團)如創(chuàng)價學會、立正佼成會、靈友會等。就政治參與方式而言,傳統(tǒng)宗教團體傾向于通過支持特定的政黨和特定政治家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政治意愿,間接地參與政治活動,如神社本廳對自民黨的長期支持等;而新興宗教團體則傾向于組織自己的政黨,參加選舉,甚至進入內閣,直接影響國家的政策制定和實施,如創(chuàng)價學會創(chuàng)建的公明黨就是如此。
有鑒于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日本政教關系的扭曲給國家?guī)砭薮鬄碾y,戰(zhàn)后,日本通過新《憲法》和《宗教法人法》等法律的制定,確立了政教分離的原則,對政教關系做出了根本性調整。從實施情況看,政教分離原則總體上得到貫徹,各宗教在法律上獲得了平等的地位,日本政府尊重各宗教的自治,沒有對宗教事務進行明顯的干預。盡管如此,由于日本宗教團體信眾數量眾多,在社會生活中有著強大的影響力,宗教界的立場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乃至決定日本政府的政策走向,所以政教關系問題在當代日本頗受關注,如宗教團體參與政治的合法性及邊界問題等,就經常成為政治界和學術界爭論的焦點之一。與此同時,日本的政教關系又與歷史問題、國際關系問題等糾纏在一起,如日本的靖國神社問題就是如此。由于靖國神社與日本對亞洲各國殖民和侵略的歷史聯系在一起,所以每當日本首相參拜靖國神社,不僅日本的佛教、基督教團體會表達抗議,而且作為戰(zhàn)爭受害國的中國和韓國也會表達強烈抗議,這表明日本的宗教與政治的關系已經溢出日本國界,成為東亞政治的一部分。
以下,在對日本憲法的政教分離原則及其法律解釋進行考察基礎上,主要以公明黨和神道政治聯盟為例,對日本當代政教關系的狀況及存在的若干問題進行簡要分析。
在日本傳統(tǒng)宗教中,佛教的歷史最為悠久、社會影響力也最大。一般認為,早在公元538年(一說522年),佛教就經由朝鮮半島傳到了日本。在隋唐時代,隨著大批遣隋僧、遣唐僧來中國求法,中國佛教各宗派陸續(xù)傳到日本。在奈良時期,佛教有“南都六宗”;在平安時期,主要是最澄(767—822)創(chuàng)立的天臺宗和空海(774—835)創(chuàng)立的真言宗;到鐮倉時期,則出現了日本化的佛教諸宗派,如凈土真宗、日蓮宗等?,F在,從信徒人數來看,規(guī)模最大的是凈土真宗,其次是凈土宗和真言宗①根據日本文化廳編2017年版的《宗教年鑒》的統(tǒng)計數據,凈土真宗的信徒有一千余萬人,凈土宗信徒有六百余萬人,真言宗信徒有五百余萬人。。
佛教之外,日本另一宗教組織則是神道教。日本的神道教原本是一種萬物有靈論的樸素信仰,源自各地的自然神和祖先神崇拜。隨著佛教的傳入,神道信仰大量吸收佛教的教義、戒律和組織方式,逐漸具有了宗教的形態(tài),形成“民俗神道”。但在平安時代、鐮倉時代,許多神社設立神宮寺,在神前誦經,神道和佛教融合在一起,稱為“神佛合習”。明治維新之后,明治政府頒布“神佛分離令”,神道的地位上升。隨著神道逐漸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神道教演變?yōu)橐蕴旎食绨?、政教一體為核心的“國家神道”,神道的神職人員享受國家公務員的待遇,神道具有了超宗教的特權地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國家神道成為鉗制民眾思想、鼓動軍國主義的工具。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當時的聯合國軍總司令部(GHQ)于1945年12月15日頒布“神道指令”,明確政教分離的原則,取消神道教享有的一切政治和經濟特權。1946年,新的《日本國憲法》頒布,憲法相關條文貫徹了政教分離原則和保障信仰自由的精神。如第二十條“對于任何人,均保障其信教自由。任何宗教團體均不得享受來自國家的特權,或者行使政治上的權力。任何人均不得被強制要求參加宗教上的行為、慶祝典禮、儀式或活動。國家及其機關不得進行宗教教育或其它任何宗教活動”②孫謙、韓大元主編:《世界各國憲法?亞洲卷》,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12年,第234頁。。1951年,日本政府又頒布了《宗教法人法》,對宗教法人的設立、登記、變更、活動范圍等做了詳細規(guī)定,將憲法的信仰自由和政教分離原則進一步具體化③日本的《宗教法人法》自1951年制定以來,就一直未做大的修訂。1995年奧姆真理教事件發(fā)生之后,日本政府和日本社會都感到有對此法進行修訂的必要。修訂后的《宗教法人法》增加了如下內容:跨縣、市開展活動的全國性宗教宗教團體的管轄權,由地方政府轉移到中央政府;教團的信徒等利益相關者可以查閱包括財務賬目等在內的教團信息;政府相關部門如果發(fā)現教團活動有可疑之處,可以對教團進行調查。。
但無論是《憲法》還是《宗教法人法》,其確立的都是一些原則。由于在現實生活中宗教與政治呈現出復雜的關系,所以僅僅依靠這些原則并不能處理所有宗教與政治之間的矛盾。在日本的制度框架下,社會矛盾往往依靠法律來解決,處理宗教與政治之間的矛盾沖突也是如此。而日本最高裁判所(相當于中國的最高法院)的判決往往作為“判例”,影響各地相關訴訟的判決。戰(zhàn)后,關于政教關系的最重要的判例是“津市地鎮(zhèn)祭案”和“愛媛縣靖國神社玉串料案”。從這兩個著名判例,可以看到日本主流社會關于政教關系的基本立場。
“津市地鎮(zhèn)祭案”的起因是1965年津市在為新建市體育館奠基時,市政府請來當地“大市神社”的神主舉行神道教的“地鎮(zhèn)祭”,相當于敬神驅邪儀式。對于這種由地方政府出資舉辦神道教的儀式的行為,市民團體認為違背了憲法第二十條所規(guī)定的政府不得從事宗教活動的條款,屬于違憲行為。對此,津市地方法院的判決認為,地鎮(zhèn)祭雖然起源于原始宗教,但這種信仰經過長期的歷史沉淀,已經成為一種社會習俗,不能說是一種宗教行為。因此,這種做法并不違反憲法。但在名古屋高等法院的判決中,勝負反轉,判詞基于地鎮(zhèn)祭屬于宗教儀式、住持儀式者是宗教人士、這種儀式在近代才形成等理由,認定地鎮(zhèn)祭屬于宗教活動,市政府的活動違背憲法。不過,在此案上訴到日本最高裁判所之際,判決再次發(fā)生反轉,最終大法庭在1977年做出了原告勝訴的判決。最高法院的判決提出,憲法的政教分離原則是對于信仰自由的制度性保證,其目標是國家在宗教問題上的中立性和國家的非宗教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完全禁止國家機關從事與宗教有關的一切活動。那么如何判斷這種活動是否違背憲法呢?最高法院提出“目的—效果論”的基準,即如果國家機關從事的相關活動在“目的”上具有宗教的意義,同時在“效果”上造成國家對特定宗教的援助、促進,或者形成對特定宗教的壓迫、干涉,那么就可以判定這種國家行為違背憲法的政教分離原則?;谶@一基準,津市政府的行為顯然不屬于憲法禁止的宗教行為①參見《最高裁判所民事判例集》第31卷第4號,第533頁以下。。
關于政教關系的另一著名判例是“愛媛縣靖國神社玉串料案”。愛媛縣知事白石春樹在1981至1986年在任期間,曾九次參加在靖國神社舉行慰靈大祭等儀式,并用公費支付玉串料等費用共計4萬5千日元(相當于人民幣3千人民幣左右)。對此,市民團體(以凈土真宗僧侶為首)認為此舉違反憲法規(guī)定的政教分離原則,屬于違憲行為,對知事提出控告。松山地方法院的判決認為,知事的行為超過了憲法規(guī)定的政教分離的界限,屬于違憲行為。而高松高等法院則認為,雖然知事的行為具有宗教意義,但所支出的公費數額很小,行為本身屬于社會禮儀性質,且屬于慰問戰(zhàn)爭軍屬的行政行為,故不屬于宗教行為。日本最高法院于1997年4月作出的判決則支持了松山地方法院的判決,認為知事的行為目的具有宗教意義,其效果是對特定宗教的援助、助長、促進和對其它宗教的壓迫、干涉,故屬于違憲行為②參見《最高裁判所民事判例集》第51巻第4號第1673頁。。
日本最高法院的上述兩次判決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敖蚴械劓?zhèn)祭案”判決所依據的“目的—效果論”的判決基準,成為之后的類似訴訟普遍采取的基準。但正如在“愛媛縣靖國神社玉串料案”中所看到的,即使有了這樣公認的判決基準,各級法院的相關判決仍然大相徑庭。這說明對于憲法所規(guī)定的政教分離原則,無論是在日本的政界還是在法學界、宗教界,都存在不同的認知,在到底何種行為符合憲法、何種行為違反憲法的問題上,日本社會并沒有形成廣泛的共識。
早在1956年,日本創(chuàng)價學會第二代會長戶田城圣就提出,如果民眾不關心政治,只能招致政治的墮落?;诮ⅰ肮鳌闭蔚睦砟?,創(chuàng)價學會推出候選人參加了當年的參議院選舉,并有三人成功當選。為了進一步擴大創(chuàng)價學會在日本政治中的影響力,1964年11月,創(chuàng)價學會成立“公明黨”,并參加了之后歷屆的眾議院和參議院選舉。該黨的現任眾議院議員29人,參議院議員25人,位居日本第四大政黨(前三位政黨分別為自由民主黨、立憲民主黨、國民民主黨)。1999年10月,公明黨加入自民黨主導的內閣,成為執(zhí)政黨的一員。雖然經歷了2009年與自民黨一起下野的挫折,③在2009年8月30日舉行的第45屆眾議院選舉中,在野的民主黨取得大勝,而公明黨遭遇重大挫折,黨代表太田昭宏落選,小選舉區(qū)的候選人全部落選,只有比例代表21人當選,是組黨以來在眾議院所占席位最少的一次。選舉之后,日本民主黨成為執(zhí)政黨,而自民黨與公明黨則淪為在野黨。但自2012年第46屆眾議院選舉之后,公明黨與自民黨重新獲得聯合執(zhí)政的機會,并一直延續(xù)至今。在政權內部,公明黨奉行非左非右的中道路線,推動了減免學費、增加對多子女家庭的經濟補貼等政策,彰顯了在日本政壇的存在感。
但關于公明黨參政的爭論,在法律界、知識界一直存在,有時這種爭論還以非常激烈的方式表達出來。爭論的核心,一是宗教政黨參政是否與憲法規(guī)定的“政教分離”原則相違背的問題;二是政治和宗教在本質上能否兼容的問題。換言之,一個是宗教政黨與外部政治勢力的張力問題;另一個則是宗教內部的理念沖突問題。
創(chuàng)價學會是從傳統(tǒng)的日本佛教宗派日蓮宗中分化出來的在家佛教團體,宗祖日蓮本身的核心思想是“立正安國”,即讓國民皆接受《法華經》的立場(“立于正法”),從而改造日本社會,建設一個安定繁榮的國家(“國家安定”)。創(chuàng)價學會繼承了日蓮宗的這種關注政治、參與政治的傳統(tǒng),認為佛教信仰不單純意味著個體精神層面的變革,同時也意味著通過具體行動而改造社會。這種理念在公明黨創(chuàng)立之初的綱領中有鮮明的體現,即公民黨參與政治選舉的目的是建立“國立戒壇”,追求“王佛冥合”,其以佛法改造日本社會的企圖相當明顯。但這種理念確實存在與日本憲法所規(guī)定的政教分離原則相沖突的問題。
特別是1969年發(fā)生“言論、出版問題”之后,①1969年末,創(chuàng)價學會得知評論家藤原弘達要出版《創(chuàng)價學會批判》(『創(chuàng)価學會を斬る』)一書,公明黨通過當時的自民黨干事長田中角榮向出版社和作者施加壓力,極力阻止本書的出版。事情被揭露后,招致社會各界的激烈批判,認為創(chuàng)價學會的作法違反了憲法規(guī)定的言論自由和政教分離的原則。社會各界對公明黨從特定宗教立場出發(fā),利用政治權力侵害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的疑慮大增。為了回應外界的批判、消除外界的誤解,創(chuàng)價學會在1970年提出“政教分離”宣言,明確宣布公明黨與創(chuàng)價學會在組織上分離,公明黨議員不得兼任創(chuàng)價學會的職務,兩個組織在人事、財政、管理上完全分開;公明黨的政治目標不是在日本政治體系中實現創(chuàng)價學會的宗教利益,而是服務于全體國民的利益。
盡管創(chuàng)價學會對兩個組織的關系以及公明黨的政治目標重新做了界定,但這并不能完全消除外界的疑慮。如1994年5月25日在眾議院預算委員會上,自民黨議員、眾議院文教委員會委員長柳澤伯夫就對公明黨參政的合法性提出疑問。柳澤議員認為,日本憲法的“政教分離”原則包含“國家的非宗教性”和“宗教在政治上的中立性”兩個方面,創(chuàng)價學會作為宗教團體支持特定政黨參加選舉、進入內閣,背離了政治上的中立性原則。此外,關于如何解釋憲法所規(guī)定的宗教團體不得行使“政治上的權力”的內涵,學術界也存在分歧。一般認為,這種權力應該是狹義的權力,即國家和地方政府所享有的立法權、行政權、裁判權,但憲法學者田上穰治(1907—1991)教授提出,這應該是指廣義的政治權力,即宗教團體組織政黨參與選舉、追求在政治上的影響力也應該在憲法所禁止的范圍內②田上穰治,日本一橋大學名譽教授,法學家,專攻憲法學、行政法學。在《日本國憲法原論》(青林書院,1980年)等著作中,對憲法的政教分離原則作出廣義的解釋,否定宗教上的人格權。。在日本當今政壇,公明黨雖然是執(zhí)政黨,但尚不具備支配性力量,其所發(fā)揮的政治影響是有限的。如果有朝一日,公明黨發(fā)展為日本第一大黨,甚至單獨組閣,執(zhí)掌日本的行政大權,其政策走向會不會受到其宗教背景的影響,或者其它宗教能否受到公正的待遇,就可能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另外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是宗教與政治的異質性問題。公明黨的綱領中雖然消除了最初的“國立戒壇”、“王佛冥合”等帶有強烈宗教色彩的字眼,但仍強調“生命的尊嚴”、“人性的尊重”、“絕對和平主義”等所謂“普世的理念”。從這個意義上說,其理念已經超越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自由主義、保守主義等政治經濟的層面,與普通的政黨在理念和組織原理上有根本不同?,F代普選制度下的政黨,無論其自我標榜如何,實質上都是代表特定社會階層或利益集團的組織,其行為模式則是通過政治博弈獲得所代表階層和集團的最大利益。而宗教則是以追求精神解脫或無私的愛等人類終極價值為目標的修行共同體或道德共同體。至少在理念上,宗教應該是超越民族、國家和階級界限,以全人類的福祉為指歸的。如果宗教團體從自己的宗教信念出發(fā),從外部對現實的政治進行監(jiān)督和批判,尚能保持自己理念的完整性和超越性。而一旦宗教組織組成政黨參與到現實的政治角逐和政治斗爭中,則必然遵循現實政治的邏輯而行事,要向其他政治勢力妥協讓步,甚至為了現實的政治利益而犧牲自己的原則。如美國發(fā)動的伊拉克戰(zhàn)爭期間,自民黨推動派遣自衛(wèi)隊到海外配合美軍行動之際,公明黨作為與自民黨聯合執(zhí)政的政黨,被迫做出妥協,其政治立場與其標榜的“絕對和平主義”相距甚遠。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在聯合國軍的主持下,經過遠東大審判,清算了日本的軍國主義,1946年頒布了新憲法,日本開始了民主化進程。1955年,自由黨和民主黨合并,成立了自由民主黨,并在其后三十多年中,一直作為執(zhí)政黨執(zhí)政。這就是所謂一黨獨大、長期執(zhí)政的“五五年體制”。在此期間,雖然也有以工會為支持團體的社會黨的挑戰(zhàn),以及以社會下層民眾為社會基礎的公明黨的崛起,但這些在野黨都不足以動搖自民黨的執(zhí)政地位。自民黨之所以能夠長期執(zhí)政,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的原因之一是自民黨得到在日本社會有廣泛群眾基礎的神道教的支持。
在日本戰(zhàn)后的政治光譜中,一般認為,自民黨代表中產階級、社會上層的利益,注重維護日本的文化傳統(tǒng),屬于保守色彩濃厚的右翼政黨。這種政治立場與日本本土宗教的代表神道教的精神訴求不謀而和,兩者結成政治上的同盟有其必然性。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神道教大力宣揚敬神崇皇的思想,作為所謂“國家之宗祀”,享有諸多特權,如神職人員享受國家公務員待遇等,其地位超越其他宗教。學術界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日本神道教稱為“國家神道”①日本學術界的主流觀點認為,“國家神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就已經解體,但日本著名宗教學者島園進則提出“國家神道存續(xù)論”,即“國家神道”在戰(zhàn)后雖然改變了形式,但并沒有解體?!皯?zhàn)后的國家神道有兩個明確的存在方式,一是皇室祭祀,二是由神社本廳等民間團體組織發(fā)起的天皇崇拜運動。前者雖然以比較隱晦的方式存在,但卻是現存法律制度下國家神道的核心;后者則是積極推動在制度上擴大國家神道影響的諸團體。這些團體包括政治團體、宗教團體、文化團體,其目標都是在民間廣泛宣傳天皇崇拜和國體論。”島園進:《國家神道與日本人》,巖波書店,2010年,第212-213頁。。戰(zhàn)后,神道教的特權被取消,重新回歸為普通的宗教團體。1946年成立的“神社本廳”是統(tǒng)轄全國神社的組織,根據2017年的統(tǒng)計,其屬下的神社有七萬九千余家,神職人員兩萬一千多人,其信徒達九千余萬人②日本文化廳編2017年版《宗教年鑒》,第17頁。。根據1980年制定的“神社本廳憲章”的說法,日本神道教的基本理念包括:重視傳統(tǒng)、敬神崇祖、祭祀嚴修、皇室崇敬、神道興隆,其保守色彩十分明顯。在神社本廳成立不久,神道教就在全國推動“恢復紀元節(jié)運動”。戰(zhàn)前,日本政府將神武天皇的即位日(2月11日)定位國民節(jié)日,但戰(zhàn)后被取消。經過神道教和其他社會保守勢力的努力,1966年,通過立法程序,重新將此日定為“建國日”,作為全國性節(jié)日。
為了將本組織的理念在立法和行政層面得到更充分的體現,1969年11月8日,神社本廳成立自己的政治團體“神道政治聯盟”(以下簡稱“神政聯”)。其綱領是將神道的精神作為國家政治的基礎,其行動方針是弘揚日本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強化日本人的民族意識。
“神政聯”所推動的最有影響力的運動是“靖國神社國家護持運動”和“新憲法制定運動”。“靖國神社”是供奉自日俄戰(zhàn)爭以來在對外戰(zhàn)爭中戰(zhàn)死者靈位的神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生忠天皇,死去靖國”的口號喧騰一時,靖國神社成為日本軍人效忠天皇、為軍國主義者賣命的象征。由于其特殊的地位,靖國神社一直受到國家的護持,其維持費用全部由國家負擔。戰(zhàn)后,靖國神社也成為普通的宗教組織之一。根據日本新憲法的政教分離原則,國家不再為其提供任何財政支持。但從1956年開始,神社本廳和“日本遺族會”就發(fā)起“靖國神社國家護持運動”,力圖重新將靖國神社升格為國家直轄的組織。從1969年開始,在“神政聯”的推動下,自民黨先后六次向國會提出“靖國神社法案”,欲通過立法,實現靖國神社國家護持。由于受到其他宗教團體和其他政黨的反對,該法案在日本國會被六次否決。從1974年開始,“神政聯”看到法案通過無望,改變方針,推動日本首相、天皇正式參拜靖國神社。1978年,靖國神社將十三位甲級戰(zhàn)犯供奉到靖國神社。由于這一做法涉及日本如何看待對亞洲各國的侵略、如何看待遠東戰(zhàn)犯審判問題,所以受到國內外的激烈批評,日本政治家參拜靖國神社問題遂成為東亞地區(qū)敏感的政治問題。在首相任期內,中曾根康弘③1985年8月15日,日本時任首相中曾根康弘以在職首相身份參拜靖國神社,此舉嚴重違反了《日本國憲法》所規(guī)定的政教分離原則,招致中國和韓國政府的強烈抗議。在日本國內,多地民眾就首相參拜靖國神社問題向法院提出違憲訴訟,其中雖然也有地方法院(1992年福岡高等法院)判決原告勝訴,但在多數案件中,原告的訴訟被駁回。、小泉純一郎等曾不顧中國和韓國的強烈反對而參拜靖國神社。他們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參拜靖國神社,和他們與“神政聯”之間的政治交易有關,即他們需要通過這種政治姿態(tài),獲得“神政聯”在選舉中的全力支持。
日本的新憲法是在聯合國軍主導下制定和頒布的,對于其中的“象征天皇”、“放棄戰(zhàn)力”等內容,日本的右翼勢力一直耿耿于懷,甚至認為新憲法是外部勢力強加于日本的,所以修改日本憲法的動向一直暗潮洶涌?!吧裾摗本褪峭苿有迲椀闹鲗Яα恐弧H?005年,在第20屆參議院選舉中,“神政聯”制定的候選人推薦標準之一就是“基于我國歷史傳統(tǒng)及國民性格,積極推進憲法改革,為制定自主憲法而努力”。1997年5月,日本文化界、知識界、經濟界、政治界的保守派人士聯合發(fā)起組建了民間政治組織“日本會議”,其發(fā)起人中有著名保守派石原慎太郎、櫻井良子等,其成員與“神政聯”的成員多有重合。如成立時的副會長就有田中安比呂(明治神宮權宮司),現任顧問中,包括北百川道久(神社本廳總理)、鷹司尚武(神宮大宮司)、服部真弘(神道政治聯盟常任顧問)等?!叭毡緯h”的“行動綱領”之一就是“推動制定基于我國民族傳統(tǒng)的新憲法”。
日本憲法的修改門檻很高,新憲法的修改需要得到眾議院和參議院的三分之二以上的投票贊成才能通過。2014年的選舉之后,自民黨獲得了眾議院三分之二以上的席位,新憲法的制定似乎有了現實的可能性。2014年10月,“制定美麗日本憲法國民會議”(簡稱“制憲會議”)成立,其發(fā)起人中就有神社本廳總長田中恒清。該組織的新憲法草案包括:明確天皇作為日本國家元首的地位;反對嚴格的政教分離;明確自衛(wèi)隊的軍隊性質等。此外,還主張重新評價“大東亞戰(zhàn)爭”的意義;對慰安婦問題、南京大屠殺問題持否定立場;主張恢復國家對靖國神社的護持;制定新的歷史教科書,克服所謂自虐史觀等。
“神政聯”和“日本會議”、“制憲會議”等的人數都不是很多,但由于他們與日本政界特別是執(zhí)政的自民黨之間有著長期的密切聯系,所以其政治能量不可小覷。進入21世紀之后,雖然自民黨在歷屆選舉中亦曾遭遇挫折,但總體上是自民黨一黨獨大的局面,而且在現在的眾參兩院制中,自民黨占有壓倒優(yōu)勢。這種局面的形成與日本政治的保守化密切相關。而在此背后,日本神道及其政治組織“神政聯”的理念和活動發(fā)揮了不可忽視的影響。①當然,日本共產黨、立憲民主黨、公明黨等左翼和中道政黨對自民黨的保守化政策是有制衡的。如2000年5月15日,在紀念神道政治聯盟國會議員懇談會成立三十周年的祝賀會上,當時的首相森喜郎在發(fā)言中稱“日本國是以天皇為中心的神之國”,這一發(fā)言遭到其他政黨的嚴厲抨擊,森喜郎也因此而下臺。
從世界范圍內看,雖然大多數世俗國家奉行政教分離原則,但在具體實施方面,既有美國、法國式的嚴格政教分離模式,也有英國、德國式的緩和政教分離模式。從制度的層面看,日本奉行的是美國式的嚴格政教分離模式,這種模式的形成有特定的背景,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對日本的占領及主導日本新憲法的制定等。但由于日本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和宗教生態(tài),在實際的政治運行中,宗教與政治之間的關系遠比憲法條文的規(guī)定密切得多。如創(chuàng)價學會創(chuàng)建和支持的公明黨和神道創(chuàng)立的“神政聯”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這些宗教政黨或宗教組織對日本政治生態(tài)和政治走向有巨大的影響。而在如何理解憲法所規(guī)定的政教分離問題上,日本社會,無論是政治界還是宗教界都存在巨大分歧,遠遠沒有形成共識。從這個意義上說,從宗教的角度考察和分析日本政治是日本政治學研究的重要視角,反過來說,從政治學的角度考察和分析日本當代宗教也是日本宗教學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環(huán)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