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曾負(fù)盡韶光

文/涼顧

圖/kwayl

九月份的南方，差不多下午六點(diǎn)便不熱了。程余光已經(jīng)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天，陽光從他的腳邊一點(diǎn)點(diǎn)爬上去，又一點(diǎn)點(diǎn)退下來，他面前是兩棟連排的別墅，他就坐在這里看著他和林有魚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從日出到日落，像是在完成一場緬懷的儀式。

一

程余光與林有魚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十歲那年，他隨父母搬來這片別墅區(qū)，正好與林有魚家成了鄰居。

他父母去林有魚家里拜訪，他穿過大廳便看見了穿著小碎花裙子的林有魚，她不知道與誰家的小姑娘起了爭執(zhí)，惡狠狠地?fù)屵^那孩子手里的棒棒糖，手一推，便把人推進(jìn)了后花園的人造水池里。

小姑娘嘴一癟便要哭，林有魚揮揮拳頭威脅她，“你哭我就打你?！?/p>

程余光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霸道不講理的孩子，碰巧那幾日老師教了個詞，惡劣，他便對著林有魚說道：“你真惡劣?！?/p>

然后順手拽起了水池里的小姑娘。

林有魚上上下下打量著他，良久她突然上前了一步，然后她重重一推，把程余光推進(jìn)了水池里，她居高臨下地對上程余光驚訝的眼神，一臉冷漠地說道：“這才叫惡劣。”

程余光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虧，他沒出息的鼻子一酸，哭得驚天動地。

第一次見面鬧得不歡而散，林有魚的父母不停道歉，她卻木著一張臉，毫無悔意，程余光當(dāng)時便把林有魚拉進(jìn)了討厭的黑名單。

林有魚的蠻橫無理好像在那一片早已出了名，很少有孩子肯和林有魚一起玩，他們嘰嘰喳喳說林有魚如何如何的時候，程余光適時地說了句，她太討厭了。

于是便成功地和他們打成了一片，孩子的世界如此單純，他們都討厭著林有魚，便輕而易舉地結(jié)成了同盟。

林有魚也不在意，程余光很多次看見她趴在窗臺上，他偷偷瞄著她，以為她是羨慕了，可她的眼睛望著遠(yuǎn)方，絲毫沒有注意到故意在樓下打打鬧鬧的程余光。

程余光想問她在看什么，可始終記恨著林有魚推他的事情。

就這樣當(dāng)了三年不熟的鄰居。

直到程余光十三歲那年目睹林有魚的父母是怎樣歇斯底里地爭吵，并且不遺余力地詆毀對方。

程余光記憶里林有魚的媽媽是個很溫柔的家庭主婦，可在那時候卻好像變了一個人，男人大聲說著，你真不講理！

她媽媽便搬起旁邊的花瓶用力一砸，吼著說，這才是不講理！

花瓶的碎片裂在林有魚的腳邊，她面無表情地看著爭吵的父母，然后把目光移到門邊，正好對上了在門縫里偷看的程余光的眼睛。

程余光嚇了一跳，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可他卻覺得自己原諒了林有魚，她只是在學(xué)她的媽媽，學(xué)成這樣不是林有魚的錯。

程余光在第二天特意起早等著林有魚一起去學(xué)校，他主動示好，說道，“林有魚，我們一起去上課吧！”

可林有魚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越過他離開，從頭到尾不發(fā)一言。

程余光盯著她的背影，恍惚間意識到，他以為他的示好是對林有魚的饋贈，而實(shí)際上，他才是一直眼巴巴想交好的那個人，而林有魚，她其實(shí)一直是不需要朋友的。

二

那一年誰都是別扭的孩子，程余光告訴自己，所有的事情他都只做一遍，他打了一次招呼，帶了一次早飯，等林有魚回了一次家，可不論程余光做了多少，林有魚都視若無睹，程余光便賭氣地想，他不會再示好了。

可第二天睜開眼睛，他腦子里第一個想法卻是還有什么事是還沒做過的。他便知道，自己是非得和林有魚做朋友不可了。

程余光有將近一年的時間都用來纏著林有魚，可哪怕程余光與她在同一間書房寫著同一份作業(yè)，他伸過手臂就能碰到林有魚的鼻尖，林有魚依舊像是十歲那年的樣子，冷漠疏離，態(tài)度惡劣。

怎么會有人十年如一日的都是同一個性格，同一個樣子？

程余光有幾分挫敗，因此那一日放學(xué)他徑直走回了自家門口，林有魚看了他一眼，程余光鑰匙都插進(jìn)了鎖孔，卻因?yàn)樗@一眼停了下來，可林有魚什么都沒說，程余光卻覺得受了莫大的委屈，大門因?yàn)樗拇罅囟l(fā)出“嘭”的一聲巨響。

好像在替誰抗議。

程余光房間有一個小小的陽臺，而陽臺的對面，就是林有魚的房間，他時常會下意識地看向那邊，期盼著能看見林有魚，或者她印在窗戶上的影子。

久而久之，這已經(jīng)成為了習(xí)慣，也就是那一日他看過去的時候，正好對上了林有魚的眼睛，他一愣，竟然忘記收回目光，就那樣直勾勾地看了她很久。

林有魚也沒有躲閃，幾分鐘后，她一只腳就撂上了窗臺。

程余光被嚇得回了神，大聲說道：“不就是看了你一眼，不至于跳樓吧？”

林有魚瞥了他一眼，卻沒有停下動作，程余光被嚇得話都開始結(jié)巴，“林有魚，你……你再不停下來，我叫……叫人了?。　?/p>

眼看程余光真的要去叫人，林有魚冷冷地開口說道：“我沒有要跳樓，我只是想出去買點(diǎn)東西。”

程余光見她神態(tài)不像是作假的樣子，松了一口氣，有幾分埋怨地說道：“買東西怎么不走門？你嚇唬誰呢！”

林有魚擰著眉頭，“我爸媽在大廳吵架。”

程余光思緒一下就被拉回一年前，男人和女人扭曲的嘴臉和滿地的狼藉。他舔舔嘴唇，估計(jì)了一下房間到樓下的距離，打了一個暫停的手勢，“林有魚你等一下?！?/p>

林有魚不明所以地抬頭看，程余光已經(jīng)跑進(jìn)了房間，不一會兒便氣喘吁吁地來到了林有魚房間的正下方，將一床厚厚的棉被對半疊好放在草坪上，張開雙手扎著馬步示意她可以跳了。

林有魚不想接受程余光的好意，程余光卻開始催促她，“你快點(diǎn)兒，待會兒有人看見就不好了?！?/p>

林有魚張望了一下，手沒撐住，便跌了下去，正好和程余光撞了個滿懷，所幸地上還鋪了一層棉被，兩個人才沒有摔得很難看。

程余光被林有魚砸得直哼哼，林有魚臉一紅，一竄便從地上站了起來，急匆匆往前走，程余光還沒來得及叫住她，林有魚又走了回來。

臉蛋紅撲撲的，卻面無表情地問他道：“你有零錢嗎？”

程余光雙手一攤，“只有手機(jī)。”

林有魚低頭啃了一會兒大拇指的指甲，才說道：“你陪我去一下吧。”

不是問句，而是設(shè)問句，程余光想，憑什么我要聽你的，可話未說身體卻先行，待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跟著林有魚走出了小區(qū)。

那年程余光身高蹭蹭蹭地朝上竄，已經(jīng)比林有魚高出大半個頭，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太快的緣故，他看著林有魚的后腦勺，心跳卻越來越快。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道：“我們?nèi)ツ膬?？?/p>

“找花店?！?/p>

“花店?。　背逃喙獬冻读钟恤~的袖子，“我知道一家花店的花特別好看，我?guī)闳??！?/p>

林有魚腳步一頓，程余光順著她的目光就看見了自己拽她的手，他倏然間就把手收了回來，林有魚抿著嘴唇，低聲說了一句，“我不是指那種花店?！?/p>

花店還能有哪幾種？程余光摸不著頭腦，直到林有魚帶著他七繞八拐進(jìn)了一條小巷子，他才知道林有魚要買的花是假花。

那一刻有一些畫面在程余光腦子里閃過，他進(jìn)過林有魚的書房，也曾偷偷瞥過她的房間，林有魚書房和房間的花花草草，全都是塑料的假花。

回家的時候，林有魚的父母已經(jīng)吵完了，客廳空蕩蕩的，只有一地被砸得亂七八糟的東西在描述剛剛在這里發(fā)生過多么激烈的爭執(zhí)。

林有魚沒有和程余光說謝謝，程余光卻沒有心情去計(jì)較這個了。

那天晚上程余光被罰了，他忘記把自己的棉被收回來，等想起來的時候，那床被子已經(jīng)被貓狗踩得慘不忍睹，他偷偷抱回來的時候被父母逮了個正著，便被轟出了家門反省。

傍晚的寒冷是侵入骨髓的濕冷，他凍得瑟瑟發(fā)抖，林有魚家的門就突然開了。

林有魚塞給他一個裝滿熱水的玻璃瓶子，也沒有急著走，程余光忘記道謝，卻樂得呵呵直笑，笑了一會兒，林有魚便繃不住了，咧著牙笑得比程余光還傻。

那是林有魚第一次對著程余光笑，她不常笑，也笑得不好看，可卻驚艷了十四歲的程余光。

她很嚴(yán)肅地跟程余光說，“費(fèi)盡心機(jī)走進(jìn)別人的生活以后又任性的離開是很可惡的事情，所以做朋友是要一輩子的?！?/p>

程余光不懂她這是從哪本小說里學(xué)來的話，可是他答應(yīng)了。直到后來他才明白，對于林有魚來說是冒著多么大的風(fēng)險(xiǎn)，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卸下冷漠的外殼接納他進(jìn)入她的世界。

三

沒有人不需要朋友，特別是像林有魚這種常年習(xí)慣孤寂的人，嘗到了有人陪伴的甜頭，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程余光和林有魚的關(guān)系一日千里地被拉近。

那個年紀(jì)正是青春躁動的時候，也有男孩子賤兮兮地湊過來起哄，鍥而不舍地詢問他和林有魚之間是不是有事兒，程余光從來沒有回應(yīng)過。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喜歡林有魚的，可也只有他知道，林有魚喜歡別人。

林有魚對待所有的感情都是一種不符合年紀(jì)的超脫的態(tài)度，當(dāng)你提及愛情和友情或者親情，總能在她眼睛里看見一種叫了無生趣的情感，可是這并沒有抵擋人的本能，她也是有喜歡的人的。

他永遠(yuǎn)都記得那人從旁邊走過，林有魚的目光便順著他的步伐走向了遠(yuǎn)方，那里面的神采在以后的五年，十年，都沒有為他而閃耀過。

程余光不是不難過，他在陽臺杵了幾個小時，冷風(fēng)灌進(jìn)腦子里，只覺得喜歡是沒辦法改變的，他現(xiàn)在喜歡林有魚，如果需要一個理由讓他留在林有魚身邊，這就夠了。

后來林有魚喜歡的男生要轉(zhuǎn)學(xué)了，林有魚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一聲不吭地愣了很久，程余光見不得她這個樣子，拽著她就走，“我們?nèi)プ匪抑浪蟀蛙嚾ボ囌??！?/p>

林有魚沒甩開，她問道：“怎么追？”

程余光瞥過車棚，“我有辦法?！?/p>

程余光偷騎著電動車帶林有魚追了三四條街，那天道路異常順暢，程余光頭一回騎電動車，林有魚怕得緊緊抱著程余光的腰，嚇得哇哇直叫，程余光打小就怕癢，他嚷嚷著讓林有魚放手，林有魚卻因?yàn)檐囎訐u擺幅度太大死不撒手。

程余光手一松，兩人就栽進(jìn)了路旁的花壇。

爬起來的時候大巴車的影子都沒了，程余光懊惱地拍頭，“早知道我們應(yīng)該打車追，電視上都這樣。”

林有魚難得有了鄙視的這種神情，她好像一下子從悲傷中被拖了出來，眼睛亮晶晶的，無視了兩個人的狼狽，提議道：“小光，我們?nèi)ザ碉L(fēng)吧！”

眸子里的狡黠是程余光沒有見過的靈動，讓他把老師父母都拋到了腦后。

那天程余光帶著林有魚穿梭在城市的各個道路上，路過百貨商場和高架橋，驚擾了路邊的貓，還招惹了交警，站崗的警察看見兩個穿著校服的學(xué)生騎著電動車橫沖直撞，嚇得差點(diǎn)把哨子都吹破了。

程余光嚇出一身冷汗，卻聽見林有魚在他耳旁笑，他想說怎么還笑得出來，回去鐵定要被罵，卻聽見林有魚大聲對著空氣吶喊道：“我要和程余光做永遠(yuǎn)的好朋友?！?/p>

他腦子里就突然冒出了兩個字，值了。那時候他因?yàn)樽约菏橇钟恤~唯一的朋友而沾沾自喜，卻不知道若干年后，正是朋友兩個字，束縛了他和林有魚的一生。

程余光以為他沒能做那個讓林有魚情竇初開的人，可只要他不離開，總會成為第二個。

四

但是林有魚第二個喜歡上的卻是一個畫家。

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進(jìn)入了高中部，傍晚晚自習(xí)下課后，夜宵攤會準(zhǔn)時熱鬧起來，而那個畫家便在巷子的盡頭，支著一個畫板，為過往的人畫像。

林有魚拽著程余光蹲在旁邊看，一邊看一邊用手摩擦畫上的顏色，食指被染得五顏六色，她便不屑地撇嘴，“這畫會褪色的。”

畫家是個看上去二十四左右的年輕人，他沒有責(zé)怪林有魚的無禮，反而笑著回答道：“但是藝術(shù)是永遠(yuǎn)不會褪色的?！?/p>

就是永遠(yuǎn)這兩個字讓林有魚著了魔。

林有魚讓畫家給她畫像，一天一副，畫到第二十天的時候，畫家便繳械投降了。

程余光絲毫不意外，甚至他已經(jīng)想好了一整套為林有魚打掩護(hù)的方法，讓林有魚可以在各個碎片的時間段與畫家相見。

這成為了習(xí)慣，以至于林有魚一臉向往地和他說她要偷偷和畫家去日本的時候，程余光腦子里第一個想法不是阻止她，而是怎么為她保駕護(hù)航。

“小光你知道嗎？他說人就應(yīng)該是自由的，流浪的，這才是永恒的東西?！?/p>

程余光不知道，他老實(shí)搖頭。

林有魚便拋給他一個嫌棄的眼神，把最后一件衣服打包塞進(jìn)行李箱，程余光下意識地握住了箱子的拉桿。

林有魚疑惑地看著他，程余光半垂著眼簾，過了半響再睜開時，里面盛滿了和林有魚一樣的興奮，“到了日本記得跟我寄明信片?！?/p>

林有魚的神情很明顯地松懈下來，她重重點(diǎn)頭，“我會的！”

這是林有魚第一次想要追隨永遠(yuǎn)而去，以失敗告終。程余光在自家客廳里坐了三個小時，丟了一地的煙蒂，林有魚便拎著箱子眼眶紅紅地按響了門鈴。

林有魚后悔了。

“他的噴漆罐都被扣下了，那些五顏六色的東西都不能帶上飛機(jī)?！?/p>

“人是不能永遠(yuǎn)自由的，幾個油漆罐就讓自由有了瑕疵，我害怕了?！彼f著眼淚便從眼眶里溢出來，林有魚捂住眼睛，可抽泣聲卻從嘴角跑出來，程余光摁熄了手中的煙，嘆了口氣，輕輕地將林有魚抱在懷里，拍著她的背，“沒事的，還有我呢?！?/p>

程余光知道林有魚在追尋什么，正如她房間永遠(yuǎn)不會凋謝的塑料假花，她在找永遠(yuǎn)，就好比父母爭吵時一定要買一束假花，她只有擁有永遠(yuǎn)會陪伴她的東西，才能獲得剎那間的安全感。

多讓人心疼。

林有魚在房間悶了幾天，程余光用石子打著她的窗戶，林有魚掀開窗簾，便看見程余光用魚竿送過來一只烏龜。

林有魚眼睛一亮，把烏龜從魚線上解下來，欣喜地問道：“哪來的？”

程余光收回桿子，吹了個得意的口哨，“釣的，送你。”

林有魚把烏龜翻來覆去地看，“它能活多久？”

“養(yǎng)得好的話?！背逃喙忸D了一頓，“能送我們走?！?/p>

林有魚反應(yīng)了幾秒，“噗嗤”一聲就仰頭大笑起來。

程余光安靜地看著她笑，臉上的表情是林有魚從未見過的，后來許多年后她才知道，那是一種叫溫柔的東西。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想要的我會想從世界各地搜羅過來，親手捧到你眼前。

五

林有魚的父母在她進(jìn)入高中以后關(guān)系降到了冰點(diǎn)，一段關(guān)系走到最后連爭吵都沒有了，那也就代表著兩個人已經(jīng)沒有任何期待，程余光清楚這一點(diǎn)，林有魚也知道。

他們的愛情在許多年前便已經(jīng)在茍延殘喘，支撐到現(xiàn)在，不過是身為父母，他們還對林有魚殘存一點(diǎn)愛意，可僅僅是這一點(diǎn)，沒有拯救林有魚。

敏感的缺乏安全感的人更容易被外界所改變，林有魚變得一邊追求愛情，一邊踐踏愛情，程余光再也沒有見過林有魚動心的那種神采，哪怕她輾轉(zhuǎn)牽過許多人的手，而這種肆無忌憚的放縱在高三的時候到達(dá)了頂峰。

程余光聽到消息，有兩伙人為了林有魚相約打群架。

他急匆匆找到林有魚的時候，她懶散地叼著一根煙，一只腳晃蕩著坐在天臺上，冷漠地看著底下紛亂的鬧劇，好像在看與自己無關(guān)的笑話，程余光無端就想起初見時他對她的印象，惡劣，惡劣的林有魚。

他轉(zhuǎn)身就跑下了天臺，群架最終沒有打起來，因?yàn)槌逃喙庀氯プ钄r了一會兒，教導(dǎo)處便有老師過來了，方才還敢喊打喊殺的男孩子們一哄而散，只剩下挨了幾拳的程余光被揪回了教導(dǎo)處。

程余光走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沒看見林有魚，他松了一口氣，幸好她沒看見。

也是有人在心疼程余光的，他被訓(xùn)了幾個小時，出來的時候便看見拐角的陰影里有一個人，他試探性地開口問道：“有魚？”

女孩子怯生生地開口，“不是?！?/p>

程余光記得這個聲音，他們班上的一個很文靜的女孩子叫李可，在講臺上臉紅的樣子和林有魚有些像，他挺直被揍得有些疼的腹部，笑問道：“有什么事嗎？”

李可背在身后的雙手伸出來，遞給他一杯熱牛奶，程余光沒接，李可固執(zhí)地把牛奶朝前遞了遞，“我一直捂著的，沒涼。”

程余光不是傻子，他有些疏離的開口，“我有喜歡的人了。”

李可沒想到程余光如此直接，她難堪地咬著唇，卻還是開口說道，“程余光同學(xué)，我喜歡你很久了，你打的球賽我都有看，你喜歡吃的東西我都知道，我了解你不比林有魚少?！?/p>

程余光有些恍惚，李可遲遲沒等到回復(fù)，眼眶逐漸有些發(fā)紅，“林有魚她不喜歡你啊……你看她交往的男生都快跨校了，你為了她被抓到教導(dǎo)處來，她卻還是去跟別人約會，她不是個好女孩。”

好女孩的定義是什么呢？小時候的林有魚霸道不講理，長大后的林有魚肆意消遣別人的愛情，程余光從認(rèn)識她開始，她便惡劣得坦坦蕩蕩，除了他，沒人肯跟一臉陰郁的林有魚做朋友，可是她在他面前會笑會哭，他都見過的。

“你們都不知道有魚經(jīng)歷過什么，你們都不知道她有著多么煎熬的記憶，你們不知道她是在折磨自己，可是我知道，所以我原諒她?！背逃喙鈴睦羁傻纳砼宰哌^，停了一下，“李可同學(xué)，我謝謝你的好意，可是這些話以后都不用再說了?！?/p>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可是我不想聽。

李可眼淚就那樣掉了下來，她把玻璃杯放在樓梯上，頭也不回地跑下了樓，程余光看了一眼，沒有理會。

而林有魚就站在上一層的樓梯上，居高臨下地從頭看到尾，她等程余光走遠(yuǎn)以后才走下樓，路過玻璃杯時腳步頓了一下，輕輕一踢，牛奶便撒了一地。

程余光沒有再提過那天的事情，林有魚也沒有，可是她決定去日本了。而這個消息程余光是最后一個知道的，頭一天林有魚還在和他討論數(shù)學(xué)題，第二天便聽人說她要去日本，上午十點(diǎn)的飛機(jī)，那時候正是課間，有兩個女生提了一句，便聽見教室后方傳來一聲巨響，回來一看是程余光摔在了地上，桌子上的書散了一地，他爬起來就跑出了教室。

趕到機(jī)場的時候是九點(diǎn)半，林有魚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機(jī)場大廳，只有她一個人，程余光氣喘吁吁地跑過去，林有魚只驚訝了一瞬間，便故作輕松地說道：“還是被你知道了，本來不想告別的，多舍不得啊?！?/p>

程余光撐著膝蓋，低聲問道：“為什么突然決定去日本？”

林有魚笑容不減，“高考太累了，有錢就去留學(xué)了啊?！?/p>

“為什么決定去日本？”

林有魚的笑漸漸褪去，她攥緊拳頭，“為了放過我爸媽，也為了我自己，我不想再因?yàn)樗麄兊倪^錯糟踐自己的人生?！?/p>

程余光在林有魚身旁坐下，“還回來嗎？”

林有魚搖頭，“如果可以留在那邊，以后就不回來了，我爸爸他們分開以后，我就沒有回來的理由了?！?/p>

那我呢？程余光很想這么問，林有魚卻像是知道他想說什么，說道：“小光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朋友這種關(guān)系是永遠(yuǎn)的，我會記得你的?！?/p>

“我會找到我想要的?！?/p>

程余光突然有些氣憤，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大度的，所以容忍林有魚身邊換了一批又一批形形色色的男生，可哪有人在感情里不小氣，他之所以不在乎，是因?yàn)橛X得遲早是他。

可是林有魚要離開他了。程余光從未遷怒過什么人，可這一刻卻憎恨林有魚的父母，若不是家庭不曾和睦，林有魚又怎么會是這個樣子。

程余光做了一件大膽的事情，他捧著林有魚的頭，迅速地吻了下去，直到林有魚氣息不順漲紅了臉，他抵著林有魚的額頭，壓著嗓子說道：“我不想跟你做朋友，我喜歡……”

程余光的話最終沒說完，林有魚的控訴打斷了他的告白，她哭著說：“我們是永遠(yuǎn)的朋友啊。”

就這樣堵回了程余光的話。一腔真情實(shí)意付之東流，從此四年不曾相見。

六

不可否認(rèn)的是，程余光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執(zhí)拗地責(zé)怪林有魚，可時間長了，他便好像忘了，年少時的愛戀不管多刻骨銘心，只要這個人不在眼前，久而久之她的音容笑貌就會模糊，對她的愛也會模糊。

程余光畢業(yè)后開始接手父親的事業(yè)，穿上西裝也是儀表堂堂的富家公子，讓自家的公司邁上了一個新的臺階，可林有魚家卻沒落了。

自林有魚走后，程余光便有意無意地避開和她有關(guān)的消息，她父親公司倒閉的事情還是他看見隔壁的別墅貼上了封條才知道。

也就是那天，程余光接到了一個電話，只響了兩聲便掛了，程余光卻知道，肯定是林有魚，他坐在家門前抽完了一支煙，便訂好了飛往日本的機(jī)票。

他從未來過日本，可腦子里卻清晰的知道路該如何走才是通向林有魚的方向，他早已在腦中演習(xí)過幾百遍。

他找到林有魚的時候，她蜷縮在公園的長椅上，幾年不見她長大了，頭發(fā)長到了腰部，走時還有幾分稚嫩，可如今卻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女人的樣子，一個糟糕的女人。她把頭埋在膝蓋里，身上穿著睡裙，赤著腳，拖鞋被撂得很遠(yuǎn)。

程余光無奈地?fù)旎厮耐闲鹚哪_穿上，林有魚嚇得一顫，抬起頭來就看見了認(rèn)真為她穿鞋的程余光，一開口便哽咽了，“小光……”

她很努力的想要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可開口卻總是只能發(fā)出支離破碎的模糊的聲音，程余光嘆了口氣，如同那年一般拍著她的背，輕聲哄著說道：“我來接你回家?！?/p>

林有魚在程余光懷里悶聲顫抖，聽到這句話終究沒忍住嚎啕大哭。

當(dāng)天晚上程余光便帶著林有魚回了國，林有魚似乎累壞了，倒頭就睡，程余光坐在床邊盯著她看了一宿。

他忍不住用指尖描著林有魚的臉頰輪廓，問自己道，還是喜歡的吧？

嗯，是還喜歡。

林有魚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程余光端著粥正想敲門，便聽見林有魚大聲地用日語在說話，他正好聽見了一句，他也會日語，如果沒有聽錯，林有魚說的是，愛你又能怎么樣。

程余光緊緊攥著手里的托盤，像是被人突然打了一記悶棍，就在這時候門口傳來鑰匙扭動的聲音，人還沒見到便先聽見了李可的聲音，“我聽你助理說你回來了，余光，你這兩天去哪兒了？”

程余光再也繃不住，手突然泄力，瓷碗便跌在地上摔得粉碎，房間里的林有魚聽見聲音急匆匆打開了門，“小光，怎么了？”

空氣有一瞬間變得十分寂靜，程余光閉著眼睛，是了，就在前幾天，他答應(yīng)了和李可交往試試，原來不僅僅是林有魚，他的生命里也不純粹只有她了。

李可還記得這個高中時代的情敵，她深吸幾口氣保持著正牌女友的風(fēng)度，沒有看林有魚一眼，而是盯著程余光說道：“給你三天的時間，我等你來解釋?！?/p>

程余光覺得沒法解釋，喜歡是解釋不清的。

七

程余光帶著林有魚回了別墅區(qū)，他指著各個有所改動的地方給林有魚描述。

路過林有魚他們家的時候，程余光擔(dān)憂地看了她一眼，可林有魚卻像是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的樣子，別墅的后院有一個人造的水池，程余光送給林有魚的那只烏龜就養(yǎng)在林有魚家的池子里，程余光每天都不忘喂它吃的。

烏龜還活著，林有魚驚喜地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摸著龜殼，輕聲道歉道：“對不起啊，去日本沒能帶你走。”

“沒關(guān)系，我原諒你了?！?/p>

林有魚愣了一下，瞪了程余光一眼，“我沒說你，我跟烏龜說呢?！?/p>

程余光輕輕地扯開一個笑容，“我知道，我替烏龜答的。”

程余光以為自己有許多想和林有魚說的話，可如今他距離她如此的近，卻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小光，我爸爸怎么樣了？”

“聽說在找工作。”程余光猶豫了一會兒才繼續(xù)說道：“你媽媽重新嫁人了。”

林有魚表情淡淡的，“我知道，他們兩個人之間沒有愛情，愛情的保質(zhì)期真短。”

林有魚總是一副對愛情毫無期待的樣子，程余光忍不住為自己辯解，“也有一些人的愛情保質(zhì)期很長?！?/p>

林有魚嘲諷地發(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我父母曾經(jīng)也是相愛過的，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可后來就變了，小光，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懷疑愛情這個東西，有些人說的永遠(yuǎn)也就是三年，五年，太短暫了，我想要真的永遠(yuǎn)的東西?！?/p>

她看著程余光笑，“小光你就是永遠(yuǎn)的，你永遠(yuǎn)是我最好的朋友?！?/p>

程余光有些躁動的心一下便安定下來，不管是三年，五年，林有魚都只把他當(dāng)朋友。

可程余光喜歡林有魚，甚至比所有人知道的時間更早。

他父母帶他來別墅區(qū)看房子，在房子里待到了傍晚，他頑皮跑出去玩，要回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一條路的路燈壞掉了，在他面前的是洶涌可怕的黑暗，他不敢回去也不敢留在外面，在路口急得哭。

這時候一只溫暖的小手塞進(jìn)了他手里，他睜開雙眼，透過淚水就看見了林有魚，她用稚嫩的聲音說，“別怕，我?guī)闵先?。?/p>

不管她后來變成什么樣子，那時候的林有魚都根深蒂固地存在于程余光的腦海里，他在還不懂愛情的年紀(jì)就已經(jīng)很喜歡她了。

可那有什么用呢？程余光有些悲涼，他摸摸林有魚的頭，回答道：“對啊，我永遠(yuǎn)是你的朋友。”

如果不是她的銀行卡被凍結(jié)，而剛好又與男友大吵了一架，也許程余光在林有魚的余生里都只會作為永遠(yuǎn)的朋友被她紀(jì)念著。林有魚又一次回日本了，程余光幫她交了房租，打點(diǎn)好一切，連她當(dāng)時的男朋友他都親自去見了，殷切囑咐他要對林有魚好一點(diǎn)。

他希望他沒辦法做的事情有人會做，希望林有魚想要的都會有，可最終都成了空，林有魚死了，聽人說她是不小心在海邊失足，從一塊大石頭上跌了下去，她剛剛生產(chǎn)過，身體弱，就沒救回來。

八

林有魚站在海邊那塊大石頭上的時候，腦子里都是程余光，也許人們對于渴望而又沒能得到的東西總是思念得很頻繁。

她是喜歡程余光的，正是因?yàn)橄矚g，才更害怕，因?yàn)檎湎Р鸥有⌒囊硪淼拇y若是關(guān)系升華可能帶來的后果，如果程余光變心了，如果她變心了，如果他們的愛情也是脆弱的，各種如果在青春期就折磨著她，讓她敏感而脆弱的心臟一想到這些后果便驟停。她接受不了，便固執(zhí)地抹殺了開始的可能。

可是她偏執(zhí)追求的東西始終沒有得到，而死亡來得太過于倉促。

朋友是永遠(yuǎn)的。林有魚打滑掉進(jìn)海里的那一刻想，可還是有一點(diǎn)不甘心，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

都晚了。

程余光收養(yǎng)了林有魚的孩子，那孩子的父親個性軟弱，他家人不同意他和林有魚來往，他便一直沒能和林有魚結(jié)婚，他帶不了林有魚回家，也帶不了他們的孩子回家，林有魚找永遠(yuǎn)找了一輩子，最終她的愛情卻是這樣不堪一擊。

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程余光看著孩子相似的眉眼，倏然間掉下淚來。

程余光和李可分手了，他把林有魚葬在國內(nèi)。

到后來林有魚的孩子也長大了，是個機(jī)靈的女孩子，總跟著程余光“爸爸，爸爸”叫個不停，跟林有魚不一樣。孩子也曾孝順地讓他再找一個女朋友，程余光都笑著拒絕了。

沒有人會懂，程余光的這一生都屬于林有魚了，待有朝一日他化作白骨，墓碑上也會記錄著他對林有魚的愛，他不想倉促地出現(xiàn)在林有魚的生命里又毫不負(fù)責(zé)地離開，若是還能在夢里相見，他也能底氣十足地告訴她，不管是作為朋友或者其他關(guān)系，他給她的，從來都是永遠(yuǎn)的。

希望那時候，林有魚便不要再拒絕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