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梓博
一
那匹狼死了。
也許是被獵槍擊中了要害,也許是被黑熊撕裂了肚皮??傊?,它死了。血液像一條蜿蜒的毒蛇,染紅了它身下的白雪。丹尼斯在很遠處就看到了這片叢林里倒下的狼尸,畢竟,在一片雪地里,它紅得那么突兀,那么刺眼。
他虛弱地向前爬著,他知道這狼尸對他來說很重要,他很想快一點,爬得再快一點,可他傷痕累累的身體做不到,當他從山崖上摔下來的那一刻,他本以為自己死定了,若是就這么摔死多好,如今也不用在這荒山忍受死亡的威脅??赡窃撍赖臉渲ζL在這峭壁上,可憐的丹尼斯,他的左腿好像摔斷了,麻木得像骨頭被人抽空了一樣。而羅伊——他的馬則沒有這么好運。它太重,沒有樹干能接得住它,連呻吟的機會都沒有便像祭品一樣死在那堆被它壓折的枯枝中央,那強健的后腿如今只能無力地搭在冰冷的枝丫上,再無法奔騰了。
天陰沉沉的,冬季就快到了。今早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雪并不厚,但雪地上留下的血跡與丹尼斯爬行的痕跡仍清晰可見。他的酒壺從衣衫間滑落,可當他發(fā)現(xiàn)時,他已爬出去很遠了。那是個銀制的酒壺,是在他新婚時,他妻子賽利亞的哥哥謝伊爾送給他的。
丹尼斯已爬到狼的身前,這匹狼死得并不久。肚皮上被利爪豁開的傷口仍散發(fā)著熱氣,混合著血腥與狼騷味的空氣彌漫開來。這匹狼想必是被比它身形龐大的野獸重傷而死,想到這里,丹尼斯內(nèi)心無比恐懼。如果真是這樣,那野獸定然不會走遠,而如今他已殘了一條腿。這個時候,跪在地上求主保佑是沒有用的。丹尼斯伸手在身上找尋著一切可用的東西:一把子彈用盡的獵槍、一把匕首和一捆麻繩。
溫度越來越低,天色越來越暗,丹尼斯眼前一片黑暗,像是有成百上千只烏鴉飛過,遮天蔽日。他努力保持清醒,可這些烏鴉太吵,就在他耳畔哇哇直叫,“我太困了”,這是丹尼斯昏過去之前的最后一個念頭。
二
一只烏鴉落在閣樓的屋頂上。
“那東西一直在哇哇亂叫,真晦氣?!敝x伊爾起身拿起獵槍快步走了出去。
賽利亞聽見“啪”的一聲,緊接著似有什么物體從樓頂摔下。她眉頭一緊,臉上生出厭惡的表情,便起身上了樓,壁爐里柴火燒得正旺,噼啪作響,壺里煮著咖啡“咕咕”冒泡,淡淡的苦味彌漫在閣樓間。
謝伊爾看著那團黑色的血淋淋的東西,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他的槍法是整個家族最好的,在丹尼斯到來之前,謝伊爾一向自負,他不允許任何人的風頭蓋過他,可當他看到丹尼斯將父親的酒廠管理得井井有條時,他選擇退讓,因為他太需要丹尼斯了。他簡直就是酒廠的搖錢樹,尤其是他搞定了波士頓那個玻璃商華萊士——就是遠近聞名的那個小氣鬼。
謝伊爾掏出懷表看時間,眉頭緊鎖似有些不耐煩。木屋后面的一片小湖結(jié)上了薄冰。野雁早已飛走,樹葉枯黃,晨風將干癟的敗葉揉碎,吹入湖中,金黃色的碎葉落在薄冰上,像遲暮的夫人銀發(fā)上的金色頭繩。
遠方漸漸傳來汽車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道路盡頭出現(xiàn)一輛藍色福特轎車,陽光下車身閃出寶石般的光亮。
謝伊爾放下懷表,快步上前,說:“小巴斯,你遲到了?!?/p>
車停了,一個穿著米色西裝的青年從車上躍下,金發(fā)泛著油光,黑色的眼睛泛著笑意。
“遲到的人沒有權(quán)利發(fā)牢騷。”謝伊爾大步上前,笑著將巴斯拉過來。兩人有說有笑地穿過前院草坪,跨入門檻,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這種天氣真不該來度假,要不是回波士頓順路,我才不會來找你受罪呢!” 巴斯的眼里總是透著這般玩世不恭的神情。
“昨天天氣很好,就是今早風大,這會兒天又陰了,我們明早就一起回波士頓?!敝x伊爾起身去櫥柜里找朗姆酒,巴斯解開脖子上的領(lǐng)結(jié),舒服多了。他從小和謝伊爾一起長大,在這里就像自己家一樣不用拘束。巴斯起身伸了一個懶腰,這時,樓梯間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哦,賽利亞,我不知道你在樓上呢?!卑退咕従徤锨?,輕吻了她的臉頰,賽利亞轉(zhuǎn)身去倒咖啡,氤氳的水汽散開。巴斯看到,水汽朦朧里,棱角分明的賽利亞的臉,她比幾年前更加成熟了,黑色的眼睛里若有所思。
“真香!”巴斯閉眼輕嗅咖啡。
“你不是不喜歡咖啡?”謝伊爾似笑非笑地盯著巴斯,“哦,你說的不是咖啡是人吧?”謝伊爾笑得合不攏嘴,酒杯也跟著搖晃起來。
“賽利亞不介意我吸煙吧?”巴斯尷尬地抬頭看著她。
“當然不,如果可以,請給我一根?!卑退篂橘惱麃嘃c煙,眼睛卻盯著她可愛的臉蛋。
“好了,謝謝巴斯先生,可別再把我的白裙子燒出洞來?!辟惱麃嗈D(zhuǎn)身坐到方廳另一邊的椅子上。巴斯小時候在謝伊爾家玩,曾經(jīng)燒壞過賽利亞的裙子。
“對啊,你可小心點,這次若是燒壞了我們小姐的裙子,丹尼斯可饒不了你?!?/p>
“丹尼斯也在嗎?”巴斯連忙起身四處張望。
“瞧你嚇得!不用找了,他和布巴昨天上山狩獵去了,想必也該回來了吧?”謝伊爾又一次嘲笑這位出丑的朋友。賽利亞望著窗外,默不作聲。
“我這次回波士頓是因為父親讓我去波士頓商學院學習,正好路過,來看看謝伊爾和賽利亞小姐……”
“……謝伊爾,你剛剛打死的那只烏鴉呢?”賽利亞突然問道,巴斯說了一半的話硬生生被塞了回去。
“就在門前呢?!敝x伊爾不屑地一抬頭。
“可憐的烏鴉,希望上帝能寬恕你。”賽利亞掐滅了煙,走出屋外。
“哈哈,接著說啊,巴斯公子到波士頓學院學習什么?”
“啊,就是換個地方瀟灑唄!”
“但是,我這次回來是有重大的事情要做的?!卑退箤χx伊爾小聲說,“商機來了。”
“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打了,德國跟英國佬在歐洲打得不可開交,美國不會參與進去,但我們可以撈一筆!你知道我們賣英國佬軍火賺了多少嗎?”巴斯小酌了一口,窗外的風越刮越大,天氣愈加陰沉了。
“我們不賣軍火,我父親不會放棄經(jīng)營多年的巧克力工廠,我們把巧克力做成軍隊的高級軍糧,試想連軍隊都吃巴斯家的巧克力,不愁我們的巧克力賣不出去?!眅ndprint
“哈哈哈!”謝伊爾已經(jīng)笑得合不攏嘴,“伙計,你還不如與我合作,我們出一款巧克力味的朗姆酒,賣給軍隊的軍官,以后慶功宴都喝我們的巧克力朗姆酒,哈哈哈!”謝伊爾走到窗前,外面下起了小雪,雪花搖搖晃晃地飄落在地上。
“今年的雪下得真早??!賽利亞呢?她怎么出去這么久不回來?”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急切的腳步聲,賽利亞推門而入,眼含淚水大叫:“快救救丹尼斯!”謝伊爾驚恐地望去,賽利亞身后站著一個矮小的男人,臉上一道深深的疤痕像蟲子一樣盤附著,深紅色的血落在地板上。
“布巴!”謝伊爾驚道。
三
賽利亞輕輕撩起天鵝絨被,丹尼斯被驚醒,窗外和煦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蒙朧間,他看見他的賽利亞捧著早餐來到他的身前。
賽利亞調(diào)皮地輕吻丹尼斯結(jié)實的臂膀,“猜猜現(xiàn)在什么時間了?”賽利亞明亮的眼睛閃著亮光。
“我要出門,你該起床啦!”賽利亞將早餐放在桌前,轉(zhuǎn)身要走,丹尼斯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卻抓了個空,再一眨眼,賽利亞已經(jīng)不見了。
四
丹尼斯在昏迷中驚醒。
夜空寂寂,星辰寥寥。
丹尼斯倚在狼尸旁。他太冷了,雪夜的風在樹林中穿行,打透了他單薄的衣裳,他需要這件狼皮。
眼前這頭狼,想必生前是狼中之王,可如今死得這般慘,丹尼斯拔出胸前的匕首,深深插在狼的身體里,丹尼斯麻木地割著狼皮,他要活著回去,他要見到賽利亞。
布巴帶著謝伊爾和巴斯上山,三人順著路走到斷崖邊。昨晚的回憶太可怕了。他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黑熊,丹尼斯和他的馬都驚壞了。
謝伊爾心急如焚,一路詛咒可恨的黑熊,丹尼斯是酒廠的搖錢樹,沒有他,酒廠的生意做不了,他也得跟著喝西北風,現(xiàn)在,他簡直比賽利亞還急。
三人順著繩索滑下山坡,在山腳看到被枯枝穿透身體的羅伊——那匹可憐的馬。身下不遠處有一個銀制的酒壺——他送給丹尼斯的。
五
一件完整的狼皮鋪在丹尼斯眼前,他放下手中的匕首,看著自己的杰作。
丹尼斯疲憊地將這件狼皮外套披在身上,溫潤的熱氣讓他重新找回了生命的存在感,他又開始艱難地爬行。雪夜里,他像一只受傷的獨狼。
布巴拼命拽著謝伊爾的衣服,順著冷風吹來的方向望去,在雪原盡頭,樹林的邊界,一匹獨狼在雪地里緩緩爬行著。
雪地上留下艷紅的痕跡,謝伊爾看不清狼的身形,但他分明看見黑暗中兩點幽綠色的光,狡黠的,貪婪的。
“丹尼斯被狼吃了!”謝伊爾失去理智,寒風里,他架起手中的獵槍。
丹尼斯好像察覺到了什么,他抬頭看見風雪中幾個模糊不清的人影,他拼命呼叫,可風聲太大,低沉的狂風像荒野中的棄嬰般絕望地吼叫,他加快速度,拼命地向前爬行。
“砰!”火花爆裂,像上帝的審判一樣。布巴被槍聲驚住,手中那個銀制的酒壺又一次摔落在雪地中,朗姆酒順著瓶口在雪地上留下長長的痕跡。
那匹“狼”死了!也許是被獵槍擊中了要害,也許是被黑熊豁開了肚皮。
(哈爾濱市第六中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