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秋天

劉泳曄

我一手扶腰，一手持鐮，望著父親“沖鋒陷陣”。那些在我面前桀驁不馴的莊稼，在父親手里，變得不堪一擊。我不明白，我健壯的體魄，在這片田野上，為何跟不上父親干瘦的身軀。就像橫亙在我和父親之間的年齡，我從來追不上父親。

鄉(xiāng)村的秋，是屬于父親的。在這片田野里，父親是那些莊稼的王。

我松開握鐮刀的手，一掌心的水泡。疼痛比莊稼還難以對付，隨著汗水流竄。秋天沒有詩意，只有疼痛和汗水。我喊父親歇息。他站住，手在臉上一抹，一粒粒汗珠，被陽光鍍上金色，像玉米，像大豆，從指間一躍而出。父親笑笑說，不累，你歇吧。

那一刻，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神里，竟棲息著詩意。

秋天距離我很遠，距離父親很近。我和秋天的距離，或許也是我與父親之間的路程，連接我們的橋梁，不知何時荒蕪了。我們只能這樣，咫尺千里地默默對望著。

干不了重活，我只能挑些輕活做。父親讓我撿拾漏收的莊稼，但他收割得太細心，很少有“漏網(wǎng)之魚”。這讓我的勞動成了“游手好閑”，與秋天格格不入。

父親說，回去吧，把院里的玉米攤開曬曬。我長舒一口氣，像童年時那樣，溜之大吉。但這次，我沒了雀躍，只感覺自己像個逃兵。在父親面前，我還是個孩子；在父親的秋天，我依然不能給他幫助。在秋天，我一次又一次臨陣而逃。

我沒有回去，又折身回到地里。父親在檢驗我做的活，他對我不放心，擔心莊稼遺失在田地里。父親的腿關節(jié)不好，這讓他蹲的姿勢格外別扭，近似于跪拜。

我在他身邊蹲下。父親詫異地看看我，目光很快躲到掌心的豆粒上。他說，每一株莊稼都要回家，哪怕一顆豆粒，也不能丟下它不管。我忽地明白，在父親眼里，一顆豆子和我一樣重要。我學著父親的樣子，跪在田里，一粒一粒撿回那些遺落的黃豆，撿回迷途的自己。

莊稼一茬接著一茬，父親的勞作一茬壓著一茬。莊稼收割掉，接著是晾曬、打磨，顆粒歸倉。這時還不能松氣，要整理田地，施肥犁地，把下一年的勞作提前播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父親和父親的父親一樣，在這片田野里播種、收割，自己的一生隨著時光穿梭。

秋收后的田野，空曠而寂寥。我走到立在田間的父親跟前，喊他回家。父親看我一眼，淡淡地說，我只是看看，陪陪泥土里的麥子，秋天太孤單了！我支支吾吾，不知說什么，我不清楚孤單的是父親，還是秋天。

父親指指腳下，又指指村莊，對我說：這，就這，我老后，把我埋在這里，這樣，既能看見你們，又能陪陪莊稼，你這么不濟，我要幫你打理莊稼……

我聽著，聽不下去。淚眼蒙眬里，我看見父親變成一株莊稼，在每一個春秋冬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