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去，歌聲猶在

王逸

來自俄羅斯西伯利亞的男中音歌唱家德米特里·霍洛斯托夫斯基（Dmitri Hvorostovsky）， 于2017年11月22日在倫敦的一所醫(yī)院里去世，終年僅五十五歲。噩耗傳來，全球歌劇迷為之哀傷。其實，自從霍洛斯托夫斯基兩年多前在他的個人網(wǎng)站上公布了自己患有腦部腫瘤的消息以來，他在全世界的粉絲們就一直關(guān)注著他的病情和他的演出日程。大家都希望他能早日康復(fù)，重返歌劇舞臺。

霍洛斯托夫斯基是一位富有情感的男中音歌唱家。他六點一英尺高的身材賦予了他寬廣的歌喉。他唱歌的音色渾厚，表情生動，歌聲中總帶有一種來自俄羅斯西伯利亞的野性。但他表演起歌劇中那些俄羅斯貴族的角色來，又是如此的瀟灑和放蕩不羈。正因為這樣，他是演繹俄羅斯歌劇的拿手演唱家，無論是柴科夫斯基的《尤金·奧涅金》《黑桃皇后》，還是斯特拉文斯基的《戰(zhàn)爭與和平》，他都能演得得心應(yīng)手。

當(dāng)然，霍洛斯托夫斯基也是一名非常全面的歌唱家。記得五年前在美國出版的一本《歌劇新聞》雜志上，我就讀到關(guān)于他如何潛心研究莫扎特歌劇和意大利美聲歌劇曲目的文章。文中提到，由于他在藝術(shù)上的不斷追求和研究，他演的莫扎特歌劇《唐璜》以及威爾第、羅西尼、貝利尼、多尼采蒂的歌劇，如《游吟詩人》《弄臣》《唐·卡洛》《西蒙·波卡涅拉》和《茶花女》等，都有同樣的細膩之處和他獨到的風(fēng)格。

出生在蘇聯(lián)政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西伯利亞，霍洛斯托夫斯基的童年走過了一段并不愉快的道路，青少年時期也充滿坎坷，即使到了事業(yè)成功的時候，他還經(jīng)歷過酗酒和離婚的痛苦。也許正是因為有過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他演起歌劇來才有那種特有的野性和放蕩不羈的氣質(zhì)。

霍洛斯托夫斯基從小和外祖母和繼外祖父一起生活。繼外祖父雖是二戰(zhàn)英雄，卻是一個十足的酒鬼，因此霍洛斯托夫斯基和外婆比較親。他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婦科醫(yī)生。小德米特里從小就顯露出音樂天才，他鋼琴彈得不錯，并有意要走音樂之路。父親對他的選擇很高興也很支持，因為他自己也曾經(jīng)想走音樂之路，但在蘇聯(lián)時代的西伯利亞，職業(yè)選擇沒有很大的自由，他的夢想終成泡影。

少年時代的霍洛斯托夫斯基有過一段反叛時期。他曾混跡于江湖上的少年幫派，經(jīng)常與人打架，鼻梁骨也被人打斷過多次。他也像其他的青少年那樣，熱迷過搖滾樂。但正如俗話所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很快地，他進入了西伯利亞的音樂學(xué)院，在那里接受正規(guī)的音樂訓(xùn)練，學(xué)習(xí)美聲唱法的課程。

不久，霍洛斯托夫斯基的音樂和歌唱天賦就嶄露頭角。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他第一次走出俄羅斯的國門，第一站就到了巴黎，在那里他獲得了國際歌唱比賽的第一名。1989年，他去倫敦角逐世界著名的BBC 卡迪夫歌唱比賽的大獎，結(jié)果以很小的比分差距險勝了對手布萊恩·特菲爾（Bryn Terfel）。特菲爾后來也成為了歌劇明星，前幾年我在紐約聽過他唱的全套瓦格納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他是威爾士人，他唱的一首威爾士老歌《我的威爾士小屋》，可以讓人聽得肝腸寸斷。

成名后的霍洛斯托夫斯基以他渾厚細膩、奔放野性的歌聲以及他的一襲白發(fā)和性感的身材，讓全球的歌劇聽眾和他的粉絲們?nèi)绨V如醉。世界各大歌劇院與他簽約，其中包括美國紐約的大都會歌劇院、英國倫敦的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德國的柏林歌劇院、意大利米蘭的斯卡拉歌劇院以及奧地利的維也納歌劇院等。1995年，他被授予了俄羅斯“人民演員”的稱號，2015年和2017年被俄羅斯政府授予“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勛章和”和“祖國功勛”勛章。美國著名的歌劇女演員芮妮·弗萊明在和他合作了歌劇《尤金·奧涅金》后說：“世界上確實有很多好聲音，但德米特里的歌聲是最動聽的?！痹谶@之前，弗萊明從未唱過整場的俄文歌劇。我看過他倆演的這部歌劇，其演技和歌聲真可以說是爐火純青，歌劇DVD 版也一直在暢銷榜上名列前茅。

我第一次聽到德米特里·霍洛斯托夫斯基的歌聲是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當(dāng)時有一位朋友向我推薦了他剛出版的幾張CD，其中一張就是俄羅斯的古老浪漫歌曲。封面上的第一首《我遇見了你》（I Met You， My Love，俄語Yafstretil vas）出自俄羅斯詩人丘特切夫的一首詩，是一首傷感的抒情歌曲，霍洛斯托夫斯基把這首歌曲唱得百轉(zhuǎn)千回，感覺特別適合坐在冬天的壁爐前聽。

2013年6月，霍洛斯托夫斯基和俄羅斯女高音歌唱家安娜·奈瑞貝科（Anna Netrebko）為慶祝普京總統(tǒng)上臺，在紅場舉行的一次露天音樂會上合唱了一首蘇聯(lián)時期的著名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們兩人手牽手在臺上的演出，把俄羅斯人的瀟灑和浪漫氣質(zhì)演繹到了極致。盡管事后有些人出于各種不同的政治目的對他們大加非議，但對我來說，藝術(shù)就是藝術(shù)，他們對藝術(shù)的演繹與政治無關(guān)，那些非議都是好事之徒的鼓噪。

霍洛斯托夫斯基是一位斗士。他在癌癥的病魔面前沒有屈服。早在腦瘤診斷之前，他就與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簽下了2016 年度音樂季的六場歌劇演出。在腦瘤被診斷出來后，他堅持不取消演出合同，最終由于治療過程中體力不支，他堅持演完了六場中的三場。其間，他還在紐約的卡內(nèi)基音樂廳舉辦過一次獨唱音樂會。2017年5月，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慶祝遷入林肯中心五十周年的音樂會上，德米特里突然出現(xiàn)在舞臺上，臺下觀眾歡欣若狂。他唱完一曲后，觀眾不停地鼓掌，安娜·奈瑞貝科在臺后看到這一幕，直擦眼淚。在這之后的另一場演唱會上，他謝幕時，觀眾們把手上準(zhǔn)備好的白玫瑰像下雨似的向他拋去。

人們常說，人的生命不在于長短，而在于精彩與否。德米特里·霍洛斯托夫斯基的生命雖短，但活得精彩，他的精湛表演贏得了人們的喜愛。我常常想，當(dāng)一個人已知生命將止時，是否會給別人留下一點兒信息呢？德米特里在他生命將盡前的演唱中，選了普希金的詩，詩中唱道：

為我挖掘一個墳?zāi)梗?/p>

在最寬廣的土地上。

在我的額頭上，

栽種最紅的鮮花。

作為一位愛國者，霍洛斯托夫斯基要求把他的骨灰留一半在莫斯科的圣心女公墓內(nèi)，另一半葬回老家西伯利亞。他葬禮那天，半個地球外的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正好在演威爾第的《安魂曲》。在節(jié)目單的扉頁，我看到大都會歌劇院把那晚的演出，獻給他們所愛的歌唱家——霍洛斯托夫斯基。

斯人已去，歌聲猶在?；袈逅雇蟹蛩够ナ赖哪且惶?，西伯利亞的克拉斯諾亞斯克（Krasnoyarsk），德米特里·霍洛斯托夫斯基的出生地，在漫長冬季開始的時候，飄起了雪花。一顆閃亮的流星，在雪夜中劃過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