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敏 張墨北
內容提要: 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全面發(fā)展,也由于不斷地抗爭和自我賦權,南亞地區(qū)農村婦女的社會地位近些年來有了顯著提升。印度發(fā)展經(jīng)濟學家比娜·阿加瓦提出,討價還價是婦女自我賦權的重要手段,土地則是討價還價的重要籌碼。阿加瓦具體分析了影響婦女討價還價能力的八個因素,并將在家庭內部的討價還價與家庭外部的市場、社區(qū)和國家等三個公共領域的討價還價聯(lián)系起來。她強調需要區(qū)分家庭財產(chǎn)和婦女個人財產(chǎn),名義上的土地所有權與實際控制權,還呼吁婦女在各個層次上建立起集體合作組織,倡導跨種姓、跨階級和跨族群的聯(lián)合,以提升婦女個人的和整體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
南亞地區(qū)①包括阿富汗、孟加拉國、不丹、印度、馬爾代夫、尼泊爾、巴基斯坦和斯里蘭卡八個國家。一直被認為是全球最為貧困落后的地區(qū)之一,婦女的社會地位也極為低下,處境堪憂。然而,來自世界銀行的一些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隨著南亞地區(qū)經(jīng)濟和社會事業(yè)的全面發(fā)展,最近這幾十年來,南亞地區(qū)婦女的社會地位已經(jīng)有了顯著的提升,例如出生時女性預期壽命從1960年的41.44 歲延長到2014年的69.56 歲,男性的數(shù)據(jù)則分別為42.45 歲和66.75 歲; 中小學入學總人數(shù)的性別平等指數(shù)從1970年的0.553 上升到2014年的1.028; 15—19 歲少女中育有子女的人數(shù)占比從1993年的23.2%下降到2006年的16.06%; 能夠接受孕期檢查和照料的女性人數(shù)占比則從2000年的55.899%上升到2012年的72.985%。①數(shù)據(jù)來自世界銀行網(wǎng)站 (http:/ /data.worldbank.org/topic/gender? locations = 8S),2017年8月20日登錄。這些數(shù)據(jù)的明顯改善固然要歸功于收入的提高和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但婦女為爭取自身權益所做的努力與抗爭也不容忽視。
本文將圍繞印度著名發(fā)展經(jīng)濟學家比娜·阿加瓦有關農村土地和“討價還價”策略的理論,結合南亞地區(qū)尤其是印度、巴基斯坦和斯里蘭卡等國婦女解放運動的實例,分析土地在農村地區(qū)婦女自我賦權中的重要性,也探討婦女自我賦權的可能途徑。比娜·阿加瓦在其代表作《屬于自己的土地——南亞的社會性別與土地權利》 (A Field of One's Own:Gender and Land Rights in South Asia)一書中旗幟鮮明地提出,缺少對財產(chǎn)(尤其是土地)的有效權利,是南亞地區(qū)婦女在經(jīng)濟上、社會上和政治上處于屈從地位的最重要原因,“婦女為自己合法享有土地財產(chǎn)權利而斗爭是為南亞婦女賦權的唯一的、最重要的切入點”②Agarwal,B, A Field of One's Own:Gender and Land Rights in South Asia,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2.。
比娜·阿加瓦出生于1951年,現(xiàn)任印度德里大學經(jīng)濟發(fā)展研究所主任,她長期關注印度及南亞地區(qū)的農村發(fā)展、婦女發(fā)展和環(huán)境保護問題。2010年,全球發(fā)展與環(huán)境協(xié)會(GDAE)決定授予阿加瓦2010年度里昂惕夫獎(Leontief Prize),該協(xié)會聯(lián)合主任古德溫評論道:“比娜·阿加瓦的作品包含嚴格的理論、經(jīng)驗基礎和政策導向型經(jīng)濟學,這正是里昂惕夫獎認可的。她對學問和對經(jīng)濟發(fā)展、環(huán)境、福利以及性別政策的貢獻鼓舞了全球發(fā)展與環(huán)境協(xié)會許多年。”①Development and Well -Being in Times of Crisis (http:/ /www.ase.tufts.edu/gdae/about_us/leontief09.html).2017年8月20日登錄。比娜·阿加瓦已經(jīng)出版了9 本書以及70 余篇學術論文,她的作品被全世界的農業(yè)經(jīng)濟學家、女性主義者、環(huán)境保護專家廣泛引用。在中國,盡管有一些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她的研究成果并加以引用,但總的來看,其作品至今沒有被譯為中文,也沒有專門的文獻介紹過她的學術觀點,大家對她還比較陌生。為彌補這一缺憾,本文將圍繞比娜·阿加瓦最重要的代表作來介紹她對農村婦女發(fā)展和社會性別平等問題的看法。
既然在南亞農村地區(qū),擁有一塊自己的土地是婦女提高自身經(jīng)濟、社會地位的重要途徑,那么,她們又該如何賦權才能爭取到自己的權益呢?阿加瓦的回答是,她們必須提高自己在家庭內部與外部的討價還價能力。她后來將《屬于自己的土地》 中的一章加以充實,專門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家里家外的“討價還價”與社會性別關系》②Agarwal,B.Bargaining’ and Gender Relations:Within and Beyond the Household. Feminist E-conomics, 1997,3 (1).的論文,詳細闡釋了這種“討價還價方法”③Bargaining 一詞是經(jīng)濟學博弈論中的專門術語,阿加瓦在農村婦女研究中應用和發(fā)展了這一理論。關于該理論的經(jīng)濟學討論可參見道格拉斯·蓋爾的《一般均衡的策略基礎:動態(tài)匹配與討價還價博弈》 和阿伯西內·穆素的《討價還價理論及其應用》。(Bargaining approach)。
阿加瓦指出,今天的多數(shù)經(jīng)濟學家都不再將家庭視為一個未經(jīng)分化的消費、生產(chǎn)和投資的基本單位,而是將家庭內部成員的互動視為合作與沖突并存,家庭決策是“討價還價”的結果,要取決于家庭成員相應的談判能力。然而,多數(shù)經(jīng)濟學分析很少論及決定家庭成員談判能力的諸種復雜因素,特別是質性因素,如:社會規(guī)范與自我認知在談判中扮演什么角色? 追求自我利益時的社會性別差異(如果存在的話)可能對談判結果有何影響? 更重要的是,它們往往把家庭內部的動力學假設成是孤立存在的,沒有審視家庭所處的外部社會經(jīng)濟制度和司法制度,以及這些外部制度本身可能就需要被改變。阿加瓦希望能借助于社會性別視角,拓展和完善經(jīng)濟學中的討價還價方法。為此,她不僅詳細分析了決定農村婦女談判能力的八個主要因素,突破性地將有關性別關系的社會認知與社會規(guī)范作為新的質性維度,并且將“討價還價”行為拓展到了家庭之外的市場、社區(qū)和國家等公共領域,揭示了這四者之間的復雜關系。
阿加瓦指出,分析家庭成員的討價還價能力時必須充分考慮到討價還價過程的復雜性,例如,有些影響因素不容易或不可能使用量化的指標;此次談判的對象可能是彼次談判的結果,即需要連續(xù)多次談判; 長、短期來看,討價還價結果并不總是一致的; 討價還價過程并不總是公開的、清晰可辨的,有時候僅憑存在討價還價能力差異這一點就足以昭示其結果……影響討價還價結果的因素也很多,但總的來說,人們在家庭中的討價還價能力高低要取決于以下八個因素:1)擁有并控制財產(chǎn)的數(shù)量,在農村尤其是指田地; 2)就業(yè)機會和其他賺錢手段; 3)可獲得的公共資源,如村里的公共土地和森林; 4)傳統(tǒng)的社會支持體系,如保護人、親屬和種姓群體; 5)非政府組織(NGO)的支持; 6)國家的支持; 7)對需求、貢獻和其他應有回報的社會認知; 8)社會規(guī)范。①阿加瓦在其《屬于自己的土地》 一書中只列出了五個因素,在后來的論文中她又增加了“社會認知”和“社會規(guī)范”這兩個因素,并且把原先合并在一起的“非政府組織與國家的支持”拆分為兩個因素。簡而言之,一個人在家庭之外的生存能力越大,她/他在家庭內部的討價還價能力就越大,家庭成員之間在這些因素上的不平等會導致其在討價還價地位上的不平等,而性別又是造成這類不平等的重要原因。
這些因素會或獨立或相互交錯地影響一個人在家庭之外滿足其基本生活需要的能力。其中前六個因素是通過影響家庭成員的生存機會和獲得家庭外部資源的機會來影響其討價還價能力,進而影響他們在家庭中的基本生活需要; 而后兩個因素,即社會認知和社會規(guī)范,既可以間接地通過作用于另外六個因素來起作用,也可以直接地影響生活必需品的分配,因為在家庭內部,什么成員該配得到何種生活必需品是要受社會認知制約、由普遍的分享規(guī)范決定的。
舉例來說,在那些傳統(tǒng)上實踐“父權制”價值觀的地方,如印度的拉賈斯坦邦,由于普遍實行外婚制,女性在結婚后就要住到丈夫的村子里去,從而放棄對自己父母的財產(chǎn)的繼承權。這些地方的婦女受教育程度往往較低,行動也受限制,基本不認識丈夫家庭以外的人,所以很少有機會在新家建立起社交網(wǎng)絡和新的社會支持網(wǎng)絡。加上當?shù)貜妱莸母笝嘀埔庾R形態(tài),關于一個年輕婦女的“得體行為”的社會規(guī)范往往已經(jīng)被成功內化,這種“女性”行為規(guī)范會強化對婦女的身體限制和社會限制。阿加瓦指出,父權制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和實踐相互交錯,削弱了女性的能力和權利,因而也削弱了妻子從丈夫那里獲得資源或尋找其他資源的能力。換言之,一個社會的社會性別意識形態(tài)會在社會認知、社會規(guī)范和社會實踐中被明確化、具體化,從而不僅是在家庭空間,也在公共空間里影響人們的討價還價能力。
阿加瓦進一步指出,上述因素決定討價還價能力和結果的權重是有所不同的。在制定政策時,務必要根據(jù)不同的情景,分辨出哪些因素更加重要,哪些相對次要。就她本人最關心的南亞農村和農業(yè)經(jīng)濟來看,有效控制土地在前六個因素中占據(jù)著絕對重要性。
阿加瓦顯然非常強調家庭所嵌入的外部社會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政治制度,并且強調討價還價能力在家庭內部與在家庭外部的密切關系。她在論文中以土地為例加以說明。假設身為一個女兒,其父母并未立下遺囑自愿授予其土地,那么,她成功獲得其父母土地的能力就要取決于以下多種因素:現(xiàn)有的繼承法; 社會對其主張的認可,也就是說,即使該主張在法律上無效,也被其社群認為是合法有效的; 她的受教育程度和法律知識; 接近土地管理部門的政府官員的可能性; 她在其競爭對手(如兄弟或親屬)所提供的支持系統(tǒng)以外獲得維持生存所需要的經(jīng)濟和社會資源的能力; 她前往司法機構的經(jīng)濟能力和身體條件。也就是說,婦女要分得家里的土地,就需要與家庭外的社群、國家等發(fā)生關系。因此,社會性別差異在家庭內部的討價還價能力就與家庭外部的討價還價能力聯(lián)系了起來。這種情況在競爭土地所有權時尤為突出,因為控制田地有助于獲得更大的經(jīng)濟、社會和政治權利,反過來,更大的經(jīng)濟、社會和政治權利又有助于獲得更多的田地。①Agarwal,B.,Bargaining’ and Gender Relations:Within and Beyond the Household, Feminist Economics, 1997,3 (1):14.
可見,家庭、市場、社群和國家這四個主要的競爭場域,每一個都會影響婦女的議價能力。同時,這四個場域之間也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例如,相比于印度男性,印度婦女所分配到的公共資源份額或得到的社會自由(基于對改變社會規(guī)范的談判)要比男性少得多,這一是因為婦女往往被排除在制定和修改管理社群規(guī)則的公共決策機構之外,或代表性嚴重不足; 二是因為婦女在家庭內部總是處于劣勢的議價能力削弱了她在外部的議價能力,特別是在其丈夫和婆家反對其主張的情況下; 三是在那些實行從夫居和外婚制的地方,已婚婦女無法像男性那樣得到來自親屬方面的支持。②Ibid.,31.
比娜·阿加瓦始終關注南亞地區(qū)的農村和農業(yè)發(fā)展,其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將農村發(fā)展與女性主義視角緊密結合起來,并用多種研究方法對農村婦女的財產(chǎn)狀況進行分析,強烈呼吁農村婦女擁有獨立的土地財產(chǎn)權和實際控制權,她認為土地是婦女自我賦權的必要前提。
長久以來,人們總是把家庭看作是一個最基本的經(jīng)濟單位,從事著生產(chǎn)、消費、投資等活動,家庭收入被集中起來,由戶主根據(jù)家庭利益最大化的原則進行分配。這種觀點普遍假設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是平等而合作的,戶主(往往是男性)獲益等同于整個家庭獲益。阿加瓦“挑戰(zhàn)了這個將家庭看作未分化單元,其中各個成員有著共同偏好和利益的前提”③Agarwal,B.,Disinherited Peasants,Disadvantaged Workers:A Gender Perspective on Land and Livelihood,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1998,33 (13):A2.,認為這種假設忽視了家庭內部個體之間的不平等關系,造成“性別盲點”(gender blindness),結果使婦女的利益受到損害。例如在20 世紀五六十年代印度、巴基斯坦和斯里蘭卡等國的重新分配土地的改革項目中,除了那些家中沒有成年男性的女戶主(主要是寡婦)家庭之外,土地全都分配到男性名下。這樣的性別偏見后來又在重新安置項目中出現(xiàn),即使是在傳統(tǒng)上實行雙系繼嗣制和母系繼嗣制的斯里蘭卡也如此。①Agarwal,B., A Field of One's Own:Gender and Land Rights in South Asia,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p.8 -9.
阿加瓦提出,如何看待婦女的階級屬性也是她強調區(qū)分家庭財產(chǎn)與婦女個人財產(chǎn)的原因之一。她認為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分析暗含了一個假設,即婦女的階級屬性是由她的丈夫或父親決定的,來自有錢的資產(chǎn)階級家庭的婦女就是資產(chǎn)階級的一部分,而來自無產(chǎn)階級家庭的婦女就屬于無產(chǎn)階級,即使她們本身可能就是工人。但這一假設是不牢靠的,一是因為相比于男性,婦女通過婚姻得到的階級地位很容易被改變; 二是即使有錢人家的女性,如果沒有自己的財產(chǎn)的話,也很難擁有相應的階級地位。因此,當我們判斷一個女性的階級地位和家庭中的性別關系時,不能僅憑其家庭財產(chǎn)的多少,還要看女性所擁有的個人財產(chǎn)的多少。
家庭財產(chǎn)可以多種形式存在,如現(xiàn)金、珠寶、家畜,甚至家中的貴重物品(如嫁妝)等,但并非所有的財產(chǎn)形式在所有情境下都同等重要。阿加瓦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對于廣大的南亞農村地區(qū)來說,耕地是所有財產(chǎn)中最最重要的。第一,耕地是一種生產(chǎn)性的、可以創(chuàng)造財富和維持生計的資產(chǎn); 第二,耕地能為人們在當?shù)厣缛褐刑峁┮环N身份認同和歸屬感; 第三,在人們心中,土地有著其他資產(chǎn)所不具備的恒久性。盡管其他形式的財產(chǎn)從理論上說都能轉換成土地,但實際上農村的土地市場非常有限,可供出售的土地并不總有; 第四,從祖先那里繼承下來的土地往往都有著購買來的土地所不具備的象征含義:在有些地方,祖先土地的連續(xù)性也代表了親屬關系和集體身份的連續(xù)性,在有些地方土地還具有儀式上的重要性。①Agarwal,B., A Field of One's Own:Gender and Land Rights in South Asia.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18.簡而言之,土地決定著人們在村子里的社會地位和政治權利,也決定著家戶內外的關系結構。為了使自己的觀點更具說服力,阿加瓦以印度梅加拉亞邦的加洛人(Garos)、喀拉拉邦的納亞爾人(Nayars)和斯里蘭卡的僧伽羅人(Sinhalese)社區(qū)為例,指出在這些實行母系或雙系財產(chǎn)繼承制的社會里,婦女地位要比那些(巴基斯坦、印度北部和孟加拉)實行父系繼嗣制的社會的婦女高得多。
從法律規(guī)定上看,大部分南亞國家的婦女已經(jīng)爭取到了平等的土地繼承權和控制權,例如,2005年印度頒布的 《印度教繼承法 (修正案)》 賦予所有印度教婦女,不論未婚還是已婚,與男性同等的財產(chǎn)所有權和繼承權,尤其是在農業(yè)土地方面。②2005年修正案的進步之處還在于:規(guī)定了家庭中不論未婚還是已婚女兒都可以居住在娘家中; 規(guī)定已改嫁寡婦依舊可以繼承亡夫財產(chǎn)。但阿加瓦認為該修正案依舊存在一些問題,比如由于女兒的繼承權有所增加,那么家庭中寡婦和母親能繼承到的財產(chǎn)份額就會相應減少。而且,法律并沒有對遺囑進行限制,如果父親在遺囑中指明將遺產(chǎn)交給兒子,這樣的話女兒和遺孀還是無法繼承財產(chǎn)。此外,2005年修正案雖解放了廣大印度教、耆那教、佛教婦女,但印度的穆斯林婦女、印度東北部父系繼嗣部落中的婦女依舊沒有土地繼承權。然而,法律上的規(guī)定并不總是能夠得到有效執(zhí)行,名義上的土地所有權與實際上的土地控制權仍有很大差距。
一方面,法律上規(guī)定的平等繼承權未必能得到執(zhí)行,在現(xiàn)實中能夠依法繼承土地的婦女很少。從國家機器的層面上看,法律、官僚機構總是制定有利于男性的政策,地方政府負責土地登記的官員甚至傾向將土地登記在家庭中的男性名下。正如其他學者指出的那樣,“在印度實現(xiàn)婦女權利的最大障礙是并無真正興趣賦予婦女以權利的敵意的國家。在印度,其他不利于婦女權利的因素包括:國家的法律與秩序機器不能實施法律和在各級司法機構存在的性別偏見?!雹踇印度]科蒂·辛哈:《印度實現(xiàn)婦女權利的障礙》,黃列譯,《外國法譯評》 2000年第1 期。從家庭和社會層面上看,一些傳統(tǒng)的社會規(guī)范和社會認知會嚴重影響婦女合法繼承土地。如很多婦女自己認為,遠嫁到外邦的女兒無法照顧父母,所以父母也不可能將財產(chǎn)留給她們; 而且很多地區(qū)的家庭認為,既然給了女兒嫁妝,就不應再分給財產(chǎn); 還有一些人認為把土地分給婦女會導致地塊變小或家庭分裂,等等。一旦遇到土地糾紛,也極少有婦女用法律維護自身的權益,一是因為她們較少有社會行動自由和訴訟成本; 二是因為她們也害怕會由此被家庭和社會拋棄。
另一方面,就算是婦女繼承了土地,擁有名下的土地,但也未必就能成為土地的實際掌控者。比如:深閨制度規(guī)定婦女無法和外界接觸,從而迫使婦女將自己分得的土地交給家庭中的男性打理,以獲得經(jīng)濟利益; 女性普遍認為如果在婆家受了欺負,娘家的兄弟是唯一可能給她提供救助的人,所以將自己娘家得到的土地財產(chǎn)交給兄弟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甚至女性被灌輸“好姐妹會將自己的土地交給家里其他人”的想法; 等等。此外,農村婦女參與社區(qū)決議的機會很有限,這更不利于她們維護自身的土地權利,也不利于她們對這些土地的實際控制。
為什么婦女需要獲得獨立于男性的土地所有權和控制權? 阿加瓦認為原因有六①在《屬于自己的土地》 一書中她只提到前三個原因; 后來在論文里又補充了另三個。:第一,在南亞地區(qū),尤其是半干旱地區(qū),森林和鄉(xiāng)村的公共土地正在迅速減少,這意味著補充性經(jīng)濟資源對窮人,特別是婦女的支持在迅速減少。第二,傳統(tǒng)的庇護人、親屬和種姓等社會支持體系也在衰退,最受影響的是寡婦和老年婦女。第三,來自有償就業(yè)和其他收入的回報往往與土地所有權相聯(lián)系。有數(shù)據(jù)表明,在南亞農村地區(qū),相對于無地家庭,有地家庭中的婦女找到工作的可能性更大,非農業(yè)收入在其家庭收入中所占的比重也更大,這是因為有地家庭可以為其家庭成員的勞動力開出更高的價格,從而提高平均工資水平。因此,有效的土地權利不僅可以直接抬高婦女談判的籌碼,還可以間接地通過增加其他收入的回報來提高婦女的討價還價能力。第四,老年人可以利用自己的財產(chǎn),特別是土地來要求得到子女們更好的贍養(yǎng)和支持。第五,在嚴峻的生存危機發(fā)生時,如干旱和饑荒,土地權利是至關重要的。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首先會變賣首飾、家用器具和小型家畜等物品,而將生產(chǎn)性資源——土地保存到最后。在家庭層面上首先變現(xiàn)更具有流動性的資產(chǎn)是有性別意義的,因為那些東西通常都是婦女擁有的個人物品,而土地通常都在男人名下。結果,婦女就會被置于比男人更加不利的談判地位,她們對家庭收入的貢獻也會進一步被貶低。第六,從不同時期來看,土地權利都有助于婦女較少受社會規(guī)范的限制,并且得到丈夫更好的對待。①Agarwal,B.,Bargaining’ and Gender Relations:Within and Beyond the Household, Feminist Economics, 1997,3 (1):12 -13.
阿加瓦認為婦女擁有自己的土地具有四個方面的重大意義:福利、效率、平等和賦權。
福利和效率是絕對意義上的,首先,從福利的角度說,婦女擁有獨立的土地權可以減少家庭貧困的可能,因為相比于男性,婦女會把自己的收入主要花在家庭開銷上; 再加上村里的男性多數(shù)到外地打工,因此最依賴土地的往往是婦女。第二,從效率的角度說,在擁有了土地權之后,婦女的生產(chǎn)積極性會被極大地調動起來,農業(yè)產(chǎn)量會相應提高。過去人們往往以為將土地分給個人會導致地塊面積變小,從而降低生產(chǎn)效率,減少農業(yè)產(chǎn)量。但阿加瓦指出,現(xiàn)存的證據(jù)表明,地塊變小通常會提高農業(yè)產(chǎn)出而不是相反。
婦女獲得獨立的土地權絕對能產(chǎn)生福利和效率方面的積極影響,而平等和賦權方面的意義則是針對婦女在家中和整個社會中相對于男性的地位來提出的。一個社會只有達到性別平等,才能算是正義的社會。和土地權利有關的性別平等也有助于改善婦女在其他領域的平等和賦權。在阿加瓦看來,婦女擁有土地權利是她們改善與丈夫和社會的關系的一種工具和手段,這主要是指擁有土地的婦女能夠提高自己在家庭和社會中討價還價的能力,更好地維護自己權益。簡言之,和土地權利有關的性別平等也有助于改善婦女在其他領域的平等和賦權。
根據(jù)以上分析,阿加瓦得出觀點說,當前為實現(xiàn)社會性別平等而進行的變革必須在物質意義上和符號意義上同時發(fā)生,既要為獲得財產(chǎn)權而斗爭,也要為改變社會性別角色與行為的管理規(guī)范而斗爭,還要為獲得公共決策權而斗爭。這意味著我們要挑戰(zhàn)現(xiàn)有的家庭內外的社會性別等級關系,這種關系的基礎是男性和女性在經(jīng)濟、政治和社會權力上的極不平等。在農村地區(qū),土地的分配既是這類權力分配的初始結果,也會對這些權力維度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阿加瓦認為,土地財產(chǎn)與農村權力之間的互動結果造成了一種難以打破的僵局。但與此同時,重重的阻礙也使得土地權利成為一個可以在多個層面上挑戰(zhàn)不平等的社會性別關系和權力結構的關鍵性切入點。所以,“為土地而斗爭很重要”,她說,“不僅是因為其最終結果,還在于這是實現(xiàn)結果的必要過程,這一過程能夠(也應當)使婦女在不同層面上的能力得到建設?!雹貯garwal,B., A Field of One's Own:Gender and Land Rights in South Asia,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477.
為此,阿加瓦提出了幾條具體建議,包括:(1)改革相關法律,包括繼承法和相關的土地改革法案,既要去除現(xiàn)有法律中的性別不平等,還要確保法律得到執(zhí)行。(2)處理好嫁妝與繼承財產(chǎn)的關系。阿加瓦指出,雖然有些國家(如印度、巴基斯坦)已經(jīng)從法律上禁止了嫁妝,但嫁妝未必只會對女性產(chǎn)生負面結果。在某些地區(qū),人們是把嫁妝看成提前分配給女兒的家庭財產(chǎn)份額,它多少可以提高婦女在家庭的地位。不過,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嫁妝無論如何都不是婦女談判的最佳籌碼,也不是增加談判能力的最有效方法,它無法取代財產(chǎn)繼承權。(3)建立事實上的土地繼承權,必須在地契中明確婦女名下所分得的份額,而且婦女能夠保留對那些份額的控制。(4)除繼承以外,建設婦女可以占有和使用土地的其他方式,為婦女主張土地權利提供更多渠道。(5)探索聯(lián)合管理土地的模式,促進公共基礎設施建設。例如同屬一個社區(qū)的婦女可以共同擁有土地,她們各自耕種,卻共同投資和使用大型設備,這樣就使土地真正掌握在婦女手里。(6)建立社團,這至少可以有兩種形式,一是分別組建專業(yè)化的社團為農村婦女提供服務; 二是在本村的婦女當中組建社團。②Ibid.,pp.482 -490.
阿加瓦非常推崇婦女有組織的集體行動,她用大量的實例證明,“總的來說,如果婦女采取集體而非個人行動,她們在社區(qū)內的討價還價能力就能得到加強。但在由多種姓和多階級村莊里,即使低種姓的貧窮婦女形成一個集體,她們也不如高種姓的富裕婦女強勢”①Agarwal,B.,Bargaining’ and Gender Relations:Within and Beyond the Household, Feminist Economics, 1997,3 (1):31.。因此,婦女中的跨種姓、跨階級的聯(lián)合是非常重要的。從地方層面來看,阿加瓦建議在基層和地方一級建立婦女支持互助小組(類似NGO 性質的小組),以幫助無地的婦女確立自己的土地權利,將土地權從以家庭為單位變?yōu)橐詡€人為單位,從而實現(xiàn)婦女對土地的真正可控。此外,婦女還應當更多地參與到現(xiàn)有的決策性機構中去,改變“一戶一名額”的代表制度,并在社區(qū)中形成集體認同,增加女性之間的合作與自信。從宏觀層面上來看,阿加瓦認為應該提高婦女在國家機構中的代表權,認為只有越來越多的婦女打破階級、種姓區(qū)分,參與到政府決策中,整個地區(qū)、國家乃至南亞的婦女才能真正獲得自己的權利。
比娜·阿加瓦長期關注印度和南亞地區(qū)的農村婦女發(fā)展問題,她的代表作《屬于自己的土地》 是第一部詳細討論南亞地區(qū)農村婦女的土地權利問題的開創(chuàng)性作品,一經(jīng)出版便引起了全世界的普遍關注和強烈反響,也屢獲殊榮②1996年,該書榮獲阿難達·肯特·庫馬拉斯瓦米(Ananda Kentish Coomaraswamy)圖書獎、埃德加·格雷厄姆(Edgar Graham)圖書獎以及K.H.Batheja 獎三項大獎。。埃德加·格雷厄姆圖書獎的評委認為,“南亞婦女土地權利的改變會影響世界一大部分人口的社會和農業(yè)發(fā)展,而這些人恰恰是弱勢群體。此書會成為通向這種改變的大道上經(jīng)久不衰的里程碑。”③摘自埃德加·格雷厄姆圖書獎的頒獎詞。
在這部作品的基礎上,阿加瓦繼續(xù)聚焦農業(yè)、所有權和環(huán)境等問題及其之間的相互關系,并從性別視角對傳統(tǒng)經(jīng)濟假設提出質疑。④Agarwal,B. Gender Challeng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她關注和探討的問題還包括發(fā)展中國家的糧食主權、糧食自足在國家層面和地方層面之間的矛盾、大規(guī)模糧食生產(chǎn)與農民自主選擇種植作物的權利之間的矛盾,以及通過創(chuàng)新性制度變革取得糧食主權等。①Agarwal,B,Food sovereignty,Food Security and Democratic Choice:Critical Contradictions,Difficult Conciliations, Journal of Peasant Studies, 2014,41 (6).在一些較近期的作品中,她延續(xù)了對集體抗爭方法的重視,認為與傳統(tǒng)的個人導向方法相比,由窮人團結起來,形成的小規(guī)模、自愿性、社會經(jīng)濟地位相同、積極參與決策的集體更有助于農業(yè)投資和農業(yè)生產(chǎn)。②Agarwal,B,Rethinking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Collectivities.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2010,45 (9).
筆者認為,比娜·阿加瓦關于農村婦女發(fā)展的看法深受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影響,在以下幾個方面堅持和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很值得我們思考和借鑒。
如同阿加瓦批評的那樣,雖然學術界一直研究婦女與收入、婦女與就業(yè)的關系問題,卻長期忽略了婦女與土地財產(chǎn)權的研究; 很多由國家或非政府組織設計實施的婦女發(fā)展項目也往往把鼓勵和提供就業(yè)放在首位。她認為這種錯誤認識的理論來源與對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學說的不全面理解有關。
恩格斯在其著名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 中認為,家庭內部的性別關系的結構主要是由兩個相互交織的經(jīng)濟因素決定的:婦女所在家庭的財產(chǎn)狀況; 婦女參與雇傭勞動的狀況。在資本主義社會,有財產(chǎn)的家庭中的性別關系是等級化的,因為婦女不外出工作,在經(jīng)濟上依賴于男性; 而在無財產(chǎn)的無產(chǎn)階級家庭,性別關系是平等的,因為婦女也外出就業(yè)。阿加瓦批評說,很多南亞左翼政黨和婦女組織受到恩格斯的觀點影響,強調婦女進入勞動力市場是其獲得解放的必要條件,因此把婦女的就業(yè)問題置于中心,但恩格斯同時強調的伴隨條件,即廢除男性私有財產(chǎn)和使家務勞動與孩童照顧活動社會化的觀點,卻基本上被忽視了。所以說,根據(jù)婦女的就業(yè)狀況來判斷婦女的經(jīng)濟地位和性別關系是對恩格斯的誤解。另外,阿加瓦指出,恩格斯也未能區(qū)分財產(chǎn)所有權和實際控制權,其學說還需要加以補充修正。
從現(xiàn)實來看,已經(jīng)成為常識的、衡量男性或家庭經(jīng)濟地位的指標是財產(chǎn)所有權與控制權,但衡量婦女經(jīng)濟地位的首要指標卻是就業(yè)。①Agarwal,B., A Field of One's Own:Gender and Land Rights in South Asia,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2.且不說這是一種雙重標準,更重要的是,婦女并不能單靠就業(yè)維護自己的權利。例如,在印度,家庭暴力發(fā)生的比例是20%—50%,之前的研究總假設女性經(jīng)濟地位和就業(yè)有關,但有的研究結果是就業(yè)婦女受到家庭暴力比未就業(yè)婦女少,有的結果是兩者沒有太大差別,有的結果甚至是就業(yè)婦女受到的家庭暴力比未就業(yè)婦女還要多。②Agarwal,B.,&Panda,P.Toward Freedom from Domestic Violence:The Neglected Obvious.Journal of Human Development, 2007,8 (3).
阿加瓦認為土地財產(chǎn)比就業(yè)重要的原因在于,土地財產(chǎn)相當于一個場所,可以安置離家出走的婦女,當然婦女并不是一定以離家出走作為唯一選擇,但有了不動產(chǎn),婦女就可以在某些方面震懾住丈夫。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動產(chǎn)相對穩(wěn)定,安全性也比較確定,而就業(yè)得到的收入則受市場影響大,不穩(wěn)定。我們前面還提到過,有地家庭的婦女往往在勞動力市場上有更好的籌碼,可以抬高自己的勞動力價格,從而提高工資收入。也就是說,擁有和控制財產(chǎn)(在農村地區(qū)特別是土地)對于加強婦女在市場中的討價還價能力是很重要的。阿加瓦建議研究者和制定政策者應該將就業(yè)與不動產(chǎn)區(qū)別開來,并明確了維護婦女權利最根本的是取得土地權和對土地的實際控制。她說:“土地所有權能夠提供的要比就業(yè)更多,它既能提供更強大的社會參與和政治參與的基礎,還能在其他幾個前沿領域向性別不平等宣戰(zhàn)?!雹跘garwal,B., A Field of One's Own:Gender and Land Rights in South Asia,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65.
盡管阿加瓦用的是南亞農村的證據(jù),但依此類推,在以農村和農業(yè)為主的非洲和拉丁美洲,可耕地對農村婦女來說也有著相似的重要性; 在更加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的中國城市里,不動產(chǎn),尤其是房產(chǎn)對于婦女的重要性也一樣; 更擴展一步來說,當更多婦女走向勞動力市場時,我們必須關注她們的勞動收入是否歸自己支配,是否能夠轉化為其獨立的財產(chǎn)。
阿加瓦并沒有明確說幫助婦女獲得土地財產(chǎn)比教育她們認識到自己的屈從地位更重要,但從她對社會規(guī)范與社會認知這類影響討價還價能力的質性因素的分析來看,可以得出這個結論。
社會科學界對于窮人和被征服者如何對壓迫做出反應,通常有兩種不同的觀點。比較傳統(tǒng)的觀點是認為受壓迫者完全相信了壓迫者的意識形態(tài)①用馬克思主義的話說是一種“虛假意識”。虛假意識(false consciousness)這一概念表達了統(tǒng)治階級運用意識形態(tài)、商品拜物教等概念系統(tǒng)地掩飾了無產(chǎn)階級被剝削、壓迫和統(tǒng)治的事實。如果虛假意識不復存在,那么無產(chǎn)階級就會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并很快推翻現(xiàn)有的統(tǒng)治。,錯誤地認識了自己真實的經(jīng)濟利益,從而無意識地固化了自己受壓迫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這種觀點以經(jīng)濟學家阿瑪?shù)賮啞ど瓰榇?。②Sen,Amartya K.,Gender and Cooperative Conflicts,In:Tinker,Irene (ed.). Persistent Inequalities:Women and World Development,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 Sen,Amartya K.,Rational fools:A critique of the behavioral foundations of economic theory, Beyond self -interest,1990.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提高人們對自己所壓迫事實的警覺,揭示其真實經(jīng)濟利益所在,就成了變革的必要條件。也就是說,對處于屈從和不平等地位的婦女進行教育,喚醒其階級意識,幫助她們認識到自身的真正權益很重要。
另一種更為晚近的觀點則是,被壓迫者并不總是被動的受害者,不加批判地全盤接受由統(tǒng)治者確立和傳播的意識形態(tài),相反,他們總是會以各種各樣隱蔽的和細微的方式抵制壓迫。這種觀點以詹姆斯·斯科特(1985)為代表。③Scott,James C., Weapons of the Weak:Everyday Forms of Peasant Resistance, New Haven,CT:Yale University Press,1985.如果持這種觀點的話,那么受壓迫者就被視為了有一定自覺意識的行動者,他們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并能為自己籌劃。這樣一來,對他們進行教育啟發(fā)就不是最重要的了。
阿加瓦在長期的調查研究中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的經(jīng)驗證據(jù)更加支持斯科特的觀點,她認為把社會性別不平等歸咎于婦女對自我利益的錯誤認知是站不住腳的,(南亞地區(qū)的)農村婦女中并不存在虛假意識,即統(tǒng)治階級并沒有成功地利用虛假意識讓婦女們毫無抵抗地淪為被壓迫者。婦女們在日常生活中總是會利用各種隱蔽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利益。例如一些婦女會瞞著婆家人將自己的家畜養(yǎng)在鄰居家,或者將自己的儲蓄藏在洞里、竹筒里或天花板上,有些現(xiàn)在看來屬于利他主義的決定(如把土地交給兄弟照管)其實只是為了自己更長遠的私利(必要時得到兄弟的支持),等等。但是,斯科特的分析也有所欠缺,因為他沒有家庭領域展開調查,僅僅關注日常抵抗的階級本質,特別是貧農與地主之間的對立,沒有探討性別如何與階級(或其他形式的社會等級)相互作用,以及如何決定抵抗的形式。阿加瓦認為,如果我們在審視不平等時只把階級當作唯一基礎,可能就看不出不同性別的抵抗所揭示出多種復雜性。①Agarwal,B., A Field of One's Own:Gender and Land Rights in South Asia,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p.422 -424.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 中曾指出,“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不過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物質關系在觀念上的表現(xiàn),不過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占統(tǒng)治地位的物質關系”。②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8 頁。阿加瓦正確地堅持了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立場,認為破除虛假意識的關鍵是從變革社會關系、生產(chǎn)方式著手改變社會現(xiàn)實。她將社會性別的視角引入這一原理,豐富和發(fā)展了唯物史觀。
如前所述,阿加瓦并沒有把家庭看成是封閉孤立的單位,她同樣很重視婦女在市場、社群和國家等公共領域的討價還價能力,并且高度贊揚集體性行動的力量。她的論述也細化了馬克思主義的國家學說。
首先,她把國家本身看成是充滿合作與沖突的競技場。國家可以通過提供相應政策,促進或阻礙婦女在家庭、市場和社群三個場域的賦權和討價還價能力。從積極的角度來看,國家可以與進步的婦女社團/組織合作,制定有利于婦女的法律和政策,協(xié)助其開展項目; 可以增加婦女獲得生產(chǎn)性資源、就業(yè)、信息、教育和健康的機會; 可以為婦女提供保護,使其免受性暴力侵害; 可以影響媒體和教育機構中有關社會性別關系的話語,從而改變落后的社會性別意識形態(tài),改變社會認知和社會規(guī)范等。但從消極的角度來看,國家也同樣有可能利用其資源和強制機構來加強現(xiàn)有的退步的性別偏見,在家庭和社群內造成沖突。①Agarwal,B.,Bargaining’ and Gender Relations:Within and Beyond the Household, Feminist Economics, 1997,3 (1):32.例如從19 世紀后半段以來,南亞地區(qū)國家政策的許多變化“使飽含著父權制道德的社會性別觀念具體化并得到加強”②Agarwal,B., A Field of One's Own:Gender and Land Rights in South Asia,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153.,由國家確立的管理規(guī)則使社會性別歧視合法化,從而掩蓋和強化了當?shù)氐母笝嘀茖嵺`。
其次,阿加瓦清醒地認識到國家與社團組織進行合作的難度。她認為,國家比較可能與非政府組織合作的項目類型是那些福利型項目,如醫(yī)療健康和教育,或者為窮人提供賺錢機會的項目。國家(尤其是非社會主義政權)比較不喜歡的項目是要求重新分配主要經(jīng)濟資源的項目,如土地,因為這類項目可能會對該國的主要政治選民的利益產(chǎn)生不利影響。在婦女與國家的討價還價過程中,形成團體來行動尤為重要,社團組織的規(guī)模,他們將媒體、反對黨和來自國家機器內部的個人/集體的支持匯聚起來的能力都會影響婦女討價還價能力的高低。
在這里最重要的是,不能把國家理解為一個“天然的、統(tǒng)一的、超越歷史的‘男權’ 國家”③Agarwal,B.,Bargaining’ and Gender Relations:Within and Beyond the Household, Feminist Economics, 1997,3 (1):33.,而是要看成一個競爭場所,一個內部分化的結構,在其間,不同的政黨對于減少(或維持)社會性別宰制有著不同的理解和承諾,通過在不同層次上發(fā)生著的合作與沖突,通過一系列的競爭與討價還價構成了現(xiàn)有的社會性別關系?!皣铱梢?、也會在某種程度上成為被挑戰(zhàn)和改變的對象。”④Ibid.,34.
盡管中國是一個已經(jīng)進行過土地改革的社會主義國家,也一直把提高婦女地位,實現(xiàn)社會性別平等視為重要目標,但不可否認的是,在不同地區(qū)、不同領域和不同層次上,追求婦女進步的社團組織仍然需要與國家進行艱難的討價還價,從社會性別視角出發(fā),要求對重要的經(jīng)濟資源進行重新分配也并不容易。從近些年來因農村土地征用拆遷引發(fā)的多起沖突事件就可見一斑。
總而言之,比娜·阿加瓦通過在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和斯里蘭卡等南亞農村地區(qū)進行的定量和定性調查,指出婦女獨立占有并實際控制土地對提高農業(yè)產(chǎn)量、實現(xiàn)性別平等和自身賦權都是至關重要的。她的理論和觀點堅持了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正確方向,同時也用社會性別視角和經(jīng)濟學博弈理論豐富和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學說,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對于今天的中國乃至廣大發(fā)展中國家的農村婦女發(fā)展工作也多有啟發(fā)。